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今天的榮休儀式。
從去年開始,蕭映教授和寫作學教研室的同仁就多次提議,要為我舉行榮休儀式。起初,我不太愿意。后來,在孟慶奇、沈瑞欣、戚慧等幾位博士生的強烈要求下,才勉強答應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寫作學教研室為離休教師舉辦榮休儀式,這是第一次。我當然應該積極配合,開個好頭,不能辜負了教研室同仁的一片心意。
我是湖北省浠水縣巴河鎮人,是聞一多的正宗老鄉。聞一多的老家在聞家鋪,我的老家在陳家灣,我們兩個的老家挨得很近,只有幾分鐘的路程。陳家和聞家也互通婚姻。我現在充任中國聞一多研究會會長,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緣分或者天意。
大家知道,整個有清一代,湖北出了三個狀元,一個是黃州的劉子壯,一個是天門的蔣立鏞,再一個就是浠水縣巴河鎮的陳沆。陳沆是我的祖先,他和魏源、龔自珍的關系非常好。2016年,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部《陳沆集》,是作為“荊楚文庫”甲編之一種。陳沆的《詩比興箋》是研究《詩經》無法繞開的一部重要著作。聞一多考上清華大學以后,曾專門拜訪過陳沆的曾孫陳曾壽(聞一多在寫給家人的信中提到過)。當時,陳曾壽在北京大學教書。1930年,因陳寶琛的推薦,陳曾壽到天津做過溥儀的妻子婉容的家庭教師。
我們家姊妹4人,姐姐最大,15歲就參加了工作。我的大哥在武漢大學法學院畢業后留校任教,后來南下開辦了律師事務所。我的二哥在湖北省水利廳工作,也是剛剛退休,是一級巡視員。我和他是雙胞胎,所以我經常開玩笑地對學生講,如果你在大街上看見一位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要輕易叫陳老師,他有可能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的兩個哥哥都是學文科的,當年他們兩個先后考上大學以后,我父親希望我留在身邊,他是巴河黃砂公司的總經理,大概他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衣缽,做黃砂生意。我母親極力反對,堅決要求我讀書考大學。我父親屈服了,但他不要我讀文科,要我讀理科,他的理由很簡單,家用電器壞了,得有人修理??墒俏覍砜撇桓信d趣,特別不喜歡物理老師,高考的成績可想而知。后來,我改讀文科,高考分數過了華中師范大學錄取線,但不知道填報,結果被黃岡師范學院(當時叫黃岡師范??茖W校)錄取了。在黃岡師范學院畢業后,因為成績優異、表現突出,作為插班生,被學校保送到華中師范大學。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緣分或者天意。
在華中師范大學畢業后,我又回到了黃岡師范學院。在黃岡師范學院畢業的時候,我們是國家包分配的,有兩個單位供我挑選,一是湖北省電力局,一是長航。我之所以同意到華中師范大學插班學習,是因為我們的系主任對我說,華中師范大學畢業時,可以重新分配,沒想到被他“騙”了。
在黃岡師范學院任教期間,我一度想停薪留職、下海做生意,但有一件事情堅定了我從事教育事業的決心。在黃岡師范學院工作的第三年,我帶了一個班的班主任。第四年的上半年,中文系派我帶畢業班的學生去外地實習,華中師范大學一個地理專業的學生到黃岡師范學院實習,我的班主任工作由他接任。由于這個實習生經驗不足,搞得那個班上的學生怨聲載道,非常不滿。有一天,我在實習學校收到那個班上的學生聯名寫給我的一封信,很厚,每個學生都寫了幾句話,呼喚我早點回來。我讀了這封信以后,很感動,心想:當一名深受學生喜愛的老師,也是很光榮、很幸福的。我搬過無數次家,這封信還一直保留著。
經過這件事情之后,我更安心、專心工作了,工作勁頭也更足了。1991年、1992年、1993年,我連續三年參加黃岡師范學院舉行的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青年教師課堂教學比賽,均獲得了“教學十佳”稱號。據說,到現在為止,在黃岡師范學院青年教師課堂教學比賽的歷史上,還沒有其他人連續三屆獲過“教學十佳”稱號。
有意思的是,我在黃岡師范學院最開始教的是“寫作”,最后在武漢大學文學院教的也是“寫作”。不知道這又是不是一種緣分或者天意。
1997年,我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為全國高校教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開辦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學位班。我的導師是易竹賢先生。在座的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鄒建軍教授,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這個班只有17個同學,有好幾個同學后來做過他們所在學校的校長、院長。去年,校慶期間,我們這個班的同學聚會,三禮書記也應邀參加了。於可訓先生說,有兩個班,他的印象最深,一個是作家班,一個就是我們這個學位班。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學位班學習期間,武漢測繪科技大學請我帶了一點文學課。當時,班上有一個學生,跟人文管理學院院長的小孩是同學,這個學生和院長的小孩聊天,說我的課講得很好。院長的小孩回家后,跟他爸爸講了這件事。院長聽了,希望把我調到武漢來。從一個學校調到另一個學校,按慣例,要試講,但我沒有。我把在黃岡師范學院參加教學比賽的錄像帶給他們,他們看了大約3分鐘,就讓我趕緊辦理調動手續。1997年年底,我正式調到了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在武漢測繪科技大學任教期間,我的教學任務似乎不能用“飽滿”二字來衡量。我記得,那個時候,開辦的自考班非常多,有兩周的時間,我平均每周上過35節課。雖然教學任務相當繁重,我的精力卻相當旺盛。
2000年8月2日,武漢測繪科技大學與武漢大學、武漢水利電力大學、湖北醫科大學合并組建新的武漢大學,我和在座的胡春潤老師分到了人文學院中文系,也就是現在的文學院。我是1964年8月1日出生的,到我離休為止,我在武漢大學整整工作了24年。
在武漢大學工作,沒有博士學位,肯定是難以勝任的。因此,合并不久,我就考上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博士,師從陳國恩先生。國恩先生是易竹賢先生的學生,直到易先生去世后,他才知道我也是易先生的學生。我跟國恩先生開玩笑地說,之所以沒有告訴您,一是怕您不招我,二是怕您照顧我。
今天的榮休儀式,安排我回顧所謂的學術研究。去年,《傳記文學》雜志編輯約我寫一篇“學術自傳”(《傳記文學》有一個常設欄目“學人自傳”),我一直沒有動筆。下面就簡單地報告一下吧。
在攻讀博士學位之前,雖然我已經是副教授了,雖然我發表學術論文的時間也比較早(第一篇論文,是我在黃岡師范學院寫的畢業論文,我的指導教師,就是前面我提到的中文系主任——今年去世了,享年90歲——是他交給黃岡師范學院學報發表的),但我的真正意義上的學術研究是從讀博開始的。
我的博士學位論文是研究廢名的學術研究。中國現代作家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如魯迅、周作人、胡適、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老舍、蘇雪林等人,除文學創作以外,還有不少學術著述。要想了解、認識某位現代作家之“全人”,僅僅閱讀、研究其文學創作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從某種程度上看,研究中國現代作家的學術研究,其難度甚至還超過了研究中國現代作家的文學創作。中國現代作家大多學貫中西,學養深厚,文史哲兼通,如果沒有相應的知識儲備、知識結構,是難以與他們展開對話的。廢名的學術研究涉及古代文學、現代文學、哲學、美學、語言學等領域,計有上百萬字。廢名的文學作品以“晦澀難懂”著稱,他的學術著作也是這樣??箲鹌陂g,他在湖北黃梅寫了一部佛學著作《阿賴耶識論》。這部著作不到5萬字,我讀了不下10遍,可能我的慧根有限,一直讀不懂。一個冬天的晚上,我上完課,回到家,打開火鍋,下了一點菜,喝了一點酒,然后坐在書桌旁,快速讀了一遍《阿賴耶識論》,突然感覺通了,于是用幾天時間,完成了博士論文中最難寫的一章。令人倍感欣慰的是,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得到了三位外審專家的高度評價,他們一致認為“填補了廢名研究的一個空白”,都給了90多分。
應該說,我在廢名研究方面是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的。迄今為止,編訂、出版的廢名作品集有好幾種。2023年10月,出版了10卷本《廢名全集》。4卷繁體本《廢名集》(主要收廢名1949年以前的作品),已列入“荊楚文庫”,明年出版。同時,還出版了3部廢名研究專著,可能明年會由武漢出版社出版一部《廢名年譜長編》。前年除夕夜,張箭飛教授給我發賀年微信,說我把廢名弄成了“正典”。這當然是譽美之辭,但實事求是地講,廢名之所以有現在這種“氣象”,多少與我等的大力宣傳、研究是分不開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忽然對史料研究產生了濃厚興趣。我始終認為,“史料”“史料研究”“運用史料研究”是三個不同的概念。“史料”是一切研究的基礎,沒有史料支撐,就無法展開研究?!笆妨涎芯俊眰戎赜谘芯渴妨稀P熘灸τ幸皇组L詩《康橋再會罷》,最初刊發在《時事新報·學燈》上,編者把一首3節110多行的長詩排成了一篇只有3個自然段的散文。為此,徐志摩給《學燈》編者寫了一封信。不久,《學燈》按詩的形式又刊載了一次。重登的《康橋再會罷》雖然恢復了詩的形式,但是錯排、訛字、漏字現象仍十分嚴重。因此,徐志摩又專門給《學燈》主編柯一岑寫了一封更正函。這封更正函沒有收入已經出版的各種《徐志摩全集》,我發現以后寫了一篇小文章,把這封更正函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做了一番梳理,并針對更正函的具體內容做了一定的闡釋。我的這種研究就屬于史料研究。有學者根據我發現的這封更正函,研究新詩的形式問題,這就是“運用史料研究”。我們大多數的研究,是屬于這種類型的研究?!笆妨涎芯俊焙苜M工夫,我曾對我的博士生講,不希望他們做“史料研究”。但是,這個工作總得有人來做。因此,我現在的看法是,如果你感興趣,做“史料研究”也未嘗不可?!笆妨涎芯俊保斓貜V闊,大有作為。
由于近年來,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史料”和“史料研究”日漸引起論者的重視,所以有不少人提出,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具有“史學化”趨向。同時,有人還指出“史料研究”存在“碎片化”現象。持這種觀點的人,其實并不了解史料的特點和存在形態。史料是歷史的遺存。從理論上講,歷史當然是完整的,但是作為歷史遺存的史料,其本身是零碎的、散在的。只有把一些“碎片化”的史料盡量拼貼起來,才有可能還原歷史、認識歷史、想象歷史、重構歷史和書寫歷史。
我在史料研究方面,也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已經出版了兩部專書。史料研究具有很強的實踐性,如果能夠克服懶惰的話,我會將自己的研究心得寫成一本小冊子,奉獻給有志于從事史料研究者。但何時可以兌現,只有聽天由命了。
今后,我想把主要精力放在聞一多研究上,因為這是我的職責之所在。目前,市面上流行的各種《聞一多全集》,因限于整理者、編輯者當時的條件,均存在收錄不全、??辈痪痊F象。我正在編一本《聞一多新詩集》,收錄已經知道的聞一多的所有新詩,包括成集本《真我集》《紅燭》《死水》和集外詩;同一首詩,如有不同版本(文本)且存在異文現象,則采取頁下注方式一一隨文出校;若改動較大,則將異本附于同一首詩后。一家出版社有意出版。我的目的是想為聞一多新詩研究者,提供一個更值得信賴和放心使用的版本。
當然,學術研究恐怕不是我的退休生活的主業。我希望我的退休生活能夠豐富多彩一些,過去的業余愛好,比如繪畫,會從幕后走向臺前。小時候,我很喜歡畫畫,可惜沒有老師指導。如果那時有現在這么好的條件,說不定我會成為一個畫家,我的人生道路也許是另外一番景象。但人生沒有“如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能夠在美麗的珞珈山遇見大家,這是一種緣分,更是我的福分!
感謝大家為我舉行了這么隆重、值得永遠紀念的榮休儀式!
2024年12月28日
附言:
榮休儀式結束后,不少學生問我:“陳老師,您退休后還寫詩嗎?會出一部詩集嗎?”是否還寫詩,不太好說,但為了“紀念”,肯定會出一部詩集的。
老實講,我寫詩的歷史并不算短,大學時代就開始寫詩(可惜大多沒有保留下來)。那個時候,朦朧詩派正在崛起。我始終認為,包括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食指、芒克、梁小斌、海子等在內的朦朧派詩人,他們有理想,有追求,比較純粹。他們的詩既是“現代”的,更是“中國”的。這一派詩人,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參加工作以后,雖然忙于教學和科研,但是我仍沒有放棄寫詩。在我看來,中文系的教師,特別是講授文學、寫作的,多少應該有一定的創作經驗。否則,講起來會隔靴搔癢,有“紙上談兵”之嫌。我長期以來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工作,之所以保持寫詩的習慣,也是不想因埋首“故紙堆”而鈍化、泯滅了自己的“靈性”。
今年年初,我的一位學生、西安音樂學院教師劉曉寧博士,從我的微信朋友圈里輯錄了100首新詩,并讓“豆包”一一賞析后,交由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讓“豆包”賞析,是我的主意。在數智時代,無視Al寫作,與其說是傲慢與偏見,不如說是無知的表現。出版一部“人機互動”的詩集,這是我的一個試驗,誠如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李修文教授在序文中所說的“有探路工程之意味”。
因我在榮休演講中沒有談到詩歌創作問題,故特補寫以上幾句枝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