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生態人格的理論內涵與實踐路徑

關鍵詞生態人格 現代性問題 生態文明建設 實踐路徑

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有悠久的歷史，甚至自人類理智誕生以來，就“被拋性”（Ｇｅｗｏｒｆｅｎｈｅｉｔ）①地存在于這一關系結構之中。然而，隨著近代以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與工廠生產組織形式的發展和擴張，生態問題也逐漸成為一個全球性的時代問題，并以各種理論形態不斷地回到反思的序列之中。正如哈貝馬斯所言，現代人類所面臨的生態危機，包括外部自然的生態危機和內部自然的生態危機兩個方面，前者導致自然生態平衡的破壞，后者導致人類學和人格系統的破壞。②生態文明作為２１世紀新的文明形態，是人類生存方式、生產關系及生活理念的全面變革。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良好的生態環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③高度強調了人與自然、人與生態的同構性意義，是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觀在當代中國的新發展、新實踐。因此，探索“生態人格”的理論內涵和實踐路徑，充分闡釋其同構性，亦應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學者必須聚焦的重點論題。

當前關于“生態人格”問題的研究大多以教育學、倫理學為學科范式和問題視角，探討“生態人格”的缺失現狀和培育路徑，或強調其價值意涵，或注重其實踐層面。如彭立威通過批判感性與理性雙重層面的困境引出“生態人格”的必要性，并提出“獲得精神的神性之維以化育人的精神”①的要求；岳偉、徐潔強調生態危機和人格危機的同一性，從人與自身、他人、自然三個維度論證“生態人格”的重要意義，并建構了培養“生態人格”的教育方法論；②王曉為、王堯聚焦大學生群體生態人格培養現狀，提出了以生態文化氛圍、教育、體驗來完善大學生生態人格的實踐路徑；③陳文則以刑事生態法益與法律倫理生態人格的耦合為切入點，為環境刑事責任的落位尋求刑事生態法益重構的理論支撐。④ 這些成果為深入理解“生態人格”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和理論借鑒，但在系統思維、問題意識、宏觀視域、理論結構等方面尚有不足———“生態人格”的缺失問題并不僅僅是一個“生態學”或“教育學”的問題，更是與現代性的時代背景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密切關聯的結構性問題，必須以深厚的理論整合力與敏銳的時代洞察力予以把握。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唯有以鮮明問題意識和宏觀的動態視角，立足“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歷史交匯點，才能把握“生態人格”的本質內涵與根本特征，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的統一中為“生態人格”的理論剖析與實踐構想提供理論基礎。

一、現代性問題與“生態人格”的缺失

“自然”與“生態”概念一直都同“人”的概念相伴而行，但無論是古希臘時期哲學世界觀在宇宙論向人類學的發展進程中所呈現的“個人的天性，沖動的素質，被宣布為自然律，并且提高為行為的最高準則”⑤的變革，近代與自然科學的發展相匹配的觀念祛魅（ｄｉｓｅｎｃｈａｎｔｍｅｎｔ）⑥所伴隨的“為自然立法”的理性主體性的過度膨脹，還是現代發達資本主義結構中在“消費社會”“景觀社會”條件下產生的“自然缺場”的符號化困境，⑦都展現出“自然”“生態”與“人”的對立形式，似乎理智—技術同感性—自然總是不可避免地構成矛盾。而如果說這種矛盾在農耕與游牧社會還僅僅是小范圍、地域性的，那么近代以來全球化進程的推進則無疑將其擴展至普遍的“人類活動范圍”。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那樣，“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都破壞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⑧過往在地域性的倫理與文明中獲具了神圣形式的、引人敬畏的自然，在資本主義普遍發展的現代也不可避免地承擔了“理性的客體”的命運，成為有待“被改造”的對象，最終反噬人類。

“現代性———尤其是它的技術—經濟體系———恰好是驅動人在簡單化和機器化的路上奔跑，它造就出來的最后產物就是馬爾庫塞所說的‘單面人’。”⑨自然的客體化意味著理性介入前的對象本身問題皆被轉化為理性的還原論，這種還原既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發生，同時也在人與人的關系中發生，如馬克思所說的“物與物的關系”①就是一種十分鮮明的呈現。這事實上表明，在以理性主義世界觀與實證主義方法論為奠基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工業生產體系之中，勞動者自身被浮動的數字所遮蔽，而后者又中介著作為主體的統治階級對“現實本身”的認識，從而亦令其無法接觸到現實。同樣的邏輯也可以回到我們對自然本身的認識上：在資本主義工業體系宰制世界的數百年間，除了資源動機與至多存在那么一點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危機意識以外，人們很難形成“保護自然（本身）”的自發性驅力。我們要充分認識到的是，這種狀況并不僅僅是一種“現象”或“問題”，因而其背后的原因亦并非僅僅單一到靠“保護自然”的“號召”或“呼吁”就能夠解決———事實上，雖然當前的社會建構論業已將人性（ｈｕｍａｎｎａｔｕｒｅ）這一古老的概念一再降格，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便依據馬克思關于特定社會存在中的意識形態生成邏輯，“人性”依然在非永恒的、歷史性的語境中呈現為它自身，即被特定價值準則規定為“善”的人格。

基于上述關于背景的考察與推斷，現代性問題中的主體無限擴展問題與自然、勞動者的客體化貶格問題，當然可以被歸結為“生態人格”的缺失，這一概念很好地呈現了“保護環境”這一現時代基本共識背后的發生機制和當下的結構呈現。“生態人格”即“與生態文明社會相匹配的新型人格”，②其規定性應當在特定的問題域中呈現，而不應被憑空施加的“善”的話語變種所轄制，正如阿多諾所言，“哲學必須運用概念，但不能變成概念優先性……概念的祛魅是哲學的解毒劑”。③ 因此，必須回到概念發生的具體多樣性情境，從其反面即“生態人格”的“缺失”這一問題域來規定它的內涵。

第一，生態人格的缺失意味著對自然之崇高感（或“神性”）的消解，以及這種消解在社會場境中的延伸，價值／倫理／道德虛無主義是其重要呈現形式。隨著前述生產力的發展與觀念“祛魅”進程的歷史推進，對自然崇高感的消解愈發成為從知識分子到普羅大眾不言自明的趨勢———之所以表現為歷史性的趨勢，正是因為與之相對的過往那種“田園詩般的關系”④并非僅是為人所不舍地“褪去”，而是為新的東西所替代：在一個極端上表現為“上帝已死”的恐慌，在另一個極端上則表現為“取代上帝”的意志。宗教倫理作為傳統價值觀及其行為規定隨著“祛魅”的深化而走向消亡，導致價值信念上的“無根”，現代人的生活沉淪于對未來的恐懼、對現狀的隱憂和人格理想的消解，從而在失去希望的同時也失去了對一切事物的敬意，走向道德虛無主義或享樂主義。由此一來，“神性”的退場導致人與自然的“脫鉤”，并在持續不斷的觀念再生產中強化著這一傾向。

第二，生態人格的缺失意味著對多樣的個體本質的同一性遮蔽，這種個體性以作為自然物的對象的感性直觀為奠基，但在現代資本主義工業體系中為實證主義量化與流水線標準化所中介。對于大多數的人民尤其是工人來說，尼采等知識分子那樣的“超人”意志并不能在精神世界本就匱乏的地方立足，但工人的價值空間在走向極端的倫理對立面之前，便被一種新的異己力量所取代，從而使之懸置了對人生意義的追問而僅作為“去時間性”的結構化產物而存在，這種新的異己力量便是“根據……可計算性來加以調節的合理化的原則”，它成為工人的活動“越來越失去意志”⑤根本的規制性體系。而隨著工業體系的進一步發展與生產管理制度及水平的進一步提高，這一規制性體系自身更具備了觀念再生產的功能，集中表現為生產協作過程中的“分層的、持續的、切實的監督”，它使“規訓權力變成一種‘內在’體系”⑥中介著工人精神世界的價值缺位，使其情感體驗隨著個體性的消磨而變得麻木，從而失去對自身同原初世界之間聯系的內在感悟。

第三，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體系中構造了一種由人所生成卻又凌駕于人之上的支配形式，統治關系的中介形式在主體—實體之間，居于人—自然的關系之上。在普殊同看來，馬克思所指認的成熟資本主義社會中，社會關系本身是一種中介形式，“具有一種非個人的（ｉｍｐｅｒｓｏｎａｌ）并似乎是客觀的性質”，在其特殊的統治形式中“相應地構造了人們的活動、世界觀和傾向”。① 即便價值與道德感的形而上學“所指”喪失了其實體性的根基，但僅依靠“能指”的循環同樣是無法想象的，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再生產體系的決定性做法，便是將后者以前者化，即對本應作為歷史性產物的社會生產體系及其諸要素規定予以“去歷史化”，使之轉化為實體性的“自然”，從而生產出自然的“偽像”介入人—主體與真實的自然—實體之間，進一步構成并強化人同自然的割裂狀態，這也正是所謂“一般物相化偽像的生成”及“更隱秘的遮蔽特殊場境關系轉換的經濟物相化”②結果的體現。

第四，生態人格的缺失意味著精神世界的匱乏，表現為人難以將自然的對象化控制在恰到好處的程度和范圍，從而難以以此為依據進行自我修正與調和，并進一步導致人文精神與審美能力的缺失。“我們這個世界的動蕩和我們意識中的動蕩是同一回事。一切都已經變成了相對的，因而也就值得懷疑。”③正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原初生態體驗和天然聯結的分離，導致去實體性的對象化活動的普遍存在，而前述的中介形式又使得這種對象化活動囿于偽像化的社會關系能指鏈中，使得現代人調和身心的依據隨著身外世界的劇烈變動而難以固定，這種“對象化過剩”狀態無時無刻不在侵襲著現代社會的個體價值標準。同時，曾作為人的精神陶冶活動的“觸媒”的審美批判力也進一步退隱在“光韻的衰竭”④之中，并被意識形態再生產機制結構化為標準、同一的審美模板，為其賦予了除原初生命—審美體驗之外的一切規定，致使人文關懷和審美活動在“被統攝”的狀態下走向實質的瓦解和偽像的再造。

由此可以看出，“生態人格”所要克服的，是人與自然、理性與感性、主體性與現實性之間的割裂，這呼喚一種圓融的、和諧的、統一的自然觀。正如ＭａｒｃｏＭａｕｒｉｚｉ所言：“如果我們停止壓迫非人類世界，如果我們拋開那種對于自然是一個可怕的他者（ａｍｏｎｓｔｒｏｕｓｏｔｈｅｒｎｅｓｓ）的刻板印象，我們就能充分實現文明的理想，并拒絕人們那種認為他們的存在是為了對抗自然的暴力的基本假設。”⑤因此，探尋這種統一之道，正是恢復與培養“生態人格”的關鍵。

二、“生態人格”的價值旨歸及其與馬克思主義的同構

如前所述，“生態人格”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為本質規定與最終訴求，但這種統一的理論路徑則可以根據維度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邏輯理路與發生機制，這集中體現在“生態人格”的價值旨歸及其與馬克思主義的同構上。

首先，在最普遍、最一般的維度，“生態人格”是一種揚棄了人與自然之對立性的“現實同一性復歸”過程。早期馬克思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問題并對觀念論的邏輯提出了批判：“被當做主體的不是現實的人本身，因而也不是自然———人是人的自然———而只是人的抽象，即自我意識。”⑥在主體性哲學尤其是觀念論哲學看來，“自然”作為感性直觀的對象，是應當為觀念所演繹的，是精神自我運動環節的外化形式。誠然，在這一過程中，觀念的同一性有著克服這種人—自然對立關系的努力，但最終只是以更為嚴重的分裂失敗告終，因為自然意義上的人和外在的自然界在此都降格到主體自我意識的從屬地位，并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現實的客觀性中表明了自身的虛幻性。“生態人格”并不完全否認這種降格，而是力求在降格之后重新呼喚同一性的復歸，因為理性的啟蒙相較于“田園詩的時代”無疑是現實的“人本身”的一大進步。“生態人格”所要求的，是在人與自然的感性與理性、現實性與觀念性、主體性與客觀性的統一中實現“關系”的復歸，這與觀念論的“復歸”邏輯是截然不同的，在后者中人與自然都不表現為目的，精神的教化才是目的。“生態人格”的復歸邏輯，是要求這種“關系”能夠“包含”主體反思運動與客體自身運動的統一過程，在其中實現“復歸”的，是人的自然性或肉身性，與自然界的場域性之間天然關系的統一，它不是一種庸俗的、與“污染”“短缺”等業已被意識到的“危害”相對抗的“緩解之策”，也不是彌賽亞主義的期許，而是要消除自我意識與自我肉身之間的界限、索取對象與生存空間之間的分裂，真正讓理智活動與實踐活動具備可持續發展的生態世界觀、方法論，進而“承擔起直至無限的責任，不再有關于被許可的自我保存的范圍的理論”，①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彌合人與自然之間的主—客體二分張力，實現生態人格的現實性復歸與重構。

其次，在認知與理智的維度，“生態人格”是一種對“祛魅”的“再祛魅”過程。霍克海默與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中強調了理性啟蒙的不徹底性，指出“理論觀點本身也就僅僅是一種信仰，最終，精神概念、真理觀念，乃至啟蒙概念自身都變成了唯靈論的巫術”，②雖然啟蒙精神帶來了主體性的升格，促進了近代自然科學的發展與實證主義的興盛，但也塑造了一種新的“理性拜物教”，導向了對邏輯和數據的盲目崇拜，從而以隱蔽的、柔性的方式增強了社會結構的內在控制力。“生態人格”所要求的，正是對這種崇拜與迷信建構性部分的“再祛魅”。在哲學意義上，即恢復唯物辯證法的客觀性第一性、受動性第一性原則，堅持科學規律優先、先驗客體優先，將理性的狂熱與自大控制在客體性所規定的范圍內，從而促進人與自然共生關系的回復。

再次，在實踐與生存的維度，“生態人格”是一種以人與自然的同構性為基礎來改造其“關系”的過程。人與自然關系的先在統一性之所以隨著近代科學的發展被解構，是因為在“人的理性為自然立法”的過程中，自然與自然物理所應當地淪為了被認識、被改造的“對象”，是人類理性、智慧與探索、實踐“能力”的外化和呈現，其地位正如西蒙東所言，僅僅是“早期科學原理的應用”，③而從來不是“它們本身”。這種主客體地位的展開集中以近代工業體系的興起與完善為依據，在資本主義的利益驅力下導致了普遍的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進而導致了“工人的身體普遍衰弱……老得快，死得早”④的局面，在這個意義上，對自然的支配和對人的支配在統治階級那里是具有一致性的。“生態人格”所要求的那種人與自然“關系”本身的變革，亦必然導向對其背后主—客體支配關系的解放，正如萊易斯所言，“對自然和人類之間關系的控制……能夠實現在統治自然的原始概念中所蘊含的進步希望”，⑤改造這種關系的實踐一定是社會性的，或者說是社會—自然之同構性的，是通過對自然的解放實現對人自身的解放，從這個意義上講，“生態人格”的追求與馬克思主義解放向度的目的論依據是全然同一的。

最后，在“人本身”的維度，“生態人格”是一種重構人格完滿性、推進人的全面發展的過程。正如ＴｅｄＢｅｎｔｏｎ所言，“生態維度的解放不是逃離人的被生態和社會包含性和嵌入性的自然，而是人的被生態和社會包含性和嵌入性之中的自由”，①在“生態人格”所規定的維度中，“保護生態”的動機并不僅僅是人類中心主義的，不是自我保護、自我延續傾向的外部動機所驅動的，而是在如前所述的那種同構關系中將人自身所異化的本質予以復歸的行動。在向自然界索取的過程中，淪為單一客體的不僅僅是自然界，還有為資本主義生產同一性所規制的“單向度的人”，在其中紛繁多樣的個體性、人格性被“勞動力”這一生產概念所遮蔽，既在理論層面缺失了真實的主體性和實在性，又在實踐層面被困于規訓的、非自由的意識形態穹頂之下。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態人格”實質上亦指向了對人自身的解放，即通過掙脫肉體和精神雙雙被控制的處境而回復人格的完滿性，進而促進人自身的全面發展。唯有當人真正自覺其為個體性、現實性的“人”而不僅僅是某一職業、某一共同體、某一地域性特征的“個體外化形式”時，才能真正反思其長期以來所存在的前反思意識的局限性所在，從更高的普遍性維度思考自己的當下與未來。

總而言之，作為一種具有揚棄了人與自然之對立性的“現實同一性復歸”之內涵的、對仍有缺陷的“祛魅”進行“再祛魅”的、以人—自然的同構性為基礎來改造其“關系”的、重構人格完滿性并以推進人的全面發展為人性追求的新時代人格規定性，“生態人格”的建構與培育無疑是克服西方傳統人性觀念與資產階級人性論的重要切入維度，而對“生態人格”之豐富內涵的追求亦必然與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趨同共構。“馬克思的世界觀是一種深刻的、真正系統的生態世界觀，而且這種生態觀是來源于他的唯物主義的”，②它“將消除人類和自然、主觀和客觀、事實和價值等等的傳統二元論”，③從而真正意識到人與自然先天與后天、被拋與重構、靜止和動態的關系本質。唯物辯證法堅持自然、客觀、感性、受動性的物質第一性地位，承認人的有限性，同時也承認人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但后者必須以前者為依據，這與“生態人格”上述四個方面的內涵要求異曲同工。“生態人格”對主體性的過度擴張與狂熱自大予以否定，對人與自然的先在關系和動態共生關系予以高揚，強調要在這種同構關系中恢復人性的完滿性，最終達到馬克思主義所導向的“人的全面發展”之維。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這個規律誰也無法抗拒。要加深對自然規律的認識，自覺以對規律的認識指導行動”，④這正是基于唯物辯證法的理論立場所做出的科學判斷和正確指引。

三、構建“生態人格”的實踐路徑

“生態人格”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內在同構性決定了二者實踐路徑的統一性，即以鮮明的階級立場與斗爭精神、綜合的宏觀視野與微觀考量、動態的觀測模式與評估尺度來貫徹“生態人格”的實在化、實體化、實踐化過程，而不僅僅是以空洞的邏輯推論和單一的行政手段對待之。在馬克思主義理論視域中，構建“生態人格”必須以消解資本邏輯為根本，由此生發出實踐的、意識的與法的多維路徑。馬克思指出，“意識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去解釋”，⑤“生態人格”作為一種價值與倫理維度，其生成路徑亦必要從現實社會生活，尤其是生產關系與社會結構中去探尋。構建“生態人格”的實踐路徑理所應當有著鮮明的社會性指向，而不僅僅局限于就自然來談論自然的范圍內，從而對其的研究亦必須考慮多方面的因素。

第一，構建“生態人格”的根本實踐路徑是消解資本邏輯，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發展與馬克思主義生態觀相契合的新質生產力，在經濟維度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生態環境的破壞與“生態人格”的缺失，歸根到底有著一個共同的維度指向，即現代資本主義工業生產體系的無限擴展———一方面以資本逐利性為動力直接造成了資源短缺、環境污染、病態叢生的自然性侵害，另一方面又以主—客體關系的固定和延展導致了生態問題在理論與倫理兩個層面的缺場。因此，促進“生態人格”的培育與重塑，必須抑制資本邏輯在社會各領域的滋生與成長，必須防范化解其在人民生產生活實踐中無序擴張的可能風險，從而抑制與之相適應的觀念結構在社會意識中的扎根。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的真正限制是資本本身”，它“旨在無限制地增加生產，為生產而生產，無條件地發展勞動社會生產力”，①一旦資本邏輯在社會各領域廣泛侵入，不光是自然、生態，乃至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實在性的物，都會成為資本增殖的物質中介，無法進入真正的人的視野之中———對于曾經的資本來說，自然正是這樣的中介；而對于當下的資本來說，消費社會意識形態事實上已然在諸多層面體現了出來。想要實現資本邏輯與資本無序擴張勢頭的延緩乃至消解，必須要探索出一條不同于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歷程、發展目標與發展狀況的新道路，而發展“新質生產力”的要求正是這條新道路上的關鍵環節。新質生產力是“符合新發展理念的先進生產力質態”，②而新發展理念則同共享發展的必然要求、“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的政策框架”③的必然選擇內在嵌合，這就意味著發展新質生產力決不是以資本邏輯為機制，而是以人民邏輯為根據，讓生產力發展方向同人民美好生活需要導向內在一致。事實上，新質生產力的這一發展要求實現的是以資本邏輯為核心的發展模式的整體置換，在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視域下，人和產品是中介；而在新質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下，資本才是中介，發展的目的始終都是人本身，這成為新時代社會主義生產力發展導向的鮮明彰顯。通過“加快形成同新質生產力更相適應的生產關系，促進各類先進生產要素向發展新質生產力集聚”，④勢必能進一步瓦解資本邏輯在物質生產領域的無限延伸，更好地駕馭和掌控資本，使之作為一種以人為目的的中介與載體，服務于社會主義國家人民美好生活需要，逐漸從根本上消除人與自然、人與人的對立，將人之為人、人之為主體、人之為與自然同構物的性質復歸于人本身。

第二，構建“生態人格”的直接實踐路徑是貫徹環保行動，按照系統工程的思路，全方位、全地域、全過程開展生態環境保護建設，以多主體協調、多方位聯動、多領域融合的方式建設生態文明。構建“生態人格”的最直接做法就是以直接的認識與改造實踐促進生態環境的恢復與改善，尤其使之同當前的人類活動范圍、廣泛需求、多樣用途、發展程度相協調，而要做到這一點，則必須充分彰顯社會主義國家“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充分動員各主體廣泛參與，面向生態文明建設事業形成廣泛的“合力”。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環境治理是一個系統工程，必須作為重大民生實事緊緊抓在手上”，⑤它既非一蹴而就、一勞永逸的挑戰，也非單一、單調、單向的問題，而是牽涉經濟、政治、文化、社會民生多方面的社會主義實踐場域，是問題與樞紐的統一。因此，在直接層面推進“生態人格”構建實踐，一是要強化頂層設計與治理，提高生態文明建設效率，完善責任落實制度，在黨委的集中統一領導下促進各部門協調合作，有序推進資源能源保護和生態環境修復工作；二是要加強智庫建設，動員高校、研究院所等單位積極參與生態文明建設實踐，依托不同學科背景、專業能力對這一系統性工程出謀劃策，提供智力支持，形成智慧合力；三是要依法遏制和取締高污染、高耗能產業的發展，對于從事非法排污、非法開采等活動的企業嚴加懲處，鼓勵企業節能減排，吸納居民就業，擴大社會效益；四是要積極融入新媒體治理格局，運用好新媒體在宣傳、監督、匯聚和反映民意等方面的突出優勢，積極動員有影響力的自媒體人士、群體參與到生態文明建設全民工程中來；五是要動員人民群眾養成良好的生態保護觀念，在此基礎上廣泛傾聽群眾尤其是治理區當地群眾的意見，促進生態文明建設工作因地制宜開展。在生態環境建設的廣泛社會合力中，“生態人格”的形成自然能夠同這一工程的推進相伴而行，綠色發展理念自然能夠廣泛深入人心，促進人與自然環境關系的改善。

第三，構建“生態人格”觀念的實踐路徑是加強精神文明建設，以認知促進和道德促進的“雙管齊下”推動生態文明理念深入人心。實現“生態人格”所要求的觀念轉化，離不開“轉變教育觀念，樹立人與自然和諧共在的生態教育理念”①這一關鍵措施，這一點既需要通過改進學校教育來促進，也需要通過進一步完善社會教育來提升。一方面，要加大對生態文明思想、理念的宣傳和普及，推進生態文明理念與綠色發展思想進教材、進課本，并輔之以媒體宣傳、公益事業、志愿活動等方式，提高全社會尤其是學生群體對資源短缺、環境污染問題嚴重性的認識，既重事實，也重說理，讓人民群眾的生態認同建立在充分的認知基礎上，而不能僅僅靠廣告、宣傳標語進行單調“呼吁”。就此方面而言，推進生態文明理念尤其是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理論化、專門化、系統化，使之作為一類文化載體、文化實體在全社會得以廣泛傳播、學習，是當前一個階段培育“生態人格”的重要任務。另一方面，也要注重“動之以情”，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礎上，以“中國人民”“中華民族”為紐帶，讓全國人民意識到生態保護與建設事業對自己和其他同胞的重要意義，既注重危機意識培育，又注重同胞意識促進，將個人的“一小步”同全國的“一大步”密切聯系起來，為人民群眾積極投身生態文明建設實踐提供使命感、自豪感、獲得感。同時，還需要發揮文化事業與文旅產業在改造人的觀念方面的重要促進作用，通過豐富的文化產品，讓人民群眾領略到自然之美、自然之趣，增強人與自然的親和力和緊密感，從而進一步增強生態文明理念的自發生成與自覺作用。

第四，構建“生態人格”的制度實踐路徑是完善生態環境保護法治體系、監督體系、評價體系、管理體系，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制度常態化有機運轉。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只有實行最嚴格的制度、最嚴密的法治，才能為生態文明建設提供可靠保障”，②正是基于當前生態環境破壞程度的嚴重性、急迫性，黨中央才更加注重制度建設在生態文明建設事業中的重要作用。如前所述，“生態人格”的形成，就其理論本質而言，堅持的是唯物辯證法的受動第一性、客觀第一性原則，而制度恰恰能夠在社會結構層面為落實這種有限性、受動性提供充分的保障和依據。對于資本邏輯在其自身運作及無序擴張過程中造成的重大環境危害，以及這種危害所帶來的文明觀念的落后，必須要以切實有效的制度手段加以規制，從而將自然從資本的“壓迫”中解放出來。一是要通過完善生態環境保護法治體系為有關部門尤其是地方政府提供有效的行政與執法依據，既通過嚴密、自洽、完善的法治體系規范生態行動，同時也以此規范人們的理念，讓人民群眾認識到生態環境保護的“紅線”，為各主體樹立規矩意識與行動準繩；二是要通過完善生態環境保護監督與評價體系扭轉長期以來的“唯ＧＤＰ論”思維，以人民群眾美好生活為尺度與導向，科學評價干部政績與經濟績效，促使有關部門責任人真正將綠色發展責任予以落實；三是要通過完善生態環境保護管理體系，科學配置各主體、各領域資金、人力、設備投入，提高生態環境保護效率，遏制懶政怠政、失職瀆職行為的發生，并通過管理制度化、體系化、規范化，將黨委、政府與地方、個人串聯起來，形成生態文明建設的“一條線”“一把火”，在有機的系統運作中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發展。在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事業制度化、體系化的過程中，無論是人們的觀念還是行動都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訓練和塑造，從而推動生態文明理念與綠色發展理念深入人心、深入人行。

第五，構建“生態人格”的文化實踐路徑是堅持以習近平文化思想為指導，立足“兩個結合”發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資源對生態人格培育的感召性作用。尊重自然、熱愛自然是中華民族數千年生生不息的重要原因，①中華民族正是在優秀傳統文化的歷史滋養中具備了與現代生態文明相契合的觀念基礎。《道德經》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②《齊物論》亦有言：“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③這種順應自然規律，洞察客觀世界的變化，不以對立的姿態而是以“天人合一”的觀念與自然相融相交的傳統理念，無疑與西方資產階級人性論的“主體性”幻象相對立，而與馬克思主義生態觀和現代生態人格思想不謀而合。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結合’的前提是彼此契合。‘結合’不是硬湊在一起的。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來源不同，但彼此存在高度的契合性。”④當代中國偉大實踐已經表明，在馬克思主義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過程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文明理念業已充分融入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各方面、全過程，成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２１世紀馬克思主義生態文明實踐的重要文化動力，向世界展現出中國傳統生態文明理念在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中迸發出的全新思想活力。因此，堅持以“兩個結合”為指導，充分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文明思想，將之融入“生態人格”培育過程，將成為構建生態人格毋庸置疑的文化實踐路徑。

四、結論

“生態人格”有著豐富的理論內涵與價值層次，對其進行理論理解，不應局限在單一的“污染治理”層面，而是要充分意識到這是一種關涉歷史、當下與未來，涉及經濟、政治、文化與社會民生各領域的系統性、場域性思維。在中國式現代化偉大道路的新征程上，“生態人格”是人類面對全球性生態危機與價值危機所必需的時代品質，同時也是人類對人文情懷與歷史進步的精神追求的必然要求。在推進構建“生態人格”的偉大實踐過程中，貫徹馬克思主義生態觀與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務必要充分重視人與自然的本質聯系，理解其異化的歷史根源與復歸的應然理路，為人的全面發展注入新的時代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