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嘮的至善

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嘮叨都是令人生厭的。橫豎一句話的事情，他們總是如蒼蠅一樣在你耳邊絮絮叨叨咿咿嗚嗚，無處不在而又陰魂不散，輕則讓人生厭，重則讓人崩潰。不過出于習慣，女人嘮叨，尤其是母親對孩子嘮叨，妻子對丈夫嘮叨，似乎還可以理解為愛之深，盼之切，人們多多少少還能夠接受。但是如果一個男人嘴碎且雜，整天嘮叨不休，大家可能不僅會懷疑他的性格，還會懷疑他的智商了。

大家最熟知的嘮叨男人，大概是電影《大話西游》里的唐僧了，其嘮叨的瑣碎程度和煩人指數簡直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令旁人為之掩耳，令山河為之變色。直到現在，影片里唐僧的經典嘮叨橋段還被做成表情包，在網上廣為流傳。

現實生活中，這樣嶗叨的男人會是怎樣的呢？

清代曾衍東的小說集《小豆棚》記載了一個嘮叨男人的故事。

有個人叫張景儀，排行老二。這個人喜歡嘮叨，只要一跟人說話，必然窮問不休，絮絮叨叨沒有止境，即便弄得別人尷尬無比甚至勃然大怒，他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因此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張二嘮”。

跟張二嘮同鄉有個叫杜祥的，客死在京城，留下老母和妻子高氏，拉扯著三個年幼的孩子艱難生存。一年大饑荒，眼看孤兒寡母活不下去了，老母就讓高氏改嫁，換點錢讓家人能活下去。正好張二嘮喪偶，于是有人做媒，讓高氏改嫁給張二嘮。

到了辦喜事那天，高氏來到張二嶗門 前，張二嘮客客氣氣迎進門。高氏坐在床 邊，張二嘮開啟了嘮叨模式：“新人多大年紀 了？”

初見面，高氏還有些害羞，不搭話。張二嘮當然不會放棄，繼續追問，高氏只好答話：“三十二。”

張二嘮又繼續問：“三十二？你最初嫁到杜家是幾歲啊？”

高氏回答：“十六歲。”

張二嘮馬上做起了數學題：“哦，那你嫁給他十六年了啊。這十六年中，你們夫婦感情好嗎？”

高氏覺得莫名其妙：“夫妻之間，有什么感情好不好的？”

誰知道張二嶗窮究不舍，繼續追問：“恐怕不好吧？如果你們夫妻感情很好，他死了你一定會守節，怎么會改嫁呢？”

高氏這時候心里又羞又怒：“婆婆老了，沒法奉養，孩子都小，沒法撫養，我改嫁得點錢，養老人和孩子。”

張二嘮的嶗叨本性始終不改：“錢總有花完的一天，那時候老人和孩子怎么養？”

高氏已經找不出回答的話了：“如果不是窮，我也不會改嫁。”

張二嘮緊追不舍：“改嫁最后還是改不了窮，不如不改嫁。”

這時候高氏已經完全崩潰，突然號陶大哭：“難道是我愿意改嫁嗎？是這世道逼迫我不得不改嫁啊！”說完以袖掩面，泣不成聲。

這時候張二嘮說：“既然是這樣，你也不要悲傷，你趕快回家侍奉你婆婆，撫養你孩子吧。”

高氏說：“你給的聘禮我們還不起。”

張二嘮回答：“聘禮你們就不要還了。”說完提著燈籠，帶著高氏出門，送她回家。到家門，張二嘮告訴了她婆婆事情原委，兩個女人都涕泣拜謝。臨走，張二嶗對她們說：“如果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難，一定記著告訴我，我可以幫襯你們一些。”

鄉人知道這事之后，對張二嶗的看法頓時改觀，大家都為他的善良而感動。這家人最后在張二嶗的幫助下也渡過了難關，后來三個孩子都長大，能夠供養母親了。

排除原文本對寡婦守節這種封建思想的執念不談，這是一個非常精彩的故事。曾衍東點評：“此文有聲有色，簡古可誦。\"對其評價相當高。文中的張二嘮，以一個瑣碎嘮叨男人的面自出場，令人生厭，避之唯恐不及。他與高氏對話，完全不顧別人的自尊與面子，窮追不舍，甚至讓人誤以為他是居高臨下對一個弱女子肆意地羞辱。而直到最后，人們才明白，這個讓人厭煩的瑣碎嘮叨男人卻有一種大多數人都稀缺的美好品質。這種品質完全可以抵消他的嘮叨給人帶來的不適與不快，甚至能讓所有人一改以前對他的成見，紛紛以敬仰欽佩的目光仰視他。這種品質就是慈悲。

孟子曾說，人有四心，即側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沒有這四心的人，不能稱作人。在這四心之中，孟子將隱之心排在第一位，并且將其與孔子的“仁”畫等號一一側隱之心，仁之端也。可見在孟子眼中，所有的美德之中，側隱之心，也就是憐憫慈悲之心是最重要的。

孟子曾舉例說：如果你見到一個孩子馬上要失足掉井，一定會有緊張恐怖的心理，你并不是為了這樣能與孩子的父母攀交情、套近乎，也不是為了以此在鄉黨朋友中求取名譽，更不是因為討厭孩子的哭叫聲而如此，完全就是因為你心中還有側隱之心。“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側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此可見，在孟子眼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憐憫同情弱者的側隱與慈悲。沒有這一點，簡直不能被稱作人。

孟子的觀點與盧梭可謂不謀而合。盧梭曾在《憐憫是人的天性》中這樣寫道：“人天生就有一種不愿意看見自己同類受苦的厭惡心理，使他不至于為了謀取自己的利益而傷害他人，因而可以在某種情況下克制他強烈的自尊心，或在自尊心產生之前克制他強烈的自愛心我認為憐憫心是我們這樣柔弱和最容易遭受苦難折磨的人最應具備的秉性，是最普遍和最有用的美德…這是純粹的天性的運動，是先于思維的心靈的運動；這種天然的憐憫之心的力量，即使是最敗壞的風俗也難以摧毀的。”

人有很多惡劣的品行，比如貪婪、自私、虛偽、易怒、狂躁、自滿、驕傲等，這些都是人類品行的洼地，其中嶗叨可能是最深的洼地之一。但是即便一個人有以上這些惡行，只要你擁有了憐憫側隱之心，這些洼地可以瞬間被填平，甚至在上面建立起一座高塔，令眾人仰慕。正如錢錘書先生所說：“當今有兩樣東西很稀缺：一是智商，二是人性。如果非要對比的話，我覺得缺人性比缺智商更嚴重些。一個人的智商如果不足，人性也許可以幫他兜底，但這人若是缺乏人性，那什么都不能給他兜底…兜不住。”

張二嘮可謂智商嚴重不足卻有人性兜底的典范。如前所說，偉大的人性不但為他兜了底，填平了他智商的洼地，甚至還在上面建立起了一座高塔，使張二嶗由以前人見人厭的碎嘴子男人，變成了后來人人敬仰的高士。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言行體現的是人類的至善：側隱與憐憫。

回到電影《大話西游》。這不是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了，只是前幾次都是當無厘頭喜劇看，看了，笑了也就完了。但是在那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安靜的夜晚，獨自重看這部電影，我慢慢發現，電影里的唐僧也許并不是初看時只是好笑了。影片的開頭，孫悟空想要退出取經隊伍，甚至想吃掉唐僧，引來觀音鎮壓，要對孫悟空施以極刑。這時，嘮嶗叨叨的唐僧卻跟觀音有了一段令人感動的對話。

唐僧：徒弟有錯，做師父的也有責任，求觀音姐姐放他一條生路吧！

觀音：我不消滅他，無法向玉皇大帝交代。

唐僧：請觀音姐姐跟玉皇大帝說一聲，貧僧愿意一命賠一命。

說完之后，唐僧便在地上打坐，用禪杖自盡了。

雖然有無厘頭喜劇外殼的包裹，這個悲壯的橋段還是讓人心中悚然一驚：為了挽救一個想要吃掉自己的劣徒，唐僧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來交換對方的覺醒。這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絕，不也是慈悲憐憫心最顯著的體現嗎？之后的情節，孫悟空穿越五百年，經歷了無數愛恨情仇，最后終于被感化，重回取經隊伍。這時候他驚奇地發現，原來嶗嶗叨叨的師父，現在竟然一點也不叨了，說話簡潔明了，做事干凈利落，讓自己這個曾經的齊天大圣也不由得肅然起敬。有人說，唐僧其實從來沒變過，改變的是孫悟空。當他利欲熏心漸入魔道的時候，眼前的師父便是嶗叨令人生厭的；而當他大徹大悟重回正軌的時候，才發現什么嘮叨嘴碎都是自己的幻覺。因為看不到師父身上最偉大美好的慈悲，他看到的只是師父品行上的洼地。而事實上，這并不是師父的洼地，恰恰是他自己的洼地。

最后再說張二嘮，這樣一個嘴碎嘮叨被人討厭的男人如此華麗轉身，成為人人贊美敬仰的長者，無疑是因為他心中具有的樸素的悲憫情懷。這種情懷可以填平一切德行的洼地，使人成為一個大寫的人。就像鄭板橋說的那樣：“夫讀書中舉中進士為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