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研究魯迅著稱的錢理群是感性而“流質”的,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研究對象魯迅有內在的契合。竹內好曾說:“魯迅不是有體系的思想家。他既沒文學論,也沒文學史(他的主要著作之一《中國小說史略》,是文獻考證加作品評價,并不是歷史)。他的小說是詩歌式的,評論也是感性的。他在氣質上,也和憑借概念來思考緣分甚遠。做類推而不做演繹,有直觀卻無構成。”借用這段話來評價錢理群,也不能說是不恰當的。錢理群曾定位自己為“文學史家”,這樣的內在氣質卻注定他會有一個變動不居的學術生涯。從早期的作家論及文學史研究,到中期的“人文學”研究,再到2022年以后“回歸生命本源”的思考與研究,僅僅重大轉向就有兩次,其中細微蛻變與轉折更是難以計數。這種永不停歇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克服,意味著研究主體不斷以新的生命經驗撞擊新的研究對象,從而由“錢理群魯迅”出發,走向了更為廣闊的思想空間。回顧這一歷程,《豐富的痛苦——“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的東移》(以下簡稱《豐富》)可以說是其中一部具有路標性質的重要著作。
一
在《豐富》問世之前,錢理群已經出版了不少著作,如“漫說文化”叢書中的《世故人情》《父父子子》《說東道西》等,以及著名的魯迅、周作人研究專著《心靈的探尋》《周作人傳》《周作人論》。他積郁已久的旺盛強勁的主體性與研究對象的撞擊場面堪稱奇觀,研究成果迅速引發了學界轟動,甚至溢出到社會層面,他也迅速成為一顆熱力四射、引人矚目的學術明星。正在這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時刻,假如他趁熱打鐵,繼續沿著周氏兄弟研究的路徑前行,不難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進一步鞏固、提升“周氏兄弟研究專家”的學術地位。然而,他卻選擇了一條不合常理的“險徑”,從本色當行的現代文學研究,一腳踏入了比較文學的陌生空間。
錢理群曾在不同場合多次說過,外語水平不高和古典文學基礎薄弱,是他在知識結構上的兩大缺陷。但我們翻開《豐富》,就會發現它正像是一次朝向叢林秘境的探險之旅,赤手空拳的作者“冒險涉及完全不熟悉的外國文學、文化領域,橫跨英、西、法、德、俄、中六個國家,從一個特定角度縱覽三百四十多年的世界文學、文化發展的歷史,而且包括這么多世界級的思想與藝術的大師”。對于錢理群來說,這更像是行走于坦途之中,忽然向自我發起的知識與心靈挑戰。這個過程顯然是艱難的,正如他在“后記”中所說:“這顯然是一件力不從心的活兒。寫作時,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費勁兒,整整一年的時間,一直是戰戰兢兢,不敢有半點松懈與馬虎,妻子已經在預言,書寫完我大概要大病一場?,F在,像馬拉松賽跑一樣,總算奔到了終點,卻毫無輕松之感,仍然為成績好壞而惴惴不安:在我寫的所有的書中,這一本是最沒有把握的。”因為題材陌生,所以要格外用心準備。從《豐富》的上編來看,作者盡可能窮盡了能夠搜集到的與哈姆雷特、堂吉訶德相關的中文文獻,按照歷時性順序,對丹麥王子與西班牙騎士故事的起源、成書過程,以及在法、德、俄等歐洲主要國家的傳播,進行了詳盡介紹,稱得上是考證完備。不僅如此,作者還深入論述了這兩部作品對菲爾丁、狄更斯、薩克雷、萊辛、赫爾德、席勒、黑格爾、海涅、普希金、別林斯基、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一系列閃光的名字的深刻影響。放在新時期以來人文學術發展的脈絡中看,由于是較早涉足經典文學人物的跨文化傳播,所以僅從學術的角度而言,《豐富》在題材開掘與知識生產上均有顯著的推進,即使放在比較文學專業之中,也堪稱是一本新意迭出、質量上乘的學術著作。它既是朝向陌生之地的探險之旅,又是沉思內省之后的自覺補課,更是跳出舒適圈、超克舊我的生命更新。
二
雖然是“跨界演出”,但《豐富》在知識的鉤沉、考掘與比較上都堪稱本色當行,難以挑剔。不過,它最打動讀者的,仍是錢理群滲透于字里行間的生命體驗與精神追問,構成一股潛流,由涓細漸至沛然,由沉靜漸至熱烈。他對每一位歐洲靈魂對哈姆雷特、堂吉訶德的接受史的勾畫,都可以用他的成名作的名字來形容——“心靈的探尋”。在海涅這一章,他敘述了青少年海涅對《堂吉訶德》的迷戀,從而證實“西班牙騎士的靈魂已經融入了這位德國詩人的自我生命之中”,并重點強調了海涅體驗并提出了“堂吉訶德式的憂慮”,同時還意識到其所指的真實事實與內在的深刻懷疑,使之成為一個世界文化的命題。但海涅氣質的憂郁與敏感,又注定他與哈姆雷特的天然親近。他從哈姆雷特那里發現了熟悉的自己:“我們認識這個哈姆雷特,好像我們認識我們自己的面孔,我們經常在鏡子里看到他?!彼麖倪@個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德意志民族沉溺于抽象思維而怯于行動的國民性弱點,更看到了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氣質之間的某種對立統一的內在聯系:
這里,集中了一系列十分深刻的矛盾:既包含著對于行動,特別是群眾的非理性的暴力行動必然造成的破壞性后果(包括“打爛我們那些最純潔的花朵”這樣的對于精神、文明的摧毀)的不安、恐懼,以及自身應對這些后果負責的負疚感,又孕育著自身既反叛“害病的舊世界”(舊傳統)為其所不容,又“屬于這個害病的舊世界”(舊傳統),將伴隨之而毀滅的無可歸宿的悲劇性命運的自省。這一切,又最終歸結為“思想的實現即思想自身以及思想者的毀滅”的命題——這正是作為現代思想者的知識分子的最大困惑。
在這里,錢理群指出,海涅的重要之處,就在于發現了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身上所體現的二元結構,即精神與物質、思想與行動的矛盾對立與相互轉化。這一二元結構之所以值得分析,就在于它與德意志民族精神文化的發展有密切的關系,在即將到來的革命過程中,德國知識分子不得不面對這一二元結構所帶來的一系列深刻矛盾。像海涅這樣“激進主義者中走得最遠的人”,則既憧憬并預言著共產主義社會的到來,又對強調絕對平等和民粹而帶來的平庸、粗鄙滿懷憂慮,這種對烏托邦既向往又疑慮的矛盾性,正是來自“知識分子的本性”。
由此,我們可以觀察到《豐富》的特質:在知識生產的學術機制之外,延續了錢理群以生命體驗為內在軸心和動力的思想方式,書中所洋溢的“豐富”,正是來自錢理群自身難以擺脫、如怨鬼糾纏的“痛苦”。這也使他的論述具有極強的問題導向。他曾在一篇文章里說,自己在寫作時,常常會偏離主題,變成沒完沒了地分析自己。f這就導致他早期的學術著作都帶有自我心靈拷問的色彩,也都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心靈史。他曾坦率地承認,他的學術研究帶有強烈的自救自贖性質:“所有的學術探討,對外部世界歷史與現實的追問,最后都歸結為對自我內心的逼問,對自我存在的歷史性分析和本體性追問:我是誰?我何以存在與言說?”不僅如此,他還由己及人,從對自我的追問擴展到對整個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的探尋。他在書中深入分析了魯迅、瞿秋白、廢名、穆旦、何其芳、張天翼等一系列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結構,但其終極意圖在于反思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與革命相遇之后形成的精神史,反思自己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歷程。正如他在書中所總結的:“哈姆雷特精神在喚醒后又不斷受到威脅,堂吉訶德精神在遭到質疑后又不斷被呼喚——這一切,構成了我們這一代人——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新中國的第一代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個重要側面。
由于這種具有極強感染力的、“將自己燒在里面”的心靈史研究方式,錢理群對知識分子精神結構的發現是極為深刻和富有疼痛感的。他對知識分子群體精神氣質上的堂吉訶德氣、哈姆雷特氣的糾纏,以及二者之間的對立、滲透、消長起伏,進行了高度凝練的總結,并將之視為人類精神的某種概括。一方面,將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視為一個對立統一、相互斗爭與轉化的二元結構,使得對知識分子精神結構的論述顯得清晰有力,并可以對許多歷史問題進行簡潔明了的分析,頗具說服力;另一方面,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一結構及背后所體現的思維方式,又不免過于受辯證法的影響而顯得有些刻板,使人產生一種印象,即知識分子始終在哈姆雷特型與堂吉訶德型之間擺蕩,不是沉溺于抽象的玄想而怯于行動,就是被狂熱的理念俘獲而盲目沖動。讀者很自然地會產生困惑:難道這就是知識分子的宿命?知識分子只能在一系列二元對立中倒向一方,非此即彼?事實上,《豐富》一書所可能引發的有價值的思考就是,在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之外,知識分子是否還有第三種可能?也就是說,知識分子能否成為一種經驗主義者,執兩用中,兼具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優點?這一類人既比哈姆雷特型勇于實踐,又不是像堂吉訶德型那樣充滿“啟蒙者的專橫”,從概念而非現實出發。這一類人具有現實感,以經驗為基礎,根據實際情況來決定行動,根據效果來調整實踐,既不是一味地自我膨脹、自我神圣化,也不是一味地自我懷疑、自我否定,陷入虛無主義泥沼,而是能夠合理地自我反思,具備突出的糾錯能力。尋中道而行,我想這一類知識分子應該是存在的。
三
由錢理群在《豐富》中所論證的“哈姆雷特/堂吉訶德”二元精神結構,不難發現他這一代學人在思維上的整體性特征。這就令我想到了近年來學界熱議的“總體性”(DasTotalit?t,Totality)問題。總體性這個概念,近年來頻頻出現在一些重要文章中,已經逐漸成為現當代文學研究中一個引人注目的關鍵詞,表現出強勁的理論勢能。并且衍生出總體性視野、總體性難題、重建總體性等概念,這是一個具有生產性的、值得重視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現當代文學研究的走向,它的出現也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
今日學界討論的“總體性”概念,與盧卡奇的“總體性”之說有密切關系。盧卡奇的總體性,從形而上的層面看,是指整體對各個部分的全面、決定性的統治地位。他認為:“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實的認識?!笔聦嵣?,從柏拉圖到黑格爾到馬克思再到盧卡奇,都相信一個更高的歷史本質的存在,因此他們也相信從“總體上”把握世界的可能性。因此,從認識論的角度看,“總體性”就是理解個別與一般、局部與整體、偶然與必然等關系的理論范疇。堅持總體性的觀點,就是堅持從總體上辯證把握世界從而認識歷史本質的方法,正如盧卡奇所說:“不是經濟動機在歷史解釋中的首要地位(Vorherrschaft),而是總體的觀點,使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有決定性的區別?!北R卡奇的這一思想,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近年來,李敬澤、賀桂梅、吳曉東、薩支山、劉大先、楊輝等學者也在不同場合提到“總體性”問題,柳青的《種谷記》、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乃至路遙《平凡的世界》、賈平凹《帶燈》、陳彥《裝臺》等,紛紛被認為是具有“總體性”的作品。眾聲喧嘩之中,這些學者的論述各有側重,訴求不同,所以對于“總體性”的認識與定義也不盡相同。不過,其論述的內在一致性也很明顯,即普遍表達了對現有文學創作/研究的嚴重不滿,認為不少創作/研究過于瑣碎、封閉、個人化,要求研究者具備宏觀視野,能夠總體性、全局性地解釋近現代以來的中國文學、歷史及現實,以形成一套對近代以來中國具備闡釋力與批判力的分析模式、研究范式。盡管各自的理論資源和立腳點不同,但他們對總體性的不約而同的強調,對目前研究的否定和批判,都給研究者帶來了強烈的壓迫感,其根源在于要求研究者對自己的世界觀進行某種重申、檢討、改造和重建。
有意思的是,錢理群對青年學者的不滿,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釋為對青年學者缺少總體性視野的批評,只是他沒有使用“總體性”這個概念。在談到“70后”魯迅研究者時,他對青年知識分子的整體知識與精神狀態表示擔憂,提出當代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歷史責任,是要創造出對現當代的中國歷史與現實具有解釋力與批判力的理論,要抓住魯迅思想與文學中的重大課題,面對現實中的重大問題,新的研究應該追求精細與大氣的結合。他強調,只有有一個“未來三、四、五十年的中國和世界”的大視野,在魯迅研究上才可能有一個大境界,才能更深刻地把握魯迅的意義。因為現實生活在急劇變化,急需新的理論創造。
在討論“重建”總體性之前,不妨先看看錢理群本人的研究。錢理群的研究看起來是研究者主體與研究對象的精神對話,是個體心靈之間的碰撞,但其實也有宏觀的思想架構。他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曾和陳平原、黃子平等一起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這一概念本身就具有總體性意識。他曾指出,這一理論框架的提出曾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背景:“在我們之前,曾有過一次在‘五四’領導權問題上的大批判。我們從這次大批判中,意識到現當代文學研究中存在著一個‘依附于政治史敘事的文學史框架’。因此,我們提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就是對既定現當代文學史研究框架的一個自覺的挑戰?!笨梢?,新時期以來的現代文學研究并不一定缺少總體性。如果承認現代化或者現代性敘事背后隱含著某種總體性的現代化世界想象,那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對“革命史觀指導下的現代文學”的顛覆和取代,不過是一個新總體性研究架構對舊總體性研究架構的替代。
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如果確如薩支山所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這一闡釋和實踐范式已經失效,那么應該尋找怎樣的一種總體性?當前全球化受挫的現實,是否預示這種現代化的總體性想象的理論潛能已經耗盡?重提以馬克思主義為哲學基礎的“總體性”思想,是否意味著要回歸王瑤、陳涌那一代的以政治性為前提的現代文學研究,或者是能動地改造世界的歷史決定論在更高層次的重新相遇?除了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總體性之外,是否還設想了其他總體性的可能性?當前學界對總體性概念的理解和表述,其實有不小的差異,而缺少共識恰恰是總體性缺失的后果。但新的問題是,在建立新的共識的過程中,個體經驗的差異性是否會被抹平?如果文學研究只能由總體性視野帶來意義,那么個人性或者主體性的價值何在?反過來,如果引入AI的視角,在機器人越來越接近人類時,個人或人的定義其實已經需要重新界定,在這種情況下,總體性是否也應該向未來敞開其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