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忒修斯之船”困境

作為歷時同一性系列問題中的經典案例，“忒修斯之船\"（TheShipofTheseus）問題在理論和實踐層面均具有豐富的研究價值。歷時同一性問題是說，某物的所有組成部分都被置換以后，它還是原來的事物嗎？人體由基本粒子組成，人的生命因人體細胞的新陳代謝而得以存續，十年前的你和今日的你從新陳代謝角度看已大不相同，但熟知你的人總會認定你還是你，而沒有成為別人。個體事物隨時間變化，但又保持不變，這如何可能？將“時間\"因素納入同一性考量，使得同一性問題變得復雜。歷時同一性疑難之所以成為爭議焦點，根本上是因為人們對“實體\"的理解存在分歧且容易出現混用。蒯因提出本體論承諾的認可標準—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1]，其中所謂“實體\"是一種純外延意義上的entity，而亞里士多德講述形式邏輯同一律時所關心的實體并非明確屬于這種類型。實體的類型區分背后，是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兩種不同的思維模式。歷時同一性的判定標準引發了一些復雜的問題：整體保持同一的標準是否就是其組成部分保持同一？實體的同一與屬性的同一在何種意義上為同一個問題？對于變動不居的任一個體，人們何以能夠斷定“它就是它，而不是別的東西”？如何在時間流變中把握對象的“不變”？等等。可以“忒修斯之船”為例對歷時同一性問題的癥結和解決作一分析。

一、“忒修斯之船”問題及其主要回答

“忒修斯之船”問題出自普魯塔克公元1世紀的記載：偉大的國王忒修斯帶領勇士殺死怪物米諾陶時所乘的戰船被作為紀念品，停泊在港口。隨著時間流逝，風吹日曬雨淋，船的組成部分不斷腐爛。但只要發現一處腐壞，它就會被替換成新的，以此維持船的正常存在。隨著替換的不斷進行，船的每一部分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些。那么，組成部分全部替換后的這艘“修補船”是否仍是原來的那艘“忒修斯之船”？若是原來的那一艘，但它顯然已經沒有最初任何一個組成部分存在了；若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船，它在什么時候變得不再是，又為什么不再是了？[2]霍布斯后來對此進一步引申：如果依照原有樣子將“忒修斯之船”上拆下來的舊部件重新組裝，形成“拆裝船”，“修補船”和“拆裝船\"中哪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3]后來人們把這種有關事物修補、拆裝組合之后是否還是自身、是否仍舊保持自身同一的問題統稱為“忒修斯之船\"問題。

針對“忒修斯之船\"問題，出現過兩種針鋒相對的回答：一是認為它是一個真問題，實有探討的價值和必要；二是認為它根本算不上什么問題，而是和“某物與自身同一”一樣，只不過是一個自明之理，無論經歷修補抑或拆裝組合，“忒修斯之船\"始終與自身同一。[4]就其作為一個真問題來說，有兩類代表性解決方案，分別以“物質的連續性（continuityof matter）”和“形式的連續性（continuityofform）\"作為識別實體同一性的標準。但有研究提出，“物質的連續性\"和“形式的連續性\"并沒有真正觸及歷時同一性問題的核心，問題的關鍵乃在于“忒修斯之船是如何與它的各個部分聯系在一起的”。這就徑直涉及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問題。如果“忒修斯之船”不作物質的部分更換（比如它只是一塊作為單個整體存在的木板），那么僅依靠“物質的連續性\"標準就可以確認“忒修斯之船\"的同一性；而如果“忒修斯之船”是一種能夠完全被部件替換下來的物體，那么也許就要從數目同一性入手，這樣一來，“形式的連續性\"標準將更加重要。[5]

皮卡普針對“忒修斯之船”問題提出一種“情境主義”的解決方案，該方案拒絕跨情境同一的恒定不變性，認為一般意義上的真，特別是同一性命題的真，是相對所考慮的情境而言的；

命題（包括表達同一性的命題）可以既不為真又不為假。就“忒修斯之船”的同一性而言，在較小情境中（僅包含修補船或拆裝船之中的一個候選者），候選船與“忒修斯之船\"同一，但在較大情境中（同時包含修補船和拆裝船兩個候選者），“候選船與‘忒修斯之船'同一\"既不真又不假。[6情境主義解決方案的優勢在于，將不同情境分門別類進行形式化闡明，有助于明晰對“忒修斯之船\"問題的理解。此外，該方案借助具體情境解答問題，具有更突出的靈活性。

情境主義方案提供了一個重要啟發，它告訴我們，事物本身并沒有傾向性，但人們在考察事物時會把自己的認知傾向和目的“投射\"其中，從而使得事物成為經認知處理因而含有認知烙印的東西。關于如何看待“忒修斯之船\"問題，從人的形式思維本性和辯證思維的要求出發，會得到兩種不同的解答。按照形式思維的發生機理，會將“忒修斯之船\"投射進我們的思想中，視船的整體為一個實體（entity），而不對“忒修斯之船\"這個“整體\"進行“拆解”，于是在修補過程中，“忒修斯之船\"這個“整體”作為思想加工之產品，自始至終都保持自身的同一。而從辯證思維把握船的辯證結構的要求看，船的每個組成部分屬性上的變化都是對“忒修斯之船”這個實體（substance）的局部呈現，各部分之間存在“對立”，同時又與“忒修斯之船”的整體保持統一關系，即部分與整體的對立統一。若將形式思維與辯證思維看作不同的情境，那么在較小情境中（僅包含形式思維或辯證思維之中的一個），兩種解答都可以完成對“忒修斯之船”同一性的論證；而在較大情境中，則不能判斷哪種解答更為準確，只是說它們基于不同的思維方式，可被應用于不同的場景。

學界針對破解“忒修斯之船”問題提出的“唯靠X和Y原則”（theOnlyXandYPrinci-ple）方案和“最佳候選者理論\"（theBestCandi-dateTheory）方案均存在局限。前者對“事實\"概念的界定不準確，關于個體同一的本體論標準并不清晰，且忽視了認識論標準對同一性的價值；后者僅著眼于對事物量的刻畫，而回避了對事物本質的考慮。[7]\"唯靠X和Y原則\"方案認為，事物本體對同一性的認定極其重要，把握個體事物X與Y是否同一，僅需考慮X和Y有關的“事實”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8但問題在于，事實不同于事物，事物由名稱來指謂，而“事實必須由句子或命題來表述”[9]，“事實\"須依賴認知主體的斷定才能存在，我們在認知中對“事物”是否具有特定屬性進行思想加工，進而通過語言表達出來。從這一點來看，“唯靠X和Y原則\"方案對“事實”概念的界定不夠準確，同時該方案也不能刻畫真正指稱詞項所指稱的實體的自身同一，無法表達其實際表征的實體-實體關聯（entity-entity connection）（1），因而其本體論標準是模糊的。“最佳候選者理論\"方案通過判斷個體Y是否與X具有最大程度的時空連續性和屬性連續性來刻畫二者的同一性，由于涉及對屬性連續性程度的刻畫，可看作表征了實體-屬性關聯（entity-attribute connection），但因其未區分實體的本質屬性和偶然屬性，回避了對實體本質的討論，因而可能造成用屬性的變化去解釋實體本身之變化的問題。

由于上述兩種方案實質上均以把握純外延性的“實體-實體關聯\"為框架，所以它們所體現的都是形式邏輯的思維方式。不同于此，辯證思維試圖把握事物處在時空連續中的變動不居的狀態。所謂“變動不居”是說船的組成部分不斷發生變化，新構件對舊構件的替換構成前者與后者的對立；但新構件以舊構件的樣子置入整體以維持原樣，則體現了前者與后者的統一，以此使得整個實體保持同一。新構件和舊構件的區分表現為屬性上的不同，從這個角度看，追問全部組成部分替換完成之后的船是否與原船同一，也就是在追問實體和屬性的關系問題。“忒修斯之船”問題之所以成為一個真正的問題，正是因為沒有清楚區分甚至混淆了實體-實體關聯和實體-屬性關聯。

二、“忒修斯之船\"的同一性意蘊

對“忒修斯之船\"問題的不同回答，背后所依據的是不同的同一性標準。同一性標準關聯著一些重要問題：同一關系是否是構成關系，整體保持同一的標準是否就是其組成部分保持同一，實體的同一在何種程度上要求屬性同一？

同一關系是否就是構成關系呢？邏輯中的“同一”表示的是一種關系，既包括一個東西在不同的時空里與自身等同（如“修補船”），也包括“不同\"的東西在數量或性質上相互等同（如“拆裝船”）。而涉及“不同\"對象是否同一的衡量，只是對象屬性的比較。現當代自然主義和物理主義對這種同一性基本持否定態度，主要根據是：只有當兩事物的每一屬性、要素甚至微觀構造都相同，才能說它們同一，而這樣的“一模一樣\"絕不存在，因此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不同對象之間的同一性，充其量只存在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10]真正的同一性應當是與自身同一，其中不涉及名稱的同一性是實體的自我同一 （a=a） ，屬于純外延意義上的實體-實體關聯；而涉及名稱的同一性則是對同一性的語言表達（ a₁=a₂，a₁ 和 a₂ 是同一對象 Ψ_a 的兩個不同的名稱）。從形式邏輯出發，不論是使用相同名稱去指稱對象，還是使用不同名稱去指稱對象，名稱都必須純粹指稱對象，如此才能保證同一性的表達不產生歧義。[]

就同一關系與構成關系的區分來看，需要進一步把握兩對重要哲學范疇的關系：一般與個別、整體和部分。

“一般\"與“個別\"是反映事物多樣性和統一性之辯證關系的哲學范疇。“個別\"指單個的具體事物，又指事物的個性；“一般\"表征許多個別事物所屬于的一個事物類，又指事物的共性。“個別與一般相聯系而存在。任何個別都是一般，任何一般都是個別。任何一般只是大致地包括一切個別事物，任何個別都不能完全地包括在一般之中。”[12]307“忒修斯之船\"始終指稱普魯塔克記載中的那艘船，盡管船的質料發生了變化，但更換了質料的“忒修斯之船\"作為“那個整體”，依舊是它自身。從一般和個別的關系看，一般存在于個別之中，作為一個整體的“忒修斯之船\"就存在于那些隨時間而變化的質料之中。由此，可以對“忒修斯之船\"的不同側面（具體屬性）進行表征，從而對“忒修斯之船”作分類考察。比如以“時間點\"為一個分類標準，其中就包含“十年前的忒修斯之船\"“二十年前的忒修斯之船”“一百年前的忒修斯之船\"等元素；也可以根據“船板置換進度”進行分類，該集合中包含“更換了一塊木板的忒修斯之船”“更換了兩塊木板的忒修斯之船”“更換了三塊木板的忒修斯之船\"等元素。通過這樣的分類，就可以談論“忒修斯之船\"這個實體的不同屬性，而所談論的實體是處在某個特定時間點的船，或者更換了特定幾塊木板的船，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忒修斯之船\"整體。

若從“整體\"和“部分\"這對范疇思考，情況將迥然不同。“整體”與“部分”是標志事物的可分性和統一性的哲學范疇，“整體”是構成事物的諸要素的有機統一，“部分”是整體中的某個或某些要素。按照黑格爾的看法，構成整體的各個組成部分是在改變整體的地位、性質或形態的情況下“進人\"整體的。事物的組成部分發生變化會直接影響整體，整體的變化也會影響其各個組成部分，事物的變化是通過排除某些部分或容納新的質料成為其組成部分。“在這轉化過程里，全體過渡為部分，部分過渡為全體。”[13]事物的整體及其組成部分處于不斷運動變化中，因而部分與整體之間的關系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

整體保持同一，與其組成部分保持同一具有怎樣的關系？假設“忒修斯之船”作為一個整體 S₁ ，組成部分替換之后的“忒修斯之船”記作S_2° S₁ 與 S₂ 是同一個整體嗎？

為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人們提出了兩種關于事物續存和同一性的理論一持續論（en-durantism）與接續論（perdurantism）[14]。持續論認為，當我們思考續存問題時，會預設一個物質對象在變化前和變化后都出現了；對象和空間有關而和時間無關。假設有一坨黏土，它在時間 t₀ 時就存在，在 t₁ 時被揉成一個球，在 t₂ 時被壓扁，最后在 t₃ 時變成一座雕像。盡管它改變了形態，但我們會說，同一坨“黏土\"從 t₀ 到 t₃ 一直存在。而根據接續論，物質對象除了有空間上的部分，還有時間上的部分；物質對象不但有延伸至不同空間位置的空間部分，也有延伸至不同時間位置的時間部分。像人和黏土這樣的對象因其在不同時間擁有不同部分（不同階段）而持續存在。在時間點 Δt₀ 存在的東西只是黏土的一個時間部分（temporalpart），在時間點 t₁ 存在的東西則是與 t₀ 時存在的東西至少有部分不同的另一個時間部分。

上圖表示“持續論”，其基本觀點是：像黏土這樣的對象是通過從一個瞬間幸存（survive）到下一個瞬間來持續存在的，其中“幸存\"指的是嚴格的數目同一性（numericalidentity）。時間不影響數目，從 t₀ 到 t₃ ，黏土在每一個時刻都存在，因此在 t₀ 存在的黏土與在 t₃ 存在的黏土具有數目同一性。將黏土記作L，則有 Lt₀=Lt₁=Lt₂= Lt₃ 。據此看“忒修斯之船”問題，可判斷 St₂=St₃，S₁=S₂ 。

上圖表示“接續論”，其基本觀點是：對象是通過歷時推展或延伸來接續存在的，像黏土這樣的對象，在不同時間點存在的只是黏土的一個時間部分；推展或延伸判斷的是一個對象的屬性同一性（qualitative identity）。正如人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部分（左半邊和右半邊），在不同的時間也有不同的部分（如童年和中年），同樣，將黏土記作 _{L，Lt0≠Lt1≠Lt2≠Lt3} 據此看“忒修斯之船\"問題，可判斷 St₀≠St₁≠St₂≠ St，S=S2。[15]

要言之，持續論和接續論的區別在于：持續論認為“我們在不同時間面對的對象是同一個”。盡管接續論認可“在 t₀…t₁…t₂ 存在的對象在整體上反映同一個東西”，但它強調 Δt₀，Δt₁，Δt₂ 存在的對象作為不同的時間部分，它們之間存在差異。這就好比盲人摸象，持續論和接續論都認可我們摸到的是同一頭大象，但接續論強調“每個人摸到的只是同一頭大象的不同部分”。這也揭示了分歧所在：一個對象是否通過在不同時間點完全被視為整體出現而持續存在，是區分持續論和接續論的關鍵。廓清這兩種類型，有助于分辨討論的是“一般與個別”還是“整體與部分”。從持續論角度看， Lt₀，Lt₁，Lt₂，Lt₃ 都與黏土L同一（ scriptstyle（Lt₀=Lt₁=Lt₂=Lt₃ ），體現的是“一般”;而單拿出其中每一個（如 Lt₁ ），亦可認同其與自身同一（ Lt₁=Lt₁ ），體現的是“個別”。從接續論角度看， Lt₀，Lt₁，Lt₂，Lt₃ 各自是黏土L的某個時間部分；而在整體上，它們可以共同表示同一坨黏土L。

歷時同一性當然是和時間、變化直接相關的。某物體的組成部分全部被置換以后，它還是原來的物體嗎？事物隨時間推進既發生變化，又保持不變，這如何可能？對于一個不斷運動變化著的事物，人們何以能夠認識到“它就是它，而不是別的東西\"？當同一性涉及“時間\"因素，把握“變中之不變”的要求會讓同一性問題變得十分復雜。然而，如能自覺以兩種思維方式一—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為考察視角，可對歷時同一性問題獲得清晰認識。

三、考察“忒修斯之船”問題的兩個視角

歷時同一性問題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在普魯塔克之前，亞里士多德就已經區分了兩種意義上的“是\"（is）—“是\"作為謂詞，用于謂述特定的某個對象具有某種屬性；“是”作為存在，用于表示某個對象存在。前者并不等同后者，當一個事物經歷了變化，有什么東西能夠保持不變呢？有研究總結，亞里士多德界定了四類變化：第一類是“生成與毀滅”，即實體性的變化或者說本質性的變化，指一個實體的產生或滅亡，比如一個人出生或死去；第二類是“數量的增減”，指一個實體增加或減少了一定數量，比如一個人體重從八十斤增長到一百斤；第三類是“位移運動”，即位置上的變化，指一個實體改變了空間位置，比如一塊石頭掉落在地上、一支箭射向靶子；第四類是“性質的變化”，指一個實體改變了特性，比如人因為學習從無知變得有知識。[16]

亞里士多德說的“運動”包括空間位移、性質的變化和形狀體積的變化。并非所有變化都是運動一一比如一個生命體的死亡是變化而不是運動，因為死亡帶來的是實體上的根本性改變。一個生命體死亡之后將不再是生命，而一個實體運動前后仍然是同一個實體。所以，運動是一種不改變本質的特殊變化，包括空間運動、性質改變和幾何量的改變。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應該把后三類變化視作運動。對亞里士多德而言，關鍵是解釋有什么東西在變化中保持不變，否則變化就純粹是一個對象的毀滅和另一個對象的生成。為此，亞里士多德提出了“形式質料\"說（hylomorphism，其中hylo指質料，morphi指形式）2），將實體看作形式和質料的統一。形式因指事物具有的形式，質料因指事物的構成。“形式質料”說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處理持存性問題：在“忒修斯之船”不斷更換木板的過程中，船的質料明顯發生了變化（所有構成部分都被逐漸替換），但形式沒有發生改變（船的設計和結構是不變的）。由此可以判斷，“忒修斯之船”所代表的歷時同一性問題屬于性質上的變化，而非本質性/實體性的變化，準確地說它屬于運動而非變化，“忒修斯之船”作為實體本身是不變的。

無獨有偶，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說\"也涉及類似問題。“赫拉克利特說萬物流動，而無物停駐，將存在物比喻為河流的流動，他還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17]31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是不可能的，在赫拉克利特的視域下，事物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變化，河水同樣如此，當人第二次踏入河流時，流過的已經是不同的水，所以河流不再是第一次踏入的那一條。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句名言：“我們既踏進又不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17]28之所以這樣斷言，是因為赫拉克利特看到了事物的變化和不變同時存在。“踏不進”和“不存在\"強調絕對運動，而“踏進\"和“存在\"則強調相對靜止，說明世界是絕對運動與相對靜止的統一，蘊含了素樸的辯證法思想。

但形式邏輯學的創始人亞里士多德批評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說”違背了形式邏輯不矛盾律。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河流還是那條河流，河流這個實體本身并沒有發生變化。針對赫拉克利特的“我們既踏進又不踏進同一條河流，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亞里士多德批評說：“赫拉克利特的學說認為所有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這樣似乎一切就都是真的了。\"[18]58亞里士多德認為，對于任何一個主詞，我們都必須肯定或否定一個謂詞；對于一個事物，不能既肯定它的“存在”又同時肯定它的“不存在”，也不能既否定它的“存在”又同時否定它的“不存在”。根據不矛盾律的要求，一個肯定判斷和與之相對立的否定判斷不可能同時都為真；根據排中律的要求，一個肯定判斷和與之相對立的否定判斷不可能同時都為假。所以，同一個屬性不能在同一時間、同一方面既屬于又不屬于同一對象。[18]46

恩格斯稱亞里士多德是“古代世界的黑格爾”，是指亞里士多德也深請辯證法和辯證思維。這是一個有充分理據的判斷，但為什么會有上述如此之大的分歧呢？歸根結底，赫拉克利特和亞里士多德具有不同的思維視角一赫拉克利特應用了接續論式的辯證思維，肯定河流每個部分的屬性都是對同一實體（substance）的描畫，但各部分之間有差別；亞里士多德則訴諸持續論式的形式思維，將河流以靜止的形式投射進思想認識之中，不對河流這個整體進行“拆解”，河流整體在我們的思想中是一種實體（en-tity），于是河流在形式思維中自始至終都保持自身的同一。

現代邏輯學的代表人物蒯因重新考慮了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說”，認為在討論河流的同一性問題前，應該區分河流（river）與河段（riverstage）：人可以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兩個河段，因而可以斷定人能夠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所謂“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其實際語義是“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河段”。河流是在時間當中流逝的一個“整體的過程”，而河段只是河流“暫時的部分”。第一次踏入的河流與第二次踏入的河流具有同一性，意味著河流整體具有自身同一性，而不是河段和河流同一。[19]蒯因重新詮釋了同一應該建立在何種基礎之上，將同一性推向了更深層次的概念描述。同一并不是某一瞬時階段的同一，而是一種總和概念上的同一。這種同一性源于時空的連續性，任何物理事物在任何時候都是空間上分散的原子或其他小的物理成分同時發生于瞬間階段的總和，即事物是分布于綿延時空上的“微粒-時刻”的總和。從蒯因的觀點看，“每一事物與其自身同一；我們能夠兩次踏入同一條河中。我們不能做的是兩次踏入河流的同一個瞬間部分。一個整體的各部分之間的差異不能用來遮掩這個整體與自身的同一，也不能遮掩每一部分與其自身的同一”。[20]

從上述闡釋可見，作為現代邏輯學的代表人物蒯因，實際也已經具備了較高水平的辯證思維，完全可以在靜態把握河段與動態把握河流之間自如切換。形式邏輯是外延邏輯，把握和處理的對象是純外延實體（entity），與時間因素等無涉，因而可以中立于歷時同一性的討論。形式思維不關心實際對象的內部組成及由內部組成間對立統一所決定的變化，任一條河流就是不動不變的那個東西。但當蒯因談論作為河流之組成部分河段時，就意味著在思想中“打開”了河流這個整體，去把握河流的內部組成以及各組成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從而得出上述論斷。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代表兩種思維視角。形式思維的對象是無主體、無時間的實體，這不是事物本身的運動方式。自然科學早已充分證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充盈著對立統一的辯證結構，這決定了任何事物均是變動不居的。形式思維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思維方式，旨在把握“變中之不變”，形式思維的對象是經過人的認識抽象之后的靜態思想產品。如果從事物自身角度談論同一性，就需要訴諸辯證思維，以期準確反映和把握客觀存在的各種辯證結構。

準確把握“邏輯矛盾”和“辯證矛盾”的關系，可為探究兩類思維方式提供幫助。辯證矛盾分為客觀層面和主觀層面。客觀層面的矛盾稱為“客觀矛盾”，屬于本體范疇，指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的認知本身客觀存在的對立統一結構；主觀層面的矛盾是指主觀思維對這種對立統一結構的把握。客觀世界并不存在邏輯矛盾，邏輯矛盾是我們試圖把握客觀矛盾過程中犯錯的結果。如果準確地把握了客觀矛盾，即可產生反映客觀矛盾的辯證判斷。亞里士多德給出了“邏輯矛盾”的“本體論\"定義：同一對象在同一時間、同一方面既具有又不具有某一屬性。同一時間、同一方面的對象也就是與時間無涉、僅在一個方面具有確定性的實體（entity），這當然不是真實世界中實際對象的情況。真實世界中實際對象的情況是：同一對象或不同對象在不同時間有著不同的方面。形式邏輯拒斥邏輯矛盾的要求與辯證邏輯把握辯證矛盾的要求是完全相容的，例如“運動是時空不間斷性與間斷性的統一”，斷言的是運動既具有連續性又具有間斷性，是連續性和間斷性兩種屬性的相反相成，這并不構成邏輯矛盾；只有將其理解成“運動既有連續性又沒有連續性”或“運動既有間斷性又沒有間斷性”，才會構成邏輯矛盾，但這已經背離了原論斷的本意。[21]

由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二者的不同，可聯想至海德格爾關于“在手狀態\"（Vorhandenheit）和“上手狀態\"（Zuhandenheit）的區分。以錘子為例，“在手狀態\"指人們把錘子當作一個物件，于手上把玩，觀察它的形狀、質地、顏色等屬性；“上手狀態\"則指人們用錘子敲打，在使用的過程中，錘子喪失了對象性，不再是與主體對立的客體，而融入了主客體活動的“事件\"之中。“世界決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能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只要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褻瀆不斷地使我們進入存在，世界就始終是非對象性的東西，而我們人始終歸屬于它。”[22]海德格爾的現象學旨趣是消解主客體之間對象性關系的框架，超越這種對象性的關系后，回到事物本身，從而使事物按照自己本然的方式得以展現。形式邏輯把思維的對象抽象為“邏輯點”（3來考察，得到的是“在手”性的規律；而辯證思維則試圖打開“邏輯點”，著眼于對象對立統一的結構，獲得的是“上手”性的體會。人類思維進程就是“邏輯點\"不斷形成和打開的過程，形式思維與辯證思維各司其職，互動為用。

費舍爾認為，認知過程在某種程度上是自動的、不費力的、無意識的。認知主體了解一個事物，往往依據語義記憶先在頭腦中形成對它的初步認知，然后使用符號語言或自然語言表達該認知產品。語義記憶是關于事實和意義的記憶，通常形成一個語義網絡，同時兼具信息存儲和推理輔助功能。語義網絡由某些重要概念作為節點，節點之間相互鏈接，可以自動傳遞來自刺激、語言和其他因素的激活效應，從而完成從源域輸入信息到目標域輸出信息的轉化。[23]借助語義網絡，認知主體對事物的認識經過一系列人為（思想的）加工。提到“忒修斯之船”，我們會聯想到關于它的故事：一艘在海上航行很久的船，其組件由于老化而不斷更替。出于形式思維的作用，船在我們的思想中就是靜止的、片面的、“僵化的\"實體（entity），任時間流逝，都與這個實體無關，因為形式思維的抽象是理性思維的必要環節：“如果不把不間斷的東西割斷，不使活生生的東西簡單化、粗陋化，不加以劃分，不使之僵化，那么我們就不能想象、表達、測量、描述運動。思想對運動的描述，總是粗陋化、僵化。不僅思想是這樣，而且感覺也是這樣；不僅對運動是這樣，而且對任何概念也都是這樣。\"[12]219

四、兩種實體及其同一性

對于變動不居的對象，人們何以能夠認識到“它就是它，而不是別的東西”？基于上文所論，對形式邏輯中的實體（entity）而言，這不難理解。一階邏輯中的原子命題涉及屬性的集合，將No-ra記作n，原子命題“Nora是南開大學的學生\"符號化表示為F（n）。“F\"這樣的一階謂詞，指謂一階實體的性質或者實體之間的關系。性質和關系統稱“屬性”，這個命題中的F用來表示“南開大學的學生”。一階邏輯把實體-屬性關聯“外延化”為實體-實體關聯，其所刻畫的演繹邏輯法則，都可還原為關于實體-實體關聯的“純外延性\"法則；其借助歸納刻畫實體-屬性關聯的“表象”，只是基于實體-實體關聯“等價還原\"的“偽裝”。[24]從字面看，命題“Nora是南開大學的學生\"表達的是，“南開大學的學生”是實體“Nora”的屬性，而實際表征的是“南開大學的學生\"這個屬性所決定的類與實體“Nora”之間的外延關聯：南開大學學生是Nora的“一般”，Nora是南開大學學生的“個別”。形式邏輯對實體和屬性關系的把握以“個別和一般\"這對范疇為框架。

“忒修斯之船\"作為實體（entity）始終以“一個整體\"的形態存在，與它自身保持同一，這是形式思維的表達方式。辯證思維如何看待實體，取決于進入辯證思維流程的實體的具體類型及其與形式思維實體的區分，也就是區分entity和substance。

entity和substance代表兩種不同的實體。形式邏輯是人類形式思維規律的系統把握和展示，其所使用的研究方法類似自然科學。自然科學通過觀察、抽象、實驗等取得“純事實”，這些事實被抽離出它們原來所處的現實世界，放到完全不受外界干擾的環境里，進而被量化和賦予規律，孤立、靜止、永恒不變，并作為一種理論或方法被人們掌握。[25]52-53因此，人類形式思維中的對象是一個一個的作為整體的實體，這種實體是由形式思維所具有的“割離性”作用形成的。割離是理性思維得以運行的必要條件，形式邏輯就集中體現了這種割離的結果，這在其現代形態一階邏輯中有著本質體現：“不考慮個體的內部結構及其相互間的過渡，僅視之為一種離散的對象。一階邏輯中的個體可以稱為‘邏輯點’。\"[26]這種“邏輯點\"即為蒯因本體論承諾名言“沒有同一性就沒有實體\"中的\"實體\"（entity）。

《劍橋哲學辭典》對entity有以下描述：（1）entity一般指一種不含時空屬性的抽象實體，有時被歸于共相范疇之下，如數字、集合、幾何圖形、命題、屬性和關系。entity被視作純粹抽象的存在，沒有明確的顏色、大小或特定的形狀。正如抽象三角形只具有所有三角形共有的性質，沒有任何具體三角形（等腰或等邊三角形）特有的性質。（2）依照蒯因的標準，為了討論和研究關于某物的理論，我們必須假定實體（entity）的存在，進而允許它們進人本體論一這就是蒯因的本體論承諾。[27]3根據本體論承諾的認可標準，一個理論作出本體論承諾，要求該理論經一階邏輯型改寫之后的變項的值域具有同一性，否則就無法識別某實體是否是某變項的值，也就無法確定該實體的存在。因此，在蒯因那里，entity是思維抽象后的產品。

如果說形式邏輯中的實體是entity，那么辯證邏輯所面對和把握的實體就是一種sub-stance。盧卡奇作為黑格爾的支持者，認為自然科學的實驗行為是純粹的直觀活動，實驗者創造出人為抽象的環境，排除主體和客體方面一切起妨礙作用的因素，從而順利地觀察事實，以獲得規律。[25]206而辯證法把社會生活中的諸孤立事實看作歷史發展中的一個個環節，并且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因此能夠將對事實的認識轉化成對現實的認識。比如“光是波動性與粒子性的相反相成”“勞動是抽象勞動和具體勞動的相反相成”。辯證法在研究問題時超脫于這些孤立的事實，站在總體的位置上去把握，在思維中再現和把握現實。[25]56-58立足于每一個“孤立的\"時刻，我們往往采用形式思維去考察和把握enti-ty，而“辯證法的本質在于認識到這一點，并力求逼近所有實在情況”[28]，即看到substance的內部組成，把握部分之間如何通過連接過渡為整體。

substance出自亞里士多德的“十范疇\"學說。“十范疇”是關于事物的本體存在以及事物在外部環境中所發生的一切存在現象的統稱，包括實體、關系、數量、屬性、時間、地點、姿態、動作、遭受、狀況。“實體\"在“十范疇\"中占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其他范疇都用來表述“實體”，幫助人們了解事物的實在情況，但“實體\"不表述其他范疇；其他范疇都呈現在/存在于實體之中，若沒有一個實體借以依附，包括“屬性\"在內的其他九個范疇是不能存在的。[27]53“實體\"高于其他范疇，居于中心地位，當其他范疇發生變化時，實體保持不變。實體最顯著的特點似乎是“數目上同一的實體能夠接受相反者。比如，同一個具體的人在一時臉色變得蒼白了，在另一時又變得暗黑了，在一時是熱的，在另一時是冷的，在一時是壞的，在另一時是好的”[29]。這種對實體屬性變化的刻畫與事物對立統一的辯證矛盾結構正相符合。

辯證邏輯把握整體和部分的關系，比如用辯證思維去把握河流的內部組成以及各組成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會得出“同一條河流擁有不同的河段作為其組成部分，人可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而不是同一條河段\"的結論。substance屬于可以打開整體、把握其組成部分的實體。與作為形式思維之對象的entity不同，substance更加逼近客觀對象的辯證統一結構。由于著眼于客觀對象的內部組成部分，各組成部分之間的對立統一成為對象整體“自否定\"的動力源泉，從而造成對象的運動變化。這就好比人體的細胞新陳代謝造成生命的流動，新的成分替換舊的成分，只要這種新陳代謝維持平衡，生命就會一直存續。

entity和substance代表兩種不同的實體，這兩種實體的區分體現了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所承載的不同功能。“忒修斯之船”問題所揭示的形式思維觀點（將船作為一個整體）和辯證思維觀點（考慮船的組成部分）之間的“沖突”，揭示的是前者所面向的實體（entity）和后者所面向的實體（substance）的根本差異。對這種差異的把握，可作為認識與解決“忒修斯之船\"問題的一個根本立足點。形式思維只關心船作為一個整體，不考慮其組成部分，這個實體（entity）作為一個“邏輯點”不需要被打開，該整體始終與自身同一。從辯證思維的視角看，“忒修斯之船\"則是需要考慮組成部分的一個實體（substance），船的每一組成部分發生變化，意味著“忒修斯之船\"持續獲得新質料，但又保持自身“形式\"不變。

形式思維與辯證思維的區別，可從多角度、多方面加以理解。entity無關內部組成，是人類形式思維對實際對象進行抽象的產品，因此，形式思維自然認為同一性問題不過是 a=a （不涉及名稱且與自身同一的同一性）或 a₁=a₂ （涉及名稱且與自身同一的同一性）。換句話說，只要實體滿足數目同一性，即可認定其自身的同一性。將事物拆解，把握其組成部分之屬性，以及實體（sub-stance）變化前后不同質料間的對立統一，則是辯證思維看待事物的方式。作為理性思維的必要環節，形式思維將具有連續性的事物本身離散化；辯證邏輯則著眼于事物本身的變動不居，把握事物發展的連續性。兩者對于形成正確認知缺一不可。如果說“忒修斯之船\"問題是因為模糊了“一般和個別\"“整體和部分\"兩對范疇的區分而引發的爭議，那么解決這個問題的出路，就是在厘清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各自功能的基礎上，把握兩者的相輔相成。

五、結語

當我們提問\"某物的所有組成部分都被置換以后還是原來的事物嗎”，其實問的是“作為一個整體的事物，當其組成部分發生變化之后，整體是否還是原來那一個”，是在提問經歷時光綿延之后發生的事，答案是肯定的。在時間流變中我們可以把握對象的“不變”，但需要區分兩種思維方式，進而明確事物在何種意義上是其自身。形式思維與時間無涉，與事物組成部分的變化無涉，其處理的純外延實體（entity）始終作為整體在同一時間同一方面與自身同一，此同一乃持續論意義上的事物續存，對應的是實體-實體關聯。辯證思維試圖把握歷時的過程，如同將視角從顯微鏡切換為廣角鏡頭，通過將“邏輯點\"（entity）進行連接，就是連接了實體（substance）的不同時間部分（事物在不同時間的切面），考察事物在不同時間不同方面屬性間的對立與整體上的統一，此同一乃接續論意義上的事物續存，對應的是實體-屬性關聯。隨著時間流逝，我們一直作為“同一個”人生活：基因沒有變，然而細胞組成、性格特征、外貌、心理狀態在不斷發生變化，又說明我們不斷成為“新”的人。這種不變與變的對立統一所反映的恰恰就是人本身客觀存在的辯證結構，而試圖準確把握這種辯證結構正是辯證思維的基本目標。把握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也是這樣的情況。對歷時同一性背后的直覺進行分析可以發現，明確把握并始終自覺堅持形式思維和辯證思維的區分和關聯，可以為化解歷時同一性紛爭提供建設性思路。

注釋：

（1）“實體-實體關聯”和“實體-屬性關聯”概念，參見張建軍：《正規模態集合論悖論及相關問題》，《邏輯學研究》2017年第3期，第43-54頁。

（2）關于“hylomorphism”一詞產生的哲學史梳理，參見Gideon Manning：The History of“Hylomor-phism”，inJournal oftheHistoryofIdeas，2013年

第2期，第175-187頁。（3）“邏輯點”概念，詳見張建軍：《邏輯悖論研究引論（修訂版）》，人民出版社，2014，第2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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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