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論綱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234、1235條，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成立的條件之一是行為人違反國家規定[1]。然而，《民法典》并沒有明確何為“違反國家規定”。“違反國家規定”是否僅指違反環境法律法規？是否包括侵犯權益的不法，甚至包括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不法呢？[2]學者們針對《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國家規定”的外延展開討論。有學者認為，此處“國家規定\"包括生態環境保護相關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國家政策和地方規定，以及基于前述規定制定的控制指標和排放標準等[3]。也有學者認為，《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的“國家規定\"具有廣義性，包括法律、法規、規章、司法解釋和具有規范性內容的政策文件。[4還有學者認為，《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國家規定”主要指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和強制性生態環境標準，而司法解釋和地方生態環境保護規范性文件等不屬于“國家規定”。[5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認為，《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的“國家規定\"包括法律、國家政策性規定和環境資源領域的國家標準等。[6]

無論我們如何界定“國家規定\"的外延，都將面臨一個問題：如果行為人在沒有違反國家規定的情形下造成生態環境損害，就肯定無需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嗎？雖然《民法典》第1234、1235條表述為“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當且僅當行為人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才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行為人預先承擔著審慎注意的義務，如果行為人未能遵守審慎注意的義務而造成損害，就可能要承擔責任。[7]一般而言，任何一個理性謹慎人，必須就其未盡到一般理性人應盡的注意義務所造成的損害承擔賠償責任。[8具言之，如果行為人沒有盡到一般理性人所應盡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就應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注意義務可以劃分為國家規定和一般注意義務。一般注意義務是指國家規定以外的注意義務。[9行為人除遵守國家規定之外，還應當遵守一般注意義務。[10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也需要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因此，依據注意義務的類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可以劃分為違反國家規定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和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我國學者較早便對一般注意義務的內涵、來源類型、構成要件、注意標準等展開學理分析。[]然而，當下我國法學學者較少專門深入研究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1。從司法實踐來看，在一些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案件（包括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案件）判決書中，法院提及“注意義務\"用語，在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情況下判令其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注意義務的內在邏輯是：如果行為人足夠謹慎地做些什么，就能夠避免發生什么，因此，行為人應當去做些什么。[12]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可以劃分為作為和不作為。[13]在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案件中，一般注意義務是指一般理性人可以認識到，若不實施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就可能引發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危險，此種情形下行為人負有實施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以避免這種危險的義務，或者，若實施某行為就可能引發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危險，此種情形下行為人負有不實施該行為以避免這種危險的義務。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案件中大多是行為人以不作為的方式違反一般注意義務。本文在私法語境下討論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首先歸納司法實踐中一般注意義務的來源和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方式，接著從理論基礎和規范依據兩個維度論證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進而闡明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最后建議司法機關通過公平公正合理判準嚴格審慎適用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一、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案件中的一般注意義務

“泰州天價案”可以看作法院運用一般注意義務追究行為人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第一案。本案中，雖然可以根據2008年《水污染防治法》第29條追究直接向水體排放酸液者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但是無法直接根據《水污染防治法》追究副產酸產生單位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于是，二審法院提出副產酸產生單位的一般注意義務，認定副產酸產生單位在副產酸市場需求彈性不足的情況下應該合理預見到副產酸的無序流轉將會導致副產酸被傾倒、嚴重污染水體的危險，進而確立副產酸產生單位負有采取合理可行防范措施的一般注意義務。（2本案中，產生副產酸的6家公司在未核實企業處置副產酸資格和能力的情況下向其銷售副產酸，違反了副產酸產生單位采取合理可行防范措施的一般注意義務。這種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污染水體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事實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因此，二審法院判令6家產生副產酸的公司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近年來，各地法院在一些生態環境損害案件判決書中采用了“注意義務”的用語。我們以中國裁判文書網、北大法寶為檢索數據庫，以“公益訴訟”“生態環境損害”“注意義務”為關鍵詞，剔除無關案例，共獲取相關案件判決書19份，其中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判決書16份，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案件判決書3份。19件樣本案例中，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案件類型主要包括：水污染（6件）、固體廢物污染（9件）、森林破壞（2件）和海洋生態破壞（2件）。從19件樣本案例可以看出，法院確立行為人一般注意義務的來源可以劃分為以下五類：行業或業務的要求（12件）、先行危險行為的要求（4件）合同約定的義務（2件）、公序良俗的要求（2件）和地方規范性文件的規定（1件）。（3）

需要注意的是，行業或業務的要求、先行危險行為的要求、合同約定的義務、公序良俗的要求以及地方規范性文件的規定是確立一般注意義務的來源，并不等同于一般注意義務本身。行為人違反行業或業務要求或地方規范性文件的規定等，并不必然意味著違反一般注意義務，更不必然意味著應當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從19份樣本案例的判決書可以看出，法院目前確立的一般注意義務要求行為人實施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以避免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危險。

19件樣本案例中，行為人可能僅違反某一特定來源的一般注意義務。比如酸液產生單位或接受酸液的中間商委托他人處置酸液的業務要求，可能引發委托人核實受托方處置酸液資格和能力、與處置單位簽訂書面合同，跟蹤監督酸液安全運抵處置單位的一般注意義務。（4再比如某人作為具有林木砍伐經驗的從業人員，砍伐林木的業務要求可能引發從業人員核查林木采伐許可證的一般注意義務。（5又如出租人某種豬公司和承租人某牧業公司約定由出租人負責協調處理環保問題，可能引發出租人采取環保措施和監督環保設施建設以防止豬糞、污水污染環境的一般注意義務。還比如，轉委托他人處置工業污泥的單位將空白合同交給雇員的先行危險行為，可能引發監督空白合同簽訂和履行，并且跟蹤監督工業污泥安全運抵具有工業污泥處置資格和能力的單位的一般注意義務。（7）

行為人也可能違反多種來源的一般注意義務。如從事海上貨物運輸的航運企業，應當核查所運輸海砂的來源的合法性。開采海砂的公序良俗要求和海上貨物運輸的業務要求，引發航運企業核查所運輸海砂來源合法性的一般注意義務。某海運公司和某貿易公司在未核查海砂來源合法性的情況下接收并運輸海砂，未盡一般注意義務，造成海洋生態環境損害。8煉山造林的業務要求和承攬合同的先行行為，引發定作人向承攬人說明、提醒和指示更新造林防火事宜，監督承攬人在煉山作業中防范火災的一般注意義務。（9）

正如梅因所講，社會的需要和意見常常或多或少走在法律前面。[14]我國司法實踐中，法院已經運用一般注意義務要求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為了回應現實需求，我們需要從理論和規范層面深入研究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二、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理論基礎與規范依據

由于立法者的有限理性，國家規定無法涵蓋現實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各種損害生態環境的行為。注意義務的實質是保護社會，使其免受危險的威脅。[15]因此，注意義務概念具有很強的安全閥特征。[16]一般注意義務的廣泛性能夠填補立法關于具體義務規定的空白，要求行為人應對可能出現的新的危險。[17法院可以通過在裁判過程中引人一般注意義務來追究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例如，養殖場的出租人將養殖場出租給承租人使用，通過合同約定出租人的一般注意義務，出租人違反合同約定的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法院若因無相關國家規定而免除出租方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就顯得不當，此時恰恰可以通過引入一般注意義務來追究出租方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因此，法院通過引人一般注意義務，積極應對現實生活中各種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侵害行為，可以有效控制可能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的危險源，貫徹落實損害擔責原則，合理分擔生態環境保護成本。與此同時，《民法典》第1165條能夠為法院引人一般注意義務追究行為人的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提供規范依據。換言之，法院可以通過擴大解釋《民法典》第1165條要求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一）理論基礎

首先，損害擔責原則是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理論基礎之一。損害擔責原則作為環境法學的基本原則，要求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人承擔責任，將環境污染、生態破壞的外部成本內部化，合理分擔生態環境保護成本。損害擔責原則中的損害涵蓋因污染環境或破壞生態行為所造成的純粹環境損害（純環境要素和生態系統損害）。[18]我國司法實踐中，法院傾向于采取善良管理人、合理謹慎人等客觀標準來判斷行為人的過失。[19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作為具有過失的損害者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符合損害擔責原則的根本要求，能夠有效避免損害者“逃逸”。

生態環境損害案件中，可能會出現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和其他行為人違反國家規定的行為疊加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情形。損害擔責原則不僅要求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人承擔責任，而且有助于在多個行為人之間合理分擔生態環境保護成本。因此，若僅僅依據《民法典》第1234、1235條要求違反國家規定的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違反國家規定的行為人就可能承擔全部生態環境損害責任，而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很可能無需承擔任何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將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排除在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人之外，不符合損害擔責原則的根本要求，導致生態環境保護成本分攤不公平、不合理。

其次，法律現實主義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提供理論支撐。法律現實主義的代表人物卡爾·盧埃林（KarlNickersonLlewellyn）認為，概念是為了某種目的而構建的，其作為一種思維工具，是為了讓我們更容易地處理某些事情或達成某個目標。[20]法律現實主義主張法官不能局限于法律文本中的“詞”，更應關注現實世界，否則會將思維限制在“紙面規則”，忽視現實社會的\"真實規則”。[21]《民法典》第1234、1235條將違反國家規定確立為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成立條件，有助于將未來環境法律規范確立的行為標準延伸至《民法典》，進而通過《民法典》要求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22]然而，環境法律規范所確立的行為標準延伸至《民法典》的過程，實際上是將其納入國家規定范疇的過程，本質上是對國家規定這一概念外延的界定。

如果嚴格依據《民法典》第1234、1235條的規定，將行為人違反國家規定視作其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前提條件，而將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排除在外，除了可能使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逃避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之外，更重要的是還可能使我們陷人關于國家規定范圍之“爭議—論證—再爭議—再論證”的泥淖。因此，基于法律現實主義，我們或許應該從關注違反國家規定的內涵與外延適度轉向關注行為人的行為和法律制度的目標，將如何界定國家規定的目光轉向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證成。法院引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有助于促進生態環境損害具體案件的裁判結果與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客觀事實相符合，推動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制度朝著更加公平、合理的方向發展。

最后，危險控制力理論也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提供理論基礎。危險控制力理論通常用來解釋危險開啟行為人負有防止危險發生的注意義務。[23換言之，如果行為人實施的活動制造了危險，行為人必須對其實施的活動盡到勤勉義務一采取一切適當的措施避免危險轉化為實際的損害。[24]為了避免危害結果的發生，須提出行為人的注意義務，并將注意義務作為行為人的行為準則，以此來界定危險的范圍，以勾勒完整的行為規范。[25]正如約翰·密爾所認為，每個人的自由都有界限，即避免使自己成為他人的妨礙。[26因此，當行為人的行為使他人合法權益處于危險狀態時，行為人就有義務采取防范措施以避免損害結果發生。[27]

詳言之，沒有人比行為人更容易了解和掌握其行為的特點與危險性。[28因此，相較于他人，行為人對其行為或其引起的危險具有更強的控制力。由于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和社會交往的日益復雜化，行為人從事某種行為導致嚴重生態環境損害的危險性與日俱增。此時，行為人便有義務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以免其行為導致嚴重生態環境損害的發生。例如，社會源危險廢棄物產生者責任領域，當產生者未盡一般理性人應盡的注意義務而造成生態環境損害時，產生者應當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29]換言之，社會源危險廢物的產生者對危險廢物及其產生危險廢物的行為具有控制力，其能夠通過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控制危險廢物相關行為導致的危險，以免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

（二）規范依據

《民法典》第1165條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提供了規范依據。我國《民法典》第1165條規定了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造成損害的侵權責任。第1165條位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一般規定部分，是侵權責任編過錯責任的一般規定。[30通過適當的擴大解釋《民法典》第1165條，可以要求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首先，《民法典》第1165條中的“過錯\"包括故意和過失。在過錯中，故意體現為促成不法行為的直接意志，而過失強調對一般注意義務的違反。[31]我們可以借助《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VI-3：102條的規定來理解過失的表現形式。《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第VI-3：102條將過失分為兩種表現形式：一是行為人的行為未達到制定法所規定的注意標準，二是行為人的行為未盡到合理謹慎之人的注意，即一般注意義務。[32]因此，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就表明行為人有過錯。[33]詳言之，即使行為人并未違反《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的國家規定，但違反了源自行業或業務的要求、合同約定的義務、公序良俗的要求、先行危險行為的要求或地方規范性文件的規定等的一般注意義務，也能夠認定行為人具有過錯。

其次，《民法典》第9條確立的綠色原則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適用于任何具體條文。[34]《民法典》第1165條也理應具有保護生態環境的內容。《民法典》第1165條作為侵權責任編過錯責任的一般規定，具有概括性、抽象性的特征和開放性功能。[35]《民法典》第1165條中的\"侵害他人民事權益\"在規范結構層面沒有區分利益和權利。[36]從損害概念的角度講，雖然生態環境損害的概念難以完全融入民事損害概念之中，但是生態環境損害可以類推適用民法損害救濟的理論。[37]從制度體系框架的層面來看，《民法典》侵權責任的體系框架為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實現提供了基礎。[38]因此，《民法典》第1165條中的“侵害他人民事權益造成損害”可以擴大解釋為“侵害他人環境權益造成生態環境損害”。

總而言之，囿于制定法難以為司法裁判提供現成依據，法官需要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確定并闡釋制定法的意義。[39因此，基于《民法典》第1234、1235條蘊含的對生態環境本身的損害進行救濟的理念[40]，對《民法典》第1165條中的“過錯\"和“侵害他人民事權益\"進行適當的擴大解釋，可以支持法院在生態環境損害案件裁判中引入一般注意義務，要求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三、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

中國環境法學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應運用系統性和整體性思維將碎片化的知識和經驗進行整合。[41]為了使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更好地融入中國環境法學自主知識體系，本文立足我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司法實踐，厘清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構成要件包括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一般注意義務的違反、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和因果關系的存在等四個要件。

（一）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

注意義務的存在是注意義務的違反之前提，旨在確定某種情形下行為人應采取一定行為的義務。[42]一般注意義務存在的判斷標準是指存在于特定情境中的一般注意義務的共同標準，而非行業或業務要求、合同約定的義務、公序良俗的要求、先行危險行為的要求或地方規范性文件的規定本身。雖然在英國法中難以找到一般、抽象的標準來判定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但從邏輯上說，在個案的特定情境中判定某項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應基于共同、抽象的標準。[43換言之，只有明確特定情境中一般注意義務存在的共同標準，才能結合個案中一般注意義務的來源，判定行為人是否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通常可以認為，在生態環境損害情境中確立一般注意義務的共同標準主要包括兩個方面：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危險的可預見性和存在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

其一，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危險的可預見性意味著，可以合理預見某種行為引發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危險，即一般理性人能夠合理預見某種行為引發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危險（。反之，一般理性人經過深思熟慮也無法預見到損害發生之可能，就屬于意外事件，不可避免的意外事件并不能構成法律責任的基礎。[44在社會分工日益精細化的工業化社會和社會關系日益復雜化的風險社會中，我們不能將任何一種存在不確定風險的行為都視作不當行為。因此，行為人也無需對“遙不可及”的可能發生的損害后果承擔責任。[45]需要注意的是，我們應基于抽象的一般理性人視角和能力去判斷危險的可預見性，而不是以具體案件中行為人自身的視角和能力去判斷是否具有危險的可預見性。[46]

其二，存在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意味著，行為人能夠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避免嚴重生態環境危險的現實化。之所以要求行為人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來避免嚴重的生態環境危險，是因為注意義務理論對行為人采取行動的基本要求是必須合理行事或不以造成不合理損害的方式行事。[47域外一些國家和地區的生態環境保護立法經驗表明，行為人應當采取合理可行或者必要的防范措施避免或減少生態環境危險。比如澳大利亞昆士蘭州的《環境保護法》第319條規定了一般環境義務（Thegeneralenvironmen-talduty）—任何人不得進行任何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活動，除非該行為人已采取一切合理可行的措施防止或盡量減少該損害。[48]再如，《愛沙尼亞環境法典總則》第10條規定了損害預防原則（Principle ofprevention）（1），第14條則進一步規定了注意義務（Dutyofcare）（12）。損害預防原則通常被認為是一般注意義務的來源，即行為人有義務采取合理、必要的措施防御環境危險、防止環境損害。[49]

總之，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危險的可預見性和存在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共同構成生態環境損害語境中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二者缺一不可。若欠缺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危險的可預見性（如發生意外事件），或不存在避免危險發生的合理可行防范措施（如不可抗力），都不能確立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

（二）一般注意義務的違反

在確立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后，法院判定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司法說理過程包括判定行為人在個案中是否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進而判定行為人是否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在存在一般注意義務的情形下，法院需要首先判定行為人在個案中是否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當法院確定行為人在個案中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時，只要行為人沒有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就可以認定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具言之，無論是行為人本應預見到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危險而未能預見，還是行為人已經預見到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危險但輕信能夠避免，只要未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就都可以認定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

法院如何判定行為人在個案中是否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呢？法院可以運用危險負擔分析方法這一相對客觀的標準，來判斷行為人在個案中是否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危險負擔分析方法是比較行為人不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的危險與采取合理可行防范措施所帶來的負擔之間的分析進路。依據危險負擔分析方法，一方面，即使行為人的行為導致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可能性較小，只要可能造成特別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同時行為人足以在合理成本范圍內負擔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也就可以判定行為人在個案中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另一方面，即使行為人的行為導致生態環境損害嚴重程度較低，只要造成生態環境嚴重損害的可能性較大，且行為人足以在合理成本范圍內負擔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也就可以判定行為人在個案中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50]

（三）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

從規范上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試行）》（以下簡稱《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若干規定》明確規定，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門檻標準是“嚴重影響生態環境后果”。《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明確規定，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前提條件是“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兩份司法解釋中所要求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程度不同[51]，提起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門檻標準是“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52]，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目前僅要求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53]

從理論上看，將“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作為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的門檻標準，可以助力法院在司法實踐中集中關注那些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案件。在行為人的行為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情形下，無論是較高的嚴重程度，還是較低的嚴重程度，法院通過運用危險負擔分析方法，判定行為人在個案中必須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倘若行為人沒有采取合理可行的防范措施，就需要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

我們可以通過19件樣本案例觀察法院在司法實踐中把握生態環境損害后果門檻標準的實然樣態。16件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例中，11件案件的主審法院判斷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時提及“嚴重”“重大”，5件案件的主審法院提及“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未提及“嚴重\"\"重大”。（13）3件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案件的主審法院均將“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作為提起訴訟的門檻標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未將“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作為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門檻標準。我們建議日后修改《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明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立案條件包括“被告的行為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可能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具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重大風險”。這樣一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解釋》將“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作為提起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門檻標準，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若干規定》保持一致。

當然，“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事實判斷需要結合生態環境損害事件調查報告、監測數據、檢驗報告、檢測報告、鑒定意見、評估報告和專家意見等。上述科學結論經過雙方當事人質證或由專家輔助人提出意見后，法院可以將其作為認定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證據來源。不過，這些證據來源并非法律意義上的生態環境損害事實本身，法院可以在不過分依賴生態環境損害鑒定意見和評估報告的情況下，合理運用司法裁量權認定法律意義上的生態環境損害事實。

（四）因果關系的存在

由于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侵害行為與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非顯而易見，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往往并未直接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我們可以按照因果關系的一般經驗來判斷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

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之所以要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原因就在于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侵害行為與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具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這種因果關系可以借鑒英美法過失侵權中的\"如果沒有\"（but-for）判斷標準，即如果沒有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侵害行為，就不會造成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只要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侵害行為構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必要條件），就可以認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具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54]87-89

此外，我們還可以借鑒英美法過失侵權中的“實質因素\"（substantialfactor）判準確定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的事實上因果關系。增加風險原則是證明被告的行為屬于“實質因素\"的一種方法。當沒有確切證據證明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時，如果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提高了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發生的可能性，最終也發生了該損害后果，就可以依據“實質因素\"判準判定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具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55]

四、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審慎適用

雖然從理論上能夠證成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造成嚴重生態環境損害后果，需要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但是當前法律并未明確規定這一點。此時法院理應嚴格審慎適用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法院最終需要通過以公平公正合理為判準的價值衡量判定行為人是否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以及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范圍。換言之，雖然行為人滿足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但其最終是否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以及在多大范圍內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仍需要法院通過公平公正合理判準加以判定。

畢竟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與《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違反國家規定的行為至少在行為合法律性和義務來源上存在差異，若法院不加區分，判令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就全部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承擔法律責任，不符合“過失行為一法律責任\"相對應的法律原則。因此，有必要在一定程度上限制違反一般注意義務的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范圍。究竟在多大范圍內限制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需要法院結合具體案件情況運用公平公正合理判準進行司法裁量。

法律上因果關系設立的前提假設是，任何人都不應理所當然地對其行為造成的所有后果擔責，特別是在某些后果不可預見的情況下。[54]96我們至少可以從直接后果性、合理預見性[5和危險致損性等三個視角來理解法律上的因果關系。第一，法院要求被告對其間接造成的遙遠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承擔責任可能是不公平、不合理的。第二，法院要求被告對不可預見或難以預見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承擔責任可能是不公平、不合理的。第三，法院要求被告對其引發的危險范圍之外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承擔責任可能是不公平、不合理的。

例如，作為生活垃圾清掃收集者的環衛服務公司，對第三人處置生活垃圾的主體資格和技術能力進行了形式審查，在信賴第三人合法處置生活垃圾的情況下將生活垃圾交由第三人處置。然而，第三人非法堆放、傾倒生活垃圾，最終造成了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即使環衛服務公司將生活垃圾交予第三人的行為與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具有事實上的因果關系，此時環衛公司也無需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環衛服務公司從事環境衛生公益事業，并非生活垃圾的產生者，不能期待其在對第三人處置生活垃圾的主體資格和技術能力進行形式審查之外，對生活垃圾的處置進行全過程跟蹤監督，因而環衛服務公司的行為與生態環境損害后果之間并沒有法律上的因果關系，此時法院要求環衛服務公司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不符合公平公正合理判準。

綜上所述，無論是直接后果性、合理預見性和危險致損性，實則都是判定行為人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是否符合公平公正合理判準的法律工具。由此，行為人違反一般注意義務是否需要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以及在多大范圍內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最終需要法院嚴格審慎地通過公平公正合理判準進行價值衡量。

結語

行為人未違反《民法典》第1234、1235條中的國家規定，但違反一般注意義務，也可能承擔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司法實踐表明，在行為人未違反國家規定的情況下，一般注意義務可以在生態環境損害責任司法適用中發揮一定程度的作用。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成立需要滿足一般注意義務的存在、一般注意義務的違反、嚴重的生態環境損害后果和因果關系的存在四個要件。即使滿足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行為人最終是否承擔法律責任以及多大范圍內承擔責任，也需要法院嚴格審慎地通過公平公正合理判準加以判定。法院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案件中引人并且嚴格審慎適用一般注意義務，可以在保障行為人自由和維護環境公共利益之間保持一種公正的平衡。我國“生態環境法典\"編纂工作正在有序推進，立法機關可以考慮在“生態環境法典”中設置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一般條款。

注釋：

（1）有學者從“泰州天價案\"討論了第三方治理制度中排污企業的一般注意義務。參見鄧可祝：《第三方治理制度中排污企業的注意義務——從泰州環境公益訴訟案說起》，《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15年第5期。還有學者指出，“泰州天價案”中，法院運用“注意義務\"標準來認定被告行為或其控制的物品具有環境侵害的危險及環境受損的事實。參見石曉波、盧炳權：《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因果關系要件的證明》，《河南社會科學》2024年第2期。不過，上述研究都沒有專門論述違反一般注意義務型生態環境損害責任的構成要件及其嚴格審慎適用。

（2）參見泰州市環保聯合會等與江蘇某農化有限公司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蘇環公民終字第00001號二審民事判決書。

（3）需要說明的是，由于兩件樣本案件中行為人違反了兩種來源的一般注意義務，因此此處一般注意義務來源的數量總和超過19件。

（4）參見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等與揚州市邗江騰達化工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蘇民終365號二審民事判決書。

（5）參見清遠市檢察院與莫福賢等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廣東省清遠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18民初2號一審民事判決書。

（6）參見荊州區檢察院與嘉旺公司等壞境民事公益訴訟案，湖北省荊州市荊州區人民法院（2017）鄂1003民初1101號一審民事判決書。

（7）參見九江市人民政府與江西正鵬環保科技有限公司等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案，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贛04民初201號一審民事判決書。

（8）參見海南省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與賢德頤公司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20）瓊民終384號二審民事判決書。

（9）參見永泰縣檢察院與黃禮鋒等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福建省永泰縣人民法院（2020）閩0125刑初79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

（10）在一般侵權責任情形下，危險的可預見性是指一般理性人能夠合理預見某種行為可能會侵害他人的民事權益；在生態環境損害責任情形下，危險的可預見性要求合理預見某種行為可能引發嚴重生態環境損害的危險。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第三版）》，法律出版社，2021，第295頁。

（11）General Part ofthe Environmental Code Act Principleofprevention-—Anenvironmentalthreat must be prevented.An environmental threatora significant environmental nuisance must betolerated where the activityisrequired duetooverriding public reasons，there is no reasonablealternativeand requiredmeasureshavebeen takentoreduce the environmental threat or the signifi-cant environmental nuisance.

（12）General Part of the Environmental Code Act§14.Duty of care——Everyone must，to a reasonableextent，take measures to reduce the environmentalnuisance caused by their act or omission.

（13）這5件未提及“嚴重\"\"重大\"的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中，法院判令被告承擔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金分別約為105萬元、41萬元、40萬元、22萬元和18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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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