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討論文學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關系時,我們在關注什么?這是我在讀劉大先新著《萬象共天:多樣性文學與共同體意識》之前一直困惑的問題。近年來,學界越來越多關注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不同向度,比如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以及文學。事實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本體上而言,也不是一個新近的產物。1924 年,孫中山主張“應該把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融成一個中華民族”,距劉大先出版這本書恰好跨越了百年的歷史長河。在這百年中,無論是五四話語中對于民間、邊地的觀照,還是抗日戰爭時整個中華民族的凝聚,以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對于多民族的體認與政策實踐:民族地區社會歷史調查、民族識別、民族高等教育起步、民間文學采風,等等,無不蘊含著對于中華民族話語的構建和實踐。
在中國學界已經進行七十余年的民族文學研究中,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觀察也從未缺席。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相關議題,既有對“華夷同風”的古代多民族文學研究,也有對當代民族文學創作“多重選擇的世界”的關注,最終聚焦在中國作為多民族國家的文學實踐與文學想象上。劉大先的新書從綜合性與方法論上來說,則是具有范式轉型意義的一種。《萬象共天:多樣性文學與共同體意識》一書分為十四章,結構設置復雜而問題意識明確,共涉及中國文化多樣性、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方法范式、當代民族文學創作話語、社會主義民族文學與民間文藝、少數民族文學發展的新變與關鍵詞、國家認同與民族文化歷史敘事等多個復合型的模塊。
盡管這本書中提到了相當多的文學理論,對史料的挖掘和關注始終是論者寫作的主線。這些史料,除了對于20 世紀初期及共和國成立初期文學、文藝作品與政策的鉤沉,還包括對當下創作走向與文學材料的關注,這與作者的學術背景和職業經驗密切相關。劉大先有著文藝學、現代文學的學科背景,又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工作多年,有著相當豐富的田野經驗。另外,其在擔任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的評委及與中國作協、中國文聯等機構的交流互動中,閱讀了大量的各民族文學作品,也積累、撰寫了多篇文學年度綜述、年鑒,作者對中國多民族文學發展史、學術史、發展現狀有著全面而精準的把握。
誠然,少數民族文學史、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和主流的文學創作研究相比,的確有著一定的異質性,劉大先從中國文化多樣性理念的三重傳統出發,提出當代語境下文化多樣性的理念更多集中于多元文化主義話語,而非對本土歷史經驗和社會主義文學遺產的挖掘,進而強調中華民族的文化多樣性應該是共有、共享、共存、共榮的譜系。比如,在發掘社會主義新文學初期的史料過程中,他提出在政治層面的平權與人民文藝的起步密切相關,《共同綱領》中所指出的對民族平等的提倡,是開展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政治背景與話語基礎,此后若干歲月里的民族社會歷史調查、民族語言調查和民族文學研究,也同樣遵從了人民文藝的理念實踐。他進而提及,在文代會期間,很多少數民族的文學史被編寫出來,少數民族文學進入了開創期。沿著這一線索,隨即他對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學術史進行歸納。
作為區別于多元文化主義的“積極多樣性”的倡導者和身體力行者,劉大先也對人口較少的民族的文學進行了關注。中國有22 個人口較少的民族,那么,這些民族的文學創作現場是怎樣的?這本書能引領讀者找到答案。對于當代文學視野中民族文學話語的變遷,劉大先提及,當代文學有著明確的國家性質和政治意涵,作為社會主義文化領導權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它承接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新民主主義革命與反帝反封建運動,同時被納入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規劃之中,從這個角度看,民族性書寫與少數民族文學本身實際上是在當代文學轉型間的多元文學景象。
書中還多處指出,社會主義文學時期的民族話語和階級話語是緊密結合的,以階級、人民話語為主導,少數民族文學被納入同時期的主流文學中,而后來隨著改革開放及文學轉型,少數民族文學中對本民族文化傳統的強調日益突出,此時少數民族文學的主體性也開始凸顯。另外,由于文化多樣性理論的介入,多民族文學的創作又同時關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部分。那么,就多民族文學的定義而言,實際上是56 個民族的寫作者在共同創作作品,而不是只有55 個少數民族的文學創作,此時漢族的文學也被納入多民族文學中,并形成一種良性互動的關系。因此,劉大先認為,多民族文學的提法顯示了中國文學理論自覺的提煉,也是少數民族文學話語的創造性轉化。值得一提的是,在本書的第四章中,他還收錄了多年前與姚新勇的商榷與回應文,兩人是從不同的視角出發來看待現代以來民族文學的理論話語,這種探索與爭鳴本身也具有重要的學術史意義。
在對于社會主義文學的少數民族文學的調研中,作者認為將民族傳統與國家意識形態融合為毫無裂痕的主動追求,實際上是當時文學創作的主流,而這種潮流成為新的人民文藝的創作方向。從民間文藝、人民文藝中脫胎而出的民族民間文學,繼續演進的路徑則相當多樣化,比如對三大史詩的發現及研究正是如此。劉大先繼而認為,文化自覺與身份認同是一個時代性命題,當下數字人文技術與方法的誕生,需要在文學研究當中召喚重構文學共同體的理論和方法自覺。
在書中,劉大先也同樣著重關注了改革開放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的生產、傳播與研究,這一切與國家文化政策、民間文學制度建設、文學組織與評獎機制均密切相關。他將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的少數民族文學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時期是恢復和蓬勃發展期,第二個時期是休整和低迷期,劉大先將其稱為“遲到的現代性”,第三個時期是繁榮與內卷文化主義時期,從表象上來說,第三個時期是從少數民族文學到多民族文學的走向。并且他指出,新世紀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的敘事模式可以歸納為“傳統與現代的沖突/ 和解”“地方與全球/ 民族與世界”“封閉的神話與重述歷史”,這是極為精當的見解。
根據以上線索,在《萬象共天:多樣性文學與共同體意識》一書中,劉大先歸納了改革開放以來少數民族文學的關鍵詞,其中包括:多元一體、多元文化主義、多民族文學史觀、各民族文學關系、國家通用語、民族心理、民族性、母語文學、人口較少民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少數族裔文學、身份認同、未識別民族、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中華文學、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族別文學史、族群,等等。這些關鍵詞能夠覆蓋四十余年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創作、發展、研究中體現的關鍵性問題,并且劉大先在書中對于相關的理論話語給予了回應。
作為民族文學研究領域為數不多的具有理論開拓性的學者,劉大先的創新還在于對相關思想史的考察,在提到族群性、地方性與國家認同時,將其追溯到19 世紀中后期的中國文學的現代轉型,而后提到新文化運動,以及當代關于中國的認知理解與闡釋、學界對中國文學的再認識。在這樣的探索路徑中,中國文化多樣性本身已經成為重要的研究史料,比如,劉大先以滿族文學為例開展論述,他提到滿族文學從晚清到民國的演變,同時期滿族人的身份重建、民族心理、文化情感、文學趣味、美學想象等,這些因素對于現代滿族文學的建構、沖突以及重建有著何等的影響、在雙重地方話語中具有何等的身份意識,均為他探討的重點之一。京旗滿人與地方滿人如何對國家進行想象并且轉換為文學實踐,實際上對于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等命題有著相當重要的參照作用,也是對海外相關研究挑戰的一種回應,也是建構中國自主話語知識體系的文學理論實踐。
如何將歷史、民俗和文學創作聯通,劉大先也做出了相應的理論探索。他指出,具有悠久的口頭說唱傳統的蒙古族,在新世紀以后的文學創作中,關于蒙古歷史敘事的題材陡然興盛,比如說關于貴族、英雄、成吉思汗、黃金家族的宏大敘事,那么在文化遺產與記憶的寓言中,這些小說對于歷史流傳物的開放態度與現代的多樣性話語相結合,實現了空間的重置和身份的流動。他同時以新歷史小說為參照對象,呼吁重建蘊含著個人與國家、欲望與社會、情感與理想、美學與價值的歷史觀,從而作用于民族文學的發展。
同樣,對于文學中的歷史敘事所蘊含的問題意識,劉大先在書中給予回應,他認為重塑歷史一直是當代文學比較顯著的一種創作形式,比如說對邊地往事的講述、對抒情與神圣世界的描述、在大歷史內部對個人命運的描述、對地方記憶的強調等多重面向。然而,在紛繁的創作個案中,的確融入了中華民族歷史的可能性,是一種自在的言說。由此,他在書中設置了“重尋集體性”和“文學共和”的環節。
劉大先以鄂溫克族為例切入論述,鄂溫克族位于中國的東北,在新中國民族識別中正式確定了族稱,也是人口較少的民族之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關于鄂溫克族題材的小說敘事在當代中國文學中的數量并不少,比如讀者所熟知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劉大先獨辟蹊徑,從烏熱爾圖的小說入手,認為彰顯鄂溫克族狩獵傳統消逝、民俗變遷、傷痛和死亡的創傷體驗,與工業化和現代化勾連起來,成為新的書寫傾向。與現代性相對抗的是文學的書寫,盡管現實社會中的狩獵被禁止,小說的結尾則設置為他們用古老的信念征服了所有人,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因此,烏熱爾圖“竭力營造和闡釋的是一個帶有現代理性所不可索解的意義與價值的存在”。可以說,劉大先對烏熱爾圖的重新解讀,在多樣性文學中體現了文學共和的意義。
作為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長期的閱讀者、研究者,劉大先還注意到少數民族中短篇小說的現狀和未來。他認為,現實主義的回歸、對于現實問題的關注是新世紀以來少數民族中短篇小說的創作潮流,作家們揭露了一系列的社會問題與復雜性,而這些社會問題不僅是與民族、民俗、民間社會相關,更是與現代性、工業化在全球范圍內的迅猛擴展有關,由此,少數民族文學產生了“滯后的現代性”等創作問題,比如相當數量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涌現,少數民族作家傾向于選用相當吊詭的語言、比喻、敘事,生產類似于先鋒小說的格調。在這類創作中民俗話語、文化認同被闡發,他者與自我的互動族群文化傳統也被納入小說書寫中。當然,這里他也對創作者提出了一些切實可行的建議,比如在中短篇小說的創作中,“不需要矯情的堅守,也沒有誕妄的自戀,只需要誠實的內心、反潮流的勇氣、鮮活的想象力與踏實可靠的語言表達”。
在書中即將結束的章節中,劉大先提出,“遠方”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文學書寫中一個隱喻式的存在,它的地理特性在自我、本地、故土、家鄉的對位中,具有了導向未知的修辭意味,最終與后者形成了結構上的對應,在這樣的二元式的結構隱喻中,更多的作家實現了對命運共同體的觀照。這也恰恰是本書所主張的文學、民族、共同體的同一性。
對這本書的解讀似乎告一段落,事實上,還需要提及的是,在十余年的民族文學研究領域,劉大先幾部著作的理論線索具有一定的延續性。其博士論文修訂而成的《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2013)是從近現代中國的思想、文化變革入手,對整體中國民族文學的發展轉型做出觀照;另外,與李曉峰合作的《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及相關問題研究》(2012)、《多民族文學史觀與中國文學研究范式轉型》(2016)則更加突出文學史觀念的革新,尤其是如何在中國文學史的總體路徑中如何確認多民族文學的位置,由此系統闡述“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的核心價值,涉及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少數民族文學學科在中國文學史中的地位等多個方面。《文學的共和》(2014)不僅是純粹的民族文學批評、研究,還深入探討了全球史與新媒體語境中的文學人類學、區域政治、地方知識、性別意識、身份認同、文化遺產、社會記憶、影像表述、儀式書寫和文學生活等議題,從而通過“文學共和”的理念,整合了中國文學話語的多樣性。《千燈互照:新世紀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現場與批評話語》(2017)則是直擊文學現場,對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現狀做出深刻的梳理闡釋。另外,需要提到的是劉大先諸多成果中別具一格的一部——《去北川》(2024),這不僅僅是一本表達個人旨趣的非虛構作品,更是與他本人在北川羌族自治縣的一年田野經驗直接相關的民族志寫作實踐,與前面提到的諸多理論有著相當程度的互文性。
總體而言,劉大先的《萬象共天:多樣性文學與共同體意識》一書對豐富當代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術史起到了重要的推進作用,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構建也提供了文學層面的話語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