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辭》作于陶淵明辭官之初,全文敘述了作者辭官隱居后的生活情趣和內心感受,彰顯了他對隱逸生活下的人生意義的多元思考。借助具體的事件和景物,陶淵明勾勒出一種樂天自然的純美意境,將自己的生活理想鑲嵌于豐盈的充滿溫度的文字中。樸素的語言,盡顯辭意之暢達;真摯的情感,遣綣于嚴謹周密的行文架構中;深遠的意境,助推散文辭賦全力抒情,交織映襯、相得益彰,可謂陶淵明辭官歸隱后的精神宣言。同時,陶淵明在處理自己與自己的關系時選擇適性,在處理自己與社會的關系時選擇出世,在處理自己與天命的關系時選擇安命,這使文章呈現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重境界,氤氳出不同境界的情感變化,也成為影響陶淵明后期文學創作風格的關鍵所在。
一、陶淵明的“本我”境界:在世困境,自我迷失
翻閱史書可以發現,東晉社會極為動蕩,統治階級內部的爭斗此起彼伏,特別是士族與士族、士族與庶族的斗爭更是此消彼長、連綿不絕,加之統治階級對勞苦大眾的剝削日趨殘酷,大量勞動人民淪為奴仆和雜役,生活艱辛且負擔沉重。
幼時的陶淵明家境相對優渥,其對統治階級的剝削和勞苦大眾的生活基本沒有太多認知。然而,陶淵明八歲那年,隨著父親的驟然離世,他的家境幾乎一落千丈。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如是寫道:“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可見,陶淵明多數時候的生活都是捉襟見肘的。現實社會的影響和家庭變故的沖擊,使得陶淵明在艱難度日中深刻地體悟到了底層勞動人民的不易。而陶淵明的祖父、父親曾為官造福百姓的功業,也讓從小研習儒學思想的陶淵明深感自豪,更使其從小就樹立了走上仕途、建功立業、解救萬民的濟世夢想。
二十九歲那年,陶淵明終于入仕為官,出任江州祭酒。這對于懷抱著“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閭”的美好愿景的陶淵明而言,無疑是實現“大濟于蒼生”理想的絕佳路徑。初入仕途的陶淵明對為官是非常欣然且向往的,他幻想著在官場上大展拳腳,以己之能造福百姓。同時,陶淵明并沒有因為自己家庭貧困而出現自卑或扭捏、掩飾行為,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親友的建議,竭力想依靠為官這條路,從食不果腹的生活泥淖中掙扎出來,這也從側面反映出陶淵明心性之坦誠。為了改變自己饑寒交迫的生活困境,陶淵明基于對仕途為民的無限向往而心生百般期冀,雖然是為改變現實做出的無奈選擇,他也依舊充滿希望和熱情。而當時統治階級政權的頻繁變更、社會的動蕩繁亂、朝廷的腐敗墮落與門閥制度的黑暗無邊,向初涉官場的陶淵明潑上了一盆冷水。因受不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和制度的束縛折磨,陶淵明很快產生了急轉身退的想法。可他此時并沒有對仕途之路心灰意冷,而是期待著有一天能遇到懂得自己精神追求的“伯樂”。這樣一晃六年過去。然而,陶淵明個性耿直、純正忠良且“性本愛丘山”的性格,讓他感受到官場與自我的“水火不容”,到底是追求“質性自然”還是“物質滿足”再次成為陶淵明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難題。在爭權奪勢、追逐物欲的社會環境的影響下,已經為官卻無法“殺出一條血路”的陶淵明,也備受世俗眼光和親戚議論帶來的煎熬,而要真正解決溫飽問題,也唯有流入世俗追求物質方能實現。
《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最后一次出任彭澤令辭官后所作,而即使這最后的“為官生涯”,也并非出于他的本心。“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當時生活依舊拮據的陶淵明,因為考慮到彭澤縣離家只有百余里的路程,且公田里種植的糧食足夠釀酒,才向叔父謀求了這個官職。可見,出任彭澤令是陶淵明為謀生做出的現實選擇。而為官八十多天后,他的思想便出現了波折,加上督郵的到來他內心積怨已久的憤懣徹底爆發,他才選擇辭官歸隱。此時陶淵明是迷失在生活的困局中的,過于關注政治理想的求而不得,讓他深陷迷局困于物質而絲毫不知。因而他發出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懊惱。
在世困境,自我迷失。在兩難的抉擇中,陶淵明逐漸在現實生活困境中迷失,對物質追求與精神突圍的“雙重不得”也讓他倍感焦慮。
二、陶淵明的“自我”境界:隨性流轉,精神還鄉
切己思慮,兩相權衡,陶淵明最終選擇了“辭官歸隱”,變“違心”為“順心”,讓真實的“自我”展現在自己和世人面前。因為在他的意念中“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他不愿為了滿足自己的嘴巴和肚子,而委屈自己成為精神的奴役。于是任職八十多天后,陶淵明便自請免去了職務。
主動申請辭官的陶淵明并非一身輕松,他的內心尤為徘徊不定且焦灼萬分,因為真實的他雖然不愿為“五斗米折腰”,卻有著與生俱來的政治夢想。他辭官也不是因為不再關心朝政時局和百姓困苦,而是在確定自己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后被迫無奈的選擇。因而辭官后,陶淵明的內心是充滿憤、無奈與不甘的。正因如此,他才會“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如若沒有無奈與不甘的情感郁結于心,陶淵明在看到荒蕪的田園后,便不會發出那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反問與慨嘆。而“奚惆帳而獨悲”的自我勸慰,更暴露出陶淵明辭官后充滿惆帳和悲傷的心理世界,也顯露出陶淵明的心有羈絆和不甘。與此呼應,陶淵明又發出了追隨真實“自我”本性的第二次慨嘆:“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陶淵明以對自我的深度了解為前提,勸慰并告誡自己是無所求的,而這種有意識凸顯的“無所求”,卻使得他內心的“放不下”更為明朗。縱使一生熱愛田園生活,喜歡回歸自然,但他仍然沒有徹底放下思想包袱并真正做到淡然釋懷,于是才有了反復的自我勸慰和超越世俗的掙扎慰藉,才有了細膩的回想和回歸田園后的自由、歡愉,這些都在潤物無聲地督促著真實的“自我”回歸本性,逐步實現精神上的“自由還鄉”。
熱愛自然、熱愛田園的天性,使得陶淵明對辭官回鄉有了更多的期待和向往。“舟遙遙以輕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簡單的語言,烘托出陶淵明即將回歸田園生活的自由、悅動、欣喜之情。而回到家中時的“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侯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更讓陶淵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于是,在令人愉悅的親情的包圍和農家小院自由恬靜的氛圍中,陶淵明不自覺地端起了酒杯自斟自飲。而隨意地看向院子里的花草樹木,內心的愉悅也漸漸充盈著胸膛。喝幾杯小酒,靠著南窗觀察著美麗清新的自然景色,讓陶淵明所住的簡陋不堪的小屋更多了幾份自由、輕松之感。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放下內心對官場的失意和對求而不得的人生理想難以實現的不甘,將真實的自己從繁重的思想包袱和人生不得志中解脫出來。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陶淵明由衷地體悟到回歸田園的淡泊恬靜、自由美好,這樣的生活是陶淵明所向往的,也是陶淵明窮盡一生所追求的,因而他很快便被這粗茶淡飯、隨心而適的生活所吸引。“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看著從山中自然冒出的云氣,看到飛得困倦的鳥兒迎著夕陽歸巢,看著快要落山的逐漸暗淡的陽光,陶淵明手撫孤松徘徊雖有寂寥,內心卻十分踏實而寧靜。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終于超越了現實生活的束縛,在靜寂清新的田園中得到了休憩之所,而這也讓他更深刻地意識到,超脫于物質的追求是對自我性情的流轉而安,亦是以精神還鄉實現靈魂自由的最好歸宿。
三、陶淵明的“超我”境界:審美慰藉,超我救贖
少年時期的陶淵明,即有解救蒼生、濟世為民的政治理想,他在《神釋》中曾如是寫道:“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需獨多慮。”他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卻也有佛家強調的“人生幻化歸于空無”的認知,因而陶淵明的人生經歷下的思想轉變,也是其進入“超我”境界的由“道”到“佛”的心路轉變。
審美慰藉,超我救贖。在日復一日的田園生活中,陶淵明體會到了超脫塵世的內心清凈帶來的幸福感,他也一樣品味到了日日與青山、花草、夕陽對視的“孤單”。《歸去來兮辭》中既有美好自然的呈現,亦有“絕世獨立”的孤獨。無論是“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還是“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都透露出陶淵明追求自然的孤寂身影和寥落心境。面對這常人看似無聊甚至有些無力的“孤獨”,陶淵明卻在對自然的細致觀察中,將自己“推入自然”,幫助自己“融入自然”,在自然萬物中實現對超脫生命本質的切入靈魂的“二次解讀”。此時,他以親人間的知心話為愉悅內心的外來載體,以彈琴讀書作為消解憂愁的有效媒介。當農夫告訴他春天到來,要去西邊的田野耕種,陶淵明內心感受到了無法言說的清寧與自在。他穿梭在幽深曲折的山谷,他行走于高低不平的山路,看到茂盛的草木葳蕤而生,眼觀潺潺的流水穿石而過,恍惚間想到自然萬物與自己的一生,何其相像卻又大有區別。他羨慕自然的更迭新始,感慨自己的枯朽完結,因而對生死更為看淡。在他的審美意識的驅動下,他對自然的欣賞和歌頌,開始淋漓盡致地出現在詩詞中。此時,他終于確定,富貴不是自己想要的,修煉成神仙也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既然如此,將自己的“長衫”脫去,在樂天知命中順其自然地任生命老去和消逝,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至此,他毅然決然地與世決裂歸隱田園,以審美慰藉創作出闡釋生命意義和精神追求的詩詞歌賦,在超越自我的文學創作救贖中,將自己的生命與自然融為一體。
從“本我境界”的在世困境、自我迷失到“自我境界”的隨性流轉、精神還鄉,再到“超我境界”的審美慰藉、超我救贖,陶淵明用了短暫卻又漫長的一生來完成。他起初對步入仕途充滿向往,而后對為官之道產生懷疑,后對辭官回鄉掙扎不甘,再對隱居田園倍感幸福,時間的推移、閱歷的豐富和智慧的沉淀,迫使他在外界環境的干擾中不斷做出新的選擇,在多重要素的助推下不斷嘗試尋求新的精神突破和靈魂家園。雖有迷失、困頓和掙扎,但純粹正直的品格、絕世獨立的個性和基于哲學思想不斷追問的人生信仰,投身文學創作的志趣所在,讓陶淵明在品盡生活的感傷中脫掉了那不好脫掉的長衫,在滌蕩內心中安頓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