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梅

高三生活，可以只用幾個詞語來形容，那就是考試、復習。放下筆，如以往一樣望向窗外的花園，不是因為窗外多么好看，而是因為教室的一切我都過于熟悉了，向外看至少有點兒新意。

我想到教室外的花園去消遣，花園中有一片三角梅，我想到那片汪洋恣肆的紅，去看個究竟。茂密的綠葉遮擋了人來人往，獨留我，那一刻我好像擁有對一切事物解釋的權力。

“三角梅的花語是…

我轉身看是誰在說話。她站在那兒，似乎在看花亦看我。那一刻，若我也能釀出“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詩句該多好。我在想，她是否在看我，該沖她笑笑嗎？又怕惹人厭惡，畢竟只是萍水相逢、機緣巧合在花園里同看一處紅花而已。

那段時間，我常常想她，雖然沒有等到她。她穿著海棠紅的旗袍肯定頂好看，她兩頰微紅，楚楚動人的眼晴仿佛在對我說話，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嗎？花兒還會像今天這般艷嗎？我眼前都是她淺淺笑著的樣子。

我看見三角梅無比的燦爛，可我想見的是三角梅嗎？

高考成績不理想，秋季征兵時，我報名了。一個早上，街道武裝部長通知我們帶好洗漱用品、換洗衣物，進行封閉役前訓練。

人武部訓練基地。這個時候，我正坐在水泥地上。剛站了一個小時軍姿，短暫地休息，秋的陽光雖沒有夏那般毒辣，也烘烤得厲害。我煩躁于為何簡單的轉體動作都做不好。難不成軍營并不適合我？

中午吃飯。當我走進食堂，看見眼前餐桌的美味佳肴，尤其令人矚目的是一盤烤鴨，我自顧抽出板凳，拿起碗筷，正打算夾菜，突然感覺到不一般的寂靜，周圍人都站立著看著我。我猛地起身，看見值班班長走過來看了我一眼，大聲說：“你，站著吃！”然后大喊一聲：“坐！\"其余人齊刷刷坐下。又一聲：“開飯！\"大家狼吞虎咽吃起來。

“集合！\"班長下口令。作為排頭的我有點懵，不知干什么，后面的凡小聲說，跟著跑。我不知要跑多少，大抵跑了八圈，已感覺體力不支，天旋地轉。我大喊：“班長，我不行了。\"便到旁邊的垃圾桶干嘔起來。

當他們又繞了一圈，我看見小胖還在堅持，他白嫩的臉蛋讓我想起早上的肉包。

定兵沒有選上，我收拾東西，默默地，一個人走出房間，一個人走下樓梯，走出大門?；仡^看，他們還訓練得熱火朝天，回頭看，樟樹挺立在陽光下，門前的“八一\"被陽光照耀得炫目。

我只記得那天回到家，什么話也沒說，母親點點頭，我便坐上去上海讀書的動車。

大學里沒有喜歡的風景，沒有可愛的花園。文學課沒有熟悉的、有趣的內容，只有枯燥的會計課，嚴肅的法語課。

大多數的時間，我在圖書館。圖書館有個長相冷峻，總是昂首挺胸的新疆學姐，每次去都能遇見，她讓我想起了公園里紅色的三角梅。

在一個離開圖書館回宿舍的夜晚，還有空余的時間。跑個3000米吧！我突然萌生了大膽的想法。

上跑道的那一刻，我納悶一直不擅長跑步的我是怎么作出這個決定的。

第一次跑完3000米，我看了看手機，13分45秒，原來不過如此，跑時何其艱難，跑完何其輕松，頓覺身體像一只氫氣球飄向天空。

當跑完第34次3000米時，我猛然想起《士兵突擊》里班長的話：“5公里越野跑，我練了5000公里，才拿了全師第二！”

如果一個人一天跑10次五公里，也要100天才能完成5000公里，如果一天跑兩次，那要500天不間斷才能完成，想想都覺得恐怖。

開始跑步之后，我對未來開始期待，對大學生活開始喜歡，開心地上法語課和會計課。

春季征兵，我又報名了。遇見了很多上次遇見過的人，我看見民兵班長的驚訝，“你小子怎么又”他吃驚道，然后開心地笑了，“瘦了許多嘛，沒少鍛煉。”

那時因為政策的原因，多數情況下只有畢業生才能走兵，在校生基本沒機會，可經過努力，我成功入伍。

臨近下連，我是步槍手，由教導員統一安排進了班，我提著兩個大箱子和綠毛毯站在中隊門口，猛地發現中隊前有兩株三角梅竟跟新兵連時的一樣。這片營區每個中隊門前都有兩株三角梅，就好像有些人其實一直默默陪伴著你。但你早已習慣，忽視了他們。當有一天他們不再陪伴，你才終于學會珍惜。

一切好像是從頭再來，我們站軍姿、練刺殺，練應急棍，挖單兵掩體，打二練習…臉曬得既紅又黑，有一次在鏡子里看到自己出，竟大吃了一驚，這是我嗎？活生生換了張臉，換了個膚色。

一次打靶回來，天快黑了，我想他們看不見，就躺在三角梅下休息了一會兒，感覺舒服了好多?；氐桨嗬?，把子彈袋、挎包水壺卸掉，硬朗的身體就如橡皮糖一樣黏在地上起不來，可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聽到叫公差還是能爬起來就沖。

一天下午，班長跟我們開玩笑，說特戰下個月就要來選人，我莫名地笑了，初中常玩的游戲里有一句話：“加油，特種兵！”

若是在一年前，我肯定沒想法，可現在卻隱隱心動，既然當兵，死都不怕，何懼苦累？我要練就一身真本事。男人的氣概一出來，滿腦子都想著立功、立功。

幾個月里，我著了魔似的練體能，我都不知道這些時間是如何擠出來的，反正一有時間就練。我開始學運動生理學，買了蛋白粉、米糊、肌酸、鋅鎂片，想讓自己練得更強，還專門買了一雙適合長跑的碳板鞋，每次滿頭大汗地練完回到班里，同年兵看著我就搖頭：“瘋了！瘋了！”

軒也說：“這么想去特戰隊？”

我從背后捏他一把，他說：“阿西，阿西?！?/p>

班里人開玩笑時，他都會說“阿西，阿西”，也不知道\"阿西\"是什么意思。

軒打應急棍和警棍盾牌時尤其快，身體扭動也很夸張，像跳舞一樣。我們發現了這個現象，都繃不住大笑，呼他為“亞洲舞王”。他由于動作太夸張被班長說了幾句，我們又稱他為\"joker”\"小丑”，到后面不知道為什么慢慢演變成“小丑魚”。他常常在被我們笑的時候扭扭屁股表示無所謂或者不想搭理我們。

一次我們吃完晚餐，一邊走路一邊開軒的玩笑，他又不服氣地停下來扭扭屁股，我想伸出手拍他一下，一個短促且具爆發力的聲音嚇到了我們：“你是怎么走的隊列？”

我們回頭一看，政委正向我們走來，我們大感不妙。政委指著我們說：“你們走！”然后把軒留了下來。

大概半個小時過后，軒悶悶不樂地走回排房，我們以為他被嚴重批評，關心地問個不停。軒一直低著頭，不說一句話，昊突然鉆出來猛掐了一下他。他說，阿西阿西。我們聽到這個，不約而同地都笑了。

班長走進來，問：“發生什么事了，這么開心？”我們笑得更歡了。

特戰隊來招人，我毫不猶豫地報名。體能 考核，首先是收腹跳、立定跳遠，我都輕松通 過，其次是拉單杠，突然被告知不能擺浪，心 里有些緊張，好歹套了12個。

到3000米測試，冬天還有點冷，他們只脫了冬迷彩，而我為了跑得更快脫得只剩體能服，刺骨如冰霜的風從那山口惡意地吹來…

起跑時，我瘋了似的跑出去，想起我在單杠上磨出血的手掌、跑爛的膠鞋，眼前劃過父親、母親、同學和老師還有無數對我好的朋友，他們都在看著我。我拼了，能拼才能贏！我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10分51秒。\"有人大喊，有人高呼。

我不敢相信，我從未跑出過這樣的成績。我頓時覺得恍恍惚惚，站不住，缺氧、疼痛、興奮。突然，眼前黑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是一天后的事，戰友告訴我，我雖然3000米、單杠等成績符合要求，但后面的幾項測試沒完成，特戰隊的人已經走了。

聽到這里，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像早上很早起來上山，濃濃白霧，什么都好像有，什么也都沒有了。我很想大哭一下，把所有的不甘都哭出來，可沒有淚。

后來的幾日，干什么都沒勁。一周后，班長猛地對我吼了一聲，我被嚇了一大跳，班長讓我振作點，沒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想去特戰隊，明年也可以。

班長從兜里掏出一根煙，自顧自地點上：“怎樣干不是干，在哪干不是干呢？在特戰隊是奉獻，在這里就不是奉獻了嗎？革命軍人是塊磚，哪里需要往哪搬。”

不管晴天雨天，營房前的三角梅兀自蓬勃地生長著。

我清楚地記得，8月14日，雨夜，我們突然接到命令協助抗洪。國家有危難，人民有困難，解放軍、武警部隊已盡數出動，我早就有心理預測，可到了這天，還是有點意外。

“烈士陵園見！\"我們重復著《高山下的花環》的經典臺詞。

到了地方我們傻了，大家一時間都說不出話。滿片的黃泥，如瀑布般的洪水，盡數折腰的柏楊松樺，斷壁殘垣的城鎮…我們排按命令登上沖鋒舟進行救援，在江面上每看見一件衣服我們的心就沉重一分。有一次看見一卷女人的頭發連衣服纏在樹枝上從我們旁邊漂過，身邊的勇忍不住哼了一聲，不敢往后看。

尋找一夜無果。在帳篷里我們簡單吃了一頓，凱問：“明天怎么辦？”

“不知道，可能跟今天一樣？\"勇說。

“壩真會垮掉？\"禹問。

第二天，我們去修大壩，去打樁、拋投、扛沙袋，裝甲巡邏大隊去沉車沉船。壩不能垮，我們都知道堤壩的意義，看著壩后面翻起來的滾滾浪花和不斷襲來的洪水，面如死灰。

我們不停地壘高沙袋，想用沙袋堵住洞口。為保證安全，上級緊急調來幾輛貨車往坎邊上開進去堵住一些缺口，可還有一些小缺口冒著水花，有一處裂開很大，我和軒他們就手拉著手堵住，班里其他人的身影漸漸隱去，水一直往臉上打，像水炮車、高壓水槍不間斷沖著臉，睜不開眼。偶爾看見一道白光里，一道道黑影奮力不斷地搬著、扛著沙袋。

我聞到了一股血腥味，我努力昂起頭瞇著眼，看見被洪水沖來的鋼筋插進前面一個兵的大腿，血被洪水濺到了我臉上。他沒走，咬著牙釘在那兒。我想，是不是水太冰了，他不知道自己腿上被扎了一個洞，還能站得?。?/p>

晚上回去，把救生衣一脫，才發現背心爛了，身上血糊糊的，密密麻麻一道道口子。

醫療物資有限，只是進行了簡單的消殺處理，我躺在床上如釋重負，感覺能休息一陣比吃什么藥都管用。有的戰友從壩上下來，直接躺在冰冷潮濕的泥里睡著了，像條泥鰍似的，有的甚至在小水渠上就倒下了。我想這是我睡得最舒服、最快、最沉的一覺了。

第三天，我們班送一車醫療物資上抗洪前線，箱子擺滿了貨車，用雨布遮蓋著，留下的位置剛好我們坐。平時話多的軒一言不發，好似天生就沉默寡言一般。

車在一個拐彎處突然打滑，前半身懸在山腰，險些掉到崖下，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拿了一根長棍把司機撈過來。車子一抖，搖搖晃晃，沒有一人敢上去搬物資，班長說：“別搬了，太危險?！?/p>

軒說：“班長，這車穩的，從后面進，把物資拿出來。”

司機說道：“小伙子別去了，聽你班長的，很危險！”

軒說：“可車里面的物資不能丟，前方急需??！”

班長看著軒沒說話，遲疑地點了點頭。

軒又說：“我身體輕，跑得快，讓我來吧！其他人不要進。”

我們也認同，軒黑黑瘦瘦的，不過110斤來著，他剛一進去，我們都緊張得流汗，目不轉晴地看著他，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雨布掀開，又輕輕地拿起箱子慢慢向我們走來。差不多搬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箱子越來越靠近車頭，我們都意識到接下來相當危險了。

班長說：“軒，你下來！”

軒知道班長不讓他搬了，還是不死心地說：“班長，我最后再搬十箱，把外面那一圈搬走，沒事的，放心?！?/p>

班長生氣了：“叫你過來，你聽不見嗎？不準搬了！”

一向服從命令的軒這時卻了起來，不說任何話，只是一味地把箱子搬到車尾遞給我們，到了第三箱時車子就晃得厲害，他趕忙拿起一個箱子往外甩，想沖出去，車頭卻嘎吱一聲往下沉，整個車在撞到下面的山體后翻了個身筆直往下掉，落到滾滾的洪水里，激起一個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浪花，人和車一咕嚕沉了進去，好似成了兩半。

我們在上面像傻了一樣，直到禹第一個哭了出來，哭得錐心刺骨的。

那之后的早晨醒來，我經常掐自己，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身邊一個活生生的戰友，一個最好的兄弟，竟永遠也見不到了。

后面的日子里，我沉默著，干得卻比平時更認真，總感覺軒在旁邊看著我，鼓勵我，感覺自己有使不完的勁。我總會在深夜想起那個笑起來憨憨可愛，喜歡“阿西，阿西\"的軒，那個平凡的軒。

搶險結束，我們中隊被授予集體二等功，卻都開心不起來，直到拿到追贈軒的一等功勛章，上面鮮紅的“八一\"熠熠生輝，仿佛召喚著一批又一批的熱血青年前仆后繼，什么尖銳的部分劃了我一下，不痛，但我卻哭了起來，撕心裂肺地哭。

過了將近一年，我聽聞特戰隊又來我們這兒挑人，一批新兵路躇滿志。我走出中隊門口，望了望那株三角梅，花正紅得鮮艷，我猛然想起在一個模糊的日子，一個朦朧的人說的話，她說：“三角梅的花語是濃情熱烈、堅韌不拔。\"

【點評】一個人如何“修飾”或注解自己的生命，這是《三角梅》一文提出的核心命題。小說構思精巧，內涵深刻，作者以對三角梅精神/形象的描述為切入點，探討了普通人通過努力/毅力實現自我突破的成長歷程，勾勒出了濃情熱烈、堅韌不拔的精神圖騰：正是《士兵突擊》不屈服、不放棄式的行動主義引燃了爆裂的青春和價值觀念一三角梅也因其生動意象而被視作成長及生命哲學的代名詞。

李玟棟 土家族，2003年出生，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縣人，青年作家，現服役于武警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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