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技術正在重塑很多行業,從工作方式到產出本身,包括電影產業。
2024年以來,AI技術不僅在多個關鍵領域實現了突破性應用,還推動了行業對技術融合的廣泛討論和實踐。2024年3月,央視頻上線了國內首部AI全流程微短劇《中國神話》;2024年7月,博納影業與抖音聯合推出了AI微短劇《三星堆:未來啟示錄》,快手推出了AI微短劇《山海奇鏡之劈波斬浪》。
有資方表示,“生成式AI或將成為重塑創意行業的力量”;也有編劇認為,可能在兩三年后,AI基本就能優化80%的中低端創作。
AI技術帶來創作繁榮的背后,爭議也隨之而來。目前的AIGC(人工智能生成)影視作品看起來仍然粗糙,無法跟人類創作的內容相比。流媒體平臺Rokit Flix聯合創始人喬納森·肯德里克直言:AI能完成基礎框架,但情感深度仍需人類賦予。
未來,算法可以理解蒙太奇嗎?代碼能夠捕捉人類的情感共振嗎?如果AI技術可以直接生成電影,那么,人的價值與創造又在何處?這場由AI驅動的影視產業變革,將何去何從?
北京大學計算機學院教授黃鐵軍認為,AI 的創意潛力就在于它是一個“無限數據庫”,能為人類提供超越個體經驗的敘事可能性。
從《2001太空漫游》《終結者》到《流浪地球》,影視作品對AI技術的想象由來已久。但在這些作品里,AI只是主創人員為劇情設想的一個虛擬角色,通常由實物道具代替其形象,其只是電影中的一個“客體”。
但最近十年,AI技術真的作為“主體”開始參與到影視創作中。
2024年,我們見證了多個重磅視頻生成大模型的上線、AI技術在特效和劇本生成中的實際應用等,可以說,AI技術已開始深度介入投資預測、劇本生成、角色建模、特效制作等方方面面,改寫了傳統影視產業的底層邏輯。因此,2024年也被人們稱為“AI影視元年”。
從國內來看,快手旗下的可靈視頻生成大模型和抖音旗下的即夢視頻生成大模型都是在2024年上線。
從海外市場來看,Sora、Stable Diffusion 3.0等已經實現影視級內容輸出,突破“可用性”門檻;海外知名圖像大模型Midjourney也在2025年初推出了為視頻生成優化的新模型。
國內的頭部影視制作公司正在全面擁抱AI技術,加速技術商業化落地。
從具體案例來看,華策影視AIGC應用研究院研發的“影視劇本智能創作系統”,其“評估助手”功能可對20萬至50萬字小說劇本進行內容評估,將以往需要3天的評估時間壓縮到5分鐘;貴州導演齊磊的《星際郎中》通過AI創作將成本壓縮至數千元,其“貴州機房”0.3秒的算力,即可生成橫店3年搭建的秦王宮場景;《異人之下》中的數字演員厘里,憑借先進的AI技術和光場制作,呈現了前所未有的真實感。
以上案例說明,不管最終呈現效果如何,至少AI技術可以大大提升電影工業的效率、縮減成本。
不僅如此,AI技術還可以為影視創作提供創意輔助。2016年,一個叫“本杰明”的人工智能程序在學習和分析了幾十部經典科幻片劇本后,寫出了全球第一個人工智能創作的科幻短片劇本。另一個人工智能系統“華生”在學習了上百部恐怖電影預告片之后,通過模仿這些電影的劇本結構,為20世紀福克斯的科幻電影《摩根》制作了一支預告片。
編劇劉毅將AI視為“24小時靈感助手”,AI可快速生成人物畫像、提煉故事線,甚至設計海報。編劇杜若飛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表示,他目前的創作已經離不開AI,“最近我在創作一部年代劇,AI可以充當一個合格的編劇助理,幫我搜集和整理各種資料,我的創作速度幾乎是從前的兩倍”。
這正是AI技術的魅力所在,它沒有情緒、不需要休息,并且掌握了人類目前已知的大量文本知識,只要你懂得如何提取。
北京大學計算機學院教授黃鐵軍認為,AI的創意潛力就在于它是一個“無限數據庫”,能為人類提供超越個體經驗的敘事可能性。
不僅僅是劇本創作和特效制作,國內外不少導演也已經開始嘗試用AI直接生成影視作品。
2022年,AI轉繪短片《烏鴉》獲得戛納電影短片節最佳短片獎。2023年《冰霜》(the frost)成為世界上第一支影像完全由AI生成的故事短片。
2024年12月,由快手可靈AI聯合李少紅、賈樟柯、葉錦添、薛曉路、俞白眉、董潤年、張吃魚、王子川、王卯卯9位知名導演打造的9部AIGC電影短片正式亮相,涵蓋奇幻、劇情、動畫等多元類型。這9部具有實驗性質的電影短片,全部使用可靈AI進行視頻生成,電影導演依托視頻生成大模型,群體深度參與電影級內容創作,這在國內尚屬首次。
導演葉錦添在科幻短片《快遞員》中借助AI構建未來太空世界,斑駁的地球表面與飛船著陸特效突破了傳統美術設計的物理限制。動畫導演王卯卯認為,AI為《再見兔子》提供了“超現實光影”和“非理性構圖”,拓展了動畫的美學邊界。
以往,影視行業是一個經驗驅動的人力密集型行業,很難進行流水線式批量復制,但AI技術的出現正在推動其從“經驗驅動”轉向“數據驅動”,讓影視行業從“人力密集型”走向“人機協同”的工業化道路。
從行業端來看,一切似乎都很美好,但觀眾似乎對AI生成的影視作品并不買賬。2024年暑期檔上映的《傳說》采用了AI換臉技術讓主演成龍“重返27歲”,但換臉效果并不理想,該片豆瓣評分僅4.3分,票房僅8000.5萬元。此外,在各大第三方機構統計的付費微短劇排行榜上,位居前列的仍然都是真人短劇。
深度科技研究院院長張孝榮表示,人們期待AI大模型可以通過學習和模擬,快速生成逼真的特效場景,從而大大節省制作時間和成本。但在實際應用中,大模型技術成熟度還有待提高。當前AI生成的特效場景仍存在“塑料質感”,難以匹配人類對真實性的審美期待。導演俞白眉更是直言,當前AI創作仍是“涂鴉”,離真正的藝術表達尚有距離。
更深層次的問題是,作為機器,AI在情感表達上有著先天缺陷。《傳說》中“數字成龍”的表演被批“空洞如紙片”,折射出AI在微表情、眼神交流等情感傳遞上的技術瓶頸。
而在文本創作上,AI的產出也并不理想。
“AI現在主要能幫我做的還是案頭調研工作,創作部分還是比較難的。我試過讓AI獨立創作劇情,發現它寫的劇情缺少人味兒,符合物理邏輯但卻不符合社會和人際交往邏輯。”杜若飛說,“不過,若已有大致內容框架,讓AI輔助輸出分場梗概,效果還不錯。這一過程依賴于提綱的清晰程度——分場梗概越清晰、描述越準確,AI生成的內容越貼合預期;若梗概模糊,AI 則大概率產出‘大路貨’。”
制片人陳妍(化名)認為,首先,影視創作的根基源于日常生活與工作體驗,而AI本質上是機器程序與數據處理的產物,它無法向內建構自我世界,缺乏個體生命體驗,更難以實現想象力的生成與發散。其生成的劇本往往只能完成故事描述的“外殼”,卻在思想深度、生活廣度上存在天然短板。其次,人工智能難以做出有個性、有溫度的藝術表達。最后,人工智能難以把握整體敘事節奏。
“技術浪潮不可逆,但核心競爭力仍在人。”AI應成為人類創作的輔助工具,而非替代者,唯有堅守人文內核的獨特性,才能守護創作靈魂。
在目前的劇本創作中,不少成熟編劇對AI的使用非常謹慎。杜若飛從不讓AI參與劇本核心內容的創作,因為“不信任它的審美”,編劇張珂也不建議年輕創作者讓AI過早介入自己的內容創作和思考中,因為如果在構思階段就把AI當作合作者,就會不可逆地依賴它,反而扼殺了自己的創造力。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認為:“技術浪潮不可逆,但核心競爭力仍在人。”在他看來,AI應成為人類創作的輔助工具,而非替代者,唯有堅守人文內核的獨特性,才能守護創作靈魂。
人工智能徹底改變了制作電影的方式,從完全由人主導的傳統模式轉變為人機協同的模式,也帶來了關于技術與倫理的困境。
半個多世紀前,法國電影理論家、影評人安德烈·巴贊,在其著作《電影手冊》(Cahiers du Cinéma)中,曾對電影本體提出過一個追問:“電影究竟是什么?它區別于其他藝術的本質是什么?”
如今,電影行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AI正在讓影視行業從“重工業大片”走向智能化“輕工業”,這一追問依然振聾發聵。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陳旭光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表示,人工智能技術為電影行業帶來了效率提升、成本降低、創作模式創新和營銷多樣化等顯著變化,與此同時,也對藝術理論與美學體系帶來強勁沖擊。
陳旭光認為,如今,新媒體藝術制作要素不斷強化,攝影機、制作技術等媒介性特征日益突出,而藝術家的創作靈感與個性表達則相對被抑制,也就是說,藝術領域中“人的主體性”出現了降低趨勢。
在此背景下,導演的創作主體地位面臨被弱化的挑戰,電影創作不再單純依賴人的構思,而更像是攝影機與技術共同作用的產物,傳統意義上以人為核心的創作范式正發生著變化。
同時,隨著電腦CG技術、虛擬現實技術的深度介入,技術在電影創作中的作用持續強化,甚至催生出“消失的美學”——當虛擬場景與數字角色成為銀幕主導,傳統電影中依賴真實光影、物理空間和人類表演的美學特質逐漸隱退。
在AI更廣泛的應用于影視產業的當下,創作者的價值究竟何在?
陳旭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在對AI技術廣泛應用的同時,也需對“人機一體”的創作狀態保持警惕與反省,因為在此狀態下,導演的“人的邏輯”容易被弱化,而人工智能的“算法邏輯”則會被強化。
“算法主導的電影敘事不再局限于整一、線性、程式化的模式,轉而呈現出隨機、未知、互文與生成的特征。”陳旭光進一步解釋,“‘算法賦能’前的電影創作是人類思想情感的智慧結晶,是創作者內心知識、經驗與體驗的外化表達;而‘算法賦能’下的創作則是‘算法邏輯’驅動的‘內容生成’,是基于算法程序參數設置的輸出,缺乏主觀情感的真摯表達。”
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強化了影視行業的工業性,讓內容生產的工業化、智能化程度更高,呈現“輕化”、智能化、虛擬現實化的特點。在影視行業的全球化競爭中,后來居上的技術和成本優勢,為中國影視產業發展帶來了更多的機遇。
而另一方面,人類也要保護和運用好自身的想象力。《三體》作者劉慈欣曾表示,想象力是人類所擁有的一種最寶貴的能力,它存在的意義也遠超出我們的想象。
技術可以賦能藝術,但無法取代人的創作,影視產業的未來將取決于人類如何與AI建立“創造性伙伴關系”。當算力解放了創作者的“雙手”,電影或許才能真正回歸其本質——用全部的精力來講一個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