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3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明確指出:“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是構建新發展格局的基礎支撐和內在要求。\"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將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確立為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核心任務。[2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本質是通過制度創新破除要素流動壁壘,其實現程度與政府間財政關系的協調性顯著相關。[3]作為政府間財政關系的重要體現,優化區域稅收分配,既是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重要保障,也是稅收服務國家發展大局的應有之義。當前,亟需立足市場統一與區域稅收分配的內在邏輯,系統審視現行分配辦法影響市場統一的相關阻礙,探討如何在新一輪財稅體制改革中,從多維角度出發統籌考慮平衡央地財政關系的途徑,創新跨區域稅收協調機制,推動稅收分配從“零和博弈”向“共生發展\"轉變,進而為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提供有力的制度支撐和政策保障。
一、區域稅收分配與統一大市場的理論關聯
在現代市場經濟體制的演進過程中,區域稅收分配與統一大市場建設之間存在深度的理論耦合。一方面,區域稅收分配格局直接決定統一大市場\"要素流動一規則協調\"的二元均衡;另一方面,建設統一大市場又倒逼政府間財政關系發生根本性變革。
(一)建設統一大市場的兩大制度特征
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核心目標是實現生產要素的高效配置和市場規則的統一化。核心目標的提出,源于中國經濟發展從“規模擴張\"向“質量提升”轉型的內在需求。統一大市場的制度建構,本質上是市場秩序從行政分割向空間一體化的系統性轉型,其制度特征可以解構為以下兩個維度。
一是要素配置的市場化轉型。根據新古典經濟增長理論,要素流動性是經濟收斂至穩態的重要條件[4],即落后地區通過吸引資本和技術實現追趕。然而,中國自改革開放之后存在的“諸侯經濟\"“行政區經濟\"等現象[5卻與此背道而馳,地方政府為追求利益最大化,以行政壁壘替代比較優勢,通過稅收、補貼等手段干預生產要素的跨區域優化配置。這種模式雖然在短期內因“小而全”的自我小循環帶來了地方經濟增長,但從長期來看,卻導致了資源配置的扭曲和整體經濟效率的下降。要素配置的市場化轉型,正是對這一問題的系統性回應。統一大市場要求尊重不同地區的資源稟賦和發展差異,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通過高質量供給打通經濟循環的難點、堵點、痛點,促進勞動力、資本、技術、數據等生產要素跨區域自由流動,以最大化資源配置效率,形成供需互促的高效國內大循環。
二是規則體系的制度性整合。統一大市場的另一關鍵特征是規則的一致性,包括市場準入、監管標準、稅收政策等。世界銀行的研究指出,規則碎片化會顯著增加企業的制度性交易成本,而統一規則能夠為企業提供穩定的制度預期,降低此類成本。[過去,地方政府通過“內卷式\"招商引資、差異化激勵政策吸引企業落戶,形成“政策洼地”,不僅扭曲了企業區位決策,擾亂市場秩序,還加劇了地方政府間的非合作博弈。[7規則體系的制度性整合是一個動態調整、循序漸進的過程,需要根據實踐反饋(如企業成本變化、區域發展差異)不斷優化。一方面,中央需要強化對地方政府的監督,確保統一規則的落實;另一方面,中央也要賦予地方政府一定的靈活性,允許其在統一框架內發揮比較優勢,在政策范圍內探索適合本地發展的財稅、金融政策,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
總體而言,統一大市場建設是一場涉及經濟治理體系、央地關系、發展模式轉型的深刻變革。要素市場化和規則統一化是統一大市場的兩大核心特征,這兩項改革固然能夠直接破除顯性壁壘,但若改革僅停留于此,地方政府仍可能通過非標準化補貼、變相準入限制等隱性手段維護本地利益,其深層次的根源在于財政激勵結構尚未改變。因此,必須將財政體制改革作為統一大市場建設的制度內核,通過重構中央與地方的財政關系,從根本上削弱地方保護主義的內在動力,為要素市場化與規則整合提供堅實的制度支撐。
(二)區域稅收分配與市場統一性的財政映射
政府間稅收分配是指在國家整體稅收框架內,稅收利益在不同政府層級以及同一政府層級之間進行分配的過程。根據稅收分配的不同維度,可以將政府間稅收分配分為縱向稅收分配和橫向稅收分配(亦稱區域稅收分配)兩類。區域稅收分配格局實質上是市場統一性的財政映射,其均衡程度直接決定要素流動的自由度與資源配置的帕累托效率。區域稅收分配通過機制創新重構“政府一市場一空間\"的動態均衡,主要凸顯以下四點功能。
第一,達成中央與地方政府在稅收立法權和征管權上的合理配置。公共服務供給效率要求分權,規模經濟與外部性內化需要集權,“最優分權度”的本質是在中央統籌與地方自主間找到動態平衡點,而這依賴于稅收與稅源相匹配原則2的貫徹。若稅收分配未能與地方實際稅源掛鉤,可能導致地方政府在財政自主性上的失衡。在實踐中,稅收與稅源相匹配原則的具體應用會根據不同稅種的特性有所區別。由于不同稅種針對的經濟行為各異,因此其稅源和分配方式也各不相同。在征管權配置維度,根據“公平、效率、行政可行性\"三大稅收原則[8],差異化賦權機制對數字產品和服務等流動性稅基實施中央主導的穿透式征管3,而對不動產等固定稅基保留地方自主權。這種“功能型分權\"模式既能遏制稅收競爭的負外部性,又可以保持地方政府培育特色稅基的積極性。
第二,消除地方保護主義的經濟誘因,破解傳統分稅制下的“激勵扭曲困境”。稅收競爭的本質是地方政府通過稅收政策吸引流動性稅基的行為,各地區通過相似的稅收政策(如稅率調整、稅收優惠等)或公共服務供給展開競爭,競爭手段具有可比性。[當財政收入激勵與全局發展目標錯配、稅收分配過度依賴流動性稅源爭奪時,地方政府轉而采取保護主義、短期逐利等非效率策略,必然陷入“逐底競爭”(4)(Raceto theBottom)的囚徒困境。重構分稅秩序、轉向稅基培育,實質是將地方政府財政激勵內生于轄區生產要素的質量提升,從而形成“市場培育—稅基擴展—公共服務優化\"的良性循環。這種制度轉換通過調整稅收收益權的生成機制,將地方利益與全局發展目標相統一,從根本上消解了行政壁壘存在的利益基礎。
第三,超越庇古稅的單一外部性矯正邏輯,實現空間補償的財政可持續性??臻g正義的核心在于關注空間資源分配的公平性和合理性,強調不同區域因其功能屬性、發展定位和資源稟賦的差異,應當享有與其功能相匹配的發展權利,并承擔相應的義務。[0]這一視角批判了傳統稅收分配中忽視區域功能差異的均等化傾向,主張通過差異化分配實現實質公平。通過縱向精準轉移與橫向契約補償的協同,暢通了“生態價值一經濟價值一財政權利\"的轉換通道。
第四,創新傳統屬地征稅原則,借助數字技術重塑稅收分配規則。完善的跨區域產業鏈稅收分享機制能夠識別稅收歸屬與經濟活動的實質匹配,實時追蹤跨區域要素流動,使稅收分配穿透行政邊界,沿著價值創造網絡實現動態適配。這一機制的本質是通過技術治理和制度重構,以數據流動性替代行政區劃壁壘,最終形成“要素流動一價值共享一彈性適配”的再分配結構,促進各地區從“零和博弈\"轉向“價值共創”
二、現行區域稅收分配辦法對統一大市場建設的阻滯效應
區域稅收分配的本質即為“稅收收益權”(亦稱“稅收收入歸屬權\"或“稅收分配權\")的界定。[1-I2]理論上,稅收收益權的大小應當與地區的實際稅收貢獻和公共支出責任相匹配。然而,由于各種稅制設計因素與宏觀經濟環境變化,地方政府的實際稅收收人往往與其應有的稅收收益權存在一定偏差。區域稅收分配在激發地方活力的同時,也因分配失衡形成了“激勵扭曲陷阱”,成為阻礙市場統一的制度性梗阻。
(一)區域發展失衡下的分配困境
區域稅收收入分配不均衡的根源在于地區發展水平的差異。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財政狀況等經濟指標與稅收分成比例呈現顯著關聯。[13]1994年分稅制改革作為我國財政體制的里程碑式變革,其制度設計深刻體現了轉型期中央與地方政府的博弈均衡。根據分權定理[14],公共服務供給效率要求決策權下放至貼近居民的政府層級,但分稅制改革卻呈現“財政收入集權化”與“支出責任屬地化\"并行的特殊路徑。改革通過“中央稅一地方稅一共享稅”的三元架構重構了政府間財政關系:消費稅等流動性稅種劃歸中央,增值稅等共享稅種由中央高比例分成,營業稅、資源稅等地域性稅種留予地方。非對稱分權模式的長時間運行導致地方政府逐漸出現\"財權—事權\"剪刀差困境:1994—2020年間,地方財政收入占比從 78% 降至55% ,而支出責任卻從 72% 升至 85% 。(5)
在傳統經濟模式下,增值稅收入的大小取決于不同環節的增值額。在商品從生產到銷售的全過程鏈條中,哪一環節產生了更大的增值,哪一地方就會獲得更多的稅收收入。商品的出廠價與成本價的差價、出廠價與消費地購買價格之間的差價都會影響增值稅收人的分配。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增值稅是道道征稅的,即增值稅不僅在商品的輸出地征稅,稅負在生產、銷售等各個環節逐步傳遞,最終由消費地承擔。因此,盡管某些地區的生產不發達,但若其貿易發達或消費規模較大,仍然能夠獲得較多的增值稅收入。這就使得增值稅的收入分配不僅由生產地決定,還與產業鏈、供應鏈和消費鏈的互動密切相關。
長期以來,我國東部地區積累了強大的工業基礎,成為制造業的集中地和商品輸出地。由于人均收入較高,消費能力也相對較強,東部地區不僅從生產環節獲得更多增值稅收人,還因較高的消費水平進一步促進了稅收的增加。相較而言,在中西部和一些消費需求較大的欠發達地區,由于工業基礎薄弱,生產和消費規模普遍較低,消費相關產業鏈缺乏完善的支持系統,導致其未能充分享受來自現代服務業和消費活動的稅收紅利。因此,東部地區在稅收分配中占有更多份額,而西部地區的劣勢則加劇了稅收收入的不平衡。
(二)數字經濟催生的稅收競爭異化
在稅收收入地區分布維度,數字經濟的崛起構成了稅收競爭異化的關鍵節點。平臺企業跨時空價值創造的特性打破了競爭對稱性,使傳統稅制預設的“企業一場所—稅源\"線性邏輯出現功能性失靈。在“屬地管轄
行政分權\"的框架下,地方政府為爭奪流動性稅基展開激烈競爭,而數字經濟的“去地域化一再中心化\"特性進一步放大了這種競爭的負外部性,部分地方政府將稅收工具從促進經濟發展的手段扭曲為目的本身,導致競爭行為逐漸偏離合理軌道。
數字平臺的收入與價值創造可以脫離物理空間,稅源歸屬則成為地方政府競爭的核心標的。數字經濟中的平臺化、網絡化模式使傳統的產業鏈和消費鏈結構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在傳統流通環節中,商品銷售需要經過多級經銷商、批發市場和實體零售等中間環節,各環節產生的增值部分均在消費地形成稅收貢獻。隨著以電子商務平臺為核心的新型交易模式的崛起,推動商品流通的路徑“去彎取直”,形成了“生產商—平臺一消費者”的直達模式。這一轉變使商品無需經過傳統的多級流通中心,減少了中間環節的稅收貢獻,由此產生的增值稅等稅收更多地流向了生產地或平臺注冊地?;谄脚_經濟稅收數據測算發現,頭部平臺憑借技術壟斷形成“稅收集聚效應”,數字企業注冊地集聚使中西部省份稅收大幅流失[15],形成了“稅負承擔與稅收歸屬\"之間的悖論。
稅收分配規則實質上是空間價值捕獲權的制度安排[16],當稅收分配權與價值創造空間脫節時,地方政府被迫通過短期政策工具爭奪稅源,最終形成制度競爭陷阱下的“囚徒困境”。不適宜的區域內部稅收競爭以稅率作為競爭的手段,而非公共服務的供給水平和供給質量。[17根據制度變遷理論[18],當稅收分配權與事權不匹配時,地方政府會通過“政策貼現率\"(即短期優惠力度)替代長期要素培育。我國地方政府間圍繞數字經濟稅源展開的競爭,形成了非對稱制度套利格局:東部地區依托制度彈性優勢,通過稅收優惠政策爭奪平臺經濟總部資源,而中西部地區為承接數據存儲等重資產業務,提供電價補貼和土地出讓金等非稅優惠,形成“東部輕資產獲稅、西部重資產擔責\"的逆向激勵結構。
數字經濟下稅率結構失衡也加劇了區域競爭扭曲。盡管平臺化、網絡化銷售的興起促進了消費地物流、倉儲、網絡服務平臺等現代服務業的增長,但這些行業的增值稅率 (6% 顯著低于商品銷售稅率( 13%) ,且行業利潤率普遍較低,導致其在稅收貢獻上的增幅無法與商品消費的擴張速度相匹配,難以完全彌補因傳統消費鏈條減少而造成的稅收損失。地方政府為彌補收入缺口,轉而強化對剩余高稅率行業的爭奪,進一步加劇了“零和博弈”的困境。
(三)空間正義缺失導致的適配沖突
我國“十四五\"規劃明確要求健全分區分類的區域政策體系,強調依據不同功能區的定位構建適應性的發展模式,進一步深化主體功能區制度建設。根據2024年1月1日起正式實施的《主體功能區優化完善技術指南》,我國將在原有的“農產品主產區、重點生態功能區、城市化地區\"三類主體功能區基礎上,形成更加精細化的‘ ?3+N′′ 主體功能分區體系。[19]主體功能區戰略的核心目標是構建差異化的區域治理格局,推動區域協調發展。這一戰略的實施需要通過制度設計實現“功能定位、發展權配置與利益補償”的動態平衡,并根據各地區的自然資源稟賦、歷史經濟基礎和未來發展潛力的差異,合理劃定各區域的功能定位,以此促進地區間的協同發展。
現行稅收分配辦法在落實主體功能區戰略的過程中,面臨適配性不足的深層次挑戰。當前的稅收體系仍延續工業化時代的均質化治理邏輯,以“生產性空間\"為基礎構建稅收分配秩序,并采用“一刀切”的中央與地方分成模式,未能根據不同地區的經濟特點和功能定位進行靈活調整。一些區域,特別是欠發達地區,無法從稅收中獲得“量體裁衣\"的充分資源支持,加劇了區域經濟的不平衡,妨礙了國家整體區域協調發展目標的實現。研究表明,重點生態功能區因發展權受限導致的財政缺口,不足以通過轉移支付完全解決,導致地方政府難以真正引導產業結構升級。[20]
從價值哲學層面審視,主體功能區建設強調“空間正義”原則,主張依據各區域的功能屬性重新界定發展權利與義務。生態功能區承擔全域性生態供給責任,實際上扮演著“公共物品生產者”的角色,創新集聚區則通過知識外溢效應創造正外部性。然而,傳統的稅收制度遵循“屬地征收、量能課稅”的個體主義邏輯,未能有效捕捉和調節這種空間正外部性的價值。其隱含的“稅收能力 經濟產出\"價值預設,與主體功能區“多維價值創造”的治理目標產生沖突,在根本上削弱了國家主體功能區戰略建設的可持續動力。
(四)制度技術摩擦引發的執行困境
從企業所得稅來看,匯總納稅是企業所得稅制度中的一項重要規定,直接影響區域稅收分配。盡管匯總納稅制度本身不會改變稅收的總體規模,但其分配方式卻導致企業所得稅的入庫地點與企業實際經營活動所在地不一致,進而引發稅收與稅源相背離的問題。2012年,我國出臺了《跨省市總分機構企業所得稅分配及預算管理辦法》(財預[2012]40號),旨在規范和協調企業所得稅的跨區域分配。[21]然而,實踐中仍存在以下問題:第一,地區間稅收分配與經濟貢獻匹配性不足。根據現行稅制規定,企業所得稅分配中總機構所在地按固定比例享有 25% 的稅收份額,另外 25% 就地全額繳人中央國庫,分支機構所在地根據資產總額、營業收入和職工薪酬三個因素,對剩余 50% 的稅收份額進行分配。當前的分配規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稅收與稅源相背離的問題,但分配結果并不能完全反映各機構對經濟的貢獻程度。[22]許多總機構僅負責戰略管理、資金調度等職能,大部分實際的生產、銷售及市場拓展活動卻集中在分支機構。這種情況下,總機構所在地的稅收收入遠高于其實際經濟活動的貢獻,而分支機構所在地由于稅收分配機制的局限性,難以完全享有其實際經營活動帶來的稅收收人。第二,數字技術打破了以物理存在為基礎的稅收分配格局,導致稅收分配出現了明顯的地域傾斜。數字技術的發展使“數字聯結\"逐漸取代“物理聯結”,企業無需在各地設立分支機構,通過數字平臺即可開展全國性業務。由于現行征繳制度規定以企業登記注冊地或者實際管理機構所在地為企業所得稅的納稅地點,致使企業所得稅進一步向總部或注冊地集中,而實際經濟活動發生地卻難以獲得相應的稅收份額,進而加劇了區域間稅收差距。
從個人所得稅來看,數字技術賦能所產生的新型雇傭關系沖擊了已有的個人所得稅制度框架。對于個人所得稅中的綜合所得部分,一般是由個人所得來源地獲得預扣預繳的稅款,由居住地進行匯算清繳,并負責處理退稅或補繳稅款事宜。而通過算法接單獲取多平臺收入的新業態從業人員,因其勞務發生地、平臺注冊地、實際居住地高度分離,導致預扣預繳的來源地認定、匯算清繳的居住地認定陷人制度性模糊,加劇了個稅征管的難度。
三、協調區域稅收分配以促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
為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實現資源的高效配置與市場體系的高質量發展,迫切需要加快財稅體制改革,努力在稅基培育、數字基礎設施均等化、轉移支付體系建設、跨區域稅收征管等層面取得實效,做到全國一盤棋、統一大市場、暢通大循環。
(一)理念重塑:轉變稅源爭奪為稅基培育
實現區域稅收協調發展的根本前提是打破區域行政壁壘與地方保護,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真正形成統一的“大市場、大流通”。單純依賴稅收再分配僅僅是基于現有稅源進行的存量調節,試圖將發達地區基于消費規模積累的稅收收入“切塊\"分配給欠發達地區,無法激發欠發達地區產業升級和市場培育的內生動力,甚至會產生一系列負面效果。如地方政府為了保護本地消費貢獻,對外地商品設置壁壘或對本地企業過度補貼,進而演化為區域間的稅收競爭和市場保護。這種短期行為不能解決欠發達地區經濟結構和財政“造血”能力不足的問題,反而加劇地區間的不平衡,難以形成可持續的稅收增長機制,更無法從根本上推動區域協調發展。因此,稅收和財政政策應著眼于培育市場內生動力,激活本地經濟長期增長。
第一,深化行政審批改革,激發市場主體活力。在國家層面,減少不必要的行政審批和地方準人限制,推行“一網通辦\"政務服務模式,實現跨區域投資審批事項線上辦理,破除人才流動的戶籍、社保等制度障礙,完善跨區域信用信息共享機制,促進要素自由流動。在地方層面,通過改善營商環境、提供創業扶持等措施,引導更多的人力資本、技術和管理經驗等“軟資源\"進人本地,為經濟增長提供長期支持。第二,立足主體功能區定位,培育特色競爭優勢。充分發揮當地資源稟賦和區位優勢,因地制宜發展特色產業,如鼓勵開發區發展先進制造業和現代服務業;農產品主產區塑造特色農產品加工產業集群;生態功能區發展生態旅游和綠色產業等。打造特色市場優勢,圍繞優勢產業開展技術研發和成果轉化,通過對外開放大市場,提升區域品牌的知名度和競爭力。第三,規范稅收優惠政策,維護市場公平競爭。建立稅收優惠政策備案審查制度,審慎權衡各項優惠政策的適用條件和預期效果,在全國范圍內持續清理擅自制定、違法違規的優惠政策。統一企業所得稅優惠,規范稅收返還,建立政策評估調整機制,減少稅收扭曲。第四,優化稅制結構,促進區域高質量發展。健全稅系、稅種和稅負結構,科學規劃稅收課征環節、課征力度,以適配各主體功能區產業與商業模式的有效運行。在強化增值稅的中性特征、完善增值稅進項抵扣與退稅機制、深化全面留抵退稅的同時,發揮好消費稅的特殊調節作用。針對產學研深度合作、生態環境保護等重點領域,進一步優化和完善數字稅制、綠色稅制,加大對科技創新、綠色創新的支持力度,持續推動各地區產業深度轉型升級。
(二)數字賦能:推動數字基礎設施均等化
數字基礎設施均等化是對空間生產理論的制度化應用。數字基礎設施既包括硬件設施,如5G網絡、大數據中心、云計算平臺等,也包括支撐其高效運行的軟件基礎設施,如算法算力、數據庫、操作系統等。硬件基礎設施為數據的傳輸、存儲和處理提供了物理載體,軟件基礎設施則是數據流通、技術創新和資源高效配置的關鍵支撐。數字基礎設施的建設是一個長期而復雜的過程,必須綜合考慮各地區的經濟發展、科學技術和資金保障水平,通過長效機制提升欠發達地區的“造血\"能力。
第一,強化發達地區數字基礎設施建設。發達地區在數字經濟的發展中扮演先行者的角色,應進一步優化網絡架構,提升帶寬容量與傳輸效率,確保數字基礎設施的全球領先性。同時,需完善5G、物聯網、邊緣計算等新型基礎設施布局,為數字經濟提供底層支撐。第二,加大欠發達地區數字建設投入。針對欠發達地區數字基礎設施薄弱的問題,政府和社會資本應協同發力,重點推進光纖網絡覆蓋、數據中心建設和云計算服務普及,確保基礎數字化服務的可及性。結合地方產業特點,制定差異化建設方案,如在農業區推廣智慧農業設施,在工業區部署工業互聯網平臺,通過精準投入提升數字經濟的本地適配性。實施財政補貼、稅收優惠等政策,降低企業和個人使用數字產品和服務的成本,切實提升當地居民的數字化生活水平與數字生產力,加速數字化全方面滲透。第三,實現數字資源高效配置與共享。打破區域間數據壁壘,推動建立全國性數據要素市場,實現數據資源的合規流通與價值挖掘。鼓勵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共建數字合作平臺,在技術研發、產業應用、金融支持等領域形成聯動機制,將發達地區的數字紅利輻射至周邊欠發達地區,形成“以點帶面\"的發展格局。第四,完善數字人才培養與流動政策。針對農村地區、中小微企業員工和弱勢群體,政府可通過提供免費或低成本的技能培訓,如基礎編程、電子商務、云計算應用等,提升全民數字素養。鼓勵在欠發達地區的高校和職業院校中增設數字經濟相關專業,并與發達地區的頂尖院校建立聯合培養機制,通過遠程教育、交換生項目等方式共享優質教育資源。對赴欠發達地區工作的數字人才提供專項補貼、住房優惠、稅收減免等激勵措施,完善醫療、教育等配套服務,破解欠發達地區數字人才“引不來、留不住、用不好\"的困境。
(三)區際補償:完善多層次轉移支付體系
在重構分配規則時,需避免“一刀切\"的行政分配模式,轉而結合“差異化公平\"原則——即公平并非簡單的均等化,而是基于區域功能需求和發展潛力的合理分配。在實踐中,僅依賴縱向轉移支付難以充分解決區域間發展差距問題。因此,有必要創新轉移支付制度,探索建立縱向與橫向相結合的多層次轉移支付體系,確保轉移支付手段在促進地區發展中“有用、能用、好用、管用”。在縱向轉移支付精準化的基礎上,可借鑒德國橫向轉移支付方案的實施經驗,進一步提升要素跨區域配置效率,增強政策的公平性和科學性,推動區域經濟均衡發展。
第一,健全法律法規,確保制度規范化。完善頂層制度設計,構建一套法治化、科學化、創新導向的多層次轉移支付體系,明確一般性轉移支付、專項轉移支付和稅收返還的法律定位與適用條件,確保各項政策有清晰的法律依據,避免使用過多的臨時性、應急性政策。建立“分配一使用一評估”全流程的法律責任體系,實行重大資金項目終身追責制。第二,優化資金分配規則,合理配置資源。避免僅以人均稅收收入作為單一分配標準,而應構建包含經濟發展水平、社會需求、生態價值等多維度的資金分配指標體系。在地方經濟發展水平、稅收貢獻等基礎性指標框架內,納入生態補償、特殊政策需求等調節性指標以及人口流動趨勢、產業發展潛力、基礎設施建設需求等動態性指標,每三年重新評估指標體系權重,使資金分配更加公平、科學。第三,創新區域平衡調節機制,引入合作型資金支付模式。在稅收收入地方分享中設立一定比例的\"區域平衡基金”,部分用于常規性橫向轉移支付,剩余作為應急調節準備金。基金采用“基礎保障 ?+ 發展激勵\"模式,根據主體功能區不同戰略定位進行差異化分配,并考慮各地的實際需求靈活調整分配比例,確保資源更好地流向欠發達地區。改革側重于單向“輸血\"的傳統橫向補償機制,設計新型合作型資金支付模式,鼓勵發達地區與欠發達地區共同注資成立專項基金,用于跨區域基礎設施互聯互通、技術合作(如共建產業園區、共享數據中心)等。第四,加強資金使用的監督和績效評估,提高財政資源使用的透明度。建立多層級監督體系,由中央、省級和第三方機構聯合監管轉移支付資金,實施定期審計、重點核查資金流向與項目進展匯報制度。推行績效掛鉤機制,將資金分配與使用效果直接關聯,對未能達成目標的地區削減后續撥款,對高效利用資金的地區給予獎勵。強化透明度與社會監督,要求各級政府每季度公開資金使用報告,并通過數字化平臺實現資金流向可追溯,鼓勵媒體和公眾參與監督。
(四)鏈上治稅:創新稅收征管數智化技術
在數字經濟縱深發展的背景下,稅收征管體系亟待通過技術重構實現制度性突破。區塊鏈技術的分布式記賬、智能合約與不可篡改特性,為中央建立穿透式征管機制、破解跨區域稅收協調困境提供了新的數智化工具。
第一,建立法定數據上鏈義務制度。通過修訂完善《中華人民共和國稅收征收管理法》,要求企業將各分支機構的實際經營數據(包括但不限于區域營收占比、員工分布、資產配置等核心指標)實時上鏈存證,并通過納稅人唯一數字身份實現收入自動歸集。借助區塊鏈的時序證明功能,構建不可逆的交易證據鏈條。采用聯盟鏈架構,由國家稅務總局作為主節點,各省市稅務部門作為驗證節點,實現稅務部門與跨區域政府間的數據實時共享,從根本上解決征納雙方信息不對稱問題。第二,設計智能分賬的算法治理框架?,F行企業所得稅、個人所得稅分配規則亟需進行算法化改造,可基于共識算法開發稅收分配智能合約系統,重點構建以價值貢獻度、人口遷徙、消費指數等為參數計量的動態權重調整模型,將共享稅的分配規則轉化為可自動執行的智能合約代碼,保障分配結果與區域實際貢獻相匹配。第三,構建多方協同的鏈上治理機制。制定稅收區塊鏈技術規范等國家標準,統一節點準入、數據格式與加密協議,設立跨區域的鏈上治理委員會,建立“提案一投票一執行\"的去中心化決策流程,在保護企業商業秘密和個人信息安全的前提下實現穿透式監管。通過技術賦能重塑政府間稅收協調的信任基礎,構建“規則透明、執行可信、爭議可溯\"的新型治理范式。
注釋:
(1)縱向稅收分配是指依據分稅制財政管理體制,在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進行稅種及稅收收入歸屬的明確劃分。橫向稅收分配通常也被稱為區域稅收分配,指在同一層級的地方政府之間,依據各自的職能定位、經濟狀況和稅源貢獻度來劃分稅收收益權。
(2)稅收與稅源相匹配原則是指地方政府的稅收收入應當與該地區實際培育的稅源規模相對應。換言之,地方政府取得的稅收收入應當與其對市場經濟活動、市場價值創造所做的貢獻成正比,應被賦予與其公共服務支出相匹配的稅收征管權。
(3)穿透式征管是指國家稅務總局通過數字化手段(如全國數據平臺、區塊鏈技術)直接掌握稅源信息并實施征管,繞過傳統的地方層級,確保流動性稅基(如數字服務、跨境交易)的稅收不被地方截留或扭曲。
(4)“逐底競爭\"(RacetotheBottom)是指地方政府或國家為了吸引資本、企業或投資,通過競相降低監管標準、稅收負擔或社會福利等方式展開惡性競爭,最終導致整體公共利益受損的現象。這一概念最早用于描述全球化中國家的競爭行為,后也被用來分析地方政府間的政策博弈。
(5)數據來源于財政部官方網站,由1994年至2020年中央和地方預算執行情況計算所得。
(6傳統理論(如Tiebout模型)假設地方政府通過調整稅率或公共服務水平吸引稅基時,競爭雙方(地區)的稅源規模與流動性條件是對稱的,且生產與消費的地域具有一致性。
(7)國際上,德國的\"增值稅收入預先平衡\"制度提供了有益的實踐借鑒。根據“最終消費地\"原則,該制度將增值稅收入的大部分(通常占總收入的3/4以上)按照各州的居民人口進行分配,確保每個州根據其居民的消費需求和稅收負擔獲得相應的增值稅收入。剩余的1/4增值稅收入則根據“財政能力指標”進行分配,以進一步調整各州的財政狀況,推動稅收負擔能力、消費需求和財政支出之間的平衡。該制度有效避免了稅收收入過度集中于經濟較強的地區,確保了各州之間稅收負擔能力的公平性。
(8)時序證明(ProofofSequence)是區塊鏈的核心功能之一,指通過密碼學技術(如哈希算法、共識機制)為每一筆交易或數據塊打上不可偽造的時間標記,并確保其按時間順序嚴格排列,形成可追溯、不可逆的證據鏈條。
(9)\"提案—投票—執行\"是一種基于區塊鏈技術的分布式治理模式,用于在跨區域稅收協作中實現規則制定、爭議解決和系統升級的集體決策。其核心特點是:無單一權威機構壟斷決策權,各方(如各省稅務局工作人員、企業代表、稅務專家)通過鏈上投票平等參與,所有提案、投票記錄和執行結果上鏈存證、不可篡改,最后通過代碼自動落實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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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