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書籍與閱讀,古今中外的前賢佳句可謂璨若星河,而導讀,則是輔導、引導、指導、開導、教導讀書的科學方法和重要途徑,向來備受知識界的重視。王重民先生遺著《中國目錄學史論叢》第三章第七節專論《指導閱讀的學習書目》指出敦煌出土的《雜鈔》“應該說是我國現存最古的一個推薦性的學習書目了”。甚至有學人討論我國導讀書目的發展,認為“孔子和荀子已經采用了比較完善的導讀方法……相比于孔子散見于各章的做法,荀子集中式的做法更具有導讀的自覺意識”。目力所及,明確以“導讀”為書名的圖書當是邵祖平的《國學導讀》(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20世紀80年代初,“導讀”在語文教育界頗受青睞,各類“導讀”文章層出不窮。可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有一代之出版,一代亦有一代之導讀。
重慶大學出版社是全國百佳出版社,2014年以來先后出版近50種“思想和思想家導讀叢書”,在學界頗具影響。“大家導讀”是該社2024年出版策劃項目,第一種即為精裝出版的王本朝著《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本文引自該著者,只在引文后標注頁碼),不僅裝幀精美,而且體例精彩、內容精要、思想精深,值得學界重視。在我們看來,《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不僅是為重慶出版社的“大家導讀”作示范,而且是為出版界的“大家導讀”作示范,將魯迅導讀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導讀”熱潮,魯迅導讀一直是經典導讀、名家導讀的重要領域。1989年武漢大學出版社即出版有《魯迅舊詩導讀》(張恩和作序),1993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魯迅小說導讀》(魏洪丘主編),1995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魯迅文集”導讀本(24卷),之后,汪政的《〈朝花夕拾〉導讀》(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王景山的“魯迅五書心讀叢書”(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王得后的《〈吶喊〉導讀》(中華書局2002年版)、黃喬生的《〈朝花夕拾〉導讀》(中華書局2002年版)、錢理群編的《中學生魯迅讀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朱德發導讀選注的《魯迅雜文精選》(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直至2021年北方文藝出版社推出的陳漱渝主編“名家帶你讀魯迅”(5冊,姜異新、李浩、劉春勇、姜彩燕、李春林等青年學者導讀)等,都是值得注意的魯迅導讀成果。王本朝的《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以30萬字篇幅,先講魯迅的“個人事件”,次講魯迅的“思想燈火”,然后“魯迅小說導讀”“魯迅散文導讀”“魯迅雜文導讀”“魯迅學術文導讀”次第展開,其系統性與創新性已然在眾多魯迅導讀成果中脫穎而出。這種生平+思想+分文體全面導讀的體例,的確對“大家導讀”具有示范意義。
進而言之,《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的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視野的廣博度。我們都或多或少地讀過魯迅作品和汗牛充棟的魯迅研究成果,然而,讀《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時,每每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深刻洞察與精準把握,這源于作者對魯迅研究的深厚積累。早在1990年到渠縣三匯中學支教時,王本朝就帶著《魯迅全集》,多次進行系統閱讀,“鄉鎮生活雖然清苦,但也有更多閱讀、思考和寫作的空間,那段《魯迅全集》陪伴的時光,后來不時在王本朝的回憶中重現”c。呈現這些細節,其實是解鎖《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何以如此出彩的秘密,那就是作者幾十年魯迅閱讀與研究的深刻積淀和廣闊視野。書中諸如對葉公超《魯迅》(第266頁)、老舍《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第303頁)、鄭振鐸《魯迅的輯佚工作——為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而作》(第343頁)的引用,都是作者廣博的既有魯迅研究視野的生動體現。更令人感佩的是,魯迅研究學者如郜元寶關于“《野草》的中外用典”的系列成果,包括2023年10月的最新研究成果(第338頁),都被寫入了王本朝11月完成的書稿中,其學術研究視野之廣博與眼光之敏銳,著實了得。
其二,思想的深邃性。《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在思想的深邃性上,堪稱抵達了目前筆者所見魯迅研究的最深處。比如書中第126頁對《離婚》的分析。《離婚》大家都讀過,都熟悉,但是王本朝的解讀讓我們覺得好像沒有讀過一樣。他說“《離婚》中愛姑為了不離婚而找人說理,最終仍被離婚了。如同做一道數學題,已被判為零分,卻要去驗證零分的步驟和過程”。一個文學評論家居然給讀者講起了數學,談起了“數學題”和“基本公式”,令人意外,也令人印象深刻。然后強調“結論都是一樣的,這就是對愛姑命運的反諷”,完成了對小說人物命運的斬釘截鐵的總結判斷,可謂相當深入,蘊含著豐富而深邃的思想內涵。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果說書中第14頁到15頁,辨析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之“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得出“并非真話”的結論,是借助史料史實的清晰精準體現思想的深邃;那么第51頁分析魯迅反省“民主”和“平等”,強調人各有“己”,“己”才是人的本質,指出“魯迅對傳統觀念和西方觀念都持雙重反省的態度,而帶有鮮明的個人特點”,則是以條分縷析的邏輯體現思想的深邃。至于第268頁“魯迅雜文以其‘詩史’的雄心、‘有情’的姿態,洞察并執滯于世事的‘雜’與‘真’,并以‘鋒利而切實’的‘骨力’,為‘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作證”,更是基于幾十年的魯迅閱讀積累與大半生豐富深厚的人生積淀的對魯迅雜文的精準定位和精辟論斷,其思考與思想之深入處,自不待言。
其三,表達的風格化。毫無疑問,2011年以后,進入學術成熟期的王本朝的學術表達,包括這本《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已經形成了他獨特的個人風格,彰顯著一流學者的風格與氣度。比如11月13日讀到第215頁“南方的雪如同雪花膏,搽脂抹粉,北方的雪卻像手術刀,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完全被深深打動,按捺不住拍照發朋友圈分享。這樣的表達,何其新鮮!何其精妙!何其深刻!魯迅的文字是這樣,王本朝的文字在某種意義上也是這樣。如果近年還算有點學術小成果,可能只是南方的雪,是搽脂抹粉;而《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則是手術刀,是可以改變我們的學術世界和學術生態的。到底應該如何做學術,先生做了很好的示范。
其他令人眼前一亮、口舌生香而又回味無窮的精彩表達,散落、埋伏、等候在《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中,期待與讀者知音不期而遇。或以意外別致的取譬設喻出彩,如“魯迅窖藏了一壇老酒呢”(第19頁),“‘吃與被吃’是魯迅對專制社會結構的比喻性概括,并無物理學和生理學所指,而具有精神性和思想性的象征寓意,如同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羅剎海市’,其地理位置并不可尋,其寓意卻不言自明”(第97頁);或以汪洋恣肆的邏輯力量取勝,如“簡練不是簡單,不是簡短,而是言簡意豐,簡而厚……含蓄也不是晦澀,不是拗峭,而是明晰、鮮活的精粹。沉郁不是凝結,不是板滯,而是自如、流動之行勢”(第119—120頁),“魯迅雜文之根是社會現實,思想之魂是批判,美學之神是諷刺”(第301頁)。當精妙的譬喻邂逅綿密的邏輯,就是學術思想、文學表達的水乳交融與相得益彰,如“魯迅思想是戰斗之旗,是審美之具,是救世和自救之筏”(第71頁),“他的思想不隨大眾,不在論理,不束于邏輯,不淹于體系,而在思想的深邃和獨特,在思想的燈火和力量”(第48頁),黃鐘大呂,鏜鞳有聲。
其四,啟發的豐富性。沉浸流連,掩卷而思,《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帶給讀者的啟發是非常豐富的,關于學術,關于人生,關于人性,關于文化,關于政治,關于世界,都能有所啟迪與發明。例如第341頁提到,魯迅對小說史料的鉤沉稽考用力頗深,“自稱在史料方面,‘我都有我獨立的準備’,在方法上,‘我卻用我法’。史料文獻是文學史的基礎”。非常慚愧的是,以前并沒有特別在意魯迅1926年2月1日寫就的《不是信》(收入《華蓋集續編》)中的這句話,倒是將錢理群先生多次講到史料的“獨立準備”奉為圭臬。看到這里后突然一驚,魯迅說過這句話嗎?對照錢先生的講話《重視史料的“獨立準備”》(《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4年第3期),不僅精準引用魯迅的原話,而且強調“重新提倡重視史料的‘獨立準備’的魯迅學術傳統”。這篇文章無疑十余年來反復看過多次,但為何對其魯迅關聯或曰“魯迅學術傳統”沒有更多留意呢?記憶的不可靠,可作一例乎?這就帶給讀者,特別是這些年比較多地做一點史料工作的我非常強烈的學術啟發與警省。堅持“獨立準備”,不妨“用我法”,不斷重讀魯迅,嘗試回到魯迅,繼續傳承“魯迅學術傳統”。
再如第7頁的“離開親人,選擇到‘異地’,走‘異路’,即使受‘奚落’,被‘排擠’,魯迅已顧不上那么多的世俗之見了,生活和求學‘沒有法’,已是‘走投無路’了,談何人生之正道,人格之尊嚴以及生活之親情”以及醒目的感嘆號,就既是對1898年17歲青少年魯迅的人生與人性的同情、共情和深情,也是2023年“威嚴卸甲之后,他露出原本的樣子,一個愛看書和思考的老頭兒,希望每一個學生都好好的”,王本朝對人生與人性的體會、體察和體諒,有心的讀者自會感受到人生的智慧與人性的寬懷,得到啟迪、啟發與啟思。
又如第281頁的“魯迅嚴峻地告之國人,外國人常常贊美中國文化,正是使用‘軟刀子’策略。‘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贊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如果中國的老調子繼續唱下去,其結果便是中華民族的滅亡”,就是對魯迅思想的激活與闡發,可以關乎文化,也可以關乎政治、關乎世界,對于身處中華民族熱潮中的有緣讀者,其啟示與啟悟,不言而喻。
王本朝在《后記》中說得好:“顯然,我們這個時代仍然需要魯迅。”《魯迅導讀:思想與文學》是一本視野廣博、思想深邃、表達出彩而又富有啟發的魯迅研究與導讀新著,既是重慶出版社規劃的“大家導讀”叢書的示范之作,也對業界類似的“大家導讀”出版物具有示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