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文白雜糅句式文體松動
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以下簡稱《源流》)對中國近現代文學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近年來,學界對《源流》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對周作人的文學(史)觀、啟蒙思想以及社會性的話語事件領域,較有代表性的論文有:沈衛威的《周作人的新文學探源之路》、羅崗《寫史偏多言外意——從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看中國現代“文學”觀念的建構》、王志松《周作人的文學史觀與夏目漱石文藝理論》等。如果從語體文的視角考察《源流》可以發現,周作人1932年9月成書的《源流》是以其在輔仁大學做的八次“講演”為基礎,整理校閱而成的述學之文,成書過程并沒有學者細致梳理。《源流》因“講演”而成書,從注重口語表達的“講演”到“落紙為文”的著述,必然牽扯到周作人的“文白觀念”問題。筆者以《源流》為個案,梳理《源流》因講演而成書的歷史過程,從文體的角度考察周作人早期文章到《源流》的體式流變,揭示周作人的“文白觀念”與新體散文觀。
因“講演”而成書的《源流》
《源流》是周作人在輔仁大學八次學術講演的整理校閱稿。從1932年2月底,周作人受沈兼士的邀請到輔仁大學開始第一次學術講演,到4月底完成講演任務,再到后期鄧恭三(鄧廣銘)整理,周作人校閱;同年9月《源流》終在北平人文書店出版發行。
輔仁大學創辦于20世紀20年代,是一所以“文,理,教育”為重點的私立大學。在晚清報人英斂之等人的奔走呼號下,1925年3月輔仁大學成立,并發表了成立宣言書。輔仁大學積極引進西方學術思想,同時致力于復興中國傳統文化,堅持中國化的辦學特色。自輔仁社創辦以來,英斂之“盡瘁鞠躬”“獎掖后進”,1926年英斂之“竟以勞瘁過度,十五年一月十日逝世”。臨終前英斂之將輔仁大學交付給前教務次長陳垣。陳垣緊抓教學工作,同時接受了蔡元培的辦學理念,大力培養學術研究型人才,營造了濃厚的學術氛圍。
語言文字學家沈兼士與輔仁大學關系密切。1927年,學校董事會把“北京公教大學”改名為“北京輔仁大學”,正式向教育部“呈請立案”;是年41歲的沈兼士受聘為輔仁大學教員,并被推選為學校董事會董事。1929年9月,沈兼士任輔仁大學教授,主要講授“文字學”和“廣韻研究”。1931年8月因陳垣請假一年,沈兼士暫任代理校長一職。可見,在正式邀請時任北京大學教授周作人到輔仁大學講演前,沈兼士與輔仁大學已有很深的淵源。沈兼士的另一個身份是北京大學教授。1911年沈兼士從日本留學歸國,次年從浙江嘉興移居北京。約1914年進入北京大學,此后十余年,沈兼士一直在北京大學從事教學和學術研究活動。在此期間,沈兼士完成了大量的學術著作和論文,如1918年發表在《新青年》“通信”欄的《新文學與新字典》,與錢玄同討論“標準字典之編法大綱”,旨在闡釋文學之文和“俗語”(方言)的關系,即“國語文學”如何從口語中汲取營養。
此后,沈兼士與周作人、劉半農、錢玄同、朱希祖、沈尹默等人,在北京大學多次討論編纂字典與新文學發展的問題。1920年12月,沈兼士與周作人、錢玄同聯合組織歌謠研究會,其主要事項如下:“(一)整理歌謠匯編的稿本:審音,定字,分類排比。(二)編刊匯編以外的一地方的歌謠專集。”歌謠是民間“口唱及合樂的歌”,口語化程度很高,“歌謠里有許多俗語都是有音無字,……要用漢字記錄俗歌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勉強寫出也不能正確,容易誤解”。許多耳熟能詳的口語在漢字中并沒有唯一的書寫形態,只有熟悉當地方言才能“聽音解義”。不唯詩歌,散文也存在這樣的問題。魯迅的散文《無常》中,白無常自述履歷時說:“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兒子。”“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魯迅解釋說:“la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周作人在《談酒》中提到:兒歌里說“‘老酒糯米做,吃得變nionio’——末一字是本地叫豬的俗語”。語體文詞匯不夠用,“國語文學”需要國語文學家從方言中汲取詞匯進行補給。作為國語“文學家”的周作人和作為“國語家”的沈兼士、錢玄同的合作,旨在解決“口語入詩”牽扯到的口語審音、定字問題,以此助推“國語文學”的發展。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沈兼士在邀請周作人到輔仁大學講演以前,已是輔仁大學的校長,沈兼士和周作人在“國語文學”的旗幟下有頻繁的學術互動。1932年,沈兼士邀請周作人到輔仁大學做學術講演,他“實在也不好推辭,所以硬起頭皮去講了幾次”。周作人在2月25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三時應兼士之約,往輔仁大學講演,五時了,即返。”查看周作人日記可知,是年周作人的主要社會角色是北京大學教師,除了完成正常的授課任務外,周作人還與錢玄同、沈兼士、沈尹默、俞平伯、梁宗岱、廢名、任訪秋等人,通過書信或走訪形式頻繁互動,尤其是廢名經常去家里訪問周作人。
關于在輔仁大學另外的七次講演,周作人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每次講演的時間。3月3日,周作人日記記載:“下午三時往輔仁講演,五時回。”10日,其日記云:“下午三時往輔仁講演第三次,五時返。”17日,其日記云:“三時往輔仁講演第四次。”31日,其日記云:“下午三時往輔仁大學第五次講演。”在4月6日的日記中,周作人簡單提及鄧恭三來訪,關于《源流》講稿的記錄、整理情況,日記并沒有詳細記載。鄧恭三1930年來到北平,進入北大以前他對北大心向往之,因為那里是新文化和五四運動的策源地;而且20年代中期,胡適、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新文化名將都還在北大任教。經過兩次報考,1932年夏鄧恭三進入北大歷史系,與傅斯年、錢穆、胡適等人接觸頗多;后來在追憶師友的文章中,鄧恭三對以上三位學者及陳寅恪、翦伯贊都有深情回憶。在進入北京大學以前,鄧恭三有輔仁大學英文系的學習經歷,在此期間“適逢周作人應代理校長沈兼士之邀,到校作6周的學術講演,我逐講為之做了詳細記錄”。14日,周氏日記云:“下午往輔仁第六次講演。”20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學研究所“聽章太炎講所著《廣論語駢枝》”。晚上與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章太炎、錢玄同等人吃飯。21日,其日記云:“下午三時往輔仁講演第七次。”次日,周作人在北京大學繼續聽章太炎講課。4月28日,上午任訪秋來訪,從周作人處借書一冊,下午周作人“往輔仁大學講演第八次。”至此,周作人應沈兼士之邀在輔仁大學的講演徹底結束。
講演是一種現場感很強的文化形式,講演者和聆聽者是一種“發聲”和“聆聽”的關系,二者之間的媒介是“聲音”。聲音轉瞬即逝,無法長久保存,因此“重文辭而輕聲音”成為中國的一個傳統。周作人的講演結束后,北京大學史學系學生鄧恭三開始整理周作人的講演內容。如何把具有思想性、學術性的聲音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下來,需要處理好“口語入文”的問題。
講演“隨口而出”“不畏詳繁”,但“難以急亟雕修”;“文字筆之于書”“宜求簡要”“可以從容潤色”。周作人的講演難免存在“支離破碎、隨感而發的缺憾”。講演結束后,鄧恭三在北京圖書館對講稿引文進行校對,并把校對后的稿本交給了周作人。周作人明白“作文”(文章)與“講演”(聲音)有很大的差異,講演要面對觀眾,而“寫書與文章的人有如無線電廣播,看不見觀眾的面,”可以“自說自話的胡寫”,是個體沉靜思考的有序表達。作文和講演的差異要求:把講演內容“落紙為文”就必須注意文章體式問題。周作人看過鄧恭三的整理稿后,對其整理的稿本表示滿意:“所記錄的不但絕少錯誤,而且反把我所亂說的話整理得略有次序,這尤其使我佩服。”6月17日,周作人校閱稿本,其日記云:“下午為鄧恭三君校閱輔仁講演,即為送交靜農轉交。”鄧恭三拿到臺靜農轉交的校閱稿后,對稿本內容再次檢查核對,并于7月17日訪問周作人時把稿本留了下來;當日周作人日記記載:“上午鄧恭三君來訪,留下講演稿一冊。”周作人對講稿內容再次修訂,7月24日其日記云:“重校講稿了。”
不唯周作人,講演的“口語”成為書寫的“文章”(著作)時,學者都很謹慎。魯迅在一則《通信》中寫道:“凡有東西發表,無論講義,演說,是必須自己看過的。”按照廢名的說法,周作人“作文向來不打稿子,一遍寫起來了,看一看有錯字沒有,便不再看”。對《源流》進行兩次校閱,于周作人而言是“文責自負”的警惕;同時,校閱一定程度上也是對講演整理稿的“潤色”和“提升”,有利于語體文的書面化。25日,周作人把“講稿送交慧修”。至此,《源流》稿本的校閱工作正式結束。交稿后第二天(26日),周作人在自己的住所寫下了《源流》的“小引”,旨在說明這部講稿成書的原因。
關于《源流》的出版,據鄧恭三回憶:周作人“特意關照署名為‘周作人演講,鄧恭三記錄整理’,并把全部稿費給了我”。《源流》出版后,尤炳圻給周作人寄來2冊,13日又送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30冊”。
1932年2月底,在文字學家沈兼士的邀請下,周作人前往輔仁大學做了八次講演。以周作人現場學術講演的“聲音”為基礎,鄧恭三對講演內容進行記錄整理,形成初稿;后經周作人與鄧恭三接洽、校閱,1932年9月10日《源流》由北平人文書店出版發行,署名“周作人講校”,封面上沈兼士題簽“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源流》正式以紙面文字的形式開始在社會流通。
《源流》及周作人的“文白”觀念
從《源流》的邏輯結構和內容看,該書首先對文學的定義、范圍、研究對象、起源和作用進行介紹;其次,梳理了中國文學變遷的歷史和文學發展潮流,及明末文學流派;再次,對清代文學之八股文、桐城派古文進行了梳理;最后,談及“五四”文學革命運動,涉及清末政治、梁啟超的新文體、白話文運動、《新青年》雜志、文學革命和明末文學之關系及新文學采用白話的理由。《源流》視野宏大,“把二三百年來文學變遷的大勢包羅無遺”,給讀者帶來了“有系統”的知識體驗。如果從語體文的角度審視《源流》,可以發現“文白雜糅”是周作人秉持的書寫觀念。“文白之爭”是晚清以來文學與文化領域的一個重要論點,晚清一代和“五四”一代的接力和合力共同推進了白話文學的發展。晚清白話文運動、梁啟超的新文體,“五四”文學革命、國語運動都在討論和實踐這個問題。到了《源流》成書的1932年,“文白之爭”已大致有了定論,即文言和白話不可偏廢一方。《源流》中周作人的語言觀念幾近“國語”,其“文白”觀念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源流》認為晚清和“五四”的白話文有所不同,“五四”時期的白話文是“話怎樣說便怎樣寫”“作文的態度是一元的”;晚清時期的白話文是“八股翻白話”“態度則是二元的”。在周作人看來,“五四”時期是“寫話”,把人們口頭說的“話”寫在紙面上,打破了精英階層和普通民眾的階層鴻溝,做到了真正的“言文合一”;晚清時期,出于政治方面的需要,“言是言,文是文”,讀書人仍然寫文言文,因“啟蒙新民”的需要,晚清白話是把寫好的文言文翻譯成普通民眾能夠理解的白話文,“和后來的白話文可說是沒有多大關系的”。周作人以“八股翻白話”論斷晚清白話文的來源有失偏頗。1898年,《無錫白話報》創刊時提出了該報的三大任務:“演古”“演今”“演報”。可見,將文言書籍轉述為白話文是晚清白話文來源的路徑之一,但是晚清興起的白話報對西方政治制度、文學藝術方面的報道也很多,這些信息是古文(古書)中不曾有的內容。
其實,20世紀初年《中國白話報》《安徽俗話報》《競業旬報》等“已經擺脫了由《無錫白話報》開創的‘文言翻白話’的套路”。1904年,《安徽俗話報》創刊,初創時期設立了論說、歷史、教育、小說、詩詞、實業、要緊的新聞等十三個欄目。創刊詞《開辦安徽俗話報的緣故》申明:該報的主義“是很淺近的”,“做報的都是安徽人”,要用“最淺近最好懂的俗話”介紹“事體”“學問”,讓本省人都看得明白。#61906年10月,《競業旬報》在上海創刊,主要欄目有時聞、論說、學術、小說、社說、通信等。該報是宣傳革命思想的進步刊物,以提升民氣、改良社會、改造國民性為宗旨,認為“要救中國,先要聯合中國的人心,要聯合中國的人心,先要統一中國的言語”,如何才能讓語言“合而為一”?“除了通用官話,更別無法子了。”官話在傳播“智識”方面具有很大的優勢,便捷之處已在現實生活中得到了印證。譬如,外國宗教進入中國,其教義譯本“或為淺文、或為官話、或為京話、或為各地方言”。方言局限于地方區域,京話通行于京師之地,淺近文言對不識字的人來說還是有閱讀障礙,因此推行最有力、最得體的“惟官話本乎”。官話“無方言之龐雜,入耳心通,無毫發捍格”。可見,除了周作人提及的“文言翻白話”的路徑外,《安徽俗話報》的俗語書寫、《競業旬報》模擬官話的書寫方式,助推了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發展,成為“口語”書寫的經典案例。
第二,《源流》對胡適的語言觀念“白話是活文字,古文是半死的文字”進行了批判,認為“古文白話很難分,其死活更難定”。對白話“死活”問題觀點的差異,其實質是兩位學者不同的文學史觀在語言文字上的反映。胡適是“五四”文學革命的發起人之一,他對國民性問題的關注上承晚清時期的嚴復和梁啟超。嚴復的《天演論》、梁啟超的《新民說》《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等文章,為胡適開啟了一扇區別于傳統的觀察世界的窗口。胡適在他的《四十自述》里說:“讀《天演論》,做‘物競天擇’的文章,都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風氣……我自己的名字也是這種風氣底下的紀念品。”胡適遵循歷史的進化觀,反映到文學和語言文字上則表現為“歷史的文學觀念論”。文學的自然進化是胡適提倡文學革命的初衷和歷史依據,他認為元代的俚語文學“皆第一流之文學”,元代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世”。明代,俚語文學遭到復古之劫,不然我國文學書寫早已達到“言文一致”的狀態。胡適發動文學革命的現實依據是:時代對白話及國語文學的需求。“五四”時期,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白話戰勝了文言,胡適認為以后的文學都要按照白話文學的路子向前發展,“‘死文字定不能產生活文學’,故我們主張若要造一種活的文學,必須用白話來做文學的工具”,只要解決了工具問題,文學情感和思想的表達問題也會隨之解決。
從《源流》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周作人的文學史觀是循環論,即中國文學的變遷在“載道”和“言志”之間徘徊,“這兩種潮流的起伏,便造成了中國的文學史”。因此,胡適《白話文學史》中所秉持的觀點“白話文學是中國文學唯一的目的地”,周作人并不認同。從文學語言的角度看,周作人認為“古文白話很難分”,文學書寫應該采用“文白兼采”的態度,很多古文并沒有從實際生活中消失,“如‘月’字從甲骨文字時代就有……然而它卻的確沒有死”,一直沿用到當下。具體到周作人的文章寫作,可以發現周作人白話書寫的文言傾向很明顯,這與周作人所受的傳統教育,及1918年以前的文言寫作訓練密切相關。語言的發展有歷史的承續關系,白話必定要從文言中吸收營養成分,不斷提高自己的表達能力和突破敘事限度,尤其是從文言中吸收優美的文學語詞,提高文學表達的審美性,借此突破白話僅可用于啟蒙的語言魔咒。
第三,白話文更容易表達情感(言志)和思想。《源流》認為“白話文有如口袋裝進什么東西去都可以”,“古文有如一只箱子,只能裝方的東西”。古文有固定的文章體式,用古文書寫必須遵循一定的體式規范。固定的文章體式束縛了思想的自由表達,而白話文“溢出”了古文書寫的條條框框,更有利于思想的自由論述。1918年4月,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里提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口號,較之《文學改良芻議》的“八不主義”,此時胡適關于白話文的主張更為周密完備。此文發表后引起朱經農、任叔永等人的討論,“文白之爭”的方向基本就明確了,即文言和白話要兼采并用。周作人認同“文白兼采”的語言觀念,認為文言和白話不可偏廢,要打造“混雜共融”的“國語”形態;但是,要看語體文或文言文承載什么思想,如果荒謬的思想“變成白話,便通行更廣,流毒無窮了”。如果從通俗易懂的層面打量周作人的文章觀,毫無疑問,他認為語體文的受眾面更廣。因此,在1919年發表的《平民文學》中,周作人指出:“白話的平民文學比古文原是更為通俗。”倘若能夠實現“平民的貴族化”,以平民的精神為文章的核心,同時用貴族的涵養對平民文學進行洗禮,才能實現“人的文學”。
《源流》成書時期,思想仍然是周作人白話文寫作意義的關注點,“因為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變動,所以須用白話”。周作人“看到了社會,他走到了文學的社會學觀”,認為雙音節詞更有利于現實社會的描述。古文以單音節詞為主,不利于“西學東漸”以來新事物、新思想的表達;從單音節詞過渡到雙音節詞,白話文表達更為清晰廣闊,即周作人所謂的白話裝進去任何東西,“原物的形狀都可以顯現得出來”,能夠更加準確地反映思想觀念的變化和客觀存在的新事物。同時,周作人認為白話在吸收古文語詞的基礎上,應該盡可能多地吸收外來詞和語法,“單音的漢字的本性上盡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納‘歐化’,增加他表現的力量”。在中西文化碰撞交流的過程中,白話、文言、外來語詞“混雜共生”的語言形態,最大限度地增加了漢語的表現力和敘事限度。
1932年成書的《源流》是周作人文學(史)觀的一次系統闡釋,也是其“文白兼采”書寫觀念的一次表達和實踐。白話、文言和外來新語詞,這種古今中外“雜糅共存”的語言形態順應了時代潮流,為“國語文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擴大了漢語的敘事限度,表明白話能夠表達深邃的學理(述學)和現代思想,可以對新事物進行描述。
句式革新與文“體”的松動
“文白雜糅”是周作人的書寫觀念。1932年周作人的《源流》因講演而成書,“口語”入“文章”有利于增加白話文的詞匯量,詞匯的變革引起文章句式的革新,進而導致傳統文章體式的“松動”,推動了傳統文章向現代散文的嬗變進程。
傳統文章在歷史長河中形成了固定的“體式”。周作人在用文言寫就的文章《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中指出:“凡古今演說之詞,僅為言談,例不得列。即固至美尚,無有愧色,亦必待轉諸記錄,乃有定式而后,乃稱文章。”再華麗的講演也不過是“言談”,“落紙為文”時方有文章的“定式”。“文章云者,必形之楮墨者也”,“人生思想之形現也”,“具神思(Ideal)能感興(Impassioned)有美致(Artistic)也”。“有美致”即為有“定式”、有“結構”。大而言之,“如章句、聲律、藻飾、镕裁皆是”“定式”的表現形態。在歷代詞章家的經營下,文言詞章在技法方面可謂“規則奇繁”。正是在章、句的修辭、聲律、格調上的講究,使得文言文章有了自己的體式規范,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節奏感和音樂性。譬如八股文,周作人在《源流》中認為:八股文“至清而大成,實行散文的駢文化,結果造成一種比六朝的駢文還要圓熟的散文詩”,亦如詩歌一樣有了“音樂的分子”和節奏韻律。
晚清白話文運動和新文體的出現打破了傳統文章固有的規范,文言文、白話文、外來新語詞“混雜共融”的書寫形態,促使現代散文體式逐步生成。白話文運動興起以后,“口語”進入文章,“口語入文”對古文的“定式”“體式”“章法”產生了強烈沖擊,古文文章之“體”無法“容納”語體文和新名詞,即產生了所謂的“破體”現象。“破體,往往是一種創造或者改造。不同文體的融合,時時給文體帶來新的生命力。”“破體”現象的出現,究其原因乃是時代思想表達的需要。譬如,譚嗣同、梁啟超等人為了宣傳維新變法思想,以別具魔力的“新文體”進行書寫。梁啟超在《時務報》《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報紙上發表的社會變革言論,就是新文體的典型代表。新文體是文體從古典走向現代的過渡形態,是從古文、駢文中蛻變出來的一種文章新體,它盡量采用外來新名詞和新語句,打破了“義法”的束縛,能夠容納“啟蒙新民”的新思想和新觀念。同時,這種解放的“文言文”吸收了口語語詞,兼具通俗平易、條理清晰的特點,在晚清文界風靡一時,成為“文言文”向“語體文”演變的重要橋梁。
然而,語體文運動和西方文化對晚清時期的周作人影響似乎并不是特別明顯。如果按照周作人1908年《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中對文章及其體式的定義來看,這個概念無疑是模糊含混的,更多的是他對傳統文論的總結和體悟。無論是從文言書寫形態,還是從他對文章定義及其內涵解析的角度推斷,周作人此時的文章理念仍然在沿著文言的詞章秩序和內在肌理向前推進。新文化運動以前,周作人作文的“體式”絕大多數是文言體式,他所寫的日記、旁人小傳、雜記、序跋、譯文、論說、傳記、短評、評語莫不如此。試看1910年《論觀望之害》中的語句:
甚哉,老成持重之說之足以戕賊之心,貽世大戚也。智不足以應變,才不足以臨難,力不足以任重,識不足以見遠,故心無定衡。一事實之發生,凡為耳目之所未□,往往失其判斷之能。自處其身于不敢顯違不敢顯從之列,患得患失,舍取胥難,遂不免虛與委蛇,伺機進退。其進也,則必其將成;其退也,不必其果敗。觀望之效用如是。
上述文字,從語詞方面看,“甚哉”“之”“也”“故”“則”是常用的文言語詞,有利于句子內部及句與句之間的起承轉合;從句式方面看,四字句、六字句頻繁出現,對仗工整。整段文字單句、俳句夾雜共生,語調頓挫有秩、流利自然,氣勢雍容氣派,文言體式的韻味和痕跡非常明顯。
“五四”時期,周作人進一步受到西方文化和語體文的影響,其散文觀呈現出開放、包容的特點,對古文詞章進行了創造性轉化。“五四”一代“大多藐視固有的文類邊界,所謂散文詩、抒情小說、隨感錄等,都是對于已有文學觀念的挑戰”。周作人的文體觀在其《美文》中可見端倪。周作人把介于“詩與散文中間”的散文詩稱為“美文”或“論文”,既強調思想觀念(知識性)的表達,也關注文章的詩性之“美”(審美性)與體式之“雜”,是一種介于文學性和論說性之間的開放文體。自由思想的表達不僅需要即時的口語與新名詞,而且需要自由的形式作為支撐,落實到文體方面則表現為文體之間的“互滲”和“糅合”。正是“美文”文體的開放性和模糊性,使“美文”能夠容納“五四”時代的思想,一定程度上滿足了知識性學者的文體需求;同時,因其具有“審美性”,又滿足了學者對傳統文章之“美”的內在期待。
與魯迅強調文章的“文學性”不同,周作人強調“文章之道”與“寫作的內在性的變革”,文言詞章對他的“束縛”仍然很明顯,或者說周作人一生都是在寫“語體的古文”。1950年周作人在隨筆《語體的古文》里明確說:“我寫的是語體的古文。”“古文的小題大做,或指東畫西,說的莫名其妙的做法,倒是有點用處的。”他提倡作家要用中國的“文句與思想”進行書寫,發揮自己的情思和思想,“模仿的,不自然的著作,無論他是舊是新,都是一樣的無價值”。同時,周作人敏銳地發現了古文與現代美文之間的關聯,在《美文》中他指出:“中國古文里的序、記與說等,也可以說是美文的一類。”古文序跋兼具知識論述和自我抒情的特性,內容簡短,體裁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文體方面有很強的生長空間。這些特點與周作人提出的“美文”觀點很契合。
此外,加之外國文學對周作人的滋養,他試圖從日本、英國等文學發展經驗中汲取養分,對傳統文章進行溫和的現代改造,盡量留存傳統文章的韻味和神思。以中國古代文章的詞章秩序引進和表達西方文化,這種創造性的表達方式是西方文論“文章化”的具體呈現,在糅合二者的過程中必然伴隨著語詞與句式的革新及文體的創化。這在周氏的翻譯文學中表現得很明顯。周作人在翻譯波德萊爾詩作時認為:波德萊爾用“精煉的形式,寫他幻滅的靈魂的真實經驗”,“精湛的文字,現代散文詩的流行”體式影響了大批詩人。且看周作人1922年翻譯的波德萊爾《窗》的開頭:
從開著的窗看進去的人,決不比看那合著的窗的人所見之多。世上再沒有東西更深奧,更神秘,更豐饒,更幽暗,或更炫目,過于燭光所照的窗了。你在日光中所能見的,常不及在窗玻璃后所演了的更有趣。在那個黑暗或光明的孔中,人生活著,人生夢著,人生辛苦著。
從文體的角度看,這是典型的“散文詩”,是周氏“美文”理念的具體實踐。與1910年周氏的《論觀望之害》進行縱向比較,這段文字從文章的“體氣”角度考量是明顯的“語體文”,表達了現代人“憂郁的情調”和生命體驗。較之晚清時期的文章,此時西方文化和語體文對周氏文章的影響進一步加劇,周氏文章對個體內在精神的表現和個性的張揚更加明顯。如果從句式角度進行分析,這段文字暗含著文言體式的遺留因子,如“更深奧,更神秘,更豐饒,更幽暗,或更炫目”,“人生活著,人生夢著,人生辛苦著”,這樣的句式在古文詞章中很常見,增強了文章的氣勢,傳統名士風流的韻味十足。可見,古今中外的語詞章法在周氏文章中糅為一體。
到了1932年,《源流》以講演的方式成書,“口語入文”的書寫體式不僅豐富了白話文詞匯,而且對傳統文章規范產生了進一步沖擊,有利于文“體”的“松動”和解放,對現代散文的發展有重要意義。
學術性的講演比起政治演說現場感稍弱,主要是講演者把自己的學術理念通過口述的方式邏輯分明地表述出來,講演的內容及如何述學才是關鍵。進而言之,從講演到紙面的學術著作(寫“話”)又牽扯到白話、白話如何述學(是否過于白話化及白話如何書面化地表達)、記錄速度等問題。《源流》“小引”中,周作人說,“說話本來非我所長”,在沒有講義的情況下便登臺“信口開河地說下去”了。據鄧恭三1997年回憶:“我只發現他只有一紙提綱,沒有講義。”這就要求鄧恭三記錄周作人講演的“話”時要迅速準確地“寫”,把“口語”(聲音)迅速轉化成文章,使記錄內容盡量“書面化”“學術化”。當記錄者把知識性的“聲音”“落紙為文”時,口語語詞則豐富了白話文的詞匯,“介入了‘白話文學’的生產,甚至內化為一種語言形式”,傳統的句式和文章體式發生了現代性革新,“有力地促進了現代白話文的成型與發展,催生了白話取代文言、白話文章/文學成為主流樣式的文學革命時代”。《源流》時期,周作人沿革了《美文》時期的觀點,即強調兼具知識性和審美性的文章,而重點仍然是思想和情思的表達,并不囿于文章詞藻的華美和韻律的均齊。他在《源流》中說,伴隨著“西學東漸”的潮流,“新的思想必須用新的文體以傳達出來”。傳統文章適應不了新事物新思想,新體散文便隨著白話文運動向前發展。
從作文的體式和肌理看,周作人早期文章是按照文言的詞章秩序寫作。“五四”時期,周氏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越來越深,《美文》《個性的文學》等文章提出并實踐了開放性的文體結構,極大地松動了傳統文章體式。到了因講演而成書的《源流》時期,周氏作文越來越“白話化”,語體文色彩更加明顯。從早期文章到《源流》的問世,周氏沿著文言體式的章法向前推進文章的寫法,通過接受外來文化和語體文來改革、進化作文的理路。“寫的是語體文,用的是古文法”,用周作人1950年的這句話概括他寫作體式的流變軌跡,應該是合適的。
結語
晚清以降,講演不僅與政治性的“啟蒙新民”及知識性的“傳播學術”相關聯,而且因其對白話文運動的助推作用,講演與文章體式的現代革新聯系在了一起。《源流》以周作人在輔仁大學的八次講演內容為基礎,鄧恭三記錄整理,周作人校訂審閱而成書,對近現代文學史和學術史產生了深遠影響。學術性的講演以“口語”為表達方式,將口語“落紙為文”整理成書,需要解決“口語入文”的書寫難題,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周氏的“文白”觀念。從文體角度考察《源流》可以發現:“口語入文”不僅增加了語體文的詞匯量,而且有利于傳統文章體式的“松動”和現代性嬗變,助推了白話文運動和白話文學(文體)的發展。文章體式的“松動”落實到文體上,則表現為“破體”與文體之間的互滲,周作人的“美文”觀念是其文體理念的具體呈現。總體來看,由八次講演的“聲音”到“落紙為文”的《源流》,是周作人“口語入文”的一次書寫實踐,通過該著可以窺探周作人的“文白”觀念、文體理念,對認識現代散文的生成發展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