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自由時間 異化 人類解放 分配正義 時間正義
“時間”是自哲學誕生以來就被反復研究的重要問題之一。“自由時間”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重要概念,它凝結了馬克思自學生時代以來對時間問題的思考成果,同時展現了他在這一問題上不同于前人的理論創新。在對自由時間的闡釋中,馬克思將時間與他對人類自由的探索相關聯,體現出鮮明的政治哲學內涵。自由時間理論的政治哲學意義不僅在于它與馬克思自由觀點之間的密切聯系,而且其中還蘊含著馬克思堅持人類解放的價值預設。馬克思說明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中自由時間異化之下的剝削本質,批判了傳統分配正義觀念的抽象性,超越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正義觀點。為揚棄異化的自由時間,馬克思提出必須徹底粉碎資本主義制度,只有借助以自由時間為基石的時間正義才能真正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一、自由時間理論內含人類解放的價值預設
雖然馬克思并沒有提出過系統的時間理論,但是他從學生時代起直到晚年一直保持著對時間問題的關注。在他的博士論文①中,馬克思將伊壁鳩魯的時間概念規定為感性知覺的抽象形式。在此基礎上,“感性的自然也只是客觀化了的、經驗的、個別的自我意識”,②突出了時間概念內在包含的人的主體性面向。馬克思的上述觀點是對康德時間觀點的繼承和發展。在康德看來,時間不是獨立于人而存在的單純的物理學現象和自在的存在者,而是基于主體先天感性直觀的純粹形式:“時間不是推理概念,或者如人們所說是普遍概念,而是感性直觀的一種純形式。……它直接包含在時間的直觀和表象之中的。”③馬克思在他的博士論文中延續了康德對時間的主體化解釋。不過,此時馬克思的時間概念還沒有與實踐建立起明確的關聯,并且實踐在他看來只具有理論的形式:“哲學的實踐本身是理論的。正是批判根據本質來衡量個別的存在,根據觀念來衡量特殊的現實。”④
秉持著在寫作《博士論文》時所形成的“世界的哲學化”和“哲學的世界化”這一思想立場,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的經歷讓他開始意識到物質利益等客觀因素對思想觀念有著不可忽視的決定性作用,從而為其實踐概念的進一步具體化奠定了基礎。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到《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實踐概念的變化分別經歷了從勞動、實踐一般到最終獲得物質生產這一科學內涵的過程。此時,馬克思明確提出應當立足于實踐理解人的主體性。相應地,時間作為人類主體性能力的標志性體現,必須與實踐相關聯才能得到正確的理解。因此,馬克思在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提出“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⑤表明時間與人類主體性實踐的密切關系。與此同時,時間在與人類物質生產實踐的密切關聯中逐漸獲得了自身的社會性。
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時間范疇進一步被分解為兩個基本組成部分,即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在《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馬克思對“自由時間”概念作出了較為明確的闡釋。他提出,自由時間是“供自由發展的時間”,⑥也是非勞動時間。自由時間首先是與勞動時間相對立的概念。一方面自由時間與勞動時間之間存在負相關關系,另一方面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對立的實質是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對立。馬克思提出,不勞動者所擁有的自由時間的實現是以勞動者的剩余勞動時間為基礎的,因此,剩余勞動時間是自由時間得以實現的條件。上述現象的存在保證了資本家可以享有自由時間,工人的自由時間則無從談起。此時,勞動中的個人身處“異化”狀態,即勞動成果并不屬于勞動者,并與勞動者處于相對立、相疏離的狀態。
然而,馬克思并沒有停留在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對立上,而是要實現兩者之間對立的揚棄。這一目標的實現不是要簡單粗暴地取消勞動時間,而是要實現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融合,將勞動融入自由的實現。勞動時間之所以是不可取消的,一方面在于自由時間的實現以勞動時間即當下生產力的發展為前提。因為當人們的個性獲得自由發展,此時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縮短到最低限度,人們不再為了獲得剩余勞動而縮減必要勞動時間,這為人們在藝術、科學等方面的發展提供了時間和手段。⑦ 另一方面在于勞動與自由的實現緊密相關。至少在馬克思提及“自由時間”的《政治經濟學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他同時提出了一種“實在的自由”概念。① 實現“實在的自由”的途徑不是別的,就是“勞動”:“這種自由見之于活動恰恰就是勞動”。②當然,這里的勞動已經不是奴隸勞動、徭役勞動、雇傭勞動這些馬克思認為“令人厭惡”的勞動形式,畢竟這些勞動形式是外在必然性強加于人的強制勞動。在這里,馬克思提出了一種新的勞動觀念,一種“吸引人的勞動”,可以“成為個人的自我實現”的勞動,一種“真正自由的勞動”。
馬克思在這里對勞動的闡釋借鑒了黑格爾關于勞動概念的理解,即借助勞動來說明自由實現的途徑。在黑格爾看來,勞動參與了人獲取自由的辯證過程。在其早期思想階段,黑格爾將勞動視為人獲得“自我意識的自由”的手段。在主奴關系中,奴隸通過勞動實現自為存在和自我確證,主人卻只能依賴于奴隸的勞動及其產品。主人意識與奴隸意識之間奴役與被奴役關系被打破,奴隸獲得了承認并實現了“自我意識的自由”。不僅如此,勞動被黑格爾視為人的自我實現。然而,對于黑格爾來說,僅僅實現自我意識層面的自由是遠遠不夠的,自由的最終實現只有在國家當中才能完成。黑格爾提出,勞動不僅僅局限于個體,而且具有普遍性內涵。個人只有通過普遍勞動才能將自己社會化,從而獲得他人的承認,并在這種相互承認的社會關系中成為人。③ 這種互相承認正是市民社會以及國家產生的基礎。對黑格爾來說,這種“認同”代表了自由的實現,“在他者中成為自己”,并為自由在國家層面的最終實現奠定了基礎。④
勞動在馬克思這里同樣參與了自由實現的過程,但是這種能夠實現自由的“勞動”顯然不同于黑格爾的“勞動”,黑格爾所實現的“自由”也不是馬克思要追尋的“自由”。眾所周知,黑格爾的所有哲學論證最終均服務于絕對理念的自我運動,因此,如馬克思所言,“黑格爾惟一知道并承認的勞動是抽象的精神的勞動”。⑤ 黑格爾的“自由”也同樣帶有抽象的精神性質,“活的自由”最終還是被純粹思維吞噬,“哲學認識世界的自我信心戰勝了實踐改變世界”。⑥ 不同于黑格爾對勞動和自由的抽象闡釋,馬克思在人的現實社會生活和經濟生活中說明了勞動作為實現人類現實的自由的途徑。馬克思的勞動觀念將勞動視為個人的自我實現,他同時將自由時間規定為“供自由發展的時間”,這里人們的自由發展就是每個人內在目的的自我實現。馬克思這里所說的能夠實現個人自由的勞動,已經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異化勞動,而是與現實的、具體的個人的內在目的相一致的勞動。在這種勞動中,“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得到發揮,從而實現“真正的自由王國”,⑦是否擁有這種自由的實際衡量標準就是馬克思所提到的“自由時間”。因此,自由問題在馬克思這里就變成了對自由時間的擁有,其中個人借助勞動得以實現其內在目的。正如施密特所言,“馬克思把人的自由問題還原為自由時間的問題”。
正是借助對“時間”的分析,馬克思發現并揚棄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自由時間的異化,充分體現出回歸人的自由本質、實現人類解放的政治哲學內涵。對于馬克思來說,離開了時間的幫助就無法理解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現象,因為對于資本主義而言“時間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至多不過是時間的體現”。⑨ 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活動中,工人的勞動耗費了大量的時間,而時間也成為衡量勞動的唯一標尺。因此,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時間、價值成為不可分割的三個要素。其實,古典經濟學家就已經將價值與勞動聯系起來,提出勞動創造價值,但是他們都沒有發現其中所隱藏的與時間有關的奧秘,直到馬克思將之揭示出來。他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成為勞動時間的實際操控者,資本得以增殖的秘密就在勞動時間之中。工人的勞動時間應當包括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兩部分,但是資本家只為前者支付相應的工資,卻無償占有了后者。雇傭工人在必要勞動時間內生產出自己勞動力的等價,在剩余勞動時間內無償地為資本家生產出剩余價值。① 正是剩余價值供養著資本的不斷增殖,并不斷吸引著貪婪的資本家。在工作日固定的勞動時長下,資本家會想方設法地增加剩余勞動時間以獲得更多的剩余價值。而資本家對工人剩余勞動時間的占有,其實質是對工人自由時間的侵占,這直接導致工人成為被剝削的對象。工人本應是自由時間的擁有者,然而這種擁有的權利卻被資本家剝奪并據為己有,工人還要利用本身屬于自己的自由時間作為勞動時間來維持資本家對自由時間的享受。因此,自由時間產生于工人的勞動卻與工人相異化,其后果是不僅導致了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對立,而且也造成了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階級對立。在時間資本化的背景下,勞動時間已經不是單純的經濟概念,而是蘊含著工人和資本家對抗關系的政治概念。②
在馬克思的理解中,時間范疇與人緊密關聯,是“人的積極存在”。然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時間卻成為資本家對工人實行“統治”的工具。剩余勞動時間通過不斷蠶食人作為人的積極的時間性存在而供養自身的不斷增殖。“時間就是權力”,資本主義的時間盡管是社會地建構起來的,卻對人施加了一種抽象的壓迫形式。資本的時間邏輯“開始顯示它的暴政(tyranny)”,而指認這一暴政的暴行正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范疇分析”的核心維度。③ 馬克思從勞動時間中分離出剩余勞動時間,一方面正確地把握剩余勞動時間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內生動力地位,另一方面也準確認識到正是剩余勞動時間造成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以及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對立,這一內生動力也成為瓦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定時炸彈”。
馬克思對勞動時間的解析蘊含著資本主義發展及滅亡的密碼,同時也指明了工人重獲自由時間進而實現自由的現實途徑。首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導致了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對立,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取消勞動時間。因為在馬克思看來,生產力的發展、勞動時間的節約仍然是獲得自由時間的必要途徑。其次,面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時間暴政”之下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階級對立,工人必須打破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才能揚棄已經異化的自由時間,重新實現自由,因為“整個人類發展的前提就是把這種自由時間作為必要的基礎”。④ 馬克思指出了工人突破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重新占有自由時間的可能性。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為了實現自身的不斷增殖,會采取一切技藝和科學的手段來增加并占有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同時也帶來了必要勞動時間的不斷縮減和可自由支配時間的增加,資本讓自己成了為自由支配的時間創造產生條件的工具。然而,隨著必要勞動時間不斷縮減以及剩余勞動時間不斷增加,可自由支配的時間也相應增加,最終導致生產過剩,必要勞動中斷,剩余勞動也無法再繼續維持。上述內在于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之間的矛盾越發展,生產力的增長越不能被占有他人的剩余勞動所束縛,被占有的剩余勞動也應當回到工人手中。⑤ 因此,工人要重新獲得自由時間,必須在推動整個社會生產力不斷發展的同時打破原有的生產關系,重新占有自己的剩余勞動,只有這樣,“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就不再是對立的存在物了”。⑥可以說馬克思政治哲學從生產關系角度出發,在對自由時間的考查中始終堅持人類解放的價值預設。⑦
二、馬克思對拉薩爾等人分配正義觀念抽象性的批判
馬克思對工人喪失自由時間現象的揭示,與他和恩格斯對當時分配不公這一社會現實問題的關注密切相關。工人利用自己的自由時間所生產的勞動成果被資本家無償占有,卻只能獲得微薄的工資。當時的社會現實是盡管工人被占有了越來越多的剩余勞動時間,并創造了越來越多的勞動財富,但是他們的生活卻越來越貧困。因此,重獲自由時間成為實現分配正義目標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然而,當時的社會分配制度并沒有抓住分配不公問題的根本癥結所在,也就談不上發揮應有的調節功能從根本上改善工人的生活狀況,因此分配不公成為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恩格斯對當時英國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況進行調查之后發現,機器生產的普及給工人帶來的是失業、貧困和犯罪:“機器上的每一種改進都搶走了工人的飯碗,……每一種改進都像商業危機一樣給某一些工人帶來嚴重的后果,即匱乏、貧窮和犯罪。”①上述狀況在當時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明顯落后于英國的德國更加嚴重。在德國當時的社會狀態下,勞動資料不可能通過“公平分配”的方式被提高到公共財產的高度,更不可能實現生產資料社會所有。② 這決定了德國的工人階級面臨更加嚴峻的分配不公狀況。
德國工人階級水深火熱的生活狀況受到德國工人運動領導者的關注,其中以德國工人組織的領袖人物拉薩爾為代表。基于拉薩爾的基本思想制定出來的《德國工人黨綱領》即《哥達綱領》(以下簡稱《綱領》)主張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勞動所得”應當屬于“社會一切成員”。《綱領》認為,資本家的壟斷造成的“工人階級的依附性”是一切貧困的根源,勞動解放是“工人階級的事情”,實現勞動解放必須“集體調節總勞動并公平分配勞動所得”。可以看出,以拉薩爾為代表的德國工人運動領導者為解決工人面臨的分配不公狀況,將改變的希望寄托于在分配領域進行變革。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這首先確證了“勞動所得”應當分配給全體社會成員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在此基礎上,“勞動所得應當不折不扣和按照平等的權利屬于社會一切成員”,③否則社會就是不正義、不公平的。這種基于“平等的權利”實現分配正義的主張廣泛存在于德國社會民主黨人當中。例如,李卜克內西也認為,對勞動的“公平分配”不僅是一種徹底的社會主義要求,甚至是一種共產主義的要求,“在社會主義下只有一種權利:對于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權利———這就是:正義。”④
基于上述分配正義原則,拉薩爾認為要真正實現工人階級的解放,必須“用一切合法手段去爭取建立自由國家———和———社會主義社會”,⑤廢除“鐵的工資規律”,實現社會平等和正義。縱觀拉薩爾的作品,其自由國家的主張更多地是對黑格爾國家學說的繼承。他在其早期作品《根據黑格爾的哲學來特別考察的現實特征的綱要》(1843年)中曾將國家描述為“是真正意志的實現,是普遍精神的自我體現”。后來他對人類歷史即世界精神四個發展階段的論述同樣也是對其黑格爾式的國家觀所進行的論述,故而拉薩爾傳記的著者赫爾曼·昂肯這樣評價:“在拉薩爾的一生中,黑格爾的國家思想始終是他的堅定的倫理思想之一,根深蒂固,沒有由于別人的思想復合體的競爭而受到損害”。⑥ 拉薩爾這種源于古典哲學的“國家崇拜”使得他傾向于依賴普魯士政府來實現分配正義與工人解放的目標。
對于拉薩爾等人在《綱領》中所表達的分配正義觀點,馬克思專門撰寫了《哥達綱領批判》以做出回應。馬克思以自由時間為前提要件的分配正義觀點,決定了他必然對包括拉薩爾等人在內的抽象的分配正義觀點持批判態度。在馬克思看來,拉薩爾等人分配正義觀點的立論根據———“勞動是一切財富和一切文化的源泉”本身就是抽象的、模糊的。按照拉薩爾的論述,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那么勞動產品就是工人的勞動所創造的,自然應當為工人所有。然而,資本家卻占有了本應屬于工人的勞動成果,這自然是不正義的。但是,這一解釋對馬克思來說是遠遠不夠的。馬克思對自由時間的闡釋已經表明,對資本主義發展進程之下工人勞動的正確認識必須回到現實經濟生活當中的具體的勞動過程。基于這一思想立場,馬克思提出“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這一說法的成立應當有一個前提,即“在勞動具備相應的對象和資料的前提下”。也就是說,對于勞動的正確理解必須基于社會歷史視角,并與生產相聯系進行考察。對于馬克思而言,在生產的過程中,勞動者以自然界為勞動對象,并在這一過程中使得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勞動作為財富源泉的前提,是勞動者“一開始就以所有者的身份來對待自然界這個一切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第一源泉,把自然界當做屬于他的東西來處置”。① 因此,勞動應當具備一定的勞動對象和生產資料,才能談得上創造財富。然而,實際情況是勞動成果最終并不屬于勞動者,反而被不勞而獲的資本家所占有,其根本原因在于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勞動者并沒有對于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所有權,勞動也就談不上作為財富的源泉。
然而,拉薩爾等人卻離開了勞動對象和生產資料這一前提空談抽象的勞動以及勞動在社會中的實現。在馬克思看來,與拉薩爾等人相似的觀點在歷史上也不是沒有人提出過,但是都沒有能夠很好地解釋隨著勞動社會性的發展,作為財富和文化源泉的勞動帶來的為什么會是勞動者的貧窮和愚昧,相反非勞動者的財富和文化卻得到發展。馬克思認為,拉薩爾等人的上述思路最終導向的是在道德批判層面對工人階級正義、平等權利的呼吁,但是并沒有說明為什么資本家會剝削工人的勞動成果。那么上述問題的根源到底在何處?只有找到并解決工人受剝削的根源問題,才能真正解決他們所面臨的分配不正義的狀況。
在馬克思看來,拉薩爾等人不僅在論證分配正義的前提方面存在問題,其分配正義觀點本身也沒有任何獨特之處,只不過是諸種抽象的分配正義觀念中的一種而已:“什么是‘公平的’分配呢?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難道經濟關系是由法的關系來調節,而不是相反,從經濟關系中產生出法的關系嗎?難道各種社會主義宗派分子關于‘公平的’分配不是也有各種極不相同的觀念嗎?”②馬克思的上述一系列反問透露出他關于分配正義的以下主張:法的關系是從經濟關系中產生的,即對分配正義的認識需要基于一定的經濟關系,而不是像拉薩爾等人一樣將解決分配正義問題作為解決其他一切問題的基礎;各種社會主義宗派分子關于“公平的”分配也有不同的觀點,拉薩爾等人只不過屬于其中之一。上述主張反映了馬克思關于正義的下述觀點,即不存在什么永恒的公平正義觀念,并且正義觀念是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因此,在馬克思看來,拉薩爾等人離開實際談論實現工人階級“平等的權利”和“公平的分配”只是一些空話。
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已經表明,對自由時間異化的認識必須深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相應的生產關系當中,這同時為應當如何正確認識分配問題指明了方向。在馬克思看來,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并相互作用。其中,分配關系隨著生產關系的發展而變化,并由特定的生產方式決定。③ “消費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而生產條件的分配,則表現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④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生產關系條件下,基于分配與生產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既然勞動者并不擁有對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的所有權,因此也就無法在分配領域獲得自己的勞動應得。因此,像拉薩爾等“那些把生產當作永恒真理來論述而把歷史限制在分配范圍之內的經濟學家是多么荒誕無稽”。⑤對于馬克思來說,談論分配正義所應當根據的實際就是當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分配正義并不是如拉薩爾等人所描述的那般是抽象的存在,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受到剝削的工人所遭受的分配正義問題必須基于其實際狀況進行認識,并在政治實踐中予以解決。
然而,當拉薩爾等人將其分配正義主張訴諸政治時,一方面選擇向當時的普魯士政府妥協,另一方面卻提出了“人所共知的民主主義的陳詞濫調”。① 拉薩爾等人試圖用資本主義社會的抽象分配正義來糾正其內部的分配不公問題,這在馬克思看來是絕對不可能的。馬克思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下,工人階級除了自己的勞動力之外一無所有。當工人連勞動和生存都要得到資本家的允許時,他們也不會獲得任何勞動成果。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家在經濟領域瘋狂追求剩余勞動時間,壓榨工人的自由時間;與此同時又在政治領域提出自由、平等、正義、權利等觀念來掩飾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導致的階級分化與對立。工人自由時間的喪失已經說明,社會分配不公問題存在的根源在于當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因此,在不改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前提下只談如何實現平等的權利和公平的分配便如“隔靴搔癢”一般,到頭來不會改變工人階級的任何現狀。就算拉薩爾等人選擇與普魯士政府站在一起反對當時的資產階級,但這種開歷史倒車的行為只會讓工人階級喪失自身的權利,分配正義的實現更是無稽之談。
三、自由時間:解決分配正義困境的密碼
馬克思通過揭示拉薩爾等人抽象分配正義觀念的缺陷,同時否定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對自由和正義的闡釋。在馬克思看來,拉薩爾等人解決工人分配正義問題的思路從出發點開始就是錯誤的。抽象地理解勞動導致拉薩爾等人所呼吁的分配領域的公平、平等的權利也是空談,因而現實中工人基本的分配需要并不能得到滿足,更不用說獲得自由時間。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并不是不能產生出自由時間,但是這些自由時間從來不屬于勞動者。然而包括拉薩爾等人在內的分配正義的主張者并沒有對于當時自由時間背后的不正義問題給出相應的解決方案。
不同于前人在解決分配正義問題時僅僅將目光局限于分配領域,馬克思超越了對單純分配正義問題的關注,通過將研究視域轉移到經濟運行全過程,從而將分配正義問題產生的根源追溯到具體生產關系中的不公正問題上。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被資本家所占有,勞動者在所有權上就是與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分離的,靠自己勞動掙得的私有制被以剝削別人的但形式上是自由的勞動為基礎的私有制所排擠,這構成了資本主義不正義生產關系的基礎性框架。② 在產品的生產過程中,工人付出勞動,資本家付給工人工資,這看似一場公平的交易,然而在馬克思看來這只是一種公平正義的假象。如前所述,工資所償付的只是工人的必要勞動時間,資本家對工人剩余勞動時間的占有卻被掩蓋了。為了以最少的成本獲取更多的利潤和資本增殖,資本家甚至想方設法以只償付工人必要勞動時間的方式來免費利用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目光只停留在分配正義環節的拉薩爾等人根本不會看到,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和“工資”本身就是資本主義不正義社會關系不斷再生產的必要載體,本身就內嵌著資本主義不正義的價值關系。③
此外,不同于以往分配正義觀點的另外一個方面是,馬克思并沒有局限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部來修正生產以及分配的不正義,他最終關心的是工人能否獲得自由時間即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實現。要實現上述目標,必須超越分配正義視角,從根本上摒棄資本主義制度:“他們應當懂得:現代制度給他們帶來一切貧困……要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革命的口號:‘消滅雇傭勞動制度!’”④因此,馬克思揭示了工人和資本家各取所得的“協同關系”背后的“對抗關系”。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以剩余勞動時間所指認的不僅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而且是這種生產關系所支撐的社會政治結構。① 這種從經濟學視角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審察正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現實根基所在。
在馬克思摧毀資本主義制度的思想主張之中同時蘊含著他對人類未來社會時間的重新規劃。一方面,消除勞動與人的“異化”狀態,使之重新成為實現“實在的自由”的途徑,讓每一個人重新擁有屬于自身的勞動時間;另一方面,讓自由時間成為衡量財富的新尺度。馬克思提出,在未來理想社會中“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②按照馬克思對時間的定義,自由時間應當是每一個人實現自由發展的空間。自由時間在馬克思這里作為“供(人們)自由發展的時間”,致力于每個人內在目的的自我實現。在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中,時間作為一種自我實現的可能性不再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般將之作為一種度量標準,自由時間也不是一種分配時間的新方式,而是一種解放時間的方式。
正是基于自由時間理論,馬克思提出了一種“時間正義”觀點,這一正義原則構成了他批評一切形式化的、抽象的平等觀點和分配正義理論的基石。自由時間理論所包含的時間正義觀點超越了傳統的單純作為度量標準的正義,是一種對不平等的敏銳感知和對正義發自內心的追求。③對于馬克思來說,人的自由解放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被理解為時間的解放,每個人對自由時間的充分占有、公平享有和積極運用所體現的就是一種時間正義。④ 這里的人也不再是平等觀點和分配正義理論下抽象的人,而是具體的、“有個性的人”,因此,自由時間對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關注使得自由和正義的實現具有了現實力量。畢竟正義作為人類發展的理想性準則,一旦脫離人或把人抽象化,就會成為遠離人或脫離人的尺度。正義追求的真正價值在于使人擺脫幻想的虛妄,能夠作為人去思想、去行動、去創造自己的現實性。⑤ 因此,抽象的分配正義理論忽視了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必定是要被揚棄和超越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實現必須依賴以自由時間為基石的時間正義。
綜上,以自由時間為切入點可以打開一個認識馬克思公平正義觀點的新視角。可以說,與近代西方政治哲學視域下的公平正義觀點相比,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所折射出的公平正義主張體現出一系列自身所獨有的特質。眾所周知,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對公平正義問題的討論大多在資本主義制度發展框架之內進行。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在肯定資本主義發展合理性的同時,指出它已經成為人實現自由全面發展的最大障礙。因此,超越資本主義制度發展框架的限制是正確認識公平正義問題的必要前提。對于應當如何實現公平正義的價值訴求,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總體傾向于尋求對資本主義制度體系進行修補和完善之法。馬克思在對自由時間的闡釋中揭示了內生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的工人和資本家的對抗關系,說明了工人揚棄資本主義制度、重獲自由時間的必要性,將自由時間的獲得建立在無產階級政治革命的基礎之上。與此同時,馬克思的自由時間理論內含著人的解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以及自由個性的實現等未來預期的價值觀念,這既是馬克思的政治哲學與近代以來的西方政治哲學能夠形成積極對話的維度,也是前者超越或者優于后者的關鍵之所在。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