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時令雖已是初冬,長江下游北岸的小城中,除卻銀杏開始醞釀滿枝的金黃,其余的樹呀草呀依舊一片蔥郁。香樟和丹桂一如既往地散發著清香。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詢問我退休之后的生活安排了,因為依照法定年齡,我不久便該退出這個消耗了39年職業生命的體制序列,成為一名自由教育人。有人建議我趁著身體好,到廣東或者福建找個學校再干幾年,掙一筆錢留作未來的養老基金;有人邀請我參加他的文化公司,做一些文案設計,“順帶”著幫他做一做直播,招一些學生或教師進行有償輔導。我的幾個好兄弟也相約來一場\"60后'再出發”的長途旅行,有的負責后勤,有的負責攝影,我負責文字,另一個兄弟負責攻略…
但我竟然一點也沒覺得“退休”二字與我有關,才六十歲,剛剛入秋,正是歲月蔥龍、一片豐收在望的大好時節,怎會“退”出這浸透過汗水、醞釀過美酒的教育生活,“休\"棄了那些待圓之夢呢?不過是換一個地盤更自由、更隨性地繼續我自得其樂的勞作罷了。

一
來年起,我將重點做些什么,才能繼續滋養我生命的無涯綠色呢?
可做的事總是太多,比如公益性教師培訓,比如教育寫作,比如語文教學研究,比如文學創作,比如海量的閱讀……
還有三五好友的閑聊與暢飲,還有東張西望中的驚喜與頓悟,還有跋山涉水中的尋夢與釋懷,還有擁抱滿世界的美好景色和璀璨文化…
我也算是經歷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了,事再多,也無須焦躁,一件一件慢慢去做唄。
我擔任班主任的“新網師”卓越課程一班,兩個半月的運轉中發現了不少問題。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優秀教育人,總是太忙又太自負。有人始終有上不完的課,改不完的作業;有人始終有開不完的會,忙不完的事;有人在多個專業成長共同體中輾轉學習,被太多的任務束縛住了自主發展的手腳;有人習慣于自我奮斗,總是不參與團隊的共讀共研活動,主動放棄了思想的交鋒與理念的碰撞…
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他們全是各地的業務骨干,專業積淀并不比我遜色。我比他們擅長的,只是專業寫作,附帶著多一點教育情懷和教育理想。
所以我計劃在未來的一年多時間里,協助每一個學員確立自己的教學主張,然后讓他們圍繞自己的教學主張反復打磨一篇高水準的教學論文,與半數以上的學員完成一次深度對話,然后隔三差五地在微信群里策劃一些小討論,不斷激活群體的思維。我還想為他們出版一部生命敘事的合著,讓他們用文字激活各自的成長欲念,用文字見證自身的生命傳奇。我還會為他們開設幾次主題講座,從教育寫作、課題研究、對當下課程的認知等視角幫助其建構更為合理的職業觀。
我還希望走進他們工作的學校,親身感受一下他們的忙碌,幫他們來一次專業發展的“斷舍離”。我希望這六十余名學員在兩年的學習中真正建立起卓越教師應有的認知、思維與行動力,能夠成為未來中國基礎教育的“種子教師”。我希望幫助他們學會專業實踐、專業反思、專業閱讀、專業寫作和專業交往。
只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愿意助推他們走上專業成長的快車道,卻也未必能夠盡如人意。

我受邀在某大學擔任講師的“國培”項目也會延續下去。這個項目已進行了多年,由疫情前的線下授課,到疫情期間的線上講座,再回到疫情后的線下集中研修,方式在變,內容也在變。我依舊要帶領各地的學員研究課程改革中方方面面的信息。為了這份學習任務,我必須始終閱讀課程改革的文章與著作,必須始終與課程改革的理論發展保持同步。當然,我也還會有意識地執教一些探索課,因為上不出一節好課的教師,終究不是合格的教師。
我所帶的幾個工作室雖均已期滿停撥了經費,但仍舊會以民間形式繼續我們的相關研究。這些年,我們深耕了整本書閱讀教學、大單元整體化教學、真實性問題情境創設、單元大概念提煉與應用等熱點和難點問題,也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我渴望通過我們的共同努力,將這些優秀的語文人推向更廣闊的語文教學天地之中,盡快成長為中國最優秀的語文教師。為了這個心愿,我也會長期督促他們讀書、寫作、上研討課,還會幫助他們到異地授課、講座,與更多的優秀同行切磋教育教學技藝。
二
我自1986年6月師專畢業,近39年的時間一直生活于中學校園。最初的兩年,在一所山區初中工作;隨后的七年,在縣城邊上的一所初中工作;接下來的八年,在縣中工作;2003年8月,跳槽來到江蘇省儀征中學,工作至寫作此文的此時此刻。
工作的前十八年,我不懂教育,甚至時常會做一些反教育的事,比如體罰學生。學科教學方面,我也缺乏必要的課程意識,僅能夠依仗還算豐厚的文學功底,將一篇篇具體的課文細化為一個個富有情趣的小問題和小活動,以此來引領一群群或小或大的孩子,暢游于文本信息碎片化思維的教學小池塘中。十八年間,我先學于漪,再學魏書生,然后學張富,學錢夢龍,學電教館中錄像帶上的十幾位名師,在照貓畫虎的過程中一點點積攢教學技藝。憑著這份好學與樂教,我也取得了不錯的教學業績,獲得了一些獎勵。
2004年6月,為了查找一份資料,我偶然間闖入了“教育在線”網站,卻從此打開了一扇朝向遼闊世界的門。僅僅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便迅速步入了專業閱讀、專業寫作和專業交往的成長快車道,同時也開始逐步思考并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

也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追尋“過一種幸福而完整的教育生活”,開始自覺地閱讀一些專業理論作品,開始每天寫一點與教育教學相關的文字,開始結識一批同樣癡迷于教育教學研究的一線教師,開始深度思考并積極踐行一些值得追求的教育教學主張。
那兩年的時光,我能聽得見自身的生長拔節之聲。我幾乎每一天都會閱讀一些新的理論文章,每一天都在研究一個新的教學實錄,每一天都和這樣那樣的人研討一個或多個教育教學問題,每一天都竭盡全力地挖掘一些有意義的內容并將其轉化為特定的教育寫作。兩年時間,從未發表過文章的我竟然發表了一百余篇長長短短的作品,兩篇教學論文被中國人民大學《復印報刊資料:中學語文教與學》全文轉載,一篇課堂實錄和一篇教學反思發表在《人民教育》上。兩年,我從一個只知道一門心思應付考試的教書匠,蛻變成了開始思考并踐行\"把‘人'的旗幟插上教育教學的主陣地\"的新教育人。兩年間,我還先后擔任了“教育在線·語文沙龍\"的版主和“人教論壇·中學語文教學論壇\"的版主,開始用自己的思考點亮他人的思考。
站在2025年的時間節點,回望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時,我常常琢磨這樣一個問題:在此后十余年的教育生態建設和教師群體性成長中,我為何再難復制那兩年的傳奇生活?我將其歸結為天時、地利與人和的有機結合。“天時”指的是寬松、開放、包容的社會大環境;“地利”指的是互聯網的蓬勃興起和專業BBS的陸續誕生;\"人和\"指的是一大批具有共同的價值訴求和職業理想的中青年教師因“網”結緣,營造出了小環境中的極其純粹、極其美好的學術研修氛圍,彼此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彼此擦亮、互相點燃。此后的這十余年間,人們越來越忙,越來越“卷”,越來越功利,也就越來越遠離了20世紀80年代踏上三尺講臺的那一代教師滲入骨髓的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
三
我在2007年至2024年這十七年間,憑借著2004—2006年打下的專業根基,主要做了兩件尚且可以稱之為有意義、有價值的事。
第一件事是堅持了理論探究與田野實踐的緊密結合,形成了能夠自圓其說的教學主張。十七年間,我形成并逐步完善了“三度語文\"的理論建構和實踐案例開發,陸續發表了百余篇教學論文或教學設計,出版了《中學語文經典文本解讀一第三只眼看課文》《語文教師的八節必修課》《追尋語文的“三度\"》《經典文本解讀與教學密碼》《有滋有味教語文:語文教師應知的教學技巧》《中學整本書閱讀教學設計》《高中語文新課創意解讀和教學設計》。我還立足于教師專業發展這一主題,出版了《青年教師的心靈成長之旅》《重構教師思維:教師應知的28條職業常識》《改變,從寫作開始:教育寫作實用技巧30講》《有滋有味做教師—通往卓越的28項修煉》。這些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數十萬教師的教育認知和教育行動。至于我自己,也在不斷思考、不斷寫作的過程中,日漸豐富了自身的教育教學理性。
第二件事是不停歇地“輸入”與\"輸出”。輸入,當然以專業閱讀和專業交往為主要方式,在閱讀與實踐中不斷接觸新理論、新方法,不斷修正舊認知、舊技能。十七年間,我經歷了兩次重要的\"清零”。第一次是因為接觸到了課程論的相關著作,我清空了大腦中由教師確立教學任務和教學內容的錯誤認知,開始踐行以“丈量文本寬度”為基礎、“營造課堂溫度\"為手段、“拓展思維深度”為目的的“三度語文\"教學主張。第二次是因為接觸到了《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我開始致力于大單元整體化教學,清空了“教教材\"的偏差,開始建立并探索“用教材學”相關理論與技法。
輸出,主要體現為三種不同的方式:一是組建不同的學術共同體,將我對教育教學的理解和經驗傳遞給共同體中的青年教師;二是受邀主講不同形式、不同內容的主題講座或示范課,將專業發展的理念與方法播撒到20余省份;三是受邀為報刊撰寫各類稿件,用文字為教師成長勾畫美好藍圖,建構行走路徑。
十七年間,我先后組建了校級的\"123名師工程\"團隊,縣級的名師工作室、縣級的勞模創新工作室、市級的名師工作室。我還發起成立了四省五家名師工作室聯盟。我們與廣州、深圳、福州、廣元、鹽城、連云港等多地的名師工作室開展聯合研修活動,創造條件打造青年教師的良性發展空間。2013年,我還和另一位特級教師攜手推動了新教育“星火教師\"項目的建設,十年時間內,為十余個省區培養了一百多位自帶光芒的“星火教師”。
我赴外地授課或做講座,一律依照對方要求準備相應內容。

無論做什么、說什么,都秉持了“真”的根本。說真實想法,行真實主張。在教育教學的路上,無論何種身份,好在都沒有忘記了“學做真人”。
我是《教師博覽》《教育家》的簽約作者,為《中學語文》《中華讀書報》撰寫過專欄,主持過五年的《河南教育》“教學多棱鏡\"欄目,還受邀為多家期刊撰寫各種類型的文章。我的專業寫作,依舊以“真”為靈魂。寫真話,敘真事,抒真情,析真理,是我教育寫作的\"四項基本原則”。
四
2023年,義務教育階段的課程改革全面推進。2023年下半年和2024年的前十個月間,反對大單元整體化教學的聲音此起彼伏。面對此種質疑與批判,我寫了幾篇文章,為\"大單元\"“大概念\"張目。我自2018年帶著我的工作室成員一同探究高中語文大單元整體化學習的相關問題,先后開發了數十節研討課,申報了兩個省級課題,出版了兩部作品,發表了數十篇論文。六年的實踐賜予我一個根本性認知:大單元教學絕不是洪水猛獸,對大單元整體化教學的質疑,不過是因為沒有真正踐行它。我親歷了不愛學習的孩子被自主化學習激活的場景,也親歷了利用一個精妙的情境推動特定學習任務的貫徹,將“用教材學\"落到實處的探索,這樣的田野實踐讓我對這輪課改充滿了信心。
2025年,我將進一步強化對大單元整體化學習語境下的單篇文本教學、一課多篇教學、單元整體化教學的研究力度,進一步理順單篇文本、課、單元間的學理關聯,進一步探索真實性問題情境下學習任務設定與分解的邏輯層次。沒有了升學壓力、考核壓力、績效壓力之后,這樣的自主性研究注定充實且愉悅。

2026、2027、2028我想,只要不放棄專業閱讀、專業實踐、專業反思和專業寫作,不脫離相應的專業發展共同體,我對語文學科教學的研究就會一如既往地持續下去。課改的路還長,個體的教研之路亦長。于我而言,做這樣的事,就是跳思維的“廣場舞”,就是游覽未知領域的“自駕游”。
我還想多掌握一點網絡信息技術,嘗試著開設一些網絡課程。過去的這些年,我應邀參加了《中國教育報》《教育家》《師道》三家媒體的網絡公開課,參與了多個民間組織或出版機構的公益性網絡講座,因此結識了眾多的教師網友。我發現利用好網絡資源更有利于傳遞對教育教學的思考所得。既然是好事,便值得去做。
五
我常戲言,除教師身份之外,我更多是一個由文學青年起步逐漸成為“文學老年”的文學愛好者。文學是我情感生命的血液。
在我的心中,一直有一個夢:寫一部真實反映近三十年以來病態化的縣中模式的文學作品。為了這個夢,我積累了一定量的素材,順帶著出版了五十余萬字的教育日記《走過高三》。
2024年,我先后加入了揚州市作家協會和江蘇省作家協會。我想為我的文學創作尋一個身份,立一個監管。
身在體制內時,有很多的事看得破卻說不得。出了體制,以局外人的身份觀察與表達,或許更為客觀公允,也放得下一些顧忌。我工作的這39年,素質教育的呼聲一天比一天高,瘋狂應試的行為卻一天比一天嚴重。教育的病,人人可見,人人皆怨,卻又近乎人人深陷其中,推波助瀾。這樣的扭曲與病變,倘若一味訴之以正能量的包裝,一味頌揚犧牲、奉獻等品質,必然會給后人帶去認知的遮蔽。我渴望用我的文字、我的觀察、我的參與、我的踐行,來為這世界留下一點真實的印痕。我一直認為,縣中模式下沒有教育,也沒有教學,只有應試。
2024年暑期,在一所縣中開展一個活動時,面對教學樓和辦公樓上密封著的鐵絲網,我陡然間感到一種無邊的寒涼。那么多的鮮活生命,如果僅僅換來鐵絲網的防護,卻不能撼動這瘋狂應試的逆流,學校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身為縣中教師,我曾經也是這逆流的制造者。現在,未來,我應該拿起文學的手術刀,解剖一下這個病變的器官,雖未必能夠有助于拯救其性命,但至少要讓一些人看到它對健康生命的侵害。
我還想為陪伴著我走過童年和少年時光的那些人、那片土地寫點文字。我兒時的玩伴中,已經有六七位消逝在生活的溝壑之中。他們中,有人因為伐樹時不慎墜落而亡,有人因建房時腳手架坍塌而亡,有人因疾病而亡,有人因車禍而亡,但他們都真實地存在過,憧憬過,努力過。既卑微如草芥,又挺立如丘巒。
六
我最憧憬的人生姿態,是每一天都有一份未知的驚喜等待著我。
驚喜未必來自新時空中的新發現、新感悟,也可以來自恒定時空中對既有事物的新認知、新覺解。驚喜的本源不在于外物,而在于內心。
每天,坐在飯桌上,躺在床上,都可見不遠處的長江之上船來船往。它們是不變之景,還是常新之景?蘇子曰:“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我喜歡靜靜地眺望這份景致,每一艘船是新的,船上的每一個人是新的,船下的每一滴水是新的,對面山間蒸騰出的每一縷霧嵐是新的,我的心情也是新的。
六十歲也是嶄新的,就像剛剛從銀行中兌換出的新鈔,迎風抖一抖,便發出脆脆的聲響。面對這樣一份嶄新,一切又如何不是朱自清所說的\"欣欣然張開了眼\"?山依舊會朗潤起來,水依舊會漲起來,太陽的臉依舊會紅起來,那么,歲月呢?歲月的歌謠依舊會嘹亮地唱起來。
六十歲,我想和未來簽一份契約,許之以山高水遠中的日積月累,云淡風輕中的堅韌厚重。六十歲,我將再一次經歷認知中的清零,卸載不再使用的程序,留出足夠的內存,荷載我的教育詩和文學夢。
無須重新上路,因為一直在路上,“也無風雨也無晴”。
(作者單位:江蘇省儀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