關鍵詞:黃修己《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治學特色
黃修己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學學術貢獻榮譽獎”的獲得者,他在趙樹理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史研究等領域均卓有建樹。其中,《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第二版(以下簡稱“新版《編纂史》”)是黃修己先生學術成熟期的碩果,最能代表黃修己先生的學術水準。可以說,這部著作蘊含著黃修己先生的幾乎全部學術密碼,一方面,這部著作對諸多學人的學術著作進行了評騭,從黃修己先生的品評中不難窺探其學術理念;另一方面,要求別人的,自己也要做到,這部著作同時也踐行了黃修己先生自己的學術理念。
對于這本著作,之前學界已經有所關注。樊駿率先評論過此書,他結合學術史的編寫原則問題,剖析了該書的得失,觀點犀利準確。不過,他評論的是1995年出版的第一版《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由于新版《編纂史》對舊版做了較大幅度的修改,故樊駿先生的有些意見便失去了針對性。筆者和王金玲曾以史學視野考察此書,從史學、史識、史才、史德四個方面總結黃修己先生的治學風范,但因局限于史學視野,所論可能不夠廣闊。梁苑、張挺璽對此書的新舊兩個版本做過比較,他們從形體、架構和內容等方面分析了新版《編纂史》對舊版的優化和更新,但是,其研究重點主要是集中于兩個版本之間的不同,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以上研究雖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仍留下了繼續探索的空間。本文試圖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以新版《編纂史》為案例,歸納黃修己先生的治學特點并總結其啟示意義。
路徑
做學問究竟是從“論”開始,還是從“史”(掌握、積累材料)開始,這是學術研究的根本問題。從“史”出發,注重的是收集、整理史料,在這個過程中總結、歸納,由此形成理論;從“論”出發,注重的是從某種現成的理論著手,將其置于史料中去檢查、驗證,最后得出結論。
對這兩條治學路徑,黃修己表面上持開放態度,他認為:“從思想開始,或從史實開始,這兩條路線都是允許的:只要從史實入手的能不被史實所淹沒,能注意消化、提煉、抽象、升華,由此而產生出理論;從思想開始的能十分尊重史實,小心求證,既能夠經過證明而肯定、豐富某種思想觀點,又敢于把不能得到證明的思想否定掉或修正之。那么,通過這兩條不同的思路,研究家、編纂者都有可能接近歷史的真實,做出比較切合實際的評價,提出比較可靠的結論來?!秉S修己先生沒有明確肯定、推崇某一種,否定、反對另一種,但事實上,黃先生還是有所偏愛的。他在新版《編纂史》中評騭他人著作,往往關注其治學路徑,從其評語中,不難發現其傾向。
比如,他這樣評價孫玉石先生的《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依靠大量史料,經過充分論證所建構起來的歷史,是堅固可靠的?!捎谑恰谝徊健慕?,可以從中看出作者篳路藍縷創建開辟的艱辛,那許多材料絕非到了需要的時候再去尋找所能突然發現的。要長期坐冷板凳,做有心人,留心著,一點一滴地積累著,只能用慢功。作者自述成書經過了‘馬拉松式的勞作’,他的工作可以淘金比之,要從大量的沙土中不斷地淘洗,方能洗出非常少的一點真金。非常的辛苦換來的哪怕是一點點的收獲,都是十分珍貴的,也如金子般閃光耀眼?!对姵笔贰匪玫牟牧?,很多是以往沒有人用過,只能是作者自己收集得到的?,F在不少論著的資料是抄過來抄過去,被用濫了的;而孫著中最重要的用以證明的材料,很多是自己發現,第一次使用的。”黃修己先生高度肯定孫玉石先生在《中國現代主義詩潮史》中所做的材料工作,認為這是孫著“最鮮明的特色”,有著“無可取代的價值”。在此段評述之后,緊跟著的是黃修己先生對孫著中理論工作的評價:“《詩潮史》中也用了‘現代性’的概念,但似對說明問題并無太大幫助,顯得是外加上去的,給人的感覺好像是用了象征的方法就是‘現代性’,就是有‘現代意識’,凡現代派的詩就是‘現代性的流派’。如果不用這一新概念,按習慣用‘現代化’,其實亦無不可。這類理論上的說明、闡發,非孫著之所長?!秉S修己先生對孫玉石先生用“現代性”這一外來概念來套中國新詩史并不滿意,認為這對說明中國新詩并無太大幫助。黃修己先生肯定的是此書的實證方法,認為實證方法引出的理論比“現代性”這一時髦的外衣更為堅實:“作者堅守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實證的方法,最看重的就是力求論證充分,使每一個觀點都有事實根據,這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該書的描述、證明、歸納、概括、整理都做得很不錯。這不是說書中就沒有理論了,有時把事實弄清楚了,歷史自身也會說話。事實的背后會隱藏有理論問題,若隱若現的,只要人們輕輕一撥拉,它就露出來了。因為有著堅實的事實為依據,這種從事實引出的理論,往往比純粹外加上的時髦貨要堅實得多,因為它是客觀事實的內在所固有的。
黃修己先生自己做學問,選擇的路徑,是從史出發,而不是從論出發。他總是先博覽群書,掌握大量史料,再整理心中所得的初步印象,提出對史料的具體看法,然后進行概括和歸納,進行階段性的小結,最后再通觀全局,總結其規律和特點,并進行理論的深化或提升。這種治學路徑,在《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的寫作中有明顯體現。兩版《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第一部分是“1949年以前的編纂實踐”,第二部分是“1949年以后的編纂實踐”,這兩部分主要是梳理1949年以前和1949年以后的中國新文學史著作,黃修己先生細讀了每一部史著,并分階段概括這些史著的特征。到了第三部分,再做歷史總結和理論提升,走的是“由史出論”的道路,而不是先提出一個理論,“以論帶史”,用史料來證明這個理論。
黃修己先生的這種路徑選擇,來自對實證學術傳統的繼承。黃修己先生說:“我們的老師都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成長的,不管是老北大的,還是清華過來的,都堅持實證的方法,并且傳授給我們。如果我們能有成功之處,絕對得益于堅持實證方法?!辈贿^,在現代文學研究界,實證學風一直以來不占上風j,選擇“以論帶史”治學路徑的,一直是主流。黃修己先生對此頗為感嘆:“今日社會上包括學術界普遍的急功近利的心態,不允許按部就班地從一條條史料的收集入手,去逐漸形成自己的觀點。而趁著對外開放,西方學術思潮涌來之機,搬用西方理論,打起‘先鋒’的旗號,哪怕是一知半解也無妨,拿幾條中國的例子作為裝點,就能快速地有‘成果’,而且宣告這是最新潮的,顯示自己在學術上的領銜地位,這就是為什么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論文上外國人的名字多了,出現‘名詞爆炸’,有的文章非常難讀的原因。但這是一條捷徑。好處是從西方尋求新的理論資源,有利于打破單一的理論思路,有的人做得比較認真,對傳播西方文論、開闊人們的眼界,起了好作用。只是由于急于求成,不僅好的成果很少,更造成了不良的學風?!睘槭裁磿@樣呢?其實不僅僅是時代風氣,也還有內在的原因,就是從史出發做研究難度太高。正如嚴耕望所說:“抓住一種理論模式來研究問題,工作上要簡單容易得多。因為先有一個架子,再找一些材料往上敷砌,就不難。而傳統治史方法是要空蕩蕩地毫無一點預先構想,完全憑些散沙般毫無定向的零碎材料,自己搭起一個架子,自成一個體系。更明白地說,要從史料搜羅、史事研究中,建立自己的一套看法,也可說一番理論;而不遵行某一種已定的理論為指導原則,來推演史事研究。換言之,要求理論出于史事研究,不能讓史事研究為某一種既定的理論所奴役。這種研究方式自然要吃力得多?!比硕加形冯y情緒,不愿意自討苦吃,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從論出發,難度雖低,但可靠度也很低,也如嚴耕望所言:“哲學理論對于史學研究誠然有時有提高境界的作用;不過從哲學入手來講史學,多半以主觀的意念為出發點,很少能努力詳征史料,實事求證,只抓住概念推衍發揮,很少能腳踏實地地做工作。這樣工作,所寫論文可能很動聽,有吸引力,但總不免有浮而不實的毛病,不堪踏實的史學工作者的一擊。”
黃修己先生曾以嚴耕望先生的這些話告誡筆者,這里公開一下,與學界共享。也許一齊之傅,無以易眾楚之咻,但有心人不難從中得到啟示。
史實
在學術路徑上,黃修己先生選擇的是由“史”出發而非由“論”出發,因此非常重視“史”。他認為:“歷史研究的第一步,就是把歷史事實弄清楚,史實是歷史研究的第一要素?!鄙踔吝€說:“有朝一日,現在興師動眾編的許多現代文學史著作都被淘汰了,但現在做的那許多史料性工作,卻是不朽的,會令后人感激不已的。”黃修己先生對“史”的重視,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強調盡可能多地收集史料、保存史料。
眾所周知,一部著作或一篇論文,觀點可能會過時,但保存的史料不會過時,后人依然可以引用。因此,一部著作或一篇論文,史料越豐富越獨特,其學術價值也越高。
在新版《編纂史》中,黃修己先生特別表彰了某些新文學史著保存了史料。他贊揚陳子展的《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保存了一些有價值的史料:“如曾虛白的《給全國新文藝作者一封公開信》和曾樸給胡適的信。前者批評當時文學創作和出版的貧與弱,后者則肯定小品文、短篇小說和新詩三方面有‘良好的新產品’,但長篇小說、詩劇、敘事詩等‘很少成功之作’。這些都可供今人參考?!笨隙ɡ詈瘟值摹督曛袊乃囁汲闭摗返囊淮筇攸c“在于原始資料的保存,在記述文學運動史實同時,也保存了某些原始的風貌”。評論趙遐秋、曾慶瑞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時,肯定其介紹了關露、鄭定文的小說,李健吾的小說《心病》,田漢的小說《上?!?,陳毅、張聞天在《小說月報》上發表的小說,宣俠父的長篇小說《西北遠征記》《入伍前后》,還特別肯定趙曾本介紹了徐雉的小說,指出“其1929年的《嫌疑》,從側面寫了毛澤東的形象,穿插著毛澤東在南昌探望林伯渠的一段小故事。這一史實以前少為人知”。
黃修己先生自己也非常重視保存史料?!吨袊挛膶W史編纂史》第一版1995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距離2007年出版第二版有12年時間,黃修己先生表示:“此書出版后十幾年間新文學史的編纂有了發展,必須增添新內容。我就盡力來壓縮舊版的文字,給新內容騰出空檔,希望這樣處理后,字數能少些。但對1949年以前的還是盡量保存。我還是老思想,總認為歷史著作要多些史實,尤其是今天不易看到的。前幾年紀念胡適,《文學評論》上發某某博士候選人的《新文學史著作中的胡適》的論文,說1949年前還有誰誰的什么書,‘可惜我們看不到’。我感到奇怪,我在初版的《編纂史》中已經介紹了這誰誰的書,那是在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看的,正在北京讀書的博士生怎么會看不到呢?但想到我們十分落后的圖書借閱現狀,有書而看不到也并不奇怪。如果沒有唐三藏西天取經的精神,就在身邊的書也可能‘可惜我們看不到’。想到這些,我就更舍不得來刪1949年前的內容了?!?/p>
黃修己先生秉持“歷史著作要多些史實”的“老思想”,在新版《編纂史》中盡可能多地保留了1949年以前的史料,還增添了部分史料,如向培良的《中國戲劇概評》、草川未雨的《中國新詩壇的昨日今日和明日》、陸永恒的《中國新文學概論》等,這為后學查閱資料、了解歷史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對于1949年以后的史著,黃修己先生對文字評介做了一定的刪減,但對于珍貴的史料則注意保存,如講到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受到批判時,黃修己先生寫道:“那時,恰值‘人民的勝利’的時刻,創辦的全國性文學刊物,就叫《人民文學》;編輯的解放區創作選,就叫《人民文藝叢書》。浙江大學文學院蔣祖怡先生,急速地寫了一部文學史,書名就叫《中國人民文學史》(1949年12月完成,1950年4月北新書局出版),專門記述古代民歌、民謠、話本、雜劇等的歷史,要把以往文學史中不談或不能得到充分評價的民間文學,扶上‘人民文學’的正位。政治舞臺上的變動要求在文學史著中得到相應的表現。”蔣祖怡先生的《中國人民文學史》就是黃修己先生保存下來的珍貴史料,黃修己先生對其寫作的時代背景、取名緣由、主要內容和寫作目的做了簡要介紹,為想要了解相關史料的人提供了珍貴的參考。
二是強調對史料進行鑒別,不能使用錯誤的史料,也不能在史料編排上出錯。
一本著作、一篇文章的史料越多越好,但史料要確鑿無誤。史料有真假之別,使用了假史料,就會混淆耳目,利用假史料推導結論,還會造成硬傷。黃修己先生認為:“人們讀史書,包括讀文學史,當然希望借以提高對歷史的認識,但他首先想知道的,是‘歷史是什么樣的’,他最怕的,是史實有誤,上當受騙。”
黃修己先生在評論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時,直接指出書中有一些明顯的史實錯誤:“如述蔣光慈的小說,以《短褲黨》為其前期代表作,而將《少年飄泊者》《鴨綠江上》兩書歸入后期創作。又如評丁玲的短篇小說集《一個女人》,將胡也頻所寫的《少年孟德的失眠》誤為丁玲的作品?!边€發現王著在編排史料上也出現錯誤:“將陳衡哲編在創作第二期中,就是一例。陳衡哲在1917年發表的《一日》,是早于魯迅《狂人日記》的現代白話短篇。她的短篇小說集《小雨點》雖出版較晚(1928年4月),但她的影響當在創作第一期。如王著重點分析的《小雨點》一篇,即發表于1920年9月出版的《新青年》第8卷第1號上。著名的問題小說《洛綺思的問題》,發表較晚(1924年10月出的《小說月報》15卷第10號),但也在五卅之前。”
如果說王哲甫著作的史實錯誤是由于作者的粗心大意,那么,還有一些史實錯誤則是作者有意為之。黃修己先生在評蘇雪林的《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時發現:“《作家》中大大小小史實的明顯錯誤很有一些。如果說這與臺灣新文學史研究不發達有關,不必苛責;那么有些無中生有的,可以說是謠言、謠傳,卻樂于采用,就是有違史德的。”黃修己先生認為,蘇雪林在這里用的是“下流小報上編造謠言的伎倆”,“為所有正派的人所厭惡乃至唾棄”。對于粗心大意的史料錯誤,黃先生還能體諒;對于有意的造謠傳謠,黃先生則非常反感。
黃修己先生在自己的撰述中,對于史料相當嚴格。新版《編纂史》評述的新文學史著作,多達110多種,有些著作黃先生費勁心力才搜集到手,這些史著種類繁多,有通史、有專史,有簡體、有繁體,大多字數很多,很少有人有耐心一部部讀完,但黃先生則堅持到底。而且,還如袁國興先生所說:“他能從別人的著作中指出哪些是獨創,哪些看法比較有新意,這是一種功夫,深功夫?!磩e人的作品’少了不行,看了不研究也不行,現代文學研究從整體上說都缺少這種考證和確認的功夫。”這里試舉兩例。其一,黃修己先生將錢基博的著作與當時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潮掛鉤,做了一番考證與確認:“書于1933年公開出版,1934年有汪懋祖等人的文言復興運動,1935年又有陶希圣等十教授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發表。1936年錢著增訂本中,提到這個《宣言》,并評論說,新舊文化,兩軍相抵,舊文化退而相避,但‘旋乃復進也’。錢氏著作正當其時問世?!逼涠?,黃修己先生在評論周揚的《新文學運動史講義提綱》時,發現周揚從正面闡釋“五四”所提倡的“人的文學”,認為“像這樣來看‘人的文學’的意義,在此前的新文學史著中還很少見,在此后很長時期里則幾乎未見”。要做出這兩個判斷,就需要查證很多史料。
應該說,目前現代文學研究界對于史料工作,表面上已很重視。研究界近年來一直提倡“回到歷史現場”,要求研究者從舊期刊舊報紙讀起,各種史料搜集整理工作也熱火朝天地進行,并取得了不小成績。但是落實到文章和著作中,不難發現,很多存在著史料問題,要么是注釋不詳,要么是注釋有誤;或者是引文不全,或者是引文出錯。
黃修己先生曾寫過一篇隨筆《讀書·翻書·摸書》,書中引用了林庚先生的一句話:“我的老師,那才叫讀書哩,到了我們這一代,只能說是翻書了,再到你們,恐怕只能說摸書了?!绷指壬J為,他的老師輩是“讀書的一代”,自己這一輩是“翻書的一代”,“你們”即黃修己先生那一代是“摸書的一代”。黃修己先生曾評論自己的后輩是“抄書的一代”,就是說“這一代學人平時少看或不看原始材料,著書立說時往往是從別人文章中找立論的靈感和立論的材料”。應該承認,黃修己先生后面的幾代學人,很少接受與傳承樸學傳統,很少受實證方法的訓練,對于史料工作,存在著輕視、畏難與偷懶情緒,即便現在研究界開始提倡史料工作,但還有一些人無動于衷,不愿從事艱苦的史料搜集與整理工作,只致力于對已有史料的“再解讀”。而從事史料工作的學人,又因為學識的局限、積累的不足,較難對史料做出精準的考辨。因此,這幾代學人的著作和文章,不少都存在著史料問題,讓人很難放心采用,抄他們的書,往往會以訛傳訛。在此重讀黃修己先生的新版《編纂史》,重聽黃修己先生的告誡,也許不無警醒意義。
出論
黃修己先生重視“史”,并不意味著不重視“論”,黃修己先生曾言,“做研究要重視總結理論”,“研究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出論’”。黃修己先生非常重視“出論”,他認為:“中國新文學研究,至今沒有重大的理論貢獻。這么多年來通過研究這一段文學史,我們取得了什么重要的理論成果,引出什么重要的文學的、文化的理論來呢?看來‘出論’不夠,這同樣是我們的弱點。”
為說明出論的重要性,黃修己先生曾比較法布爾和達爾文:“法國的法布爾(J.H.Fabre)研究昆蟲也是非常細致入微的,但他擅長的是觀察,被達爾文譽為‘難以效法的觀察家’。他非常重視‘真相’,有一股為‘真理而真相’的精神,取得許多成果,其中有的是很有理論意義的,這倒很像我們的重視史料,但他卻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他的代表作叫《昆蟲記》,是一種具有文學性的記敘文。如果達爾文也只是觀察一個個生物遺傳、變異的實例,哪怕描述得再準確,恐怕也只能為別人的研究提供證據,其貢獻和意義就小多了?!秉S修己先生認為,達爾文和法布爾都觀察生物,但達爾文提出進化論,而法布爾沒有出論,因此法布爾在學術史上的貢獻和意義就不如達爾文。
需要說明的是,黃修己先生所說的“出論”,并不是歸納或推導出一般性的結論,而是提升到類似于哲學上的理論,即“通過搞清歷史事實,從中引出理論,引出能超越具體歷史事實,超越具體的作家、作品,具有普遍意義的理論,這些理論對別的時期、別的國度也有意義,甚至是所有做學術研究工作的人都要關心的、都要借鑒的”。
不過,必須承認,在當今這樣的解構時代,要提出哲學意義上的理論,已無必要,也不可行。但有必要及可行的,是打造出理論大廈的磚石。正如錢鍾書在《讀拉奧孔》一文中所說:“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坍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后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時效,好比龐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個理論系統剩下來的有價值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蹦艽蛟斐龈拍畹拇u石,雖不及建構理論的大廈,但也是對學術研究的重要貢獻。
黃修己先生以前就善于打造概念的磚石。在《中國現代文學簡史》中,他把早期某些左翼小說命名為“憤激小說”,把茅盾的《蝕》三部曲、葉圣陶的《倪煥之》、柔石的《二月》命名為“幻滅小說”,把解放區出現的《洋鐵桶的故事》《呂梁英雄傳》《新兒女英雄傳》等小說命名為“新英雄傳奇”。這些名稱一經提出,就受到研究界的稱道贊嘆。
在新版《編纂史》后記中,黃修己先生自承:“舊版后記曾提到,本書原名《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論》,那一版的責編梁惠陵女士出于某種考慮,建議我把‘論’字去掉。我雖覺還是原名切合實際,但仍然接受她的建議。”黃修己原想將書命名為《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論》,這一個“論”字,表明黃修己先生意在“出論”,后來雖然接受編輯建議,刪除了這個“論”字,但黃修己先生初心未改。
舊版《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重視“出論”,曾提出“兩種類型”“史學三態”“四種文學史觀”等核心論點。所謂“兩種類型”,指的是新文學史著有“描述型”與“闡釋型”兩種類型。所謂“歷史三態”,指的是“原生態歷史”“遺留態歷史”與“評價態歷史”。所謂“四種文學史觀”,指的是“歷史進化論”“階級論”“新民主主義”和“20世紀中國文學”四種觀念。新版《編纂史》依然保留了這些核心論點,但又做了新的修正。
首先,在新版《編纂史》導言中,黃修己先生提出,新文學史的編纂包含兩種學術傳統:一種是漢學傳統,“注重考據,強調征實,追求嚴謹,要求內容的扎實細密、博大精深,反對空疏;但表達的風格平實,議論平和,就事論事,語不驚人,卑之無甚高論。其基本功就是從搜集材料開始,培育、訓練對史料的發現、辨偽、考證、識斷、精審、爬疏、組織的功力”;另一種是“出于社會變革的要求,又在西風吹拂之下,新的學術必然具有新的因素,這很突出地表現在對理論的重視上”,這種學術傳統有的是重視主觀闡釋,有的是強調理論指導,這樣的風氣也在不同的年代中逐漸形成一股潮流?!皟煞N學術傳統”這一觀點,比“兩種類型”的描述更加深刻,因為“‘描述型’和‘闡釋型’的背后,分別有兩種學術傳統在支撐,揭示出兩種學術傳統,可以說挖到了根源”。
其次,在新版《編纂史》中,黃修己先生提出了“兩種歷史”之說。兩種歷史,一是指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屬于實史,可稱之為“身作之史”,一是指后人記載下來的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屬于編史,可稱之為“心構之史”。這兩個概念其實取自嚴復、夏曾佑。嚴復、夏曾佑曾說:“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構之史。而今日人心之營構,即為他日人身之所作?!辈贿^,嚴復、夏曾佑兩人對此說并未重視,黃修己先生則別具慧眼,點鐵成金,用其闡釋歷史的形態。與“史學三態”概念相比,這一概念更為簡潔。馮友蘭先生在其著作《中國哲學史》的緒論中,區分了“歷史”與“寫的歷史”,前者指“事情之自身”,又稱“客觀的歷史”;后者指“事情之紀述”,又稱“主觀的歷史”。馮友蘭先生用“客觀”“主觀”區分歷史,其實不如“身作”“心構”兩詞更為形象、更為典雅。
在新版《編纂史》中,黃修己先生還將原來的四種文學史觀重新歸納概括為進化論、階級論、啟蒙論三種闡釋體系,并提出一種新的“全人類性”闡釋體系。黃修己先生認為:“所謂全人類性價值觀,就是人類為了自身更好地生存、發展所普遍形成的信念,是人類公認的價值原則和行為準則,反映了全人類共同的利益需求。因而它……可以為全人類所共享。……例如自由、平等、民主、法制、享樂、公正、環保等。有人稱之為‘人類意識’‘價值底線’。這些正是人類文明的方向,當然也就是目前可能的全人類共同價值標準的底線。那么,什么是新文學的全人類性研究?首先是以人性論為理論基礎,研究新文學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如何反映或表現了人類共有的人性,用藝術來反映現代中國人對人性的追求,對反人性的批判。其次,全人類性研究承認人類共有的價值底線,以此為標準,來衡量、評價新文學的得失,解釋它的發展歷史?!?/p>
“全人類性”闡釋體系是黃修己先生自創的概念。這一闡釋體系以全人類共通的價值底線為評價標準,超越了狹隘的“民族、國家、階級、集團的價值觀”,與以前的進化論、啟蒙論和階級論三種闡釋體系相比,用“全人類性”闡釋體系來解釋、評價新文學,括而無遺,全而無外,能見其全,能見其大,能見其深。
黃修己先生曾說:“中國新文學史雖然只是文學學科中的一個小部門,一只小麻雀,但如果解剖得好,也有可能找到歷史科學和文學研究的某些特性、某些規律。畢竟中國新文學史的研究、編纂也已有八十多年的歷史了,可以考慮一下我們的小學科如何對現代學術的發展、進步做大一點的貢獻。”黃修己先生在新版《編纂史》中提出“兩種學術傳統”,區分“兩種歷史”,首創“全人類性”闡釋體系,做到了“由史出論”,實現了自己的預定學術目標,為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做出了自己的理論貢獻。
可能有人認為,黃修己先生在新版《編纂史》中所出的“論”,看上去并不新鮮,“卑之無甚高論”。其實,概念的磚石,本來就是樸素的,像巴赫金提出的“復調小說”“狂歡化”等概念,看名字也不高深,其內容也曉暢易懂。即便是達爾文的進化論,也被總結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并不晦澀難解。概念或理論,關鍵是具有一定的解釋能力,并能推廣到同類事物或其他領域。
應該說,在現代文學研究界,“論”還出得很不夠。我們的學科現在影響還不大,“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塊土地上還沒能開出理論之花”。黃修己先生認為:“培養重史料的觀念,學習史料工作的操作方法,相對而言比較容易;只要認識清楚了,又有吃苦耐勞的精神,史料工作就上去了。而提高一個人的理論水平,提高抽象思維的能力,就沒有那么容易了。恩格斯說訓練思維能力的最好辦法是學哲學,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睘榱顺稣?,黃修己先生在耳順與古稀之年,仍孜孜不倦地學習歷史與哲學,勤于思考,勇于提出概念,這種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文風
學術著作和論文,雖然不同于文學作品,但也不能忽視文字的使用。學術著作和論文,除了用邏輯的力量說服人,還可以用藝術的力量吸引人。著名學者錢穆與弟子余英時通信時,就曾強調“論學文字極宜著意修飾”,并對章太炎、梁啟超、陳垣、王國維、陳寅恪、胡適等人的文風進行過點評。黃修己先生也重視文風問題,他認為,“文字敘述風格,也不是小問題”,“一般說來,學術著作的文字當先求其邏輯論證的清楚、嚴密。做到這一點已是不易,如能再進而講究文字的藝術性,表現出作者寫作時的從容優裕,亦可視為功力的一種標志”。
黃修己先生自陳:“我對自己的要求首先是文章干凈、簡練,能省下的雖是一個字,也勾掉?!彼滞瞥缯Z言的簡潔,反對繁復和啰嗦。新版《編纂史》增添了內容,卻精簡了字數,從原來的45萬字壓縮到37萬多字,就是追求簡潔的最好證明。
黃修己先生還認為:“按照史學的要求,對歷史的敘述應該客觀、含蓄,多讓是史實說話。必要的地方還要用春秋筆法?!秉S修己先生推崇魯迅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所寫的導言,將其視為典范:“對治文學史的人來說,尤其應該借鑒魯迅的寫法。他簡潔明了,鉤玄提要,概述各團體的主要藝術特征,勾勒出大輪廓,也逐個介紹其主要作家的成就,多用三數語以概其總體風貌,或舉一二代表作品,以少見多,以顯其神態風韻,飽含深刻見地。褒貶均十分講究分寸,無論好處壞處,說得恰到好處。故雖然是一家之言,卻能得多數人的首肯,一言之出,即成公論。某些精辟之見,更是膾炙人口,不斷被各種文學史著引用?!秉S修己先生認為,唐弢本中的兩章魯迅和張華《中國現代雜文史》中的周作人一章,就繼承了魯迅的這種筆法?!敖榻B魯迅的創作,同樣用的是史筆,非常注意史實交代的充分、清晰、準確。無論是小說,還是雜文,都要依出版的時間先后,一部部地介紹集子,逐篇地、詳略有別地介紹重點作品?!薄白钪档梅Q道的倒不在于全面介紹了周作人雜文,而在于評述文風。面對一個以往只被當作批判對象,至今也不能說已達成完全共識的作家,能不因人廢言,不帶先入之見,持平靜的心態,審視其全部作品,用不緊不迫、平和通達的口氣說話,客觀沉靜,語溫文婉,但不掩過不掠美,成敗利鈍皆依其原態,盡數展列?!?/p>
與魯迅典范相反的例子,黃修己先生舉了向培良的《中國戲劇概評》為例:“可惜書中極端的詞句很多,好像向先生習慣于苛評。如‘非常笨拙’,‘異常可笑’,‘異常累贅’,‘多么無聊’,‘技術非常薄弱’,‘連一點些微的聰明都沒有’,‘完全不知道怎么寫’,‘幾乎沒有一處不可笑’,‘極其惡劣極其無聊的文字的游戲’等等。措詞過分激烈,也是思想偏激的表現,好像專愛挑人家的毛病,又不很嚴謹、準確,這種態度于寫史格外不適?!?/p>
黃修己先生追摹的是魯迅典范,新版《編纂史》很少使用激烈的詞語,態度含蓄,講究分寸,暗含褒貶。當然,喜歡文學作品的大悲大喜,或者習慣了極端言詞的讀者,會感到這樣的風格有點平淡。其實,學問深時意氣平,這種平淡,反映的是學術上的成熟和老練。
黃修己先生也重視文采,重視用文字藝術吸引人、感染人。新版《編纂史》特別表彰了楊義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史》的語言,由于詞匯的豐足、技巧的講究,對其表情達意均大有助益,對《小說史》成為高質量之作起了相當的作用。在新文學史著中,《小說史》是最有文采的作品之一。”
據實而言,新版《編纂史》不及楊義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文采斐然,其總體語言風格較為樸素,但也講究藝術性。如在評論唐弢本文學史時,黃修己先生說:“與那些短期內急速編就的教材不同,唐弢本拖延了十幾個年頭,像顆老樹一樣,既有粗壯的老干,又有嬌嫩的新枝,身上打著一圈一圈的年輪,記錄著不同時間學術上的風云變幻?!庇靡活w“老樹”來形容唐弢本,非常形象。又如在評論蘇雪林的《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時,黃修己先生說:“事情就是這么復雜,同一部書里,有的部分表現了作者的慧眼、睿智,學術上很有參考價值,有的部分若說是胡說八道,恐亦不為過也。好比一顆色澤艷麗的蘋果,內中卻有些部分是爛掉了的。不妨剜去爛肉,其余健全的部分還是可以食用的?!庇秘嗳ヌO果中的爛肉形容讀蘇雪林著作的方法,頗為生動。再如在評論俞元桂主編的《中國現代散文史》時說:“現在已出的各類新文學史著,大致有幾種情況。一種是真正下苦功夫詳細占有史料,在堅實的基礎上開始建房筑樓。這類著作很少,《散文史》便是其中的一部。第二種是也下功夫,但尚有欠缺,因而不免在這里那里有些漏洞,有時靠著作者其他方面的優勢補苴罅漏。現在有成績的著作,不少屬于這種情況。第三種是比較差的,作者很少下功夫自己去占據材料,往往東抄西湊,像踩高蹺,表演或尚精彩,腳下不過兩根棍棍,稍有不慎便會摔下來?!薄霸趫詫嵉幕A上開始建房筑樓”與“腳下不過兩根棍棍,稍有不慎便會摔下來”的“踩高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踩高蹺摔下來的滑稽模樣,還能產生幽默的喜劇感,令人忍俊不禁。讀新版《編纂史》,不時會發現一些形象、生動、幽默的表述,讓人產生一種意外的驚喜。
十分文章,三分寫作,七分修改。黃修己先生從不覺得自己的文章寫得完美無缺,總是不斷地修改。他曾說:“一個人的寫作過程,大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很笨拙的,一篇文章,平平常常的,也得反過來復過去地修改,許多時候遠不止三遍。如果有草稿,在抄正時又邊抄邊改,抄后有空就拿來讀讀,看看有沒有不順口的。差不多每遍都會發現有錯誤的,或欠準確嚴密的,或可以說得更清楚巧妙的。出于‘敝帚自珍’的心理,審讀自己的文章,便含有珍重自己的名聲、珍愛自己的勞動成果、珍惜向讀者說話的機會等思想動機。發現了錯誤,隨手改過,便成了一種快樂?!秉S修己先生的這段自述,也許能拉近我們與他的心理距離,讓我們知道名家的名文是怎樣寫成的。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學習他這種精益求精的修改精神。
結語
黃修己先生在評論嚴家炎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時說:“就其學術分量而言,實在是沉甸甸的,結結實實的。擰干了水分,熬煉出精華,因而減少了篇幅,絕不會同時也減少其學術價值;恰恰相反,這是嚴肅治學精神的一種表現,只會更加提高一部學術著作的聲譽?!边@段話可以移評新版《編纂史》,此書也是“擰干了水分,熬煉出精華”,有著“沉甸甸的,結結實實的”學術分量,不僅是黃修己先生個人的代表作,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經典之作。
從新版《編纂史》的學術評點與自身實踐,我們可以發現,黃修己先生治學從“史”出發,特別強調史實,同時也重視出論,并且講究文風,不斷追求自我更新與完善。這些治學特點值得后學借鑒和學習,對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建設,也不無啟示意義。還需要說明的是,黃修己先生的學問并非盡善盡美,仍有未臻之境與未竟之志,這更值得后學去實現、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