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瑜互見中的論述藝術思考

《六國論》是北宋文學家蘇洵的一篇政論文，被選編于統編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八單元。蘇洵在文中通過嚴密的邏輯和豐富的歷史事例，對六國滅亡的原因進行了深入分析，展現了他的歷史觀和治國理念，其目的是借古諷今，用六國“賂秦”而被秦國滅亡的教訓，警告北宋王朝不要重蹈覆轍，寄意深遠，為后世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經驗和教訓。然而，作為一篇論述文，其論述過程并非完美無瑕，也存在著一些值得我們關注和研究的問題。筆者從批判性視角出發，對《六國論》進行全面而深入的剖析，旨在揭示其論述過程中的“瑕瑜互見”的現象，從而讓學生更加精準地認識作者的思想，并有效反哺于自身的議論文寫作，提高寫作水平。

一、《六國論》的論述價值分析

《六國論》敘事氣勢恢宏，立論振聾發聘，說理縱橫撣闔、邏輯嚴密。下面對其論述價值進行深入分析。

1.獨特的歷史論證視角

縱觀統編高中語文教材的選文，有直接提出六國滅亡原因的文章（蘇洵的《六國論》和杜甫的《阿房宮賦》），也有間接隱含提到六國滅亡原因的文章（班固的《過秦論》）?！栋⒎繉m賦》中明確指出，“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哆^秦論》中指出，六國雖然擁有睿智的謀士、忠誠的輔臣和英勇的將士，但由于他們不能堅持“合縱”抗秦的政策，最終逐個被秦國擊敗。秦國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有效的政治策略，成功地將六國統一起來。六國的滅亡，部分原因在于他們自身的內政問題和戰略失誤。兩部作品都通過深人的分析，為我們理解六國滅亡的歷史原因提供了寶貴的視角。

反觀《六國論》，其在論證六國滅亡的原因時，則采用了獨特的歷史論證視角。蘇洵在開篇就提出“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這一中心論點，不是從六國自身的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進行分析，而是將六國置于整個戰國歷史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認為六國滅亡的根本原因是賄賂秦國。因為賄賂秦國，導致自身國力的虧損，最后自然而然抵擋不住強大的秦國，逐一覆滅。對于他人可能提出的有不賄賂秦國的國家依然覆滅的質疑，作者沒有刻意回避，而是放在更大的歷史發展趨勢中，概括成“不賂者以賂者喪”這一判斷，成為全文深入分析的有力支撐。沒有直接賄賂秦國的國家，因為其他賄賠秦國的國家覆滅，失去了強有力的援助，不能獨善其身，實則也是間接因為賄賂而滅亡。蘇洵的論證視角獨特，突破了傳統的思維模式，為讀者提供了全新的認識角度，有助于學生結合已有的知識內容對六國滅亡的原因進行不同層面的解讀，更全面地理解六國滅亡的歷史原因。

2.嚴密的論述邏輯思路

作為一篇論述類文本，《六國論》的論述邏輯思路非常嚴密，從提出問題到分析問題再到得出結論，每一步都緊密相連、層層遞進（見圖1）。作者首先開門見山，提出了六國滅亡原因是“弊在賠秦”的結論。在這個中心論點的引導下，蘇洵又提出了相對應的兩個分論點：一是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二是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開篇論點明確，對論點分兩方面解釋，言簡意賅。第二段詳細論述了一些國家如何賄賂秦國，導致“奉之彌繁，侵之愈急”，國力逐漸衰微，被顛覆就成為必然，對應第一個分論點的內容。第三段則分別交代了齊、燕、趙等國雖沒賂秦卻仍舊滅亡的原因，對應第二個分論點的內容。在論述過程中，作者注重論證的層次性和條理性，采用了多種論證方法，如引用論證、對比論證、比喻論證等，使得論證過程嚴謹、有力，具有很強的邏輯性和說服力，嚴密的論述邏輯思路是《六國論》得以流傳千古的重要原因之一。

3.豐富的史料事跡佐證

《六國論》在論證過程中引用了一些史料事跡作為佐證，不僅豐富了文章的內容，也使得文章的論證更加有力。作者通過對史料的深入挖掘和整理，揭示了六國滅亡的深層原因和教訓。例如，在論述“弊在賂秦”的觀點時，作者是基于真實的歷史事實來支持自己的觀點，使得這個觀點更加具有說服力（見表1）。

蘇洵在后面第三段講述燕國滅亡和趙國滅亡的原因時，也提到了“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和“趙嘗五戰于秦，二敗而三勝。后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饞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這兩個相對應的真實歷史事件。這些豐富的史料事跡佐證使得《六國論》的論據看起來充實、真實、貼切，更有較為充分的說服力，讓讀者們信服。

二、《六國論》的論述不足之處

教師在引導學生評價《六國論》的論述價值時，還應該采取批判性的視角進行審視和分析，以更加全面、客觀地認識這篇文章的價值和意義。

1.歸因有失偏頗，過于絕對化

首先，教師應引導學生聚焦于《六國論》的中心觀點。蘇洵主張“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否認了其他因素，只將矛頭指向“賄賂”，在歸因方面顯露出偏頗與絕對化的傾向。蘇洵過于強調六國對秦國的賄賂，而忽視了六國在政治、經濟和軍事等多方面的問題。事實上，六國滅亡以及秦國最終統一的原因錯綜復雜，既有內部因素也有外部因素，屬于多因一果的歷史現象。六國破滅的原因可以說千頭萬緒，絕不能簡單地用“賂秦”這一個單一因素來概括。進一步探究，六國之所以選擇“賂秦”，往往是因為在軍事上處于不利地位，戰爭表現不佳，這樣的現實條件迫使它們尋求外交上的解決途徑，企圖用賄賠的方式換“一夕之安寢”，如若他們“兵利戰善”，又何懼秦國，可能歷史又會得到另外的勝利者的書寫。因此，這個中心論點內部也存在一定的邏輯問題，直接否定“兵不利，戰不善”這一因素是不合理的。

2.史料引用片面，存在主觀性

在引用史料方面，《六國論》存在片面性和主觀性的問題。蘇洵在引用史料時，可能受到個人立場和觀點的影響，對某些史料的解讀存在主觀性。當時的宋王朝采取“納賜”遼和西夏的屈辱政策，助長了契丹、西夏的氣焰，加重了人民負擔，極大地損傷了國力，為國家埋下了很大的禍患。蘇洵正是基于這樣的社會背景，撰文告誡北宋統治者要吸取六國滅亡的教訓，以免重蹈覆轍。這就可以理解蘇洵在引用史料中，會選擇性地篩選描寫六國賄賂秦國的內容。同時，蘇洵在引用史料時也可能存在選擇性忽視或忽略某些重要史料的情況，使得文章的論證過程不夠全面和客觀。

此外，結合秦滅六國的時間和空間順序來看（前230年滅韓，前225年滅魏，前223年滅楚，前222年滅趙、滅燕，前221年滅齊），燕趙后亡的主要原因是秦國“遠交近攻”的戰略，并非“義不賂秦”的結果。[2]

3.論證過程牽強，邏輯難自洽

在論證過程中，《六國論》其實也存在著一些牽強附會和邏輯難以自洽的問題。蘇洵在闡述六國滅亡的原因時，有時對歷史事件的解讀不夠準確，使得論證過程顯得牽強附會。如在講述趙國滅亡時，將原因歸結為“用武之不終也”。然而蘇洵在論述過程中也提到“洎牧以饞誅，邯鄲為郡”“良將猶在”，結合對秦趙五次交戰的史料梳理可知（見表2），與其說“用武之不終”，更不如說是“用人之不終”。由此可以看出蘇洵在這一塊的論證解讀是不夠準確的。

此外，蘇洵在某些論證環節中的邏輯推理也存在問題。例如，在“不賠者”的分論點中，蘇洵提出“蓋失強援，不能獨完”。而整段中唯一與分論點相聯系的一句僅是“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在對應的具體論述部分，即議論齊、燕、趙三國的部分，蘇洵卻將三國破亡的原因歸結于各自的問題：齊國附于秦，燕國刺客行，趙國良將誅。這就產生了前后難以自洽的問題。

三、《六國論》的文本價值研討

筆者在帶領學生研討文本的時候，學生就曾質疑：既然《六國論》這篇論述文看似破綻明晰、漏洞百出，為什么還能被當作論述文的典范作品呢？這其實就關乎《六國論》的文本價值。教師鼓勵學生對《六國論》展開批判性的評價和考察，應是站在語義層面，然而我們在分析其價值時，更多的是從語用層面出發。首先，要看到這篇文章的語言魅力。其語言雖然犀利，但也有委婉感人的敘述性語句，如“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這樣的敘述較易引發讀者的情感共鳴和情感認同；此外，這篇文章的句式上整飭有度，特別是四字句占了較大比例，讀起來鏗鏘有力，富有節奏和韻律感，堅定果斷的語氣背后正是蘇洵具有充分自信的體現。其次，文章背后所透露出士人的家國情懷值得我們欣賞?！读鶉摗冯m然不合事實之“真”、邏輯之“理”，但卻合乎作者之“情”，這實則符合中國的史論傳統。在此傳統的基礎上，中國有血有肉、有家國大義的士大夫文人，用自己強勁有力的筆寫下振聾發聘、警醒統治者和后世之人的文字，從這個角度出發，這篇文章就足以流傳千古、名載史冊。

綜上所述，《六國論》作為一篇瑕瑜互見的論述文，其藝術價值與歷史價值并存。教師在引導學生欣賞其高超的論述技巧的同時，也應關注其存在的局限與不足。通過對其批判性的解讀，學生不僅可以感受到文章中歷史與現實的交織、理性與情感的碰撞，也可以從中學習論述的經驗，從而更好地提升自己的思維能力，最終有效提升議論文寫作水平。

參考文獻

[1]周思遠.《六國論》教學中培養高中生思辨能力的探究[J].語文教學通訊·D刊（學術刊），2023（10）

[2]左高超.情感錯位邏輯審視下的經典之作一一《六國論》[J].中學語文，202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