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抱布貿絲”的實物貨幣解構

中圖分類號：TS941.12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5-414X（2025）02-0003-05

“抱布貿絲”源于《詩經·衛風·氓》中的詩句：“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對這首詩的一般解釋是：一個形象憨厚的底層農家小伙子，攜帶著布匹來交換絲，但其本意并不是為了物物交換，而是以換絲為借口來和女子情感互動談論婚事，這一情節就被概括為“抱布貿絲”，成為了一個成語。一般研究認為：“抱布貿絲”反映了春秋時期的社會風貌和人們的生活方式，即沒有貨幣而采用物物交換的經濟形態。但“抱布貿絲”隱藏著一些交易的信息，容易被人忽略，殊不知其中具有深刻的經濟內涵，是“物物交換”的經濟形式向實物貨幣經濟形式演變。

1“抱布貿絲”的含義

“抱布貿絲”有直接含義和引申含義。

（1）直接含義。它指抱著布匹去買絲，即以物易物，進行商品交易。在中國古代，作為老百姓家庭中的必需品，布帛也常被用作實物貨幣的一種形式，因此“抱布貿絲”也可以理解為帶著貨幣去購買商品的行為。清代王韜《瀛壖雜志》中也有記載：“鄉人之抱布貿絲者，絡繹而來，貨畢則市酒肉而返。\"王韜在這里化用此典，描述上海蘊藻浜鄉民攜帶布匹參與夜間市集的場景。

（2）引申含義。它借指男子為求姻緣而與心儀的女子接近。這一含義原敘述一男子到女子這里來，借布一—絲商品交易的借口來謀取姻緣。《清平山堂話本·風月瑞仙亭》中有句：“含羞無語自沉吟，咫尺相思萬里心。抱布貿絲君亦誤，知音盡付七弦琴。\"這里“抱布貿絲”用的正是《詩經》里男追女的套路，但反諷了男子照抄古人方法鬧誤會，男子拿布假裝換絲接近她，結果弄巧成拙搞砸了。

由此可知，“抱布貿絲”是一個具有深厚文化內涵和廣泛用途的漢語成語，既可以用來描述商品交易的行為，也可以用來形容男女間的約會情況，即在以物易物的表象下，隱喻了先秦時期貿易活動對社會關系的重構。拋開男女情懷，本文僅解構“抱布貿絲”中的直接含義，擬還原實物貿易、實物貨幣的商品交易行為。

2“抱布貿絲”逐字釋義

2.1“抱”字釋義與布帛的規格

“抱”，此字始見于戰國文字，春秋時期“抱\"寫作“桴”，“抱”是“桴”的異體字，基本義是懷抱、用手臂圍攏。根據《說文解字》，意思是用手捧。圖1為《說文解字》中“抱\"字釋義。

抱布如果從物品角度，就是環抱布卷（匹）的活動，也可以理解攜帶布匹等紡織品。這些行動可以說是人類的常態，古今中外都可佐證，如圖2中（a）為中國國家博物館藏西漢青銅儲貝器器蓋鑄造的紡織場景，（b）為攜帶中國紡織女工“抱\"運粗紗圖郵票，（c為近代越南紡織女工\"抱\"布圖郵票。

作為布帛的個體量詞“匹”是布帛的專用長度單位。先秦時期的一般長度單位為“分\"\"寸\"“尺（十寸）”“丈（十尺）\"等等。此外還有“墨（五尺）”，于是有兩墨為一丈，而兩丈為一端，兩端為一兩。端\"和\"兩\"常用于計量布帛，即布帛的專用長度單位。一兩也就是四丈，與“匹\"是等價的單位（《左傳》用“兩”）。而后來“一匹布”的說法特指四丈的布，即一卷布。周啟澄提到在紡織生產由手工到機械化形成的過程中，中國人作出了許多獨特的貢獻，如中國周代已有布帛幅寬與匹長的公定標準：匹長44尺，合今 9.24m ；幅寬2.2尺，合今0.508m 。不合標準，不準上市。《韓非子·外儲說右》記載，戰國初吳起的妻子“織組，而幅狹于度。吳子使更之”5]。亦佐證織物的布幅有其標準尺度。李強等曾系統做過關于紡織度量的研究，對于一定寬度的長條狀布匹，具備容易折疊、卷繞的柔性特征，而布帛規格的產生，凸現了物品商業屬性的緣由有四：1）貿易需要定價的交易基準，即規格（定單價）；2）基于儲存、運輸，需要攜帶方便，卷裝方便；3）制品的用途，如制衣要避免不足與浪費。最佳的是一匹布對應一套規制衣物，特殊衣物便于套裁或拼件；4）制品在交易期間尺度、性能穩定，交易方便且準確，便于復核數量。

規格織物的匹長，從加工角度主要受制于原料本征特性、工藝及操作性。究其緣由：1）經紗準備中，需要絡紗、整經，如經紗根數越多，經紗回轉越多，既不方便操作，也容易引起紗線纏結；2）手工高檔布需要漿紗，可在較長織造過程中保護經紗，保持紗線性能穩定，這些都受限于漿紗加工環境；3）匹長越長則經紗越長，經紗待機需要時間越長，經紗會產生應力松弛，可能產生紗線疲勞斷裂；4）織物匹長越長，意味著經紗就越長，也就越難保證在織造時的經紗張力均勻一致，容易產生布面不平整、吊經、斜經、斜緯等各種織疵；5）在織造時因上機張力存在，纏繞經紗的經軸（織軸）也會因大小卷而產生經紗片張力均勻，特別是開始上機織造時的滿軸和快要落機時的空軸，片狀經紗不勻、差異大，如果布匹的匹長較小，意味著滿軸空軸差異小，也容易控制約束這種不勻。織物的幅寬，主要受制于：1）踞織機的約束，即織造者雙臂需來回引緯、打緯；2）邊紗、邊組織需對織物保護，要避免紗線屈曲大而形成較大的外加力。

抱，也點出了布的便攜性和交易的便利性，可作如下分析：春秋時期的一匹布，其面積為 4.69m² ，其面積接近當今的加大棉床單 4.6m²（2m×2.3m） 。因為棉、麻的比重幾乎相同，可以知一匹布的重量也類似粗布床單，在 1～3 公斤。無論是折疊還是卷成布卷，攜帶是很方便的。

2.2“布\"字釋義與貨幣

“布”，此字始見于西周金文，本義指麻布，苧（苧麻）麻（大麻）機織物為布。元末明初，隨著長江流域廣泛種植、加工棉花，棉花成為中國的大宗紡織纖維，棉織物也可稱為棉布。根據《說文解字》“織也\"注：“其艸曰矣，曰葩。析其皮日林，日木，屋下治之日麻，緝而績之日線，日縷，日。織而成之日布，布之屬日紺，日銓，日總，日錫，日綸貨，日Δ，曰嫁。古者無今之木綿布，但有麻布及葛布而已。\"8《說文解字》中\"布\"字的釋義見圖3所示。

布的來源，可追溯上古時的一種農具鋪（讀b6，青銅鏟狀工具），而模仿的樣子造的銅鑄幣叫布，即“布\"是“鋪\"的同聲假借字。《詩經·衛風·氓》中有“氓之蚩蚩，抱布貿絲”，也有指\"布\"為布幣8。布在先秦時還代表一種錢幣，“泉布\"就是古代錢幣的通稱。布指古代用繩子串起來的錢。在戰國時期，夫布為無固定職業不能親自服力役之民交納的代役錢，里布是對有宅不種桑麻者所征的罰賦，合稱夫里之布[1]。

班固的《lt;漢書gt;食貨志》中著有：“凡貨，金、錢、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詳靡記云。太公為周立九府圜法：黃金方寸而重一斤；錢圜函方，輕重以銖；布、帛廣二尺二寸為幅，長四丈為匹。故貨寶于金，利于刀，流于泉，布于布，束于帛。\"

2.3“貿”字釋義與布的價值

“貿”，本義指交換財物等商業活動。《說文解字》中有\"貿，易財也”，《爾雅》中有\"貿，市也”。

20世紀70年代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其中之一的《金布律》里寫到：“布袤八尺，福（幅）廣二尺五寸。布惡，其廣袤不如式者，不行。錢十一當一布。其出入錢以當金、布，以律。”[大意是布長八尺，幅寬二尺五寸。布的質量不好，長寬不合標準的，不得流通。十一錢折合一布。如出入錢來折合黃金或布，按法規定。這個相當權威了，《金布律》是出土文物，它不同于《漢書》轉載的《九府圜法》，它是竹簡墨書，明文規定[3]。

2.4“絲”字釋義與貨幣

“絲”，此字始見于商代甲骨文，其古字形像兩束扎起來的絲的形狀，“絲”的本義就是蠶絲。根據《說文解字》的說解來看：“絲，蠶所吐也。\"廣義“絲\"泛指的蠶所吐的蛋白質纖維，包含桑蠶絲、柞蠶絲、木薯蠶絲等，狹義的“絲”專指桑蠶絲即制品。源于古代中國的絲織技術高度成熟且體系完備，構成了從絲纖維生產到絲綢織物加工制備的完整產業鏈條，主要包含種桑—養蠶—繅絲——絲織一制品，而以蠶絲為原料制成的各類織物，在古漢語中多統稱為“絲”，即其概念外延既包含絲織物，亦涵蓋從原料生產到成品加工的全過程生產。大凡稱為“絲”，通常包括原料繭絲，半制品生絲、精煉絲、制品絲綢等。

在中國歷史上，絲綢不僅是一種珍貴的商品，還在一定時期內充當過貨幣的角色。這基于貨幣的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兩個基本職能：1）價值尺度：絲綢因其稀缺性、美觀性和實用性而具有很高的價值，因此常被用作衡量其他商品價值的標準；2流通手段：在唐代，絲綢被廣泛用于商品交換，起到了貨幣的作用。“五十匹縑易一匹，縑去馬來無了日。\"詩人白居易在《陰山道》一詩中這樣的描述，記載的是唐政府和回鶻之間發生的絲綢一一馬匹互換的交易，一定程度上可以佐證絲綢作為貨幣的職能。唐代流通領域實行錢帛兼行的政策，也說明了絲綢在當時具有貨幣的功能，實質是農耕文明中高附加值手工業品貨幣化的典型范式。

考古證據表明，實物貨幣形態的絲綢流通早于金屬鑄幣體系。雖然我國最早的金屬鑄幣可追溯至商代晚期的青銅貝幣，但其大規模流通始見于戰國中期列國變法時期。在長達千余年的貨幣演進過程中，絹帛除作為交易對象外，更發揮著等價物職能一一既能直接參與市集貿易，亦可作為價值儲存載體。值得注意的是，跨文明交易遺存呈現顯著不對稱性：絲綢之路東段屢現拜占庭索利多金市窖藏，而地中海沿岸卻鮮見中國方孔圓錢或銀出土。這種物質文化傳播的“單向性”，恰與《漢書·西域傳》中“以增帛易珍奇”的記載形成互證，折射出絲綢在跨區域貿易中的特殊通貨地位。

實物貨幣因保值性強更受民間信賴。官方貨幣常因流通障礙和盜鑄問題難以普及，導致前朝錢幣與劣幣混雜，交易受阻時多退歸以物易物。絲綢因生產成本高昂而天然具備貨幣屬性，唐代多位帝王曾頒布詔令支持布帛交易，如唐玄宗在開元二十二年，唐德宗在建中三年，唐文宗在大和三年，都曾經發布詔令，認同并提倡民間交易中完全用布匹代替貨幣，或者在特定情況下用布匹部分代替貨幣。《唐律疏議》中亦以布匹作為財物計價標準。白居易詩句“五陵年少爭纏頭\"正反映了絲綢作為支付媒介的普遍性4，不同品類絲織品在流通中承擔著貨幣職能。而作為貨幣絲綢制品，有多種類一一紗、綾、綃，都在一定范圍內承擔貨幣職能。

除了實際作為貨幣使用外，絲綢還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在中國古代，絲綢是皇權和貴族的象征，其精美的工藝和昂貴的價格使得它成為一種奢侈品和地位的象征。因此，絲綢貨幣化也體現了古代社會對財富和地位的追求。

3“抱布貿絲\"的實物貨幣功能

3.1貨幣產生

貨幣的產生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其產生過程與商品交換的日益頻繁和復雜化密切相關。人們最初是通過物物交換方式進行貿易，存在諸多不便，如交換雙方的需求必須同時滿足，交換的時間和空間必須一致等。隨著生產力的提高和社會分工的細化，商品交換逐漸變得頻繁和復雜，物物交換的局限性日益凸顯。《說文解字》對“貨幣\"的注解為：“貨，財也。”“幣，帛也。\"前者側重價值儲存，后者傾向價值流通。

貨幣形態的演進可概括為三個階段：1）偶然的物物交換。原始社會末期，剩余產品的偶然性交換催生了以物易物的初級形態，如部落間以羊換石斧；2）擴大的物物交換。生產力提升促使交換范圍擴大，但交易需求錯位與媒介缺失導致效率低下，如鐵匠需多次折換才能獲取所需獵物；3）一般等價物媒介階段。為克服物物交換的局限性，貝殼、布帛等實物因普遍認可性成為固定交易媒介，其價值穩定性在唐代法典《唐律疏議》和白居易詩作中均有印證。此過程中，一般等價物逐漸向稀缺性強、易分割儲存的貴金屬集中，最終推動貨幣形式走向統一。

這些一般等價物具有普遍接受性、價值穩定性等特點，極大地提高了交換效率。在中國歷史上，貝殼、絲綢等曾長期作為一般等價物在商品交換中使用。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交換規模的擴大，一般等價物逐漸演變為貨幣。貨幣是一種固定充當一般等價物的商品，具有價值尺度、流通手段等職能。

3.2布帛貨幣特點

作為實物貨幣，其具有如下特點：1）有形性，布帛是有具體形狀的實物貨幣，是片狀柔性物，布帛貨幣不受其他影響而改變，可以長期保存及使用，可折疊、卷裝保存；2）記賬作用，布帛貨幣能夠記錄商品交換的金額；3）價值性，布帛貨幣具有購買或出售進行交易的價值，具有流動性和可靠性;4）幣、織物雙實用，既可以具有貨幣功能參與商品交易活動，還可以作為服飾材料制作服裝、飾物等。

3.3抱布貿絲含義

拋開“抱布貿絲”真正的男女愛戀的隱性含義，僅就明面上的商業貿易行為，筆者認為包含三個可能的含義。

含義1：攜帶布匹（貨幣）買絲。即男方收購蠶繭、繭絲或者絲織物等。這不僅涉及物質層面的交易，還蘊含了豐富的文化和象征意義。1）購買原料即半制品進行進一步加工；2）成品絲綢自古以來就被視為奢華的象征，購買絲綢往往代表著對生活品質的追求，以及對個人高品味的彰顯；3）絲綢具備實用價值，更能提升使用者的生活品質，帶來舒適與享受。

含義2：攜帶布匹（實物）賣錢。即男方販賣布匹衣料。作為一種商業活動，其意義不僅局限于簡單的物品交換或經濟行為，還涉及多個層面，包括經濟、文化、社會和環境等方面。1）布料生產和販賣產業鏈涉及從原料采集一一紡織加工—一銷售等環節，促進經濟發展；2）通過販賣布料貿易，可以增加收入；3）不僅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傳統和民俗風情，反映了特定的藝術風格和審美觀念，還可增強雙方的交流。

含義3：布匹貨幣與絲綢貨幣的交換。通過貨幣互換方式，豐富了雙方持幣的多樣性，貿易的便利性，減少了對單一貨幣的依賴，規避單一貨幣持有的風險，這就是貨幣互換的實質和底層邏輯所在。這種互換貨幣優勢有：1）貨幣互換使得雙方可以更方便地使用當地常用貨幣貿易，從而簡化了交易流程；2）貨幣互換可以為雙方提供流動性支持，有助于降低金融風險；3）這種行為有助于絲綢在貿易、儲備貨幣和支付等領域中的廣泛使用和認可；4貨幣互換為貨幣儲備的安全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和保障，還助于降低對單一貨幣的依賴，提高穩定性和抗風險能力。

4結語

貨幣的產生和發展是經濟學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通過研究“抱布貿絲”，把“物物交換\"的經濟形態提升為實物貨幣經濟形態，從另一個角度認知對古代社會經濟文化，了解社會變遷的歷史進程。針對“抱布貿絲”的研究，一定程度了解古代貨幣的起源、演變及其在經濟中的作用，從而更深入地認識貨幣的本質和功能。“抱布貿絲”成語作為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精華部分，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和歷史價值，可以為歷史研究提供重要的補充資料；布帛實物貨幣的史實，也是生動的含思政元素的專業教學案例資料。

綜上所述，“抱布貿絲”這一成語的研究可以作為一面鏡子，折射出古代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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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Deconstructionof'Holding Cloth for Silk Trade'asa Physical Currency

LIDaiyun’，CHENXiaolin2，LIJianqiang3 （1.SchoolofEconomicsandanagement，uangzhouIstituteofienceandTchologyGuangzhouGuangdong56Cina; 2.HubeiFengshu ThreadIndustryCo.，Ltd，EzhouHubei 436o30，China;3.SchoolofTextile ScienceandEngieng， Wuhan Textile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3，China）

Abstract：Theidiom\"holdingclothforsilktradeoriginatingfromtheBookofSons，eflectsthesociallandscapeandlifestyleofte SpringandAutumnandWarringStatesperiods.Byanalyzingtheliteralmeaningofeachcharacterin\"oldingclothforsiltrade\"wecan deconstructheiectimplicatiosoftephaseforommoditytransactios.Reseachindcatestattehracter\"oldarifsespcifi cationsoftheoth（engthidthreadweiht）;ot\"nd\"silepsiaueributofttexils;dde clarifistatteacdolod nomic culture of this period reveals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social changes.

Keywords：barter;physical currency; commodity trade

（責任編輯：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