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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小米

2025-07-03 00:00:00閆庚卉
今古傳奇·當代文學 2025年5期

那時候,小米的父親已經去世半年多,小米在省城上中專。

暑期就要結束,快開學的時候,她約我去鐵架橋。

那個夏日午后,少有的清涼,微風徐徐,我竟然坐在鐵架橋的灰石板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看見小米坐在我身旁。睡眼惺忙,我揉了揉眼,確定身旁的人,確實是小米。

她穿著一件白底小花的確良半袖,珍珠般的小圓扣子被她一粒一??鄣靡唤z不茍,梳了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的腦門確實大。

小時候,我們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就連打醬油,我都要繞道叫她和我一起。從我家到供銷社的距離和從我家到她家的距離相等,我寧愿多跑兩倍的路,去叫小米。

我拿著醬油瓶子,把門推開一條縫兒,伸進頭去,扯開喉嚨大叫:“米小余,米小余。”

小米一蹦三跳地從屋里跑出來,和我一起跑著去打醬油。

放學了,我和小米一起從學校后面的鐵路回家。我們一格一格地走枕木,腿不夠長,我們喊著一二,手拉著手,跳著走。有時候跳不準,跳到枕木下的石子上,石子碚腳,我們夸張地哎喲哎喲,然后哈哈大笑。

我們的家就在鐵路下面的平房里,有很大的院子,家家戶戶種著大麗菊。一入秋,唯恐失去展示的機會,爭先恐后,開出碩大無比的花。紫紅色、大紅色、玫瑰紅、明黃色要多艷麗有多艷麗。

母親們隔著柵子互相攀比,她嬸,今天早上我數了數,一共開了十六朵;她大娘,你看這朵,快趕上小臉盆大了。真弄不明白,那么難看,有什么看頭。那時候,我和小米都喜歡荷花,荷花是傳說里的仙子,我們從來沒有見過。

小米的媽媽王二妹來自安徽農村,父親米儒道來自山東農村。

米儒道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工人,卻絕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普通人。一代一代往上追溯,他祖上出過翰林。

米儒道對街坊鄰居說:“知道翰林是干什么的嗎?”

有人起哄說:“是酒仙吧?”

米儒道說:“是先生,是皇帝的老師?!?/p>

小米有一個姐姐,三個哥哥。姐姐叫米小鳳,比小米大十歲。二哥米遠東,比小米大八歲。三哥米遠方、四哥米遠紅是一對雙胞胎,比小米大六歲。

王二妹煩透了自己閑不住的肚子,生了雙胞胎以后發誓不再要孩子,偷著跑到林業局醫院做結扎手術,偏巧碰到一趟房老李家的二丫當班。二丫告訴王二妹,不用結扎,可以帶環,帶環靈活,想要孩子的時候還可以取下來。王二妹說,不用靈活,只要別懷孩子,比啥都強。二丫說,少挨一刀總歸是好的,科技創新,要跟上時代的步伐。王二妹將信將疑帶了環,不承想,閑了五年又懷上了。

這個孩子自知理虧,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不耽誤干活。剛滿九月就從娘胎里跑出來,哭聲嗪亮,白白胖胖,頂著一頭黑油油的頭發。

人們驚詫于嬰兒那一頭黑發,那一頭黑發就像大山上黑色的土地,抓一把就能流出油來。

和小來同一天出生的還有我。我瘦小干癟,哭聲嘶啞,滿臉皺紋。小米出生在土炕上,我出生在林業局的醫院里。生出我來,母親接著病了,沒有一滴奶水。父親把我抱去小米家,王二妹把我塞進懷里,我閉著眼睛咕嚕咕嚕吃得可香。直到第三天,母親有了奶水。

母親說:“你吃了王大娘的奶,你和小米就是姐妹。”

在我出生的第三天,父親給我起名劉曉靜。母親一邊抱著我搖,一邊頷首贊嘆:“靜好,歲月靜好。”

而米小余直到滿月,才得到一個來自翰林之后酒鬼父親之口的名字一米小余。王二妹很生氣,說:“余,多余。這是什么名字?”翰林之后的父親得意揚揚地說:“無知者,謬也。余,富余,足矣?!?/p>

在米儒道看來,王二妹是他迫不得已的選擇。若不是挨餓,從山東跑到東北,寄宿在老光棍王大爺的小屋里,他應該有更好的擇偶對象。

王二妹,光是這個名字米儒道聽著就不入耳。然而,男人是要成家立業的,當了工人有了城鎮戶口,若是沒有老婆還是被人恥笑。

王二妹年輕時看上去特別結實—渾身上下一張皮,黑錚亮;一雙大手趕上小簸箕,挑水用特大號的水桶,一雙大腳走起路來地動山搖。

王二妹從小沒媽,王大爺逃饑荒時,領著她一起來到了小鎮。那時候,林業局還沒成立,爺孫兩個種地為生,過得倒也快活。待王二妹長到十四歲,林業局成立,王二妹讀了幾天識字班,就和一群婦女們進山清林了。

米儒道一想到王二妹是個文盲就感覺人生無望。米儒道把一切的一切傾倒在酒杯里,他坐在炕沿上,端著酒杯,嘴唇輕沾,斯文地喝,沒一會兒就眼珠發紅,絮絮叨叨,沒人聽得懂他說什么。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吭聲,一切都得讓位于米儒道的酒。

有一次,王二妹說了一句:“快喝吧,喝完我得拾掇桌子。\"米儒道一揚手,把酒杯扔到了王二妹的臉上。第二天,王二妹的臉上出現了一塊淤青。小米對我說:“我姆媽昨天晚上下地撒尿,一頭撞門框上了。她說她正做了一個好夢,撞門框上還在哈哈哈地笑?!?/p>

小米的每一句話,我都深信不疑。我只是不明白,她為什么不叫媽媽,叫姆媽

小米說:“上海人都是這么叫?!?/p>

我說:“上海人怎么叫,關我們屁事。”

小米說:“我長大了一定要去上海?!?/p>

那日小米找我,是叫我和她去鎮上的一個理發店燙頭。

自從小米上中專以后,我們來往越來越少。整個暑假,我們都各行其是,不通有無。忽然叫我陪她去燙頭,我還真有些受寵若驚。

小米問我,燙一個什么樣的好看。

我這個人,用我媽的話說,就是“給個棒槌當針\"的人。我仔細端詳著小米,想象著各種發型燙出來的效果。

“你額頭大,有美人尖,這些都好看,不能留劉海,留了劉海就蓋住了?!?/p>

小米非常贊同地點了點頭。

“燙得長一點還是短一點呢?”

“當然是長了好看,老娘們才燙短的,滿頭開花。”

小米聽到老娘們三個字,咯咯咯笑起來。她說:“斯文點嘛,以后別說老娘們,說婦女?!?/p>

鎮上有好幾家理發店,其中兩家是公家的,小米說不能去,這兩家都有聲名遠揚的老姑娘:一個是高度近視的老姑娘,理發要貼到顧客的頭上才能看清,一喘氣就呼出酸腐的口臭;一個是毛手毛腳的老姑娘,總在顧客的頭上放血,留下記號。小米領著我去一家新開的理發店,她說,那人剛從上海學成回來,最是時髦,連說話都阿拉阿拉地說。

果然,我和小來一進屋,那人就說:“阿拉 做頭發?\"那人三十出頭,大波浪的披肩發一 直垂到腰,穿了件一字肩的碎花連衣裙,細高 跟皮鞋嘎噠嘎噠響。只可惜,長得并不好看。

小米把我們在路上研究好的樣式和那人說了一通兒。那人拉了拉小米的頭發說,又粗又黑,若是燙了大波浪的長發一定不好看。建議她燙短一些的荷葉頭。

燙發真是費事。天色漸黑,才卸下杠子,洗頭吹頭,最后造型。

小米的額前留了齊劉海,及肩的荷葉頭柔軟地蓬在腮邊,很好地修飾了小米的國字臉。只一瞬間,小米就變了一個人,溫柔婉約,這婉約還含著婉轉,仿佛她一開口就會鳴叫高歌,讓我想起黃。

和我一樣,小米也被自己的美給嚇著了。那人端著鏡子,阿拉阿拉個不停,我和小米只聽明白了一句話——阿拉真像個上海姑娘。

我和小米走在小鎮的街上,遇見的熟人都做驚訝狀,把小來贊美一通兒。

走到電影院廣場時,我們遇見了尹輝??匆娢覀?,他先是愣了一下,認出小米后,漲紅了臉,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初中時,我、尹輝、小米同在一個班。一個年級八個班,我們班是最爛的。每天下午的自習課,班里最高的男生都要挑一個人練彈弓。換了幾次人選之后,他認定了尹輝。高個男生勒令身材矮小的尹輝面朝墻舉起兩只手,貼在墻壁上。然后,不緊不慢地掏出彈弓,煞有介事地空射兩下,嘴里發出piupiu的聲音。這時候的尹輝會發出鳴咽的哭聲,哭聲低回,常常被拍桌子的擊打聲掩蓋。高個男生受到鼓舞,安上子彈,連射十發,一邊射擊一邊怪叫:“射—大腿根;射—虎口;射—左后腳跟…\"射擊和叫聲并不同步,他叫到哪里,尹輝的那里就會下意識地痙攣。那些子彈很少射中,偶爾會射中屁股。被射中屁股的尹輝發出“啊啊啊\"的號哭,全班同學都\"哈哈哈”地大笑起來,有人甚至笑出眼淚來。

小米同情尹輝,有好幾次,想上前阻止,但也只是想想。她會在放學的路上拉著我一起,等著尹輝,等他一起走。尹輝每次看見我們等他,都會貓起腰,跑進一個小胡同不出來。小米每次都很難過,她說,我知道尹輝為什么不愿意見我們。其實,我也知道。后來,我們不再等尹輝,甚至,在路上遇見也裝著沒看見。直到有一天,尹輝被射中頭部,一股鮮血噴涌而出。那一次,尹輝沒哭,他下意識地用手捂住頭,血順著指縫淌了下來“哎呀媽呀!\"不知道哪個同學慘叫了一聲。全班亂作一團,就連高個男生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有小米,幾步沖了過去,用手絹緊緊地勒住了尹輝的傷口。尹輝看了小米一眼,慢悠悠地暈倒在她的懷里。

尹輝的傷口并無大礙,頭上包著繃帶繼續上課。高個男生被叫到教導處,不等教導處處分,第二天就自動退學了。也是第二天,尹輝在路上攔住了我們,他從兜里掏出手絹,那是一塊普通的白手絹,一角上有小米繡的一朵紫色的小花。小米說,那是紫羅蘭花,就是大人們用的紫羅蘭香粉的紫羅蘭,那種花只在上海才有。也許就因為小米說的這些話,讓我們小鎮的人對紫羅蘭充滿了期待。后來,一個去上海出差的男人,千里迢迢帶回來一棵紫羅蘭。不能叫一棵,應該是一段,插到土里,沒多久就分出許多枝丫,小鎮的人掰了繼續種,繼續繁殖,很快,小鎮上的人家都有了一盆紫羅蘭。那花不怕曬,喜太陽,我和小米蹲在院子里的大日頭底下,看著紫羅蘭開花。別說,那花和小米手帕上繡的花一模一樣,我問小米,你在哪看見過呢?小米瞪著亮晶晶的眼睛,非常嚴肅地告訴我:“我做夢夢見的,在上海人家的樓房里,這花兒種在白色的陶瓷盆里,那人家的窗簾也是白色鏤空的,風一吹,就飄起來。”

尹輝把手絹疊得四方四角,用一張白紙嚴嚴實實地包著,以至于我和小米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尹輝一句話也不說,把那四方四角的紙包交給小米就跑了,小米沖著他喊:“尹輝,這是什么呀?”尹輝早跑遠了,頭也不回,鉆進胡同不見了。小米打開紙包,發現是自己的白手絹,里面還夾了一張字條一一謝謝你,小米!手絹洗得很干凈,感嘆號重了好多筆,藍得厲害,那時候,我們用吸水鋼筆,用藍色墨水。

初中畢業后,小米考了中專,尹輝上了技校,我上了高中。

電影院廣場人最多,是我們小鎮集中娛樂的場所。尹輝站在電影海報牌前看海報,聽見我和小米叫他,回過頭來,立馬漲紅了臉,他一手楸著自己的頭發,一手楸著自己的褲子,呆愣愣地看著小米。小米撲味笑了,笑夠了,十分落落大方地說:“尹輝,聽說你們畢業就是技術工,實習帶工資,到時候可別忘了請客啊。”

尹輝繼續揪著自己的頭發,嘿嘿嘿笑著說:“一畢業,我就去上海。”

小米好奇地問:“你要去上海?”

尹輝頗有些自豪地說:“當然,我姐姐找的男朋友在上海當兵。我去找他。”

小米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到了上海,可別忘了給我們寫信?!?/p>

我撇撇嘴說:“別給我寫,我可沒空給你回信。”

尹輝低了頭,一只腳碾著地,他還和小時候一樣的矮,一樣的膽小。“嗨,他要去上海了呀!\"小米羨慕地說。

關于米小余家的故事,真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1979年是林業局的鼎盛時期,大片的森林等待采伐,剛剛鋪起來的鐵路線上,一車皮一車皮的原木、板材,轟隆隆地運到遠方。

另外,還有一條鐵路,一天里總有兩趟綠皮火車???。黃昏,我們會跑去火車站那間簡陋的板皮房,等著那些從綠皮火車上下來的人。

客運員戴著大檐帽,嘴里含著哨子,哨子一響,火車進站。列車員打開車門,零星的下來幾個人。經常有扛行李卷的人,一臉懵懂地茫然四顧。這個時候,就會有一群孩子熱心地圍上去,熱心地給扛行李卷的人帶路。

就在1979年9月1日的黃昏,我們在車站上接到了一個去米小余家的\"盲流”。盲流,在漢語辭典里,意思是盲目流動的人群,特指無固定職業、住所,具有一定流向的不穩定人員。在我們小鎮,盲流就是指那些從山東跑來,想到東北落戶的人。行李卷是他們的全部家當,也是他們的標配。

我們領著“盲流\"走進院子,進入里屋。晚飯剛剛結束,孩子們已經四散跑去,小米的父親也不知去向,只剩下米小余的母親王二妹一個人收拾桌子?!懊ち鱘"站在屋中央,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娘。王二妹有些驚訝,下意識地用手捋了一下胸口。

如果說1960年左右,從山東跑到東北的人是為了吃上一頓飽飯。到了1979年,那些扛著行李卷跑到東北的\"盲流\"則是為了當一名工人,有一個城鎮戶口。

王二妹問來人姓什么叫什么。

姓米,叫米寄軍。

王二妹又吃了一驚,又捋了一下胸口,顫抖著嗓子說:“餓了吧,這就撣煎餅給你吃。”

米寄軍真能吃,一口氣吃了五張大煎餅,要不是我們這些孩子圍著飯桌子,盯著他看,他大概還得吃兩張。米寄軍低著頭吃,一張煎餅拿在手里,也就一分鐘吧,再抬頭,煎餅就沒有了。王二妹坐在米寄軍的旁邊,說:“別光吃煎餅,吃菜!”桌上擺著一碗蒜茄子,就是把茄子蒸熟,里面填進花椒面、鹽和蒜泥,一做就做一壇子,放在陰涼處,來人待客的應急菜。在小米家,那是米儒道的下酒菜。在王二妹的一再禮讓之下,米寄軍終于夾了一條蒜茄子,卷進煎餅里,也許是蒜茄子太辣了,米寄軍吃出了眼淚。那是他吃的第五張煎餅,吃完,他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筷子,拘謹地坐在炕沿上,擦眼淚。一個大男人,哭啥?一個孩子捅了捅我,趴在我耳朵上小聲說,他一定是想家了,想他娘了。一聽他說“娘”,我哈哈哈笑了起來,我們小鎮叫媽,只有“盲流\"才叫娘,他學得可真像。

王二妹讓米寄軍把行李卷搬到院子的板房里,和小米的三個哥哥住一起。

我們跟著米寄軍去板房里鋪行李。這真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我們期待著他從行李卷里掏出幾顆糖,一把花生,或者幾個面火燒,哪怕是一罐咸菜,也是值得期待的。山東的面火燒,我們小鎮只有一家姓韓的會做,叫韓式杠子頭。和跋山涉水從山東來的杠子頭一比,韓式杠子頭就是假冒偽劣。我們都喜歡吃山東來的杠子頭,硬得幾乎咬不動,卻越嚼越香。至于咸菜,確實沒有我們小鎮的咸菜花樣多,但,香椿芽咸菜我們小鎮沒有,那東西很香,一小點吃進嘴里就會香半天。

米寄軍打開行李卷,是一床補丁擦補丁的被子,他連褥子都沒有,更沒有我們期待的東西。米寄軍向我們攤了攤手,他的手很大,關節很粗,他對著我們一群孩子說了一句話,那話像外語一樣難懂,我們誰也沒聽懂。然后,他抱起我,把我舉過頭頂,轉了一圈。然后,他放下我,舉起了另一個孩子,那個孩子膽子小,嚇得哇哇哇叫,我們都笑了,拽著來寄軍的衣服,喊他,舉我,舉我他把我們都舉了一圈。

我們跑出小米家的藍大門,向所遇見的大人、孩子匯報:“米小余家來了一個盲流,叫米寄軍?!?/p>

米小余正在街上跳皮筋,一聽說,丟下皮筋,飛跑著回去看。

她拉著我,一邊跑一邊問:“他長什么樣,長胡子了嗎?”

小米的問題從來都是這么奇怪。

我說:“他只帶了一床破被子,連個褥子都沒有。他吃了五張煎餅,把我們都舉了一圈,他還哭鼻子?!?/p>

因為米寄軍的到來,我和小米放了學就趕緊回家。

我們一路飛跑著,書包吧嗒吧嗒拍著屁股。我有點擔心,會不會把鉛筆盒里新削的鉛筆給震掉尖兒。我們一邊跑一邊打賭,米寄軍到底長沒長胡子。

走到門口,小米猶豫了一下,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有個哥哥嗎?你就叫米寄軍哥哥吧!”

小米說得很鄭重。我使勁兒點了點頭。

推開大門,米寄軍正在打掃院子。小米家散養了幾只雞,米寄軍拿著小鐵鍬鏟雞屎,幾只雞好奇地跟著他。

看見我們,他抬起頭,憨厚地笑了笑。比起米小余的三個哥哥,他們的眼睛嘴巴鼻子如出一轍一大眼,大嘴,高鼻梁。細微的區別只在于牙齒。米寄軍的牙,像是河里的火石,一道黃一道黃的。

我憋了幾憋,才憋出一聲“哥\"來。

米寄軍被我的“哥\"嚇了一跳,他回頭看了兩遍,確定沒有別人,才相信我在叫他

“哥,我想看看你長胡子了嗎?”我又叫了一聲,這次叫得比較順暢。

米寄軍嘿嘿笑了。他揚起頭給我們看他下巴上的幾根曲里拐彎的胡子。

米寄軍答應我和小米去學校后山看石洞。據說那個石洞里盤著一條蛇。

在我們那里石洞不多,如波浪般起伏的山脈上全是黝黑的土,抓一把就能擠出油來。秋風一吹,山巒層林盡染,那些紅葉是色樹葉子。

下午放學,我和小米穿過鐵路跑向后山,在山根兒和米寄軍匯合。米寄軍幫我們把褲子掖進襪筒里,把上衣掖進褲子里,又遞給我們一人一根松木枝子。

我們圍著山根兒轉了轉,找到了一條羊腸小道??斓蕉纯诘臅r候,我們開始談論蛇。我和小米猜想,石洞里一定是一條松花蛇,黑底黃花,比大人的手臂還要粗,盤成一盤,聽見動靜警惕地抬起頭,吐出蛇信子。小米說,松花蛇無毒,頭頂上長著一雙無辜的眼。

到了洞口,米寄軍從褲兜里掏出火柴,點燃了我和小米的松木枝。

米寄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保持一米的距離跟在我身后,我喊跑,你倆就轉身往回跑?!边@句話,米寄軍說了三遍,我們才聽懂。他的山東口音,地方話,在我們聽來比外語還要難懂,小米一家,只有米儒道能夠聽懂。那天傍晚,米儒道背著手,嘴里還吟誦著一首古詩,撇著八字步,走進自家的院子,他看見一個和他三個兒子模樣一樣的男子畢恭畢敬地跑過來?!暗?!”男子叫了一聲爹,撲通跪地,磕頭。米儒道嚇了一大跳,他跳到一邊去,沖著男子喊了起來。米儒道喊的話,米家人都沒有聽懂,米儒道一直說東北普通話,他比外語還要難懂的話和米寄軍好像是一個老師教的。米寄軍聽懂了,他通紅著臉站起來,膝蓋的補丁上粘上了一坨雞屎?!罢媛裉?,快去換下來洗洗。”米儒道捏著鼻子,從米寄軍身邊走過去,一摔門,進了里屋。王二妹正往桌子上端飯,米儒道沖著王二妹發火道:“誰讓你留他住下的?\"王二妹說:“他管俺叫娘?!泵兹宓栏踊鸫螅骸澳阕约荷藥讉€兒子,你不知道嗎?說普通話,不要說俺,什么俺俺俺的,說我。重說一遍。\"王二妹于是重說了一遍:“他管我叫娘?!泵兹宓览^續發火:“什么娘,娘的,叫媽,要么就和小米一樣,叫姆媽?!蓖醵门苋N房拿煎餅,米寄軍不知道怎么換褲子,他就一條褲子,他總不能穿著褲衩吃飯。他緊張地站在洗臉盆前,不知道可不可以蘸著盆里的水,先擦一擦。最后,還是小米跑過去,幫他把褲子擦干凈了,一家人坐在桌子前吃飯,一聲不吭。米儒道一直的教育是食不語,吃飯是不能說話,不能出聲的。

來寄軍一邊比畫,一邊又說:“保持一米的距離跟在我身后,我喊跑,你倆就轉身往回跑。\"這回,我和小米聽懂了。我倆緊張地點了點頭,學著米寄軍的樣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米寄軍彎著腰,火把豎進洞口,手腳并用爬了進去。我和小米手拉著手趴在洞口,伸著頭,緊張地張望著。我們聽見米寄軍站起來拍了拍衣服,嘿嘿笑了兩聲,然后大聲喊道:“進來吧,莫怕,么也沒有。\"我和小米學著米寄軍的樣子一起往里爬,還好,洞口雖矮但是很寬,我們兩個一起爬了進去。

石洞里一點兒不黑,在不出兩來的地方有一個又高又大的洞口。除了幾堆羊粑粑蛋兒,再無他物。真讓人失望透頂。我們用火把照著石壁,希望找到文字,一首詩或者篆字或者甲骨文。小米說,米儒道認識甲骨文,也認識篆字,如果找到,我們可以請他來講解一下。小米叫王二妹姆媽,直呼米儒道的名字,一向家教嚴格的米儒道很享受小米這樣叫他,他說,在外國,都是這樣叫的。小米將來一定有出息,要么去大上海,要么去外國。在石洞的出口,我們看見了一行粉筆字一“王老二到此一游。\"我很后悔沒帶一截粉筆來,不然,我也要寫一寫。我問小米她想寫不,小米嘻嘻笑著說,想寫,我寫,“米老大到此一游”。米寄軍憨笑著說,下次扛個掀來,把糞鋤了。下山的時候,米寄軍給我和小米一人采了一條色樹枝條,枝條上的葉子通紅通紅的,“像火焰,燃燒的火焰。\"小米把枝條舉起來,在夕陽的映照下,讓人想起來烈焰熊熊。

不管如何,這次探險都足以成為我和小米炫耀的資本。

當小米在飯桌子上有鼻子有眼地白話時,米儒道沒有拍桌子,讓小米食不語,恰恰相反,他很享受小米的恭維,小米問米儒道,這算是地質勘探還是考古呢?米儒道晃了晃頭,說,都算,都是呀!出乎意料的是,米遠東瞪著眼睛,把矛頭指向了來寄軍,質問道:“你也不小了,沒長腦子啊,要是出了事,誰兜著?”米寄軍吃著煎餅卷大蔥,正香,兩邊的腮幫子鼓溜溜的,含糊地說:“么事,么有事?!泵走h東呼地站起來,砰砰地敲著桌子,叫道:“么事,么事,你知道個屁。\"正在喝酒的米儒道一口干了搪瓷杯子里的酒,向著米遠東扔了過去。米遠東躲開杯子,摔門而去。搪瓷杯子在紅磚地上跳了幾跳,再撿起來時,缺了一塊漆。

當天晚上,米遠東很晚了還沒有回家。米遠方和米遠紅一起去找,在火車站的板房里,找到了蒙頭大睡的米遠東。他對弟弟們說:“你們兩個傻子,聽不見他管咱媽叫娘?!?/p>

來遠東跟隨兩個弟弟回到家里。因為天色已晚,深更半夜,四周一片寂靜,王二妹和米儒道一聲沒吭,睡了。米遠東把這個表現看作“心里有鬼”。

米寄軍一直坐在炕沿上等著,看見米遠東,馬上站起來咧開嘴笑。米遠東脫鞋上炕,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擺擺手,示意米寄軍到自已跟前來。米寄軍樂呵呵地坐過去。

米遠東問:“你管我媽叫什么?”

米寄軍愣了一下,說:“叫娘??!”

米遠東問:“你想咋的?”

米寄軍說:“俺娘死了。死之前告訴俺還有爹,有兄弟姐妹,叫俺來找你們。叫俺管你媽叫娘。”

“哈哈哈果不其然。”米遠東哈哈笑著,兩個弟弟目瞪口呆。

青天白日的一大早,王二妹正在廚房里撣煎餅,做蘿卜湯。米遠東押著米寄軍來找米儒道清算,米儒道自然不會認賬。

他問米寄軍:“說說吧,誰叫你來的?”

米寄軍說:“俺娘叫俺來的。”

“你娘是誰啊?”米儒道甚是火光。

“俺娘是你老婆呀!\"米寄軍弄不明白,自己的爹不知自己的娘是誰。

“什么話,簡直有辱斯文。你娘怎么就是我的老婆啦?我的老婆是王二妹。你娘叫什么?”

米寄軍報了一個名字,米儒道這才平靜下來,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娘為啥叫你上這兒來?”米儒道自然知道為啥,為了上個戶口當個工人唄。

“俺娘死了。死之前告訴俺還有爹,有兄弟姐妹,叫俺來找你們。叫俺管你老婆叫娘?!?/p>

“你娘死了?”米儒道有些意外。他隱約想起新婚之夜那個瘦小的女人。他從來沒見過那么瘦小的女人,像一枚沒長開的青杏。樓在懷里像抱著半抱干柴,米儒道一直幻想女人長胖的樣子,然而,他沒有能力讓她吃飽。最后,米儒道一個人跑了。再然后,他娶了王二妹,在心里偷偷把她給休了。本來,他可以寫一封信回去,告知實情。只是實情讓人難以開口,他只能祈禱女人不要死心眼,要和他一樣,再找個人。

來儒道算了一下,米寄軍是他臨走前那個晚上的作品。

米寄軍沒有告訴米儒道,娘是怎么死的,他只是低著頭。米儒道看見有幾滴眼淚砸在紅磚屋地上。那屋地是王二妹的杰作,是她撿了半年的磚頭鋪起來的,鋪得整齊別致,暖意洋洋。看著紅磚屋地,米儒道原諒了自己,不再想關于第一任妻子的艱難生活。

“人各有命。我們都得認命。\"這句話,是米儒道對低頭垂淚兒子的安慰。一直以來,他也是這樣安慰著自己。

米儒道和米寄軍說話的時候,米遠東一直在一邊聽著?,F在,談話結束,飯桌子支起來,姐姐米小鳳和妹妹米小余跟沒事人一樣,拿筷子端碗。另一個當事人,也是這件事情最大的受害者王二妹,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喊:“開飯了,吃飯吧!”

米遠東驀緊了拳頭,恨不得一拳頭砸翻飯桌子,讓他們誰也吃不成。他站在桌子邊,遲遲不肯坐下吃飯,直到母親喊他:“先吃飯,不管遇到什么事,吃飽了再說?!?/p>

米遠東坐下吃飯,卻感覺飯菜難以下咽,終于噎得他流下一行眼淚。他偷偷看了一眼母親,看見她正平靜地把煎餅泡到蘿卜湯里。他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因為他愛自己的母親,希望她從父親那里得到公正的待遇。是的,僅僅公正而已。

米儒道端起酒杯,飯桌子上除了咀嚼吞咽,沉默無語。米遠東憋不住氣,終于開口質問米儒道:“你不準備解釋一下嗎?”

米儒道揚手把酒杯扔了出去,米遠東一偏頭,酒杯咕嚕咕嚕滾到了炕角。

米遠東喊:“除了喝酒就是發脾氣,你哪像個父親?”

米儒道一抬手把桌子掀了。

我就在這個時候跑了進去,叫小米一起去上學。小米拉著我從家里跑出來。我問她:“咋的啦?”

她不回答,咬著嘴唇,一直跑…跑到學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小米越是不說,我越是惦記。我在我的小腦袋瓜里胡思亂想。上數學課的時候,老師把粉筆頭打在了我的腦門上

終于熬到下午放學,小米主動拉著我的手說,我們去鐵架橋吧,

鐵架橋在小鎮的正中間,連著鎮上運輸木材的小鐵路。鐵架橋只一面有欄桿——黑色的帶著亮光的鐵欄桿,完全是鐵經歷了日久天長的摩擦泛出的光亮,讓我想起黑脊梁上的汗珠子。鋪了灰白石板的橋面,踩上去咚咚咚響得厲害。橋下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幾塊大石頭露出水面,水走到那里就打一個游渦。若是冬天,積著白雪,就是一條銀帶,陽光就是舞娘,照到哪里,哪里就跳躍起來,炫人眼目。

據說,坐在鐵架橋上,可以穿越時空,奔赴未來,或者回到過去。只要你足夠虔誠。鐵架橋啊,我們不想回到過去,那些小屁孩兒過的日子,我們過夠了。我們想奔赴未來,小米想去上海,她閉著眼睛,嘴里喃喃自語,鐵架橋啊,我想去上海,阿拉帶我去吧!小米許愿的時候,我就站在一邊的大榆樹下,我想知道,她怎么去,會不會飛起來。正午的太陽就在鐵路橋的頭頂上,白花花曬得人睜不開眼,小米坐在太陽下,閉著眼晴,直到臉上流下汗水,直到一個路過的人大聲喊著小來的名字,叫她快起來,小心中暑。小米不得已睜開眼晴,她手遮涼棚,沖著那個對她喊的女人,說了一聲謝謝,然后,跑到大榆樹下,懊惱地告訴我,她剛坐進上海的咖啡廳里,就被那女人叫了回來。小米讓我也試試,真的很靈。

我坐到灰白色的橋板上,兩條腿牽拉到橋下,河水流得一聲不吭,我閉上眼睛,我想不起去哪。去山東吧,去米寄軍的老家看看,我大聲說,鐵架橋啊,鐵架橋啊,我想去山東,去米寄軍的老家看一看。

“嗨!”小米叫了一聲。不知小米從哪里學了這個“嗨”,從此不再叫我的名字。我轉頭看著小米,不知道她為什么打斷我,我還什么也沒看見。

“你覺得米寄軍笨不笨?”小米不問我到沒到山東,竟然問我米寄軍笨不笨。

“我沒想到他那么笨,放個靠邊站(一種可以折疊的桌子)都放不穩,姆媽辛辛苦苦做的飯,全都扣地上了?!?/p>

我信小米說的,可是,她為什么拉著我跑那么快,跑得我喘不上氣來。

“哎呀,我家的掛鐘快十分鐘,我給忘了。我以為要遲到了呢!”小米拍著巴掌,笑起來,大眼睛亮晶晶的。

來儒道給米寄軍找了一個活,去山上伐木一—就是到山上鋸大樹。山下有宿舍,有食堂。米寄軍從小米家搬走了。

米寄軍走了,我很難過,總是想他。和我一樣,王二妹也想他。她掛念著米寄軍的破爛被子是否保暖。

想當初,米寄軍來的第二天晚上,就鋪上了新褥子。那天,王二妹除了喂雞做飯,都在炕上忙活。她把家里的碎布,花樣拼接做成褥子面,倒騰出藏金子般藏起來的棉花和白里子布,把它們在炕上一一鋪平,飛針走線。

當王二妹把新褥子鋪到米寄軍的鋪位上時,米寄軍把臉埋在褥子上,無限感動地叫了一聲\"娘”。這一聲娘發自肺腑,讓王二妹一輩子都忘不了。

來寄軍走了沒幾天,王二妹就開始打譜,怎么擠出一床被子。被里、被面、棉花,她根本一無所有。

為此,她夜里睡不著了。米儒道嫌棄王二妹輾轉反側。王二妹聽不懂什么輾轉反側,但是,她忽然想,可以管米儒道要幾個錢,布票可以去借。

米儒道一聽就火了,他吼道:“錢是可以隨便花的嗎?”

王二妹說:“他可是你的親兒子?!?/p>

米儒道說:“扇枕溫衾、臥冰求鯉、恣蚊飽血,都是小的孝順老的。什么時候變成老的孝順小的?”

王二妹說:“什么老的小的,你這樣的老的也少有。”

王二妹話音未落,米儒道已經一個巴掌扇過去,打得王二妹耳朵嗡嗡直響。

隔天星期五,下午不上課。我去小米家寫作業??簧戏帕俗雷?,王二妹守著桌子用鞋楦子補襪子,我和小米一邊學習一邊說悄悄話。

王二妹說:\"好好學習,別說話。”

我和小米不說話,改用文字交流。

小米在演草紙上寫:你家有雞蛋嗎?小米怕我不認識,在雞蛋的后面畫了一個圈。

我想寫:有,今天早上四只雞一起趴窩。雞、起、趴、窩,我都不會寫,索性畫了一張圖一一四個雞腦袋擠在一起,下面畫了一堆草。

小米:快點寫,寫完了,我和你說件事。小米把寫、完、件、事都標了拼音。

沒人知道小米為啥會認會寫那么多字,米儒道說:“這是基因遺傳,小米隨我。”

寫完作業,小米從灶坑里扒了兩個烤土 豆,我倆一人一個,一邊吃一邊走。

寒冬時節,大路上雪壓著雪,走了沒一會兒,土豆吃完了手也凍麻了。

小米拍了拍手,從地上抄起一把雪,把兩只手搓干凈,插到口袋里。我學她,也搓了搓手,插到口袋里。手慢慢地暖和過來。

我問小米什么事,快點說,急死我了。

小米看著我,真誠地問:“你把米寄軍當哥哥嗎?”

我說:“當然啦!”

小米說:“我媽想給他做一床棉被,可是,沒有錢。”

“沒錢?那怎么辦???”我只有六個一分錢,在我的存錢罐里,每天回家,我都拿起那只小豬晃一晃,聽著里面胱唧嗩螂響。我比小米富,她連存錢罐都沒有。就是過年,米儒道也不給孩子們壓歲錢,他說,那是陳規陋習,小孩子不能拿錢。米家也沒有存錢罐,所有的錢都裝在米儒道的口袋里,喝多少酒他也不會丟了錢。

“我有六分錢。\"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和小米說實話。她知道我有錢,她去我家也要晃一晃存錢罐,嗩唧嗩唧的響聲讓她很開心。

小米看著我,想了一會兒說:“我們去賣雞蛋吧!”

她讓我回家拿雞蛋,然后去西山賣雞蛋。西山路遠,認識的人少,可以賣個好價錢,也免得被認出來。

小米出主意的時候才八歲,怪不得我媽成天說,小米額頭大,聰明。

許多年以后,每當我回憶這段往事,我都禁不住對小米肅然起敬,不服不行。

小米的計劃真是激動人心。我聽從小米的囑咐,從裝雞蛋的桶里摸了兩個,又從雞窩里摸了兩個。小米和我一樣,也拿了四個雞蛋。在通往西山的路口,我們把八個雞蛋放在手帕上,眼巴巴地看著過往的行人。

一個中年婦女蹲下來詢問:“這雞蛋賣嗎?

小米語調低沉地說:“我哥哥住宿沒被子,賣了雞蛋給他做被子。”

中年婦女左顧右看,驚奇地問:“大人呢?你家大人呢?”

小米趕緊換了語調,歡快地說:“忙著上班,我也不小了,我賣也是一樣??!”

中年婦女更加驚奇地問:“你賣,你會算賬嗎?”

小米更加歡快地說:“會呀,三毛一個,你買幾個?”

中年婦女嘖嘖贊嘆:“小孩子,還真了不得。我都要了,給你兩塊好啦?!?/p>

小米甜甜地笑著說:“兩塊四,你給我兩塊三吧!”

我看著小米,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學會的算賬,我對她真是佩服極了。

賣了雞蛋有錢了,可是,這錢怎么給王二妹呢?小米眼珠一轉,對我說,看我的。

小米讓我和她玩藏貓兒,她藏我找。我捂著眼晴,偷偷地看見小米藏到了炕琴(東北放在炕上的柜子)里。剛剁好雞食進屋的王二妹,看見小米鉆進炕琴,急吼吼地叫:“快出來,看把衣服弄臟了。”

小米卻在炕琴里尖叫:“姆媽,快來,你看這是什么?”

王二妹跑過去,把小米拉出來,小米的手上拿著一卷錢。

王二妹激動地數了數,說:“兩塊三,你從哪里弄的?”

小米說:“就在炕琴角上?!?/p>

王二妹把頭鉆進炕琴,挨個角摳。我和小米捂著嘴憋著笑,跳下炕,嚇溜嚇溜跑掉了。

王二妹拿錢買了被面,借了棉花,借了里子布,做了一床新被子。交給跑拖掛大車的師傅給米寄軍捎去了。

王二妹一直以為那錢是米儒道藏忘了地方,從未想到是小米和我賣了雞蛋有的錢。我媽發現該下蛋的兩只蘆花雞沒下蛋,嘟嘟嚏驤說了它大半天。我媽懷疑,雞吃得太好,長得太胖,蛋在肚子里化了。王二妹卻是一早摸了雞啶眼的,她懷疑米儒道又偷著沏蛋茶喝了,她不敢問,怕米儒道發火。他會這樣吼她,作為家里的頂梁柱,我喝個蛋茶還要請示你嗎?

就在我和小米上初中的那一年,林業局統一出題,招聘小學老師。米儒道竟然考了全局第一,從木材廠調到了小學當老師。

當了老師的米儒道,穿衣打扮很是講究,油頭粉面之乎者也。就連酒也喝得少了。

那些年,教師崗和工人崗差著好幾塊錢。大家都笑話米儒道,扔了西瓜撿芝麻。

米儒道卻樂盈盈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p>

人們問:“鴻鵠是個什么東西?”

米儒道深入淺出地說:“鴻鵠就是老鷹。”

米儒道教學勤勤懇懇,一絲不茍,教義寫得板板正正。人們發現,原來,米儒道還有一筆好字。

米儒道下了班故意繞道回家,一路上遇見的人,都會停下來叫他一聲“米老師”。

那時候,米小鳳已經高中畢業,去省城當了一名售貨員;米遠東在外地打工;米遠方和米遠紅誰也沒考上高中,技校畢業后分到木材廠當工人。

米小余是米儒道全部的寄托。

米儒道對米小余說:“好好學,考上海復旦?!?/p>

王二妹問:“復旦是干什么的?”

來儒道哈哈一笑,并不發火,他說:“復旦是全國最大最好的學校。這個學校在上海。”

那段時光是米儒道、王二妹和米小余最幸福的時光。米小余看到了相比從前截然不同的父親。這個父親不用她做掩護,她也就不用提心吊膽,不用總是撒謊圓謊。

米小余扎著高高的馬尾,挺胸抬頭,充滿了真正的自信。

一放了學,我們就繞到小學去,爬上雙杠,肩并肩坐在雙杠上,等著米儒道下班一起回家。經常有小學生認出小米是米儒道的姑娘,遠遠地跑開,奔走相告,快看,那是米老師的姑娘。

小米自豪地微笑,坐在雙杠上沖著小學生揮手,比公主還要驕傲。

那時候,我們常去鐵架橋,一坐大半天,主要是小米講,我聽。她給我講大上海,講黃浦江,講南京路,講百貨大樓,講雪花膏小米說,雪花膏最早產于上海,只有上海的雪花膏才是正宗的雪花膏。

多年以后,我去上海,買回許多雪花膏送人。

收到禮物的人順手一扔,問我:“搽臉還是搽手?”

我說:“隨便,搽哪兒我也不管?!?/p>

隨即想起小米,想起小米在鐵架橋上講的話。如果一切正常地走下去,小米的生活一定是另外一個模樣。

可是,那個詭異多事的中午,改變了米小余。

林業局分來了五個師范生,這簡直就是破天荒,這五個師范生被安排進林業小學。領導下令米儒道打道回府,回木材廠上班。米儒道不能接受,他讓學校出題考試,他要和師范生競爭上崗。

80年代初,在閉塞的小鎮,競爭上崗還是一個新詞。領導笑著對著米儒道說:“教育是百年大計,是關系到一個民族素質的大事,有了專業人才當然得用專業人才。”

米儒道說:“我家祖宗教過皇上。我是翰林的后裔。”

校長說:“新時代要有新氣象。你這么說,就更不適合留在這里了,這可都是祖國的花朵?!?/p>

米儒道扳不過校長,他知道,找局長也是一樣。誰叫自己沒有那一紙文憑呢。

校長倒還慈悲,讓他休息兩天再回木材廠報到。米儒道收拾收拾東西,回家了?;氐郊?,王二妹正在院子里喂雞

米儒道氣勢洶泗地說:“殺只雞燉燉吃吧!”

王二妹說:“不響不夜不過節,吃雞干什么?!?/p>

米儒道說:“吃只雞哪里這些講究。\"說著,就拿了刀摔雞。

王二妹一看,趕緊把刀奪下來,說:“我殺我殺,你什么時候殺過雞?!?/p>

王二妹殺了一只快要退休的大母雞。大鍋燉雞,柴火燉雞,米儒道守著大鍋添柴火,

王二妹隱隱地感覺不太對。她問米儒道:“今兒放學這么早?”

米儒道說:“老娘們,哪里這么多話!”

燉好雞,米儒道就開始喝酒,完全不是平時的喝法。三下五除二,就把酒桶里的酒喝干了。米儒道一邊罵一邊拿起酒桶去打酒。王二妹看著,總覺得要出事。她使眼色給米遠紅,讓他攔住搖搖晃晃的米儒道。

米遠紅攔住米儒道說:“你歇會,我去打酒?!?/p>

米儒道一把推開米遠紅,罵了一句:“朽木不可雕也。”跟跟跪跪出了家門。

夏日正午,陽光耀目,米儒道叫太陽一照,感覺口干舌燥。他隨便推開一扇后院子的板皮門,從黃瓜架上摘了兩根黃瓜。

吃了黃瓜的米儒道很想躺一會兒,順著壟溝,走到后窗戶,爬了進去。然后,他聽見了二丫的尖叫。

當然,這是米儒道自己的說法,不是大家的說法。

大家的說法,顯然更加詳盡,有人說,米儒道爬后窗戶的時候為什么不爬自己家的窗戶,那些挨在一起的后院子雖然模樣相似,但一定會略有不同:比如,米儒道家的后窗戶根兒,種的地瓜花是紫紅色,而二丫家的是明黃色,差著十萬八千里啊,怎么會走錯;比如,為啥偏偏是二丫家,而不是別人家,一定是被二丫白生生的大腿給迷住了。

話題由此展開,他們開始談論二丫的腿又長又白。談了一會兒,又感覺跑題。繼續回過頭來聲討米儒道:不沖別的,就沖著二丫在醫院里當護士,給一趟房的鄰居提供了方便,米儒道也不應該沖著二丫下手。可是,不沖二丫下手,沖著誰下手呢?那么個點,一趟房的女人里,除了二丫三班倒在睡覺,別的女人都在干活啊。

那么,米儒道見了二丫干了什么呢?有人說,他脫了褲子,只穿了一個褲衩子。那么,這個褲子是什么時候脫的呢?是在家里脫的,還是在菜院子里脫的,還是在爬窗進去之后脫的?

小米說,都在放屁,米儒道一直都穿著他那條藏青色的帆布褲子,根本沒脫褲子。

大家的說法其實還有更讓小米意想不到的。比如,他們說,米儒道摸了二丫的胸,米儒道扒了二丫的褲子,米儒道強行和二丫…

二丫快要氣死了。米儒道不再解釋,所謂越描越黑,他還是懂的。漸漸地,大家也就膩了。

可是,小米忘不了,走到街上,她時刻為自已是米儒道的女兒感到絕望。不是屈辱不是難過,是絕望。只有盡早離開,生活才有希望。

那日,燙了頭發的小米特別興奮。她請我在小鎮的一家小飯店里吃飯。要了兩個炒菜,從酒罐里接了兩杯我們本地的苞谷小燒。剛剛燙了頭發,又下飯館,不知道小米從哪來的錢。我想問,又覺不妥。小米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嫣然一笑,臉上飛起兩朵紅霞,她說:“我談戀愛了。”

我吃了一驚,在我們學校里,哪敢談戀愛,就是談戀愛也是窮學生,沒有金錢往來。

看我吃驚,小米笑得更歡了,解開領口的扣子,掏出一根珍珠項鏈,我簡直目瞪口呆了。

我咽了咽唾沫,感覺喉嚨干得很,猶豫著,是不是放棄質問小米。

小米把項鏈掖進領口,系上扣子,非常認真地對我說:“不是塑料的,是真的珍珠?!?/p>

真的珍珠,那得多少錢。我管住了喉嚨,卻管不住舌頭,舌頭在口腔里亂叫一氣兒,叫得語無倫次。連我自己聽著都別扭:“他是干什么的?你愛他嗎?他多大啦?他真愛你嗎?千萬不要隨便花男人的錢?!?/p>

小米聽了,一點也不生氣,她說:“你還是那么可愛。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到時候是什么時候?酒壯叢人膽,從飯店出來,我拉著小米去鐵架橋,讓她說個明白。

我們像小時候一樣一一坐在鐵架橋的橋板上,兩只手把著欄桿,把腿牽拉到橋下。

我催著小米快說。小米問我:“真想知道?”

我說:“當然!”

她說:“那我就都說說吧。

“本來,我們一家人都煩透了我爸,可是,他這一走,我們家卻散了。

“等我明天走了,家里就剩姆媽自己。姆媽總是想我爸,我就不明白,想他什么?

“你不知道,從小到大,為了我爸我撒了多少謊。可是,我撒的謊到底還是什么也沒蓋住。

“米儒道不光喝酒耍脾氣,還干了那么丟臉的事兒,弄得子女都跟著抬不起頭來。

“那次爬窗戶事件以后,我一直提心吊膽,害怕我爸再干出那樣的事。你不知道,當我爸跪在二丫面前抽自己嘴巴子時,我的臉比他的臉還疼。

“從那以后,我都沒臉和你在一起了。一和你在一起心里就別扭。盡管你裝得啥也不知道似的。

“當時我們上初二,男女的事也多少懂了些。我爸出事以后,外邊傳得有鼻子有眼,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等著你問我,你為啥偏不問我?你越不問,我越過不去,那件事像座山一樣壓在我心上。

“現在想想,不就是那么點事嗎?不就是我爸喝多了酒,爬了二丫家的后窗戶,正好二丫在炕上睡覺,啊啊亂叫一氣,抓流氓。我爸一聽二丫的聲兒,酒接著醒了,趕緊賠禮道歉。

“二丫她爸媽偏不算完,拉著二丫上我家又哭又鬧,門口聚了一大堆看熱鬧的人。羞得我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后來,我爸跪在二丫面前抽自己耳光,我也想跪我爸面前抽自己耳光。我咋這么倒霉,攤這么一個爸!那時候,我真心希望,他快點死了。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詛咒他快死了吧。

“我爸死的那天,我正上課。傳達室叫我接電話,電話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和我說,孩子,我是你王叔,是你爸的好朋友,你千萬要挺住,你爸他去世了。

“我一聽我爸死了,心里撲通一下子,好像什么東西一下子放下了。那是一種踏踏實實的感覺。就像走夜路,摸著黑,忽然看見了燈光。

“很慶幸,我爸死在了麻將桌上。不管怎么說,這還算不上一件丟臉的事兒。

“從學?;氐郊乙呀浭堑诙煜挛纾囖D火車,火車轉汽車,一路上,我都在想一個詞—塵埃落定。

“我爸停在醫院的太平間里,蓋著白布。我走過去,掀開白布,看見米儒道老老實實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爬起來摔東西打人爬別人家窗戶。

“我媽和我哥我姐站在我身邊,哭哭啼啼。我想,有什么可哭的呢?可是,我一張嘴卻哭了起來,完全不受控制。我抱住米儒道號陶大哭,有人上來拉我,越拉我越哭,直到哭得背過氣兒去。

“大人們都說我孝順。誰也不知道,我是在哭我自己。

“小時候,我一直想,早晚有一天要到上海去。我要考上海的大學。可是,爬窗事件以后,我一天也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不想在這個小鎮待下去,走到街上,我感覺每個人都在背后議論我,這就是那個流氓的姑娘。我下了決心,我得走,得離開。

“初中畢業考中專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以高第二名二十二分的成績,考取了商校。在商校里待了半年,我才知道,我實在是太可惜了。我想不出確切的詞來比喻我的選擇殺雞取卵、因噎廢食、舍本逐末,似乎都不那么確切?;蛘?,應該叫飲鳩止渴。

“現在,我最害怕的就是七月,我嫉妒那些可以走進高考考場的人。我不是嫉妒某個人,是嫉妒可以參加高考的所有人。我妒火中燒,整個七月都厭食失眠。我住上鋪,不敢隨便翻身,我在黑暗里瞪著眼睛,幻想自己的生活重新來過,我看見大上海的燈火通明,霓虹閃爍,我穿著白色的帶蕾絲的連衣裙漫步其間?!?/p>

夜風清涼,小米的話就此打住,她還是沒有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是誰很重要嗎?”小米看著我,目光炯炯。

我嘟囉了一句,連我自己都沒聽清。

直到那個晚上,我才知道,自從爬窗戶事件以來,小米一直在恨我。是恨我不是怪我。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想小米的話“我等著你問我,你為啥偏不問我?”

黃昏的時候,我去小米家,王二妹在院子里收拾東西。她拎著一把鐵鍬和兩個土籃,一會兒放到東邊墻角,一會兒放到西邊墻角。我問她:“大娘,小米在家嗎?\"她愣了一下說,小米早走了。

我沒心思想她為啥會發愣,只是感覺有點怪。后來,當她被診斷為小腦萎縮時,我才明白那個黃昏她奇怪的表情。

王二妹愣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雞窩里的雞蛋放在一個小盆里,讓我捎著。我端著盆,數了數,八個蛋,紅皮蛋。

最少下了三天的蛋,王二妹一定是忘了撿雞蛋。

小來走了,把那句話生生留給我一個人。

“我等著你問我,你為啥偏不問我?”

是呀,我為啥不問她呢?同學們向我打聽小米爸怎么回事時,我為什么不實話實說呢。我對每一個人說,我不知道。他們就神秘兮兮地看著我,仿佛我正用手捂著一泡屎。

其實,在爬窗戶事件之前,米儒道已經小有名氣。

小米走了以后,再沒有回家,仿佛一下子人間蒸發了。

王二妹上街,常常會忘了回家的路。我爸托人捎信給米寄軍,米寄軍趕著馬車,把王二妹和那些雞一起接到山里去了。

小米家變得空寂無聲,時間一長,竟有野貓出入。發情的時候,它們在屋頂打架斗毆,你呼我叫,很是慘烈,讓人心驚。

而我,每次路過小米家,都會停下來,駐足傾聽。

從一個夏天到了又一個夏天,我走進考場,迎接高考。那天很熱,是那種悶頭不響的熱。考場里的風扇吱扭吱扭轉得飛快,風扇下面的人還是熱汗淋漓。

20世紀80年代的高考和21世紀實在是迥然不同。所有考生都由老師統一帶隊,集體行動。家長們最多在孩子臨行前囑咐幾句,倒也沒什么可囑附,說得最多的就是:好好考,別緊張。

那時候,沒人說旗開得勝,也沒有家長穿了旗袍在考場外助威??紙鐾庖黄C靜,大熱的天,人們都躲在屋子里涼快:啃西瓜、吃冰棍、喝從井里剛淘上來的沁人心脾的井水。

陪學生高考的只有監考老師。每次卷子發下來,我都先用眼睛掃一遍。這一掃,激動得幾乎把心跳出來,那些題全都似曾相識。我對自己說,深呼吸,放松。然后,我開始答卷。那是魚兒游在水里的感覺。

然而,每次鈴響交卷,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米。并且,深深地內疚。想她正在某個城市的某個地方,忍受著妒火中燒,我就高興不起來。

那一年高考的作文題目是《習慣》。無需思考,我提筆就寫。思緒綿延,洋洋灑灑,要求800字的作文,我寫了一千多字,還收不住筆。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直到監考老師提醒一—還有五分鐘,還有四分鐘還有一分鐘,交卷。

我在監考老師的倒計時中匆匆結尾。一看超了字數,又胡亂劃去兩段。

那是我迄今為止寫得最動情的一篇作文。也是這篇作文,讓我和大學生活失之交臂。

小米的習慣小米習慣說謊。

在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她就習慣了說謊。

她說謊的時候,一臉真誠。當她瞪著大眼睛真誠地看著我時,我愿意相信她的每一句謊言。

小米的謊言帶給我們無限的快樂。每當我真誠地相信了她真誠的謊言,她蹦蹦跳跳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她像一只小白兔,豎著耳朵,敏感而純潔。

我和小米都吃過小米媽媽王二妹的奶,我和小米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

我愿意每天等著她一起上學,她愿意每天幫我收拾書桌,和我一起放學回家。我們拉著手,坐在鐵架橋的橋板上—河水清澈,微風拂面,人間最美。

有時候,我們在菜園子里玩藏貓貓。

小米總是輕而易舉就找到了我。輪到我找小米的時候,我就對小米說:“你在黃瓜架里呢,我看見你了。”

小米馬上撒謊說:“我在柿子地里呢。”

我跑到茄子地里,把趴在壟溝里的小米揪出來。她一邊笑,一邊撲打著裙子上的泥,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是聞聲尋人?!?/p>

小米身上的白裙子,是王二妹用門簾給她改的。我見過那兩朵被綠葉襯托著的粉紅色大花,曾經掛在她家大屋的門口。

那個六一的早上,小米穿著白裙子打著彩旗,走在腰鼓隊的前面,裙擺上盛開著粉紅色的大花。她仰著頭,高高的馬尾高傲而矜持,手中的彩旗迎風飄揚。

小米說:“這條裙子漂亮吧,是我爸出差時給我買的?!?/p>

我說:“真漂亮,你爸爸真好!”

小米一直想,有一個溫文爾雅的父親。他父親的名字里面有一個儒字,小米用撒謊抹去父親的暴躁易怒,用謊言塑造父親的儒雅。

小米對我說:“我爸每天都背《詩經》。”

雖然,我知道這個儒男人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絮絮叨叨,沒人聽得懂他說什么。

我卻回答小米說:“你爸真有文化?!?/p>

后來,這個有文化的男人,爬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窗戶。

在這場事件里,最難過的就是小米。我默默地看著她,害怕問她,害怕安慰她,因為我知道她沒辦法再編織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

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每天大氣兒都不敢出。

直到,小米給我說了,她最后的謊言。她說:“我學夠了,我想考中專,不想上高中了?!?/p>

我瞪大了眼睛,我說:“不,我不相信!你學習那么好。你不是一直要考大學嗎,你不是一直要去上海嗎?”

小米微笑著說:“我現在不想去上海了?!?/p>

我說:“不,我不信?!?/p>

小米說:“隨便你吧。不過,真的,這回是真的?!?/p>

我說:“不,我不信。”

小米看著我,嘴角上揚,我看出她在嘲笑??墒?,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嘲笑。不知道她的嘲笑,是因為我放棄了最后可以質問她的機會。

她想象中的我應該是這樣的—指著她的鼻子,義憤填膺地說:“小米,你個懦夫,就因為你爸爬了女人的窗戶,你就沒臉上高中考大學嗎?你要逃跑,可是,你逃到哪兒,他都是你爸。你為什么不明白,他是你爸不是你。”

可是,我沒說。我像個懦夫一樣,拽著小米,搖晃著她的胳膊,哭哭啼啼地抹眼淚。

小米果真考了中專,讓謊言變成了現實。那是小米對我的懲罰。可是,她為什么要以付出自己為代價呢?小米,真傻,可憐她長了那么大一個腦門。

我們終究還是分開了,我們分居各地,各自守著各自的心。

我常常回想那些被謊言甜蜜的日子。

我愿意真誠地相信小米的每一句謊言。

這句話,我從來沒有給小米說過。

也許是卷面不夠整潔,也許是劃去兩段后字數不夠,也許是作文跑題我的語文成績比我預計的分數差了整整四十分。

最后,一個商校錄取了我。是中專院校。

我比小米多學習三年,最后,卻和她殊途同歸。我感謝,這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因為此,我可以放下心來,給小米寫信了。

我把我的高考作文復寫了一遍,郵寄給小米。

過了半個月,我又寫了一封短信給她,信的內容就是我所在學校的詳細地址。

又過了半個月,小米來了。

十一已過,天氣漸涼,很多人都穿上了秋裝。小米穿了一件七分袖的白色連衣裙,裙擺很大,秋風一吹,衣袂飄飄。配上披肩的直發,氣質卓然不群。她站在傳達室門口,看著我跑近。她看我的表情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好像憋著什么好消息等著告訴我。我喘著粗氣,站在她面前。她眼晴晶亮,兩腮緋紅,神采飛揚。

“跑這么快,干啥?”小米拉起我的手,略帶責備地說。

“想你了唄!\"我按住一顆就要跳出來的心,扭著身子,撒嬌賣萌。

于是,那些沒有互通有無的歲月被自動屏蔽。穿越時空,我們輕盈地回到童年。我們手拉著手,一蹦三跳,去校外的小飯店里吃飯。

吃飯的時候,小米抬起手給我看她的戒指。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戴在真人手上的戒指。這么說吧,80年代末期,我認識的人里面,還沒有誰富有到能把指頭套上一個金屬環。

小米的戒指不僅僅是一個金屬環,還鑲嵌了一顆紅寶石。

小米的指頭微微翹起,紅寶石折射出溫暖的紅色的光。

小米用慈愛的目光看著紅寶石戒指,略帶羞澀地說:“我結婚了?!?/p>

寶石戒指讓我吃驚,結婚讓我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小米的目光,那慈愛的目光,仿佛正看著自己熟睡的孩子。小米把手舉得更高一點,仰著頭更加慈愛地看著寶石戒指說:“這是真的紅寶石,不是紅玻璃?!?/p>

我想起小米從領口里掏出珍珠項鏈,對我說,這是真的珍珠,不是塑料。

我掩飾住自己的吃驚,點了點頭,說:“真好看!還是那個人嗎?”

小米把手拿近,瞇起眼睛看著寶石戒指說:“是誰很重要嗎?你知道嗎,紅寶石代表忠貞和權利。”

我拿過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臉對臉地看著她說:“你結婚我大娘知道嗎?”

小米仰頭望遠,仿佛正忍著即將流下的眼淚,輕聲地說:“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知道?!?/p>

我說:“王大娘病了,小腦萎縮,你聽說了嗎?”

小米低下頭,從我手里抽出手,不快地說:“米寄軍照顧著,姆媽很快樂?!?/p>

我尷尬地搓了搓手,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米飯,換了一種溫婉的語氣,說:“跟我說說,他是誰,他愛你嗎,你和他在一起幸福嗎?”

小米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臉上呈現出令我陌生的無奈和絕望。她說:“有些東西是永遠擺脫不掉的。比如,出身。米儒道死了,可我仍然是他的女兒。我的身體里流著他的血,這是永遠不能改變的事實?!?/p>

“可是,不管什么時候,他是他,你是你,他是你爸不是你。\"我揮揮手,打斷小米,重復了一遍我高考作文里的話。

“可是,如果是你,你愿意找一個流氓的女兒當老婆嗎?如果是你,你愿意告訴你的愛人,你爸是個流氓嗎?”小米兩只手握在一起,肩頭微微抖動。

“如果我足夠愛,我為什么要去計較他爸?如果他不能接受我的全部,我為什么還要和他在一起?何況,米大爺已經死了,我們為什么一定要和一個死去的親人糾纏不清,為什么不能往前看?”我町著小米,亮開嗓門,面紅耳赤。

“如果你是我,你就會知道,歷史不僅屬于歷史,它是現實的根基,是未來的起點。\"小來雖提高了聲調,說得卻極為緩慢,幾乎一詞一頓。顯然,我的態度出乎她的意料??墒?,那又怎樣,我絕不妥協。

“如果我們總是活在過去,怎么能看見鮮花掌聲和美好幸福,如何創造未來?”我拍著桌子,恨不得拍案而起。

“鮮花掌聲,你說得多么輕巧。你以為那是鞋臟了,刷一刷就干凈了?至于如何創造未來,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和過去一刀兩斷。”小米說著,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把一沓錢\"啪\"地拍到桌子上,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和小米的聚會就這樣結束了。

然后,小米說到做到,她不再聯系從前的任何人,包括她的姆媽,她的哥哥姐姐,也包括米寄軍。

小米的哥哥姐姐和小米一樣,也在用同樣的方法擺脫他們從小的家,擺脫米儒道留在他們身上的血。他們一心想著脫胎換骨。

好在,王二妹把什么都忘了,偶爾想起來,她會深情地叫米寄軍:“兒啊,兒!”

米寄軍會深情地回答:“娘啊,親娘!”

米寄軍千里迢迢,終于找到了根,這根不在米儒道那里,而是在王二妹這里

我想不出,小米是如何完成了沒有親人朋友的婚禮。她編織了一個什么樣的謊言,讓新郎相信了她。

在商校門口,常常有社會上的小青年用腳撐著自行車,沖著女生吹口哨;也有騎摩托的男人帶著女生轟轟轟絕塵而去;同宿舍的一個女生總是夜不歸宿,一早上面露菜色如同吸了一夜大煙偷偷潛回,別人上課,她蒙頭大睡。

看著這些,我便要想起小米,不知道她的商校生活是如何度過。

一別經年,轉眼就是二十八年后。

那個下午,陽光耀目,窗外梧桐熙熙攘攘,綠得開心。樹的影子被推倒在衣服架上,衣物躲在樹影的斑駁里,我躲在柜臺后面午睡。

我抓起手機的時候,什么預感也沒有。我看著陽光里翻著跟頭的細小塵埃,懶洋洋地說:“喂,你好!”

“呀,這么有禮貌啊!\"手機里傳來陌生的男聲。

我懶洋洋地伸了一個懶腰,問:“有事嗎?”

“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男聲故作神秘。

“找我還不容易,招牌上有我的手機號。”被打擾總是讓人心生不快,我正在做一個夢。夢里的景象,讓我晞噓。

我夢見自己正在敲門。一扇圍在籬笆之間的柴門,籬笆里面種了幾棵大麗菊,稀稀拉拉地開著,顏色暗淡并不鮮艷。

在夢里,我有些心慌,努力想象著小米的樣子。

“你真沒聽出來我是誰嗎?”對方竟然十分激動。

“你是你唄。\"我不失時機地幽默了一把。

“我是尹輝。”

八二四班建了一個群,尹輝把我拉進去的時候,群里已經有了三十多人。

我一進去,就受到了熱烈歡迎。我打撈記憶深處,試圖把群里的人與記憶里的同學對號入座,那些花里胡哨的微信名讓我懵圈。最后,我只記住了:“依維柯”是原先的體育委員,現在的群主;“最后的大爺\"是用彈弓打尹輝的高個男生;“望岳”是尹輝;“花吧錢”,是我同桌。米小余呢?米小余是誰呢?她在群里嗎?“阿拉\"是米小余嗎?

我的微信昵稱一直是實名。即使置身于沒有一個實名的微信群,我認為也毫無改名的必要。早晚,我們都得和昵稱合而為一,從來就是一個人,誰也不是孫悟空。

一通寒暄之后,有幾個同學加了我的微信,和我私聊。

先聊幾句各自的現狀,打一通兒哈哈。然后,他們就會以各種方式一一喲,還真忘了,你和米小余是好朋友,她最近怎么樣,咋還沒入群;別說,一說到氣質,我覺得米小余身上有一股子特殊的味兒,那味兒挺吸引人的,特別是男人,哈哈;婚姻就是女人的戰場,聽說咱班好幾個女生都離婚了,好像米小余也離婚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提起米小余,想從我這里得到更多更確切的消息,卻遺憾地發現,我竟然一無所知。

其中,有一個女同學,竟然認為我知而不言。她發了一個牙咧嘴不懷好意的笑,我還給她一個悠閑自在的二郎腿。我心想,都多大歲數了,還那么八卦,關心別人勝過關心自己?

我把從同學那里得到的不同消息歸攏了一下,發現它們竟然驢唇不對馬嘴:一、米小余已經離婚,具體原因不明,懷疑是前夫出軌。前夫是一名知名企業家,為了離婚,分給米小余一半家產,到底分了多少,有的說過千萬有的說過億。二、米小余的前夫是一個家教良好的大學教授。婚后不久,聽說米小余的父親米儒道是個流氓,兩人由此產生隔閡,繼而離婚。離婚后米小余得了抑郁癥,現在精神病醫院治療。三、米小余三易其主,最后一任丈夫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詩人,比米小余小十歲,兩人信奉丁克。米小余和第二任丈夫有一個女孩,歸男方撫養。

我一遍又一遍在腦海里過濾、整合這些信息,讓它們符合我的理想一米小余有一個女兒,丈夫是大學教授。

群主組織同學會,地點定在我們上學時的學校。讓人悲哀的是,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已經去世,曾經的學校已經廢棄。群主說,悼念也是一種力量。悼念過后,尹總請客,我們可以去尹總的莊園里采摘,吃喝,放焰火。

原來,尹輝發了,有了自己的莊園。

關于尹輝,同學們是這樣說的:技校畢業后,去上海投奔當兵的姐夫。半年后,姐夫復員回家。他一個人留在上海,給一家麻辣燙店打工。三年后,自己開了一家麻辣燙店。十年后,開了三家分店。三年前回到小鎮,建了一個方圓百畝的莊園,對外營業。

有人說,莊園是他全款興建;有人說,莊園是他貸款建的;有人說,他離婚了;有人說,他壓根就沒結婚,一直等著一個人。

于是,大家就在私下里猜那個人是誰。有人猜是米小余。

我想起那個夏日的黃昏,米小余剛燙了荷葉頭,在電影院的廣場上,少年尹輝看見小米時難以掩飾的驚艷。少年望著心愛的姑娘說,技校畢業后我去上海,去了給你寫信。

時間在時間里行走,我聽見時間像一朵花一樣開了又謝了。我拿起鏡子,想照見米小余。

尹輝私聊我,問我:這些年,如何?

我回:極好,有老公一個,女兒一枚。開一 個小店,經常讀書,偶爾寫作。

尹輝:走了這些年,想不想家?

我回:想,做夢都想。那日你打電話,我正做夢,夢見后院子里的大麗菊。小米剛要出場,被你的電話給打斷了。

尹輝:我正要問你,可知道米小余的下落。

我回:你可以去找找米寄軍,也許他能知道。他一直養著小米的媽

尹輝:聽米寄軍說,小米媽二十多年前就沒了,米小余回來參加葬禮,穿著打扮很有派頭,走后再無音訊。那時,我正在上海。

我回:你找過米寄軍了?

尹輝:嗯,找過了。十多年前,米寄軍包了一片荒山種松樹,現在,樹都長起來了,很棒!只是,他和我們一樣,不知道米小余在哪,也不知道她這些年的經歷。你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你一點線索也沒有嗎?

我回:她上商校時,我給她寫過信。

尹輝:對,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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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居住的某市,到達米小余上學的商校,需要途經十一個城市。在飛機、動車和特快之間,我選擇了特快,歷時十二個小時到達。

愛人送我上車的時候,一再叮囑,凡事三思后行,不要一廂情愿。我從車窗伸出頭去,告訴他,別忘了給花澆水,茶花喜酸,澆水的時候別忘了加點醋。別加多了,太酸倒牙。說完,我癡癡傻笑。愛人聽若未聞,繼續囑咐,二十多年過去,城市變化巨大,找不到別硬找。人和人講緣分,有緣自會再見,無緣不能強求。哇呀呀,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啰唆。愛人卻說,不是啰唆,是擔心你。我真是奇怪,有什么好擔心,我又不是去抓老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老天保佑,火車終于緩緩開動,愛人慢慢走遠,城市慢慢后退,田野像一幅圖畫徐徐展開而我終將會慢慢抵達時間的深處。

我和小米的最后一次聚會,也是我們唯一一次的據理力爭,我們各自堅守絕不低頭。

那日,我默默看著小米從小飯店狹窄的門口走到秋日的陽光里。陽光耀目,被飯店灰色油膩的珠簾擋在外面,小米白色的裙裾像一條游動的魚,倏忽間沒了蹤影。我拿起那沓拍在桌子上的錢,急著催老板快結賬。我沖出飯店,看見一輛出租車正停在小米身邊。小米提著裙擺,正回頭看,目光望遠空洞無物。我喊,小米。她揮了揮手,坐進出租車,走了。

小米走了以后,我蹲在路邊,把頭埋在手里,回想她是否和我說了一句再見。我想了很久,直到淚流滿面。

那以后,我又給小米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告訴小米,我談戀愛了,對象是經人介紹的一名軍人,比我大十歲,除了我自己,誰也不看好。我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并,隨信附上一張合影。第二封信,告訴小米,我要結婚了,婚后,我將隨軍到愛人服役的城市。那是一個我和小米從來沒聽說過的內陸小城。愛人說,那個小城有一種叫作“雞鴨和樂”的小吃,貌似我們那里的打鹵粗面條,區別在于,和樂是圓的。那個小城還有許多開花的樹,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天,聽說還有一種日本花叫櫻花。我問他,有荷花嗎?他說,當然有,那里的人都愛吃藕,用藕燉骨頭湯,用藕包餃子,糯米藕,清拌藕,炸藕合…藕是荷地下的果實。荷花開過還會結蓮蓬,就是年畫上大胖小子舉著的蓮蓬。等我采了蓮蓬,給你郵去,里面的蓮子好吃,記得要把蓮心扒出來,不然,太苦。

這兩封信如石沉大海,既沒有回信,也沒有因查無此人被退回。

很多次,我想象小米讀信時的情形。她揣著信,如同揣著一只純潔的兔子。她知道只要打開它,她將被溫暖和歡樂重新俘虜。那些都是她難以割舍,始終拋不下的。然而,要獲取這些,需要和從前接軌,讓她想起,自己是米儒道的女兒。

小米一定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也許靠著湖邊的一棵柳樹,也許坐在圖書館的角落,用小刀啟開信封的粘扣她不急著看信,而是用兩只手捂著那幾頁紙,就像捂著手爐取暖我想不出,她會捂多久才能放開,把信放回信封或者一點一點地撕碎。

下午三點,火車正點到達。一想到,這是小米生活過,也許至今仍居住于此的城市,我心跳加快,腿也跟著哆嗦。好在行李不多,又有尹輝接站。

尹輝微信問我:用不用發張自拍給你,或者,我舉個牌子,上面寫上你的名字?

我回:不用。

尹輝:那么自信,確定我可以一眼認出你 來?

我回:不是你能認出我來,是我一眼可以認出你來。

尹輝:嘿嘿,試試看吧!

我沒認出尹輝,同樣,尹輝也沒認出我。我們的相認若是拍成電影,一定要配上一曲滑稽的音樂。

一趟列車??窟^后,出站口熙攘的人漸漸退去,接站的乘務員拿著嘩啦嘩啦響的鑰匙走遠。大廳里只剩下了三個人,兩個女人一個男人。那個女人和我年齡相仿,穿著青花瓷的真絲旗袍,拖著寶石藍的拉桿箱,一邊用手扇風一邊東張西望;那個男人身材魁梧,穿著黑底兒青花半袖,戴著墨鏡,拎著車鑰匙,車鑰匙上拴了一條火紅的狐貍尾巴。他倆像地下黨接頭一樣,慢慢走近,女人小聲說:“你是達令?\"男人擺著手大聲說:“NO,NO,NO….”

這兩個人倒真是相配,我捂住嘴笑得渾身亂顫。

“劉曉靜!\"那男人忽然大叫一聲,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絕不是尹輝。

“劉曉靜,我是尹輝。\"男人摘下墨鏡,向 我走過來。我懷疑是尹輝派來的司機。

“呵呵呵,逗我玩??!尹輝可沒有這么高。”

“呵呵呵,人都是會變的。我到了上海以后,一年竄了大半頭。要不,你看看當年大個兒給我留下的疤,還是對個暗號?”

這就是我和尹輝的久別重逢。

至于我的變化,用尹輝的話說:“原來你也會長肉?。 毙r候我一直瘦骨伶仃,年近五十我成了一個富態的女人,用各種名牌休閑服裝遮擋肥肉。每當我攬鏡自憐,就禁不住浮想聯翩,想小米的國字臉和大眼睛,想她是不是變成了王二妹的樣子,走起路來地動山搖。

尹輝說,他去上海后寫了許多信寄往小米就讀的商校。這些信如石沉大海。他猜想,那些信小米一定接到了。至于信的命運,無法斷定小米拆看與否。直到第三年的冬天,寄給小米的信才被退回來。從時間上來看,小米已經畢業三年。那么,小米畢業后一直留在商校還是一直留在本市,這些信是被小米本人取走的嗎?

從前的中專商校已經變成了大專院校。校園里,樓臺亭閣,小橋流水,一派江南景象。

我和尹輝走過一棵大柳樹時,看到那柳樹上掛了一個牌子一一百年柳樹。那柳樹雖已百年,卻無老態,枝條茂密柔軟,直垂到地。我分開枝條,靠到樹干上,想象著小米經??吭谶@棵樹上讀信。我的心頭涌上酸楚,對尋找小米的行為,產生了懷疑。

尹輝通過朋友,找到了商校的校長,得以讓我們在商校的檔案室里查找小米的檔案。

小米畢業于1987年,也就是我高中畢業上中專的那一年。她去找我的時候,已經畢業。我想起她手上的那枚戒指,想起她慈愛的目光,那是為了分享內心的幸福,卻被我偏執地以為,她在顯富。

檔案顯示,小米畢業后分配到當地的某百貨大樓。

真得感謝80年代的包分配政策。更讓人高興的是,該百貨大樓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坐標之一,這些年一直屹立不倒發展壯大,百貨大樓前面的大廣場亦是休閑娛樂的好去處。

我和尹輝到達百貨大樓時,天已近午,百貨大樓是七層建筑,頂層設有美食廳。我和尹輝直達頂層。繞著各式餐廳參觀了一通兒,想不出吃什么才好。這期間,我們誰也沒有提到小米。仿佛我們來百貨大樓就是為了大吃一頓。

我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家餐廳門口,忽然感覺了某種茫然以及命運的神秘。餐廳門口的服務員抓住時機,邀請我們進去嘗嘗上海菜。我們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家主打上海菜的餐廳。走進去,滿眼都是新中國成立前畫在香煙盒上的女人,她們穿著大開衩兒的碎花旗袍,盤螺髻,前面留下兩縷,一說話就發絲浮動,性感至極。

尹輝請客隨我點菜,我點了藕餅和紅燒劃水,還點了一盤青團。

我問尹輝:“如何,可好?”

他笑而不答。

菜一上桌,便發現,藕餅原來就是炸藕合,紅燒劃水就是紅燒魚尾巴。也許是現代生活中物質過于豐富,人們的味蕾已經趨于麻木。也許,雖然我和尹輝保持了高度一致,閉口不提小米。但是,我們心事重重,味如嚼蠟。只有青團,我一邊吃一邊擺弄,彈性真好。

尹輝說:“別吃了,還不知加了什么。”

我問尹輝:“阿拉,上海人喜歡騙人嗎?”

尹輝說:“哪里都有騙子,哪里沒有騙子呢?”

我又問:“阿拉為啥不留在大上海,為啥 要打道回府?”

尹輝說:“說來話長,等找到小米,我們坐到鐵架橋上慢慢說。”

于是,我們起身去找小米。

十二

接待我們的是一名快退休的女干部,燙著滿頭開花的短發,不笑不說話。

她指著玻璃板下面的一張照片,讓我倆從里面找米小余。

那是一張已經泛黃的集體留影,有一百多人,腦袋比黃豆粒大不了多少。尹輝把頭趴在上面,看了又看,沖著我搖了搖頭。

我指著第二排從右往左第三個腦袋對女干部說:“這個。”

女干部問:“確定?”

我說:“確定!”

女干部豎起大拇指,夸我眼力好。其實,我只膘了一眼就認出了小米,小來的目光里總是隱藏一種力量,讓我在第一時間找到她。

我問女干部:“小米這會兒在哪?可不可以打個電話叫她過來一下?!?/p>

女干部問:“小米的履歷表上沒有一個親人,她說自己是孤兒,真是這樣嗎?”

我和尹輝對視了一下,一起點了點頭,說:“對,對對,是這樣。”

女干部又問:“你們是她的朋友?這個說法太寬泛了,說具體點?!?/p>

尹輝說:“我是她的初中同學,我上初中的時候長得又瘦又小,總是有人欺負我,小米見義勇為,救過我。你看,我這疤。為了救我,小米把新買的一塊花手絹給我捂頭上了。那時候,買塊新手絹是個大事,還得用布票。”

女干部沖著尹輝滿意地點點頭,問我:“你呢?”

我說:“我和小米是從小一塊長大的,發小?!?/p>

女干部疑惑地看著我,問:“你也是孤兒,你倆在福利院一起長大?”

我怎么說呢?還沒等我說,就聽尹輝說:“她們倆真是太可憐了?!?/p>

女干部聽了,一把握住我的手,連連說:“真是不好意思,叫你傷心了。”

我只好故作悲傷地搖了搖頭。

尹輝問:“這回,可以叫米小余了吧?”

女干部讓我們先別急,坐下喝口茶,慢慢說。

女干部用小勺從茶葉罐里挖出兩勺茶葉,給我倆一人沏了一杯。一邊沏茶,一邊講解,她說,這是綠茶。綠茶一定要用八十度左右的水來沏。綠茶不用洗茶,喝到最后,可以把茶葉一起吃了,富含茶多酚,對身體很有益處。好的綠茶都得清明之前采摘,我們喝的就是明前茶??上]有冰箱,如果冷藏,茶色會更好。

說完,她看著我們喝茶,抿著嘴,獲得極大滿足似的。想了想又說,我以前負責賣茶,見人就介紹茶葉,說習慣了,不說憋得慌。

尹輝問:“小米呢,她賣什么?”

女干部說:“小米是商校畢業生,一來就坐辦公室,什么也沒賣過。不過,她特別愛喝咖啡。每天下午一杯咖啡,一塊餅干,悠然一坐。她叫下午茶。她說,阿拉上海人都喝下午茶。她這么一鼓搗,誰都懷疑,她怎么可能是孤兒。就有人說,也許是哪個大亨的私生子?!?/p>

女干部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想從我和尹輝的臉上看出些破綻。

我這才明白,她轉來兜去,原來是為了探一探小米的身世。

“小米,從小就向往大上海,一張嘴就阿拉阿拉,我們都習慣了。哪有什么大亨。\"我一邊說,一邊偷偷白愣女干部。

這個女干部真是煩人,橫插一腳,讓我們干著急。

“姐,大姐,麻煩您,叫一下米小余吧。二十多年沒見,真想馬上就見到她。\"尹輝低頭哈腰,從隨身包里掏出一餅茶餅,遞給女干部?!斑@個,您收下,您是行家,您品它,就是它的榮幸。”

女干部接過茶餅,又看又聞,連說,好茶,真是好茶??蜌?,你可是太客氣了。

女干部拿了鑰匙把茶餅鎖到抽屜里,說:“好東西,不能外借。這里的人,什么都借,茶也借?!?/p>

尹輝明顯不耐煩起來,他催著女干部,快點打電話給小米,要么就快點告訴我們她在哪里,我們自己去找。

女干部嘆了一口氣,不高興地說:“誰說我有她電話,我哪知道她在哪里?”

我和尹輝聽她這么一說,簡直哭笑不得。

我問:“小米調走了?”

女干部說:“走了二十幾年。一開始,還給我郵了一回稀罕東西,還通電話。有一回,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國字臉,大眼睛,和小米像極了,來找小米。說是小米的哥哥。我電話聯系小米,小米卻說,找錯人了,她沒有哥哥,把電話掛了。從那以后,小米的電話就打不通,變成空號了。寫信也被退回來,信封上有一個大紅戳—查無此人?!?/p>

聽女干部這么一說,我暗暗地松了一口 氣。

尹輝問:“小米調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知道嗎?”

女干部說:“調到上海去了?!?/p>

“調到上海去了?\"這讓我和尹輝實在是不能不大跌眼鏡。

“怎么調去的?小米的老公干什么的?她有孩子了嗎?她和她老公怎么認識的,他們感情好嗎?調到上海以后,她干什么工作?\"尹輝抓住女干部一通兒審問。

女干部卻說,她要下班了,她還得去幼兒園接孫子,接了孫子還得送到兒子家。事情多得很,哪有時間回答這么多問題。

尹輝說:“姐,大姐,我先開車和你去接孫子,然后再送到兒子家去,然后我們一起吃個飯,幫幫忙,好不好?”

女干部聽了立馬眉飛色舞,她說:“我也想著和你們好好說說。一會兒開車去幼兒園,還要路過小米原先的家?!?/p>

走出樓來,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下了一場雨,空氣變得潮濕,黃昏變得濕潤,一道七彩虹橫架在城市上空。

小米以前的家是一座駐軍家屬院,多少年過去,仍是原先的樣子。二層樓房,紅墻灰頂,院子闊大,門口有站崗的哨兵。粉色和白色的薔薇從墻頭爬出來,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層層疊疊,好像這世界就那么點地方。我想著小米下班歸來,拎著從菜市里捎回的果蔬,踩著高跟鞋,從薔薇邊走過。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停下來,深情地看著它們,陶醉在花香里。

小米喜歡花,除了地瓜花大麗菊,她都喜歡。

十三

女干部終于坐在飯桌前,一心一意地說起了小米,她說:“小米處過兩個對象。第一個對象,是在商校上學時處的,商校一畢業就結婚了。旅游結婚,只有男方的親戚和熟人吃了酒席。

“那個男孩我認識,父母都是大干部,家里有保姆,成天吃魚吃肉吃我們連聽都沒聽過的好東西。這孩子,小時候老實聽話又文靜,遇見小來以后,變了一個人似的。大人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尋死覓活就要和小米結婚。

“父母拗不過兒子。結就結吧。小兩口感 情真好,那男孩商校畢業分到機關坐辦公室, 天天來百貨大樓接小米下班,小米坐在摩托 車后邊,樓著男孩的腰,兩個人突突突跑得真 是歡,誰看了誰羨慕。

“好景不長。也不知哪個人三天兩頭給小米寫信,不敢把信寄到百貨大樓,寄到了商校。小米拜托商校傳達室給她保管,一個星期過去拿一趟。

“這個事就是這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傳達室的人把這事當新聞給聯播了。這一聯播,就到了小米公公婆婆的耳朵里。

“兩個人私底下找兒子談了,讓兒子試探一下小米,把信要過來看看,到底寫了什么。

“小米先是不承認,男孩就把從傳達室剛拿回來的信拍給小米看。小米一見那些信,和瘋了似的,沖過去三把兩把撕成碎片。男孩問,誰寫的,她說不知道。問她,哪來的,還說不知道。

“男孩很傷心,他看見那些信都來自同一個地方,上海。男孩把信的地址偷摸記下來,想著,親自去看看,到底是誰到底怎么回事。

“還沒等男孩起身,小米提出了離婚。這樣正好隨了男孩父母的意愿。于是,兩個人速戰速決,協議離婚,小米凈身出戶。

“這對小來打擊很大,很長時間整個人都灰突突的,連下午茶也不喝了。人們在背后議論紛紛,猜測那個寫信的人和小米的關系一定不地道。

“小米的好處在于,怎么說她都不解釋。 從婆家搬出來以后,她就住百貨公司的職工 宿舍里。

“一個宿舍兩個人,和她同屋的女孩子神秘地說,小米睡覺說夢話,大家就問,都說了些啥。

“她說,小米其實只是喊一個名字,喊得很清楚,喊得咬牙切齒。

“她喊,米儒道?!?/p>

說到這,女干部停下來,用探尋的目光看著我和尹輝。她盯著我的眼晴問:“米儒道是誰?”

是呀,米儒道是誰?我問自己,米儒道是誰?

見我不回答,女干部又把同樣的目光投向尹輝,她問:“米儒道,和小米一個姓,這個米儒道是誰?”

尹輝和我一樣,不知道如何回答米儒道是誰。他裝作思索的樣子,忽然恍然大悟,說:“米儒道是小米早就死去的父親??!”

女干部問:“小米為啥喊他,還那么恨他?!?/p>

尹輝說:“你看,若不是沒了爹娘,誰會到福利院去。受了委屈無人傾訴,她當然要恨?!?/p>

女干部贊同地點了點頭,又問:“那些來自上海的信呢,又是怎么回事?”

尹輝說:“我怎么知道,這事得問你?!?/p>

女干部搖了搖頭,說:“這個事情不好定論,誰也沒看見信的內容,怎么說都是瞎猜。”

女干部跳過上海的信,接著往下講:“米小余的第一段婚姻,好就好在沒生小孩。碰巧的是,米小余離婚不久,部隊里有一個營長死了老婆。更巧的是,這營長的老婆是個出名的病秧子,結婚十年竟然沒生下一男半女。

“這營長苗條大個,白凈臉盤,溫文儒雅,業余還會寫文章。媒人介紹,兩個人一見面,就對了眼中了意。談了還沒一個月就結婚了。”

女干部說到這兒,高興得啪啪拍起巴掌來。

我問:“那營長多大?”

女干部說:“足足大小米十歲,可是,人家小米愿意著呢?!?/p>

我于是想起我自己,想起我寫給小米的那封信。我們親如姐妹,命運相像,卻只能在時間的深淵里,各自悲傷各自狂歡。

女干部說著上癮,繼續說:“最得意的是,那營長老家是上海近郊,轉業的時候帶著小米一起走了。小米終于去了上海。阿拉小米,就是好命。生了一個姑娘,美得和仙女似的。

“小米大方,去了上海還想著給我郵好吃的。要不是那兩個自稱她哥哥的人通過我找小米,說不定,小米這會兒還給我郵好吃的呢?!?/p>

小米的故事就這么講完了。

那些來自上海的信是尹輝寫的。我問尹輝:“你都寫了什么?”

尹輝說:“我也忘了,只記得一直沒敢說我愛她,一直在回憶小時候的事?!?/p>

我對尹輝說:“我要去一趟上海?!?/p>

尹輝說:“你神經了吧,上海那么大,你一點線索也沒有,怎么找?”

我說:“找什么找,我就是看看緣分?!?/p>

我當即報了一個三日游,第二天一早,坐上大巴出發了。我去了小米和我說起過的黃浦江,南京路,老字號的百貨大樓,導游舉著小旗,領著我們坐游輪,逛街進大樓。

每到一處,我擠在熙攘的人群里幻想小米的生活。在東方明珠的玻璃棧道上,一個女每到一處,我擠在熙攘的人群里幻想小米的生活。在東方明珠的玻璃棧道上,一個女孩穿著裙擺巨大的白色裙子,做出飛翔的姿態,我叫:“小米,小米!”女孩聞聲,沖著我笑了笑,眼睛晶瑩,兩腮緋紅,神采飛揚。

孩穿著裙擺巨大的白色裙子,做出飛翔的姿態,我叫:“小米,小米!\"女孩聞聲,沖著我笑了笑,眼睛晶瑩,兩腮緋紅,神采飛揚。

導游推銷雪花膏時,我一下子買了五十盒。那東西,出乎意料的便宜,竟然不到十塊錢。

我問導游:“這是從前大上海的雪花膏嗎?”

導游說:“是呀,絕對真品呀?!?/p>

我搖搖頭,自言自語,這么便宜,絕不是小米說的雪花膏。

導游的耳朵真好用,他接茬說:“就是小米說的那種雪花膏。現在競爭這么厲害,雪花膏也得物美價廉提高競爭力啊!”

看他說的,仿佛認識小米似的。我逗他:“你認識小米?”

導游說:“當然認識了,就是做直播的小米??!”

導游搖著小紅旗讓大家快上車,上車坐好,班師回朝。

大巴搖搖晃晃啟動起來,我望向窗外,深情地與大上海告別。高樓大廈,日夜流淌的黃浦江,吳儂細語如織的人流里,一個國字臉、荷葉頭的女子沖著我微微一笑。在她身后,黑色鐵架橋像一幅水彩畫漸漸暈染開來

十四

同學會正點舉行,缺了小米,也是一樣的熱鬧。

微信昵稱“最后的姥爺”的高個男竟然在尹輝的山莊里當主管。見了同學們,一點也不因此尷尬,他摟著尹輝的肩膀,喊他,尹老板。

有同學私下向他打聽,這個尹輝到底是有錢沒錢,到底是一直單身還是離婚?

他說:“鬼他媽才知道。有錢沒錢,發給我錢,我就好好干活。管他離婚還是單身,我又不打算嫁給他。”

吃過飯,放了焰火,同學們自由活動。尹輝約我出去。

自我從上?;貋硪院?,我沒說他也不問,我們誰都不提小米。

夜色深沉,我和尹輝坐在鐵架橋的灰白橋板上,牽拉著兩條腿,夜晚的風圍著我們轉圈,青蛙和蛐蛐忘了叫,只有靜靜流淌的河水,嘩嘩嘩……

用不了多久,冬天來臨,白雪降落,小河就會變成長長的銀帶,陽光就是舞娘,照到哪里,哪里就跳躍起來,炫人眼目。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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