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文明觀;資本文明;中國式現代化道路
中圖分類號:D61;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1009-895X(2025)02-0183-08
DOI: 10.13256/j.cnki.jusst.sse.230302089
Marxist View of Civilization and the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CHEN Xuexue (School ofMarxism, University ofShanghai for Science and Technology,Shanghai 20o93,China)
Abstract:The Chinese Path,as thepractical approach to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is closelyrelated to and scrutinized by the view of Marxist on civilizatio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national history to world history is a great leap forward in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society, bringing about a turning point from regional civilization to world civilization,and from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 to modern civilization. Modern civilization is predominantly shaped by the West, and has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and overallpicture of human civilization, which is marked with distinctive Western characteristics. However, moderncapitalcivilization is not eternaland abstract,andit has explicit historical boundaries in its existence.During its global expansion phase,it is confronted with internal crises,and the limits of its development have exposed its inherent defects and limitations.Ever since the very beginning,the Chinese Path has coexisted with modern capital civilization and broken through its hegemonic system, it shows a practical path of a new style of civilization, and promotes the progress and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human civilization.
Keywords: Marxist view of civilization; capital civilization; the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馬克思主義文明觀深刻關聯。一方面,馬克思主義文明觀包含對世界歷史、現代資本文明、文明道路等問題的深度透視,揭示了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歷史境域與時代環境;當代中國走出了一條不同于西方的現代化發展之路。另一方面,處于世界歷史進程中的中國道路有其新文明類型的開創和發展,必然對人類文明進步具有深遠意義。
一、人類歷史走向世界歷史
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重大跨越。人類社會走進了共同而廣闊的歷史場景,各民族國家開始成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存在。
在世界歷史以前,人類社會的發展狀況總體上是緩慢的、靜態的,各民族國家近乎處在封閉自守和傳統循環的落后狀態,個人也局囿于狹小的村落或家庭內部生產和生活。在前世界歷史時期的民族國家中,傳統的農業生產方式在社會生產中占主導地位,小農生產將人們圈定在小塊土地上或固定范圍內,不允許進行分工,造成人的相互隔離而不是相互交往;各民族國家由于受小農生產方式的制約,同樣缺乏國與國之間的往來聯系。國家和個人都沒有形成廣泛的交往互動,也沒有超出本國或居住范圍的普遍關系,表現為單個的、原子式的孤立存在。“前資本主義的傳統國家是松散的、靜止的國家。”[1579此時,各民族國家的歷史只是一種地域性的歷史。
世界歷史的開啟以資本主義的產生和發展為標志性事件。資本主義的登場,結束了人類歷史長期以來封閉保守、停滯不前的狀態,使過去彼此隔絕的狀況成為“歷史的遺跡”。以資本主義時代為分界線,人類歷史呈現為鮮明對照的封閉隔絕時期與普遍聯系時期。資本主義推動了人類歷史的巨大進步,由它所創造的時代和過去一切時代區分開來。由于資本主義的產生和強勢介入,人類歷史發生了顯著轉向,迎來了新的發展紀元。于是,各民族國家曾延續久遠的傳統經濟結構、社會關系和制度模式等也瀕于終結。正如恩格斯所說:“閉關自守已經不可能了…舊有的小農經濟的經濟制度…可以容納比較稠密的人口的整個陳舊的社會制度也都在逐漸瓦解。”[2]655前現代的野蠻狀態不斷被消滅。
大工業生產是世界歷史產生的重要引擎。機器大工業生產是資本主義時代的標志。資本主義正是憑借其特定的生產方式實現持續進步。“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從而對生產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3J34大工業生產的特點在于不斷擴展社會生產規模,因而必然變革原有不適合現存生產力發展的社會關系,改變一切陳舊的觀念和現象,并更廣泛地將機器應用于整個生產過程,以更順利地實現生產的快速增長。“這個規律不讓資本有片刻的停息,老是在它耳邊催促說:‘前進!前進!’”[41737生產進步推動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進而引發了全世界范圍內的震動。
在機器大工業的推動下,資本主義生產的規模和體量迅速增長。隨著其擴張至世界各地,影響范圍從生產關系蔓延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輻射區域從資本主義國家拓展到非資本主義國家,其意義和作用也上升到世界歷史性的高度。從大工業對非資本主義國家的影響來看,關鍵在于它使傳統非資本主義國家賴以存續的落后生產方式受到根本性沖擊,甚至促使那些幾千年來發展緩慢的國家開始革命或走向革命。大工業將世界各國緊密聯系在一起,“把所有地方性的小市場聯合成為一個世界市場…各文明國家里發生的一切必然影響到其余各國”[5]299。
世界歷史意味著各民族國家在時間和空間上成為一個整體。“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3J35世界歷史還意味著各個國家在生產和消費上連為一體,大工業生產成為各民族國家的生存之道。落后國家的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幾乎被大工業摧毀,傳統的農業和手工業瀕臨消亡,各個國家在被動中逐步按照工廠方式進行生產和經營一它們不得不如此,因為彼時“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3]35 。
總的來說,生產技術形態的革命性升級,使機器大生產成為人類歷史進人新階段的首要象征,而這一階段主要表現為資本主義時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將全世界所有可居住與不可居住的地區都納人其影響范圍,“重新改易了人類地理,并在全球共同體上打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78,對世界歷史的塑造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人類文明發展進人現代文明的場域
隨著世界歷史的到來,人類文明發展步入現代文明的宏大場域。現代文明深刻影響了人類文明的進程,在一定意義上決定了人類文明的整體狀況。
從歷史起源來看,現代文明發軔于歐洲資本主義國家,是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現代文明亦可稱為現代資本文明或西方文明。現代文明社會特指“存在于一切文明國度中的資本主義社會”[7]373。人類文明自具備普遍意義起,就與現代資本文明有著難以割斷的聯系。
在現代資本文明的背景下,人類實現普遍交往,人類社會結成共同體,“地球村”“全球化”“全球共同體”等成為客觀事實。相應地,人類文明在特殊性的基礎上生長出了普遍性,從過去時代的傳統性中脫離并生長出現代性的涵義。這里是說,人類文明在世界歷史的客觀前提下,深受現代資本文明的影響,擁有了超出已有地域、民族和國家的意涵及特征。
現代資本文明加快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步伐。它將人類文明推到了一個新的發展高度,彰顯了資本文明的歷史進步意義。可以說,“西方文明對于全世界的優越性…的確是空前的。所謂空前,也就是說一一雖然在歐洲文明之前,許多文明已經在遠離其故鄉的地方發生了影響,但沒有一個文明曾把其影響擴展到全世界”[s]88。相較于古老文明欠缺歷史首創精神,現代資本文明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資本文明對于傳統文明而言,最初是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在文明的一般規律中,征服者通常是野蠻的,即使暫時地征服了被征服者的文明,最后仍將為它所征服的較高文明形式所征服。然而,資本文明打破了這一規律的基本表現。資本文明作為征服者,無疑是野蠻的、粗暴的,但其文明的形式和水平高于其被征服者的文明,并且幾乎沒有受到被征服者文明的陶染。正如馬克思所指出,“不列顛人是第一批文明程度高于印度因而不受印度文明影響的征服者”[5]857,被征服的印度文明臣服于更高水平的不列顛文明。現代資本文明促使傳統文明在解體中發生轉型。從另一角度講,資本文明瓦解了傳統文明的固化形式和陳舊因素,在瓦解舊的文明形態與社會秩序的同時,從歷史進程的角度為后發國家重塑現代文明社會創造了條件。例如,資本文明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民族國家的經濟基礎、社會組織、制度形式與存在方式,并在客觀上促使這些國家進行文明的改造與重塑,盡管這并非其初始意圖。正如馬克思所指出,代表西方文明的不列顛人在殖民印度的過程中,“破壞了本地的公社,摧毀了本地的工業,夷平了本地社會中偉大和崇高的一切,從而毀滅了印度的文明。他們在印度進行統治的歷史…他們的重建工作在這大堆大堆的廢墟里使人很難看得出來。盡管如此,這種工作還是開始了”[5]857。傳統民族國家曾長期處于低下的生產和生活水平,缺乏推動社會進步所必需的愿望和行動,但是伴隨著西方文明的侵襲,它們那種自給自足的惰性被迫中斷,不得不在現代文明的規則下謀求生存和發展機遇,以實現本民族文明的變革、轉向和再次偉大。近代中國大致也沿著這樣一條路徑來延續自身文明,由于同樣經歷了西方文明的野蠻入侵,中國社會的一切在資本文明的沖擊下變了樣,但是經過艱辛探索和不懈努力,最終實現了文明的轉型和創新發展。
現代資本文明給人類文明打上了鮮明的西方烙印。資本文明開創了世界歷史和現代文明模式,而這一文明形態由西方國家主導創立。同時,西方國家憑借其強大的支配地位,將本民族的特殊文明上升為世界文明的普遍性標準。自人類文明邁人現代文明框架以來,便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文明的深刻影響。大體可從以下三個層面認知現代資本文明對人類文明的影響。
現代資本文明塑造了人類文明的基本面貌。馬克思恩格斯曾描述道:“資產階級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35-36至此,沒有哪一種文明能夠置身于現代資本文明的體系之外。資本文明在現代世界和現代歷史中占據主導地位,進而在人類文明的現階段起到某種決定性作用。首先,資本文明使各民族國家展現出不同程度的西式現代性特征,這構成了不同文明形式的重要共性。其次,西方文明將資本原則擴散至全球,導致人類文明的西方化或西方文明的普世化想象。例如,在資本邏輯的驅使下,西方資本文明通過全球性殖民擴張,使其特有的矛盾機制滲透到一切文明國家并日益激化,西方社會的文明形態也隨之強勢介入各文明國家,主宰其文明進程。西方文明將各民族國家拖人其編織的文明體系,試圖使一切文明國家奉西方文明為圭桌,人類文明在很大程度上被刻板化為西方文明的模樣。
現代資本文明規制了人類文明的總體秩序。資本文明引發了全球關系的動蕩。一面是處于支配地位的資本文明,一面是處于從屬地位的其他文明;一面是資本文明操控人類文明秩序,一面是其他文明被動地承受不平等秩序。資本文明“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3]36。這種不對稱的國際關系昭示了西方文明的野蠻和偽善。在文明擴張上,西方國家撕去了所謂的體面和溫情,用戰爭和炮火將其文明帶到世界的各個角落,不再給它做下的壞事“披上愛的外衣”,不再虛偽地粉飾自己的意圖,赤裸裸地暴露資本文明的“兇殘面目”,滿足自己“卑鄙的貪欲”。不平衡的文明秩序真實地映射在國際生產鏈條上。例如,西方國家通過殖民擴張成為“世界工廠”“工業中心”,非西方國家則淪為原材料供應地和產品銷售市場,其生產體系依附于西方工業體系,形成“中心一邊緣”的不平等國際分工。人類文明的不平等秩序反映了西方文明的擴張主義和霸權主義本性。
現代資本文明限制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可能性。資本文明將歐洲與亞洲、非洲、美洲大陸等聯結在一起,以武力侵略、經濟掠奪和文化壓制等方式對待其他民族國家,無情地擊垮它們賴以生存的生產方式,甚至毀掉了它們的歷史與文明傳統,落后民族國家不得不成為西方文明的輸出地,人類文明的發展喪失了諸多可能性。西方國家意圖建構一元化的文明世界,把豐富多元的人類文明規束在西方文明的單一體系中。由于西方率先從工業技術革命中獲得了主動權,從而“獲得了比其他文明更為優先的發展迫使其他文明統一于真正單一的世界范圍的社會中”[8]60。在西方看來,非西方國家至多是“半文明”國家,理應服膺于西方文明,即作為非西方的“他者”,“呈現出一種低劣的樣貌…應該接受一個高級文明及歐洲文明的統治”[9]5。作為擴張主義者,西方國家既需要鞏固自身的“文明”,同時又要輸出“文明”,以此實現文明擴張、文化殖民的目的,這給人類文明多元發展的現實圖景蒙上了陰影。
三、現代資本文明的內在界限
現代世界主要是以資本為建制的世界體系,現代文明主要是以資本為主軸的文明類型。然而,現代資本文明不是抽象不變的,而是有其明確的歷史界限。在其全球擴張時期,它面臨著內部的深刻危機,而其發展的極限也暴露了自身的缺陷與局限。
文明與進步緊密相關,然而文明往往伴隨著野蠻與對抗,這是文明時代的一種背反現象。“當文明一開始的時候,生產就開始建立在級別、等級和階級的對抗上。”[10]104現代資本文明正是在這一規律的基礎上建立和發展起來的。資本文明具有典型的“文明面”,同時也存在顯著的“反文明面”。例如,它最初從原始積累起步,資本的文明化進程中充斥著“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1Js21。資本文明為了實現價值增殖和利潤增長,竊取勞動工人的時間、生產成果以及其所創造的價值。資本文明的復雜性和對抗性進一步凸顯了其內在界限。資本本質上是一個矛盾體或矛盾復合體,它總是在不斷制造矛盾卻又無法克服這些矛盾的過程中循環運動,這正是資本文明的界限所在。換言之,以價值增殖為根本原則的資本文明形態,在其發展進程中必然會遭遇限制自身的內在界限。而且,資本文明的內在界限從根本上貫穿于資本主義生產的全過程,大致涵蓋生產界限、消費界限以及生產過程中的自然界限。
(一)生產界限
這里是指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界限。資本的本性是逐利,為此必然尋求生產規模的不斷擴大,試圖超越一切妨礙生產的限制,但其本身就內含對生產的特殊限制,那就是生產過剩危機,這一危機揭示了資本生產的癥結所在。資本是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重要生產關系,但不是生產力發展的絕對形式。資本的簡單概念雖然展示出生產和發展的文明化趨勢,但也潛藏著以后將暴露出來的矛盾。生產過剩的直接后果就是生產鏈條斷裂,周期性商業危機爆發,社會發展退回至荒唐的野蠻境況。隨著資本生產的推進,原本潛在的內部矛盾逐漸激化,加速了資本文明的崩潰進程,除非形成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更先進的生產關系,否則便不能保留現有生產力并開發新的生產力,不能創造出一種嶄新的社會生產方式。可見,資本文明愈是發達,愈是“成為生產和交往的棘手的界限”[12]97。在現代資本文明社會,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然難以再適應生產力實現新發展的需要,一旦“著手克服這種障礙,就使整個資產階級社會陷入混亂”[3]37,人類社會的“史前史”就以這種文明形態終結。“以合作生產來代替資本主義生產”[13]472才是人類文明發展的真正出路。
(二)消費界限
伴隨生產界限而來的是消費界限。“資本的發展程度越高,它就越是成為生產的界限,從而也越是成為消費的界限。”[12]97資本生產必須經過流通和消費環節才能轉化為價值,實現資本的增殖與積累,這意味著資本生產存在流通需求和消費需求。然而,不斷擴大的商品生產無法在流通環節全部轉化為使用價值和價值,流通環節對生產價值的實現構成了限制,進而形成了流通需求的限制;龐大的商品供給難以與既有的需求和消費能力完全匹配,即有限的消費需求和能力與源源不斷的商品生產之間存在不平衡,消費需求和能力同樣對價值實現及增殖形成限制,從而產生了消費需求的限制。需求和消費的主體主要是廣大勞動者群體,他們在生產過程中創造的價值并未在自身身上得到對等體現,缺乏多余的消費需求和消費能力,這與繁榮的商品生產和市場供應形成了鮮明反差。資本生產既無法突破自身的界限,還對需求和消費的界限進行了規制。資本生產的界限體現為生產過剩,而需求或消費的界限則表現為消費不足,二者共同導致了資本文明的大繁榮與大蕭條。“在資本家的胸中積累欲和消費欲并存。這兩種欲望是規模不斷擴大的再生產所必需的。但是,這兩種結合在一個人身上的欲望會互相損害。如果積累欲壓倒了消費欲,這時就會出現生產過剩。如果消費欲壓倒了積累欲,這時資本主義生產的精神和火焰就會熄滅。”[1440這是資本文明的結構性悖論,它既是資本文明立足的基礎,又是其走向毀滅的根源。
(三)自然界限
這里的自然界限是指勞動者在資本生產過程中的勞動界限。活勞動制造出堆積起來的商品,它是創造價值和剩余價值的源泉。活勞動由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組成,活勞動創造的價值則由補償勞動力的價值和剩余價值這兩部分構成。勞動者的必要勞動創造了補償和再生產勞動力的價值,剩余勞動創造了為資本家無償占有的剩余價值。為了獲取更多剩余價值甚至絕對剩余價值,資本生產勢必促成壓迫性的勞動,盡可能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延長剩余勞動時間,以產出更龐大的產品規模。然而,勞動者的勞動時間和勞動付出是有限度的,“勞動強度也像勞動長度一樣有自己的界限”[12]321,總工作日不得不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資本…肆無忌憚地貪求駭人聽聞地超越勞動時間的自然界限勞動也不知不覺變得強度更大和更加緊張這種情況迫使甚至以資本主義生產為基礎的社會,也不得不為正常工作日的長度強制規定硬性的界限。”[12]321鑒于資本生產是為了增殖,不難理解其迫使勞動者將自身的活勞動傾盡于生產過程等極端做法。實際上,資本文明一直都在力圖超出任何形式的自然限制,但是“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這些限制在資本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本身就是這種趨勢的最大限制,因而驅使人們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12]9]。
透過資本文明的內在界限可知其必然不能永恒存在,更不能片面決定人類文明的全部內容及發展走向。新文明形態的出場是歷史的必然,是世界歷史演進的規律性體現。
四、中國道路:超越資本文明的一元化邏輯
中國道路自誕生以來,便與現代資本文明共存。它開辟了一條構建新文明類型的實踐路徑,突破了現代資本文明的一元化邏輯,為人類文明的發展和進步拓展了新的前景。
(一)理論的回溯
資本文明不是人類文明發展道路的唯一選擇。首先,西方資本文明作為人類歷史發展的特定階段,有其存在的必然性和規律性,體現為“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8。其次,資本主義不是每個民族、每個國家都必須經過的階段,不提供適合各個時代的“藥方”。然而,對西方資本主義的認識從來不乏誤讀,將資本文明道路絕對化,認為所有民族、所有國家都要完整經歷資本主義階段是人類歷史演進的必然邏輯。事實上,歷史是不能靠單一的公式來創造的,西方資本文明不是所謂的“通用模板”,不能抽象地代表世界歷史的普遍規律,也不能隨意地決定各民族國家的道路抉擇,它只是社會歷史具體實現的方式之一。馬克思恩格斯以東方社會為例作了必要說明。在他們看來,東方社會國家有可能避免經過資本主義的“卡夫丁峽谷”,而充分借鑒它的一切肯定成就。他們強烈反對將其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和發展的論述解釋成關于“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7]730。馬克思一度表示這種誤解給他帶來過多的榮譽,同時也給他過多的侮辱[7]730
非資本文明的發展道路具有理論可能性和現實可行性。在與資本主義并存的時代背景下,隨著西歐資本主義生產矛盾日益尖銳、逐漸顯露危機,一條新的發展道路愈發清晰。馬克思恩格斯強調,俄國可把握這一歷史機遇,吸納資本主義創造的文明成果,實現不經過資本主義階段的跨越式發展。俄國社會走非西方發展道路在實踐層面是可行的,革命是其繞開資本主義制度、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根本途徑。“假如俄國革命將成為西方無產階級革命的信號而雙方互相補充的話,那么現今的俄國土地公有制便能成為共產主義發展的起點。”[15]46俄國成功踐行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東方社會理論,證明了資本主義道路并非必然選擇,或者說非資本主義道路具有合理性。非西方發展道路對資本文明不是持全盤否定的態度,相反是對西方資本文明的創新和飛躍。列寧指出,應該“從資本主義具有進步性的觀點出發來解決俄國資本主義問題”[16]418,只有掌握了現代資本文明的先進技術和有益經驗,才能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文明。列寧認為:“蘇維埃政權 + 普魯士的鐵路秩序 + 美國的技術和托拉斯組織 + 美國的國民教育
總和 = 社會主義。”[17]520唯有自覺借鑒現代資本文明的成果,才能在經濟文化相對落后的條件下建立起更優越的道路制度和文明類型,完成“創造發展文明的根本前提”這一現實任務。
(二)實踐的超越
中國道路是在馬克思主義文明觀指導下并根植于中國實際而孕育形成的。中國成功走出了一條非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這一成就的取得,正是馬克思恩格斯非西方文明道路理論,尤其是“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理論在中國社會的偉大實踐成果。一方面,中國道路在遵循人類歷史一般規律的前提下,立足于現代文明的歷史場域,不走現代資本文明道路但充分吸取現代資本文明的進步之處。質言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呈現的是一種‘局部跨越’,它以世界范圍的‘整體不可跨越’為前提”[18]。這種跨越強調中國對自身文明道路的主體性選擇,而不是對現代文明史的客觀規律性的背離,在批判審視資本文明的基礎上,辯證吸收其先進成果,實現了新文明道路的創造性開辟。這恰恰是馬克思恩格斯文明觀帶給我們的最深刻啟示。另一方面,中國道路的建構必須從中國的特點和實際出發。鄧小平曾講道:“過去搞民主革命,要適合中國情況,走毛澤東同志開辟的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現在搞建設,也要適合中國情況,走出一條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19]163唯有將馬克思恩格斯文明觀同中國現實情況結合起來,才能找到適合我們自己的現代化文明新路。總之,現代性的中國新文明道路不僅是現實的,而且已為實踐充分證明其合理性和正確性。
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誕生于與現代資本文明的復雜交織之中,一經形成便對西方資本文明形成了最具沖擊力的撼動。進一步而言,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對資本文明的超越意義,在于它以實踐為依托,解構了西方資本文明的一元化邏輯,有力推動了人類文明的多樣化進程。
具體而言,其一,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超越資本文明的霸權邏輯。西方國家默認其將現代文明的“圣火”傳播到全球各國,由此也形成了一種習慣性的偏狹觀念:“他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現存的,或者是穩固的‘文明’的提供者,是一個向外界傳遞‘文明’的旗手。”[20]116這是資本文明的霸權邏輯使然。資本文明是世界歷史進程中的一個現實階段,但不表示人類文明發展的道路將歸于抽象的同一,即歸于單一性的西方文明之路,不表示人類文明發展的現在和未來將歸于無差別的唯一,即以西方文明代表人類文明的現狀和前途。由于“現代一歐洲文明無限優越和無限發展的意識形態幻覺,這種幻覺設想單線的進步最終將剿滅全部文明的特殊性和多樣性……從而唯一地造就出一種無差別的、齊一的文明。”[21]然而,人類文明并非專屬于西方人的文明,也不僅僅是歐洲人的文明,而是有其時空條件下的客觀展現以及在不同民族國家中的具體顯現。“凌駕于世界之上的單極統治的概念、全球霸權和世界長官的概念已是過時的概念。”[22]66不同文明的和諧共存與共同發展理應成為人類文明的基本狀態。中國道路“是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區別于西方“一些國家通過戰爭、殖民、掠奪等方式實現現代化的老路”,“我們堅定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站在人類文明進步的一邊”[23]23,根本地超越了國強必霸的西方邏輯。中國道路不尋求自身文明的征服擴張,堅持走和平崛起的大國發展之路。例如,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和踐行,是當代中國為解決文明赤字提供的新方案,為世界文明新格局、新秩序的構建作出了重要貢獻。
其二,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豐富人類文明的當代實現形式。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中國道路所孕育出的一種新的文明類型。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指出:“黨領導人民成功走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24]73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與人類文明新形態本質互通、內在相關。正如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的,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23]23-24。之所以說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開創了一種新的文明類型,首先在于它是在西方文明的限度之外形成的,具有基于自身國情的中國特色,代表的是“超越現代-資本主義的文明類型”[25]。其次在于它展現了現代化的多樣實現形式,為不同國家的文明發展創造了新的可能和選擇。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以其新文明類型的創造和貢獻,積極推動現有文明秩序的變革調整,努力打造合乎文明多元發展的當代新格局。多樣性是人類文明的基本特征,不同文明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價值和歷史意蘊,但不存在所謂的高低優劣之別。正因如此,文明的多樣多元促成了文明的交流、互鑒和發展,進而破解文明隔閡、文明沖突和文明優越等西方話語陷阱。中國道路的文明邏輯區別于西方文明的二元論結構,強調尊重不同國家、不同民族選擇的社會制度、發展道路和文明形態,以包容性精神和平等理念看待不同文明的差異性和多樣性,積極主動地增進文明間的交往互動,實現人類文明的多樣共存、和諧共生與繁榮共進。
五、結語
中國道路的開創與發展,既是馬克思主義文明觀中國化的歷史成果,也是立足本土歷史文化傳統和國情實際的必然選擇。這條道路蘊含著深刻的文明邏輯,現代化是其重要本質規定。因此,中國道路在文明敘事中構建起現代性文明的中國形態。這種形態并非對西方模式的簡單復制,而是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通過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充分吸收現代資本文明的積極成果,孕育出人類文明新形態,展現出不同于西方資本文明的新型現代文明形態的可能性。如今,這種可能性正逐步轉化為現實,不僅書寫了人類文明譜系的中國篇章,更為全球現代化發展呈現出嶄新圖景。一方面,當代中國成功開創了中國式現代化,并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是中國道路所承載且必須完成的重大歷史使命。另一方面,中國道路為解決人類面臨的共同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以新型文明觀推動重塑人類文明交往模式、破解世界文明赤字難題,彰顯了其對人類文明共同發展的積極意義。中國道路必將為人類文明進步作出更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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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程愛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