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友人問:“你寫的《鼓舌三贊》一文中提到‘似乎只有賈寶玉知道,探春喜歡柳枝兒編的小籃子、空竹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連玩物兒也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姨貏e想知道,您從探春喜歡的‘小籃子’‘香盒兒’‘風爐兒’等物上,能看出探春和別的姑娘不一樣嗎?”
實不相瞞,當時行筆,率爾涂鴉,忽地問起,一時語塞,只好拿起棉襖當棉褲,自圓其說:“探春喜歡柳枝兒編的小籃子、空竹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就會使人覺得探春越發無有‘脂粉氣’;可是如若傻大姐喜愛柳枝兒編的小籃子、空竹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就會使人覺得傻大姐越發地‘傻’?!?/p>
事后每想及,總不由得撲哧一笑,此不亦“日近長安近”,皆能言之成理乎!
小時候嘴饞,買了花生,舍不得吃,總是先把花生仁分為兩半,拈其一半,一口一口地細細品嘗。
后讀《知堂談吃》:“嘗聞善飲者取花生仁劈為兩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細吃,當可吃三四口,所下去的酒亦不在少數矣?!?/p>
下行上效歟?抑上行下效歟?何其相似乃耳!可小時的那吃法,總被大人們斥為“窮氣”。而一到周作人的筆下,竟雅趣盎然。
《阿Q正傳》里的“王胡在那里赤著膊捉虱子”“阿Q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回,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只捉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只放在嘴里畢畢剝剝的響”“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好勝心強的阿Q一見了虱子,竟以虱子之多寡較起窮富來了,結果被王胡扭住了小辮子拉到墻上照例去碰頭。在阿Q的記憶上,這虱子給他帶來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
再看仍是出自魯迅筆下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一文,其中也談到了虱子:“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于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當時竟傳為美事。”這是說的王猛:“桓溫入關,猛被褐而詣之,一面談當世之事,捫虱而言,旁若無人。”恰是虱子,使王猛出足了風頭。阿Q與王猛,一個是敗也虱子,一個是成也虱子。
看來,像這類皆能言之成理者,又豈止司馬紹?而是信手拈來、比比皆是了。
錢鍾書有“一喻兩柄”之說,意謂一喻多義,既可喻之為“正”,亦可喻之為“負”,蓋形象大于思維也。比喻離不開形象,比喻也離不開思維,因人不同而又思維各異。因地制宜,巧為結穴,于是諸葛恪有了說道:“孫權使太子嘲諸葛恪曰:‘恪食馬矢一石?!鹪唬骸嫉脩蚓?,子得戲父?’權曰:‘可?!≡唬骸蛱邮畴u卵?!瘷嘣唬骸肆钋涫绸R矢,卿令人食雞卵,何也?’恪曰:‘所出同耳。’”
就這“一喻兩柄”的“屁股眼兒”,使諸葛恪把輸掉了的,又從孫權那兒全找補回來了。
九
古樂府《木蘭詞》文字奇古,然其間有云:“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賜物百千強??珊箚査?,木蘭不愿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按木蘭詐作男子,代父征行,逮歸家易服,火伴方知其為女。當其見天子之時,尚稱男子,而曰:“送兒還故鄉”,何哉?兒者,婦人之稱也。(《賓退錄》)
文所不能言之意,詩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詩善醉,醉中語亦有醒時道不到者。(劉熙載:《詩概》)
《木蘭詞》,詩也。《詩概》言:“詩善醉?!弊碚?,陶醉也,“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也。也就是說,想把詩寫好,詩作者必須與其所詠者物我兩忘。以該詩為例,詩作者亦即木蘭,木蘭亦即詩作者也,于是詩句中出現了“送兒還故鄉”。
“送兒還故鄉”的“兒”,本是女性自身稱謂,木蘭一時激動,出于慣性,說走了嘴,露出了破綻??捎终沁@個“兒”字,恰好道出了特殊矛盾中的“這一個”——“詐作男子”的“詐”。
《賓退錄》以“文善醒”的“醒眼”,讀那“詩善醉”的“醉語”,南其轅而北其轍,怎能不一驚一乍:“按木蘭詐作男子,代父征行,逮歸家易服,火伴方知其為女。當其見天子之時,尚稱男子,而曰‘送兒還故鄉’,何哉?兒者,婦人之稱也?!?/p>
本是“點鐵成金”的“兒”字,忽焉價碼下跌而“點金成鐵”了。
十
因了一句話,被后人牢牢地記住了名字,此人名范滂。
范滂的話是:“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边@話是他被捕入獄之際,倉促間對兒子說的。胸中積憤,而又無可奈何,不可遏止,噴薄而出,事有此勢,能不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乎!然而只要稍一咂摸,即可憬悟,卻又只能意會,不可言傳。實是一妙語,妙在明斷暗續也。固然也可譯為白話:“教你作惡,你就會去害人;教你為善,又是我害了你?!蓖接衅涿?,未盡傳神,可謂“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是中國方塊字的巧為結穴成就了這句話,還是這句話顯示出了中國方塊字的巧為結穴?
明人左光斗被逮時,又提起了范滂的話,猶傷于激,“勉其弟曰:‘率諸兒讀,勿以我戒,而謂善不可為。’”(《冷廬雜識》)
《后漢書》作者范曄與范滂前后時距數百年,亦當如周亮工之說項羽:“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
這又令人不能不贊佩范曄之既長于“史筆”,而又精于“文筆”,無怪《獄中與諸甥侄書》言:“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自我傾倒如是。
十一
“談言微中”一語,出自《史記·滑稽列傳》:“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p>
“談言微中”的“微”字,究其義:似“不中”,又不“不中”。像乒乓球賽的“擦邊球”,有時又像是“太極拳”的借力打力——借對方的力,以打對方。
試舉例:
荊公(王安石)論揚雄投閣事,此史臣之妄耳。豈有揚子云而投閣者。又《劇秦美新》,亦后人誣子云耳。子云豈肯作此文。他日見東坡,遂論及此。東坡云:“某亦疑一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曰:“疑何事?”東坡曰:“西漢果有揚子云否?”聞者皆大笑。(《北窗炙輠》)
蘇東坡的“某亦疑一事”“西漢果有揚子云否”就是借力打力,其效果是“聞者皆大笑”。
不憚辭費,再提一下更令人拍案叫絕的魯迅的文章,“魯迅晚年為文,多遭刪節,有時弄得面目皆非。所刪之處,有的能看出是為了什么,有的卻使魯迅也猜不出原因。例如有一句這樣的話:‘我死了,恐怕連追悼會也開不成。’給刪掉了。魯迅補好文字以后寫道:‘難道他們以為,我死了以后,能開成追悼會嗎?’”(孫犁:《曲終集》)
一句“難道他們以為,我死了以后,能開成追悼會嗎?”也是借力打力,打得那些審查官老爺們,恐怕氣急敗壞得要死啦死啦的了。
十二
什么事都可能引起人的悲喜苦樂,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雨點,也不例外。比如“喜”,有蘇東坡的《喜雨亭記》,比如“悲”,莫過于白居易《長恨歌》的“夜雨聞鈴腸斷聲”了。
駱玉笙的京韻大鼓《劍閣聞鈴》,更將這“夜雨聞鈴腸斷聲”一語化為千言萬語。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長恨歌》里的唐明皇慨嘆楊貴妃“魂魄不曾來入夢”,是在“悠悠生死別經年”之后。而京韻大鼓《劍閣聞鈴》里的唐明皇比《長恨歌》里的唐明皇更急切難耐,剛剛離了馬嵬坡,就“欲夢卿時夢不成”了。
于是嘟嘟囔囔了,繼而如泣如訴了,復繼而心潮澎湃了,終于長歌當哭起來:“莫不是弓鞋懶踏三更月?”“莫不是衫袖難禁午夜風?”“莫不是旅館蕭條卿嫌悶?”“莫不是兵馬奔馳心怕驚?”“莫不是芳卿心內懷余恨?”“莫不是薄倖心中少至誠?”張口一個“莫不是”,閉口一個“莫不是”,一連六個“莫不是”,累累乎端如貫珠。繼這六個“莫不是”,又是四個“再不能”:“再不能太液池觀蓮并蒂?!薄霸俨荒艹料阃ぷV調清平?!薄霸俨荒芡嬖聵穷^同玩月?!薄霸俨荒荛L生殿里祝長生?!薄奥暵暵奔由稀帮L攪雪”,竟將李家三郎攪得“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也。
也是這“莫不是”“再不能”的回環往復與鐵鈴雨點的同構共震,更展現出京韻大鼓既同一而又多樣的韻調之美。
沒有想到的是,柔腸的“寸斷”與“百結”,其勢竟也如壺口瀑布,旁逸斜出,傾瀉而下,勢不可當。
十三
在刊物上見一文章,標題為“《長生殿》不宜列入‘四大名劇’”。由這標題想起了曾經看過的由張繼青、顧鐵華兩位昆曲藝術表演家主演的《長生殿》光盤片,又因光盤片想起了《長恨歌》中的一句:“三千寵愛在一身?!?/p>
提起《長恨歌》,我在學徒時就已背得滾瓜爛熟了,仍記得真真的,曾和一位當過中學教師的販賣自行車零件的客商爭相背誦,從“漢皇重色思傾國”直到“此恨綿綿無絕期”。
背得滾瓜爛熟,是因了讀來易懂,人言白居易每作詩,要使老嫗能解,蘇軾也說“元輕白俗”。既然老嫗能解,則我當也能解,比如“三千寵愛在一身”,不就是“唐明皇只愛著楊貴妃”么,竟將那“三千”熟視無睹了。
是后來忽然想及(說來慚愧,熟讀了多年,才忽然想及)這個“三千”,不得了也!劉熙載謂香山詩“用常得奇”,“三千”亦可謂奇,蓋出自筆機,白傅以“三千”(量詞)和“寵愛”(動詞)來了個“拉郎配”。將“寵愛”以數量計,顯然文理不通,然而文有不通而又可愛者,恰是這不通的文詞傳遞出了楊妃在君王心目中的分量之重。用現下的話,形象地表述,就是寵愛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怎地個才好了?
回過頭來再講光盤片,更確切地說是講《長生殿·絮閣》一折的結尾。
原《長生殿》的收尾是:
唐明皇:“度芙蓉帳暖今宵?!?/p>
楊貴妃:“重把那定情時心事表?!?/p>
(唐明皇攜楊貴妃并下。)
可是當光盤片《長生殿·絮閣》收尾時,唐明皇(顧鐵華扮演)卻沒攜楊貴妃(張繼青扮演)并下,他倆又輕輕著上一筆:
唐明皇:“妃子來喲?!?/p>
楊貴妃:“噯!”(作違拗狀)
唐明皇:“嗯?”(不悅了)
楊貴妃:(急忙地)“是。”
一句“妃子來喲”,楊貴妃聽了本應心花怒放,何以出此“噯”字?這是楊貴妃得意忘形,施展出女人慣有的伎倆,撒嬌使性。豈料過了火候(老天爺!這可是“忤旨”了)唐明皇的“嗯”聲剛一出口,立馬應了個“是”。楊貴妃的“嬌”,撒得既令人忍俊不禁,又令人惻然。
楊貴妃的一“噯”一“是”,是在原《長生殿》基礎上的再創造,應說是畫龍點睛之筆,既點出了她眼中的唐明皇,點出了唐明皇眼中的她,也點出了“三千寵愛在一身”一語的“寵愛”二字里權力的砝碼到底有多重。
戲曲界不是有“梅花獎”么,就只這一“噯”一“是”,也值一枚“梅花獎”。
不是有繼承傳統、推陳出新一說么,只這一“噯”一“是”,就證明了“溫故”不只“知新”,還可“創新”,從而使“三千寵愛在一身”又有了新的解讀。
是光盤片里的《哭像》一折:宮女、太監簇擁著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木雕像,繞場徐行,邊走邊唱:“谷碌碌鳳車呵緊貼著行,裊亭亭龍鞭呵相對著揚。依舊的輦兒廝并,肩兒齊亞,影兒成雙。情暗傷,心自想。想當時聯鑣游賞,怎到頭來剛做了恁般隨唱!”“隨唱”者,即成語“夫唱婦隨”也。
“肩兒齊亞,影兒成雙”的竟然是一個活著的皇帝和一個木雕的皇妃,如此這般的“夫唱婦隨”,怎不逗人莞爾一笑,更復令人心酸落淚。
再也忘不了的是唐明皇的一聲驚呼:“呀,高力士,你看娘娘的臉上,兀的不流出淚來了?!蹦镜窬谷涣鞒鰷I來了,是唐明皇的哀泣感動了木雕?抑或唐明皇老眼昏花出現的幻覺?“只見他垂垂的濕滿頤,汪汪的含在眶,紛紛的點滴神臺上。分明是牽衣請死愁容貌,回顧吞聲慘面龐?!辈恢涣鳒I,依然保留著馬嵬坡前牽衣請死的愁容,真真個驚心駭目也。
且夫子自道,說說我的感受,當天寶皇帝呼出這話,高力士、眾宮女一齊瞅向了木雕妃子像,我也緊跟著瞅了過去,卻又生疑,木雕怎會流淚?接著又恍然而悟,這木雕像本來就是活人扮演的,又怎地不會流淚?人扮木雕,既是木雕,又非木雕,幻中生幻,不亞于陽羨鵝籠。
只是饒舌,不敢言是,蓋自古作者大難,賞音亦復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