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批評的場域中,書評始終保持著獨特的姿態。它是讀者與作者對話的重要形式,也是批評家與作家角力的平臺。無論是對話,還是角力,書評的作者與作家的姿態都是平等的。但是評與被評的身份,使書評的作者與作家成為較量水平高低的對手,對手就是敵手,但不是敵人。
批評者與作者之間較量,從哪幾個層面展開?就文學作品而言,首先應該是生活層面,如深入生活的程度、對生活理解的程度、人性揭示的深度、社會批判的深度;其次是文學寫作的層面,如小說中人物塑造的維度、敘事結構的設置、語言風格等。但是,批評者與作者之間的最終較量,是思想的較量,任何嚴肅的書評都是思想的角斗場,這也最終決定了書評的價值。
究竟何種特質能讓書評擺脫即時消費的屬性(書評中的捧角、詈罵皆帶有這一屬性),升華為與文學作品一樣的經典?關鍵就在于書評所具有的思想深度。思想不僅是書評的靈魂,更是其存在的終極理由,它構成了書評文本的精神骨骼,賦予評論以超越文本的生命力。
在文學批評中,思想始終扮演著元語言的角色。書評能否穿透作品,與作者做平等的交流,并在此之上,發掘出作者沒有意識到的內容,賦予作品新的價值,決定于評論者思想的深度,思想深度直接影響書評文本的闡釋空間與認知層次。法國作家、批評家羅蘭·巴特1967年發表了他最著名的論文《作者之死》,他提出“作者已死”的宣言時,并非否定作者對于文本的初始創造,而是說:“文本由多重寫作構成,來自許多文化,進入會話、模仿、爭執等相互關系。這種多重性集中于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讀者,而不是像迄今所說,是作者。”“讀者的誕生必須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所以文本一旦完成,作者便失去對文本意義的絕對控制。文本意義的生成機制呈現出開放性,作品的意義永遠處于“待完成”狀態,而持續、完成這一狀態的就是讀者。這種開放性的實現,有賴于批評者思想的介入,需要評論者思想的激活。用思想激活思想,是書評的獨特魅力所在。
但是,評論者的思想如果達不到作家的水平,復述作品思想內容都十分困難,在作者與批評者的角力中已經處于下風,怎么可能期望他對作品有新的闡釋?在書評中,評論者的思想,既體現為他深入文本歷史語境的能力,又表現為攜帶當代問題意識、對現實存在問題的個人獨立思考。唐代詩人李白,素以著名詩人的面目出現于詩文評中,而詩話又突出了李白侍從文人的形象。蘇軾《李太白碑陰記》:“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用“氣”評價李白,使李白從一個寫“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侍從文人升華為承載著士人風骨的形象,此中顯然有蘇軾針對宋代士人身份及現狀的思考。對杜甫的評論也是如此。當杜甫的評論者用張載的“民胞物與”解釋杜甫詩的內容時,實際上是賦與了杜詩超越舊評“忠君報國”思想的人道主義內涵。中國當代文學,有所謂的“傷痕文學”和“朦朧詩”,都是表象式、描述式的概念。而現在有的研究文章把這些文學統統稱為啟蒙文學,這顯然為改革開放之初的文學注入了更有廣泛現實意義的思想。蘇珊·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中,認為藝術闡釋本質上是將作品縮減為“內容”的智力暴力。這種通過尋找“潛在文本”來替代表意的行為,實質上是對藝術獨立性的消解,導致作品本身的開放性被簡化為確定性解讀。但是他并不反對思想對闡釋的指引,他對阿爾貝·加繆作品的解讀就是從虛無主義的深淵中向外進行了非邏輯的一躍,把讀者“帶向那些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結論”(《反對闡釋·加繆的日記》)。
實際上,在價值重構層面,書評中的思想,不僅具有剖析思想的能力,而且存在生產性的潛力。現代書評早已突破“讀后感”的原始形態,演變為跨學科的思想交流。有思想的書評并非重復作品的思想,滿足于揭示作品的思想意義,而是在批評中,借助分析作品,或重構思想的價值,或生發出新的思想。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的批判,開辟了文化研究的全新維度。本雅明評論波德萊爾時,不僅分析詩歌技藝,更總結出波德萊爾作品中出現的城市“游蕩者”意象:“他只是看起來無所事事,但在這無所事事的背后,卻隱藏著不放過壞人的警覺。這樣,偵探家看到了自我價值得以實現的廣闊領域。他具有與大城市節奏相合拍的各種反應。他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東西。”“如同幽靈般穿梭于街巷,將廢墟賦予新的生命。”(《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游蕩者既是現代性的產物,是城市行走的商品,又是現代城市的觀察者和批判者。可以這樣說,本雅明的評論,重塑出一個現代性體驗與批判者的形象。這種思想創造使書評本身具有了獨立的價值。甚至有的思想家把書評作為一種思想實驗。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家格林布拉特對莎士比亞的解讀,就融合了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格爾茨的人類學厚描法、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批判等多學科視角。這種跨界的思維方式,重塑了文學評論的知識圖景。
站在思想史的維度回望,經典書評的價值不在于給出標準答案,在于開啟新的問題域。當阿多諾在《文化批判與社會》中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他實際上提出了藝術倫理的根本命題;當薩特論述“文學介入”時,他重新定義了作家的社會責任。這些思想的閃電照亮了文學批評的星空,也標定著人類精神探索的坐標。未來的書評寫作,必將繼續這場思想的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