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長期熱衷于古典音樂的樂迷而言,趁著“上海之春”的春潮,選擇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夜晚鉆進音樂廳聽一場弦樂四重奏音樂會,并不算是一場豪賭。畢竟,作為有著“德奧四重奏的最佳代言人”之稱的“馬賽克四重奏”(QuatuorMosa?ques),演奏海頓、貝多芬、舒伯特的弦樂四重奏作品,就算稱不上信手拈來,至少也能夠熟能生巧。但也許是過于留戀古典時代的光輝,這些演奏家似乎忽視了當代的耳朵。

在堅持以“客觀”“原樣”為表演準繩的演藝生涯中,馬賽克四重奏最大的特色便是始終堅守以羊腸琴弦演奏。這種盛行于早期提琴制作業的特殊琴弦直到十九世紀末才逐漸被鋼絲弦所取代。在他們看來,選擇這種琴弦演奏能使他們的音樂更接近活躍在維也納樂壇的四位作曲家的共性特征。
在當晚上演的三首分別來自海頓、貝多芬與舒伯特的四重奏中,似乎只有海頓的曲子最適合用羊腸弦演繹。這部寫于1772年、別名為“太陽四重奏”的《C大調弦樂四重奏》(Op. 20 No. 2),旋律中仍然帶有鮮明的早期古典主義的典雅特征和海頓的幽默特質,并不像他的后輩那樣具有鮮明戲劇性的情感起迭。
相比于旋律音調的自在清透,“馬賽克”四位老友演奏之間的默契銜接則更引人側目。第一樂章的音樂主題在中提琴與兩把小提琴上反復閃爍,卻又連綿不休。第二樂章完全是大提琴演奏家克里斯托夫·庫安的秀場,低沉強勢的音調將小提琴反襯得無比哀怨。如果說第一樂章還略有一絲晴朗,此刻則愁云密布,云層中穿涌而出的小提琴聲部以單薄的旋律在云端哀怨地懸掛,三短一長的凄切音調如天幕懸掛的星淚。
但海頓的樂觀性格必然不會讓陰郁的氣氛占據主位,第二樂章后半部分從陰云中沖竄出的如歌般抒情的音調宛如天光乍泄,羊腸弦特有的溫潤個性使得這段旋律的溫情之感格外明確。于是云層散去,至第三樂章帶有諧謔意味的小步舞曲踏步而出。第四樂章中的羊腸弦以高度典雅的音色特點,不斷彰顯著維也納古典弦樂的樂觀克制。此刻,馬賽克四重奏的演奏者們實現了他們的目的,羊腸弦的兩端,系著海頓與今夜。
但是羊腸弦顯然不適合貝多芬。首先,相比于貝多芬在世時期的演奏者,如今對貝多芬作品的理解與詮釋要遠比古典時期豐富,這些理解必定會使如今的演繹全然不同于貝多芬時代的演奏。其次,如今的演奏技法歷經百余年的迭代,羊腸弦究竟是否仍能承受,也要打上問號。更為重要的是,相比于海頓與莫扎特,貝多芬音樂中洋溢的情感遠勝于兩位維也納的前輩,那些力度對比與戲劇性的音調頓挫,使得在歷經高強度演奏后的羊腸弦很大概率無法承載這種施暴式的音樂演繹。
接下來上演的貝多芬《F大調第一弦樂四重奏》(Op. 18 No. 1)印證了這一觀點,整個第一樂章遍布各種不協和的爆鳴聲,那種如同指甲摩擦黑板的不協和音響喚起了聽眾席的低聲竊語,于是在主部主題的下一次展開中,赫巴特的處理更為小心,甚至已經無法強力運弓擦弦,只得更為小心地使弦音躲藏進其余聲部中。



慢板的第二樂章是小提琴的挽尊時刻。相對于第一樂章,赫巴特在此刻極力試圖處理好每一次的拉奏,但意外還是出現了——在第二樂章最后的小提琴華彩部分,早已接近極限的羊腸弦無法再承受貝多芬的暴虐,在裝飾性的快速上行滑奏中,小提琴迎來了全面的音高崩塌,原本是古典的音調中涌出了明顯屬于二十世紀的微分音音調。接下去的第三、第四樂章已經全然“嘔啞啁哳難為聽”,第一小提琴無力再彰顯自己本有的魅力,四重奏變成了一出三重奏。
當然,今晚的觀眾也許是幸運的,至少小提琴本真地還原了貝多芬的暴躁個性,那些支離破碎的音調,不也恰合貝多芬那時常洶涌的躁郁性格嗎?
遺憾的是十五分鐘的中場休息也沒法及時做出有效的調整。至演奏舒伯特《死神與少女》弦樂四重奏時,小提琴聲部已經與其余三個聲部格格不入,即使音調相和,也無法實現彼此個性的融洽。第一樂章結束后的漫長調弦打消了聽眾的最后一絲期待,在相對圓滿地呈現完慢板的第二樂章后,對快速奔涌的短小音型的原樣演繹也隨著“少女”的離世一同逝去。
顯然,馬賽克四重奏這次對原樣的追求失敗了,為了接近維也納的四位作曲家,羊腸弦的挑戰換來了更為深長的感性罅隙。而對于今晚的演奏者,原樣的追求也回應了他們新的質問:如果對于原樣的追求換來的是演奏中更多的偶然與不確定性,那么這種“原樣”究竟是“回到巴赫”還是新的偶然異變?
我們似乎可以再度回望在啟蒙主潮中誕生的貝多芬,他自始至終都在“變革”二字的指引下不斷地從兩位前輩確定下來的古典法則中竄逃,最終以著作等身的成就昭示了音樂史上最璀璨時代的到來。在音樂史上,他的痕跡不是一片馬賽克,而是最耀眼的聚焦點。
那么對于演奏家們呢?如果追求原樣的結果是誕生新的即興與偶然,那何不大大方方地擁抱當代的原樣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