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247 文獻標識碼:A
復仇母題在現代百年新文學的演進脈絡中,經歷了變,其精神內核被不斷注入存在主義的思辨與個體覺醒意識。魯迅的《鑄劍》開創了現代文學中“去宗法化”的復仇敘事范式——當眉間尺的頭顱與國王的頭顱在沸鼎中撕咬時,青銅器時代的血親倫理已被解構為存在主義式的荒誕儀式。曹禺《原野》中仇虎的復仇困境,通過戲劇空間的密閉性將外部倫理沖突轉化為心理現實主義的困局,昭示著復仇者既想撕裂宗族枷鎖,又深陷現代性異化的雙重困境。汪曾祺《復仇》中攜劍尋仇的旅人,在溶洞火光下與和尚的靜默對峙,復仇行動已徹底內化為存在論意義上的精神漫游,傳統快意恩仇的復仇程式被解構為現代人尋找精神原鄉的隱喻。由此可見,復仇敘事形態的裂變,既折射出五四以來文章編號:1672-4437(2025)02-0062-04個體意識的覺醒浪潮,又暗含著作家們對啟蒙理性的深刻反思—一當復仇者掙脫宗族使命的鎖鏈后,反而墜入存在主義的虛無深淵,這種對復仇的悖論性書寫恰恰構成了中國文學現代性轉型的重要精神圖譜。當復仇主題的書寫延伸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先鋒作家余華以《現實一種》和《鮮血梅花》為代表,對文學中的傳統復仇范式進行了革新。兩部短篇小說雖同為余華八十年代的短篇作品,但是其內在結構、邏輯走向及其所蘊涵的復仇精神與敘述指向卻存在著明顯差異。
一、狂歡:顛覆現實主義的復仇程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馬原、洪峰為引領者的文學革新群體開啟了一場敘事美學的革命。這批作家以探索性精神進行寫作,突破了傳統的文學范式,通過敘事視角的離心化、時空結構的碎片化重構,展現出強烈的實驗精神與超前意識。一九八七年《十八歲出門遠行》在這場文學變革浪潮中橫空出世,標志著余華正式躋身先鋒文學陣營。雖然以殘雪的心理迷宮、蘇童的意象詩學、格非的敘事圈套為代表的先鋒寫作已形成成熟譜系,但余華憑借其冷峻的美學風格與對人性的思想穿透力,最終在先鋒作家的突圍中建構起獨樹一幟的文學坐標,成為這場敘事革命最具張力的文學樣本。
這一時期,余華在多部短篇小說中進行了破壞常理的敘事實驗,以荒誕暴力的寫作風格巔覆了傳統認知的現實邏輯。《現實一種》首次發表于一九八八年《北京文學》的第一期,體現了余華冷峻先鋒的寫作特質,顛覆了固有的倫理觀念、對人性本質的普遍理解以及傳統的復仇程式。正如余華在一九八九年發表的理論文章《虛偽的作品》中所言:“那時期作品體現我有關世界結構的一個重要標志,便是對常理的破壞”[1]201。實際上,除了對現實與常理徹底的批判與否定,余華在這一創作時期還試圖在否定中尋找到真實。他通過暴力敘事解構傳統現實主義,試圖用荒誕暴力的寫作形式打破線性敘事邏輯,這種“形式暴力”本身便是對抗主流話語、體現自我抗爭的一種策略。余華在這一時期創作中所追求的“虛偽的形式”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自我表達的真實。
余華作品中暴力敘事的獨特性,與其在成長中感受到暴力體驗密不可分。余華父母同為醫生,該職業特性使其自幼成長于醫院,他不僅目睹了手術室的臨床解剖,更以孩童視角直面太平間冰冷的死亡意象。這種浸潤于生命解構現場的童年經歷,塑造了余華對肉體暴力的凝視視角,也賦予其作品理性與冷靜并存的審視能力。此外,特殊歷史時期的集體暴力記憶也影響了他的寫作風格。青少年時期的余華親歷街道上鋪陳的傳單、標語與血跡共存的荒誕圖景,這類視覺與聽覺交織的暴力景觀,經由時間沉淀后形成其獨特的創作心理底片,造就了他有著異于常人的敏銳與洞察力。因此,在冰冷的童年經歷與殘酷的集體暴力的雙重影響之下,余華在創作前期常以反叛人性、顛覆傳統為主題對其眼中的“現實”進行書寫:“也就是使小說這個過去的形式更為接近現在”[1]18。余華在《現實一種》中對暴力的極端書寫,既是對荀子“性惡論”的文學詮釋,也是對社會權力結構與人性異化的深刻解剖。小說通過家族內部暴力循環的荒誕邏輯,揭示了暴力在人類社會中存在的必然性與合理性:當家庭倫理崩塌后,暴力成為維系權力關系的唯一法則。荀子所言“人之性惡”需通過“禮法”約束,但小說恰恰呈現了禮法缺位時,人性惡的本能爆發,并印證了暴力在不同年齡、身份中的普遍存在。這種書寫通過暴力敘事撕開了傳統倫理的虛偽面紗,揭示了暴力作為人性本質與社會權力共謀的雙重真實,即余華在這一階段所追求的“自我表達的真實”。
傳統的復仇敘事中,暴力始終是道德秩序的維護工具,復仇也始終被賦予明確的道德指向與社會功能。而余華在《現實一種》中卻撕碎了這層理性屏障,通過一場家族內部的暴力狂歡,將復仇還原為純粹的肉體碰撞。所有參與這場復仇的人突破了傳統倫理與自我道德的桎梏,顛覆了理性的復仇觀念,開啟了一場惡意越軌后的殺戮狂歡。這正是巴赫金“狂歡理論”的變奏——當暴力成為自主的儀式,當家庭空間異化為狂歡廣場,當尸體解剖演變為怪誕的肉體分割盛宴,傳統的復仇鏈條在荒誕的暴力狂歡中徹底瓦解。巴赫金狂歡范疇中的全民性在此被扭曲為家族全員參與的殺戮鏈條:孩童皮皮因偶然失手摔死堂弟,觸發山峰的踢殺,繼而又引發山崗精心設計的笑刑虐殺,最終法律審判與醫學解剖作為現代社會審判體系,竟成為暴力狂歡的新環節一一法警槍決山崗時,四周像茅草一樣遍地的人群在嬉皮笑臉以及醫生們切割尸體時的瓜分行為,這些場景將暴力狂歡的參與者從家族擴展至整個社會系統。具體而言,嬰兒死亡事件作為人性惡質的原始爆發點,徹底消解了傳統價值觀中對兒童天性的浪漫化想象。皮皮對堂弟的施暴過程呈現出清晰的惡意覺醒軌跡:當指尖觸及嬰兒皮膚的瞬間,他并未因生命的脆弱產生共情,反而在揉捏皮肉的觸感中滋生出操控他者的快感。堂弟因疼痛爆發的哭聲讓其感受到愉悅,這種感官刺激促使皮皮的暴力行為持續升級一一從無意識地拍打耳光,到有意識地掐扼喉管,施暴目的已從情緒宣泄轉向對暴力效果的精準控制與對嬰兒痛苦的欣賞。值得注意的是,皮皮并非因道德認知缺失而失控,他的暴力行為中存在著明確的愉悅機制:通過調整施暴手段感受堂弟哭聲的變化與生命的消逝。當堂弟生命體征衰弱時,他立即對暴力對象失去興趣。這種基于感官刺激的暴力邏輯,徹底顛覆了“人性本善”的倫理預設。這場看似偶然的虐殺事件,實則是人性惡質在倫理架空下的必然釋放,最終觸發了家族內部倫理秩序的全面崩解。山崗對山峰的復仇行為則是又一次狂歡的體現,當山峰以踢死皮皮的方式打破血親的倫理邊界后,山崗并沒有終止暴力循環,而是調轉身份實現復仇機制的異化。他刻意維系“受害者”身份的行為,實則是對道德制高點的占據,這種身份建構不僅使暴力的主導權發生轉移,更通過顛覆傳統復仇的“一命抵一命”倫理邏輯,將私人復仇升級為暴力的狂歡展演。山崗設計的笑刑虐殺,以具有虐待性質的暴力刑罰替代直接殺戮,將復仇儀式轉化為狂歡劇場—一他通過延宕死亡過程,既消解了暴力行為的道德正當性,也暴露了暴力本質的荒誕性。這種超越倫理規約的復仇模式,不僅剝離了宗法制度賦予暴力的“正義”外衣,更以極端形式揭示山崗內心深處對暴力的迷戀。余華借此完成了對傳統復仇邏輯的雙重否定:不僅解構了暴力循環的倫理合法性,而且凸顯了人性異化進程中暴力狂歡的不可控性。第三次狂歡則是山峰妻子假借“合法捐贈”的名義將山崗尸體捐獻,其復仇行為已突破傳統倫理框架,通過對身體的解構,完成了暴力從私人領域向公共空間的徹底異化。更具顛覆性的是,刑場圍觀者的哄笑與解剖室內醫生的點評形成復調敘事,昭示著暴力狂歡的全民性。
傳統現實主義往往將復仇與社會的倫理道德、秩序規范緊密相連。在沒有完善的法律體系的時代,復仇成了人們自行尋求正義的手段。“從根本上講,作者的思想意識都源于忠孝節義、禮義廉恥等傳統倫理精神,寫作意圖均未超越公平正義的張揚和懲惡揚善的說教。”[2而《現實一種》中的暴力復仇卻規避了倫理道德,借復仇之名宣泄人性惡意,使復仇陷入永恒輪回:手足相殘的血脈至親在荒誕中迎來生命的終局,卻通過他人軀殼實現了宗族生命的延續。這種閉環結構,宣告了傳統復仇結構的破產。與此同時,余華重構了復仇的倫理內涵:施害者與受害者的身份流動,每個暴力實施者旋即成為新的受害者:從皮皮(加害者 $$ 受害者)到山峰(加害者 $$ 受害者)再到山崗(加害者 $$ 受害者),這種角色循環使道德審判失去了錨定點。余華用《現實一種》這把冰冷的解剖刀,將傳統的復仇程式從現實主義的軀體上剝離,以荒誕暴力的敘事外衣,揭示了傳統宗法倫理的現代性潰敗。由此可見,《現實一種》不僅是先鋒派的形式實驗,更是余華對傳統倫理道德的一次全面批駁與反擊。
二、消解:探索存在主義的復仇虛妄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余華的敘事策略產生顯著變化,其創作理路從先鋒時期的文本實驗轉向現實主義,呈現出敘事倫理的雙重位移:在形式維度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通過線性時序重構與日常敘事架構,完成從暴力敘事到生存本體論的敘事轉向;在精神向度上,冷峻的符號化暴力書寫逐漸讓位于存在主義觀照。這種轉型并非簡單回歸傳統現實主義,而是以新歷史主義視角重構現實認知。值得注意的是,余華筆下的人性書寫,已從先鋒階段的殘酷解構,深化為對“活著”哲學的詮釋,即于虛無中構筑生存的意義。正如其闡釋自己的創作轉向時所說:“我開始相信一個作家的不穩定性,比他任何尖銳的理論更為重要。一成不變的作家只會快速奔向墳墓而作家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在于經常的朝三暮四。”[3]余華在這一時期的創作貫穿著對生存本質的深刻叩問以及對虛無的探討,與存在主義哲學形成了隱秘而深刻的對話。正如汪暉所言:“因為虛無就是從自身中解放了的內心,而解放了的內心就是世界的透明。從自己中解放了自己才能照見宇宙中的真實\"[4]。余華在《活著》中寫道:“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5]余華的這種意識與存在主義“拒絕提供答案、只呈現生存本相”的精神高度契合。
余華先鋒時期的實驗性短篇小說《鮮血梅花》,常被視為單純的后現代武俠戲仿文本,但將其置于余華整體創作脈絡中重審,則會發現它早已埋藏著余華對存在主義的獨特理解。他在《鮮血梅花》中,又一次顛覆了傳統復仇的故事模式,以冷峻的筆觸揭示了人在荒誕世界中的生存困境,看似是對于金庸、古龍等作家創作的傳統武俠故事的現代性戲仿,實則是與存在主義哲學進行了深刻的闡釋與對話。
阮海闊背負的復仇使命從開始便籠罩在存在的荒誕中。阮海闊作為一代宗師之子,理應繼承父親的絕世武功。然而現實的阮海闊沒有絕世高手的一切特質,他瘦弱不堪,毫無半點武藝,其反常規的復仇俠客形象隱含著存在意義的終極隱喻 一人生是一場注定無果的追尋。母親臨終前交付的復仇使命,在傳統武俠敘事中本應構成崇高的倫理起點,但在余華的筆下卻淪為空洞的能指:阮海闊既不知曉仇人的具體形貌,也未繼承父親的武功絕學,復仇的開始也是被母親的自焚所引導,內心絲毫沒有刻骨的恨意,甚至連“復仇”的意義都未曾追問。這種被動的生存狀態,與使命命的荒誕性注定了阮海闊復仇行動的徒勞。
余華筆下的世界荒誕性往往通過偶然性與必然性的錯位得以彰顯,阮海闊的復仇軌跡最能體現存在主義式的荒誕。阮海闊雖然行走在名為復仇的路上,但其目的并非為了手刃仇敵,而是為了找到青云道長與白雨瀟。當他在江湖漫游中不斷重復“尋找青云道長與白雨瀟”的指令時,已然成為存在主義戲劇中的典型角色一一缺乏內在驅力的境遇下,行動淪為對生存焦慮的機械應答。漫無目的漂泊時,命運卻指引他不僅遇到了青云道長和白雨瀟,也遇見了幫自己完成復仇的胭脂女和黑針大俠。當阮海闊得知自己竟在偶然中成功復仇,敘事的荒誕性達到頂點一一復仇主體的意志被徹底懸置,命運以偶然性的方式宣告了意義建構的虛妄。看似偶然遇見的每個人都與他的復仇毫不相干,這些偶然性卻成就了他成功復仇的必然性。這種對“因果律”的顛覆,與薩特“存在先于本質”的哲學形成對話:人的本質并非由預先設定的復仇使命所決定,而是在無意義的漫游中被偶然重塑。
此外,余華還通過時空的虛化處理,進一步強化了存在的懸浮感。小說中所有的地理坐標都呈現出模糊的流動性:與白雨瀟相遇在“飄著枯樹葉子的江旁”,青云道長的居所則是“千瘡百孔的廟宇”,這些失去具體方位指向的空間,構成存在困境的隱喻。時間同樣被抽離了精細的丈量單位,僅剩下“十五年前”與“十五年后”的蒼白計數,母親死亡的時間與阮海闊啟程的時刻形成空洞的鏡像關系。復仇行動在模糊具體時間的時空中,好像失去了現實支點,淪為一場虛無縹緲的漂泊之旅。
值得關注的是,余華在消解復仇倫理的同時,卻為文本注入了某種詩性救贖。當阮海闊在故事結尾閉上雙目,回味這場在命運精妙的安排之下成功復仇的路程時,這個被解構的武俠故事意外獲得了新的意義維度一一復仇的目的不再是傳統的親自手刃仇敵,而是追尋復仇的意義是否存在。這種對復仇意義的深刻探討也接續了魯迅對于復仇精神的深刻理解,正如錢理群所言:“魯迅本也沒有試圖為人們提供完滿的結局與答案,他的任務僅僅是以徹底的懷疑精神,將人的生存困境揭示給人們看”[6]。《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以血液為貨幣換取生存資本的行為,與阮海闊以行走對抗虛無的姿態,本質上都是對荒誕命運的非暴力抗爭。《鮮血梅花》的文學史價值,在于它超越了形式實驗的層面,在解構武俠類型小說的同時,意外觸及了人類存在的普遍困境。阮海闊漫游的身影,既是對傳統復仇程式的告別,又是對復仇這一行為必要性的反思,也對存在問題進行了追問一一當所有外在的意義框架都被消解后,人是否還能在虛無中創造屬于自己的生存意義?余華在后期創作中給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早已埋藏在這部早期作品的精神內涵里:存在本身即是一場迷霧,而生命的尊嚴正體現于直面虛妄時依然選擇前行的勇氣。這種從“消解”到“重建”的精神軌跡,勾勒出了余華創作思想的深層脈絡,也成為他回應存在主義命題獨特的敘事范式。《鮮血梅花》通過消解傳統復仇敘事的意義鏈條,暴露出人在命運迷局中的根本性孤獨,這種對生存本質的探尋,恰與余華后期創作理念中“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學相同。這種創作思維與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形成了精神共振——正如推石上山的永恒徒勞,人的生存本就是一場對抗虛無的持久戰。余華作品中的存在主義從來不是西方哲學概念的簡單移植,也不是對于傳統武俠故事的現代性戲仿,而是根植于中國經驗的生存智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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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濟南:明天出版社,2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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