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美學視角下安徽兒童小說的審美特點研究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5）02-0052-04

生態美學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人類在反思環境污染、人本主義等問題的過程中將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納入審美對象而產生的一種綜合性的美學形態，“是一種人與自然和社會達到動態平衡、和諧一致的處于生態審美狀態的嶄新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觀”[]。

在中國兒童文學領域，“生態文化”“環境保護”“鄉土敘事”等主題陸續出現。安徽兒童文學作家是這一趨勢的早期實踐者，汪少飛《情人谷》、程亞星《迎客松的守護人》、楊老黑《滿月》、周德鈿的《竹雞王》、劉先平《咭里咕，咭里咕——童年片斷》《采茸》等作品都體現出作家們力求突破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尋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創作追求。

安徽作家王征樺2024年出版的小說《十八索》正是延續了國內兒童文學生態寫作的文脈，細膩質樸的文字中蘊藏著濃厚的家園意識，獲得第三屆“接力杯曹文軒兒童小說獎”。故事以安徽自然保護區十八索為背景，串聯起十二個章節的小故事為，講述了鳥類觀測保護站肖站長和孩子們保護十八索鳥類的動人故事。整部作品以其深邃的生態美學意蘊和細膩的藝術筆觸，精心勾勒出一幅安徽大地上人與自然和諧共融的美麗畫卷，更表現出對現代文明浪潮下鄉村生態環境變遷的深刻省思。

一、自然生態的詩意表達

兒童小說《十八索》中的十八索濕地自然保護區是一個真實所在，位于安徽省長江南岸的池州市貴池區，鳥類資源最具代表性。保護區內分布有200余種鳥類，隸屬16目、55科，其中國家重點保護鳥類25種，安徽省重點保護鳥類39種[2]，是池州市境內中華秋沙鴨、白鸛、黑鸛等珍稀鳥類遷徙的關鍵停歇地和越冬地[3]。

《十八索》描繪的環境來自作者對“故鄉”這一熟悉生存場域的深情回憶和細致觀察，既有皖南鄉土的典型共性，如綿延的山丘、蜿蜒的溪流、清幽的竹林、金黃的稻田，又兼具十八索濕地的獨特性，如大湖的周圍一半是濕地，一半是綠蔭如蓋的山丘和島嶼，島上棲息著各種各樣的鳥。大自然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村民提供充足的食物和庇護，但也會暴發泥石流。人們本能地保持著對自然的敬畏，樸素地遵守著與環境和諧相處的法則。晚季稻栽種時，農民們在田間地頭揮灑著汗水，“黑乎乎的泥土在犁鏵下被翻開，水田在熾熱的陽光中閃著光芒。肥沃的土地使農人們感到踏實，讓他們的心情變得平靜、安寧。”[4]92“犁鏵‘走’到哪兒，鳥們就跟到哪兒，它們一刻不停地在翻開的泥水中尋找食物。螞蚱、蜚蠊、蟋蟀、螻蛄、螽斯、牛蠅、金龜子、地老虎，甚至黃鱔、泥鰍，只要被犁鏵翻出來，就會成為鳥兒們的嘴中之食。”[4]92牛背鷺除了在田間找吃的，還會站在老牛的背上，吃掉寄生在牛背上的蟲子。與高效、快速的現代機械化農耕相比，這種傳統的農耕方式更像是一首悠揚的田園詩，大家遵循著季節的變換規律，春種秋收、夏耘冬藏，人與土地、動物、植物之間都建立著深厚的情感聯系。

楊義將“詩性”與“抒情詩”融為一體，認為“風格的詩化處理”意味著“對小說藝術的滲透，指的是一篇小說作為完整的藝術世界所具有的意境和情致?！盵5]《十八索》在環境描繪中處處透露出一種詩性。小說開篇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幅群鳥高飛的遼闊畫面，生動展現出十八索作為鳥的天堂的自然壯美。烏雅馬在新主人的悉心照料下，在廣袤無垠的湖畔草地上自由馳騁，盡情享受著野性的快樂，其身軀也由最初的瘦弱不堪逐漸變得強壯而充滿活力。某夜，當肖白鷺與父親推開房門，一幅壯觀景象映入眼簾：烏雅馬雄渾矯健的剪影嵌在圓圓的月亮里，銀色的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美得讓人心醉。這不僅是自然之美的展現，更是對烏雅馬天性得以尊重與釋放后，所煥發出的蓬勃生命力的贊歌。在一次捉泥鰍活動時，肖白鷺救起一只受傷的紅耳鵯，小鳥恢復健康后，不愿離開，就在觀測站旁的大樟樹安了家。每當杜正叔叔悠然吹響塤時，這只紅耳鵯便會在古樸的樂聲中輕盈飛舞，那份對人的信賴與親近，令孫曼老師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古老傳說中“吹簫引鳳”的美好畫面。小說對自然的詩意描寫是推動情節發展、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因素，承載著作者對生態美學的生動理解。

二、精神故鄉的溫情構筑

故鄉跳出現實地理空間，成為理想精神世界的投射時，就成為文化層面的“精神故鄉”。它是一個被認同的、理想化的、充滿情感和意義的所在。而正是這種持續發酵的情感依戀，最終構筑起“家”這一概念的核心要素。《十八索》細膩描繪了主人公及其周圍人物對精神家園的尋找和構建，特別是通過孩子們的成長視角，展現了這一過程的豐富與深化。這種精神層面的追求，使得作品具有了超越時空的普遍價值。主人公肖白鷺因媽媽去世，從城里搬到十八索和爸爸相依為命。“爸爸生命的一部分是肖白鷺，另一部分是十八索，還有一部分是那些在十八索湖生活的鳥。”[4]40肖白鷺以一個外來者形象走進十八索，最初的她是孤獨的，可能還帶著些許對爸爸的怨恨。但是隨著小說內容的展開，肖白鷺被爸爸、杜正叔叔、孫曼老師關愛著，有“大個子”護送去上學，還有一群好伙伴的陪伴，她對十八索逐漸從陌生到熟悉、從好奇到深愛，以兒童的視角比較著城市和十八索的不同：“以前在城市里，肖白鷺似乎沒有注意晚霞、云彩、月亮什么的，可現在不同了，她站在十八索長堤上，天水一色，即使她不注意它們，它們也會在她的面前晃來晃去?！盵4117“她仔細地看了看月亮，除了大小之外，十八索的月亮和城里的月亮沒有什么不同。但她的鼻子聞到的氣味卻和從前大有不同，她明顯地感覺到，空氣中植物的香味慢慢地濃了起來?！盵4145 這是一種原始生命意識的覺醒，也是一種親情感化下對自我身份的重新理解。

十八索的護鳥活動中，孩子們的內心世界逐漸成熟，他們對自然、生命、友情、愛情等主題有了獨特的認識和感悟，這些鮮活的體驗構成了他們精神故鄉的重要組成部分。孩子們被這片土地滋養，在這片土地成長。他們既習得父輩對待自然的原始敬畏感，又在學校和各類教育活動中學習到現代生態觀。他們身處濕地自然保護區這一特殊的場域中，又成長在新時代，面對復雜的現代價值觀沖擊，這一自然地理與社會現實的對照讓整篇小說充滿新與舊、傳承與蛻變、失落與尋找的多重張力。小說中的兒童角色，通過與自然的親密互動，展現了他們對鄉土自然的深厚情感。大雨說長大后要報考環境科學專業，以自己的力量讓國家天藍水清，全都像十八索一樣。“小手表”離開十八索時，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卻以一種靜默而深情的方式，帶走了杜正叔叔親手為他捏的白泥塑。這一舉動，無疑是對這片土地深深的依戀，白鸝成為連接他與故鄉之間不解之緣的紐帶。他們不僅在自然中尋找樂趣，更在其中學習到生命的真諦和生存的智慧。肖白鷺的身份從一開始的自然觀察者、探索者，慢慢轉變為自然的守護者，她在人與自然最淳樸的互動中體驗到了生命的意義和尊嚴。

而杜正叔叔的變化同樣令人動容。曾經因感情受挫而逃避愛情的他，最初將十八索視為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一直拒絕著孫曼老師的愛意。直到肖白鷺的爸爸在山洪災害中遇難，他的社會責任在生死大愛面前被徹底喚醒，不僅接替了鳥類觀測保護站的工作，還義無反顧地撫養了肖白鷺。他在大自然中逐漸找到了內心的平靜和對生活的熱愛，開始理解和珍視孫曼老師對他的深情，重新擁有了愛人的勇氣。小說通過這些角色的轉變，展現了人在自然懷抱中尋找精神寄托和情感歸宿的深刻主題。自然不再僅作為背景存在，而是轉化為驅動角色主體性建構的主動力量。

三、地域文化的融合傳承

“寫小說就是寫語言”[6]，《十八索》濃郁的地域特色來自安徽地區方言俚語與傳統童謠的自然融入，使作品被賦予了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生動的鄉土氣息。

描繪人物與場景時，作者巧妙運用安徽方言的獨特表達，如“小手表”的爺爺將失去一只手臂的鳥販子戲稱為“一把手”，這一稱呼在當地方言中原本指代某個領域中的核心人物或領導者。同樣，當林業局局長莊重宣布杜正叔叔榮獲“斯巴魯生態保護獎”時，村民們卻誤聽為“‘傻不溜’獎”。這一誤會正源于兩個詞在池州方言中發音的相近，為喜慶的日子增添了幽默歡樂的氣氛，也讓讀者感受到地域文化的親切與樂趣。

描繪情感時，作者巧妙穿插池州地區傳統童謠，使得小說更富有童趣。當反獵隊穿越險峻的紅石谷時，毛蛋為了克服內心的恐懼，輕聲哼唱：“小山羊，過小橋/娶媳婦，梳辮子/小花狗，坐門口/搖尾巴，舔我手/小松鼠，不害臊/大白天，睡懶覺/小姑姑，坐花轎/從村東，到村西/后面跟著老母雞?！盵4]99在另一場景中，毛蛋看到杜正叔叔喂孫曼老師喝魚湯，又忍不住唱起十八索的童謠：“大哥哥呀，喂湯兒，戒指丟在碗里頭，桌子底下把腳勾。等他走后，小姐姐呀，一定要把碗來收。”[4]151童謠本身作為一種娛樂性和審美性兼具的藝術形式，是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其歌詞中的意象、語言風格乃至音韻節奏，都深深烙刻著地域文化的印記。無論是“小山羊，過小橋”中描繪的鄉村生活場景，還是“大哥哥呀，喂湯兒”中透露的鄉土人情，都讓讀者在品味童謠的同時，感受到安徽地區獨特的自然風光、民俗風情以及社會風貌。這些地域文化的融入，增強了小說的真實感與代入感，使敘事節奏更加靈動多變，豐富了小說的情感層次、文化內涵與審美價值。

此外，小說中地域文化的傳承，不僅體現在對自然景觀與民俗風情的鮮活再現上，也體現在其吸納了新時代的生態理念與兒童教育觀，將地域文化的核心精神內化為兒童成長過程中的精神底色。杜正叔叔以云雀為例，向肖白鷺展示了一個豐富多彩、充滿奧秘的鳥類世界，激發了她對自然的熱愛與探索欲，同時也讓她學會了以平等和包容的心態去看待每一個生命體，這是地域文化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理念的生動體現。

“兒童節”的知識競賽中，孫曼老師帶領五年級的學生們開展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知識競賽，將“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理念與鳥類保護知識巧妙融合。杜正叔叔的親自示范，將學生們帶入了一個生動的鳥類世界，讓他們通過辨識泥鳥模型，了解了白眉鴨、棉鳧、小天鵝、白琵鷺和白等十八索濕地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多種珍稀鳥類。競賽與活動這一貼近現代兒童生活實際的情節設計，激發了故事角色及小讀者們對自然界奧秘的好奇心與探索欲望，在潛移默化中培養了他們的生態保護意識。

小說在講述反獵隊捕捉蟬幼蟲的冒險經歷時，自然融入關于物種平衡與生態倫理的新理念。杜正叔叔教育孩子們，即使是被某些人視為“害蟲”的生物，也是生態系統中的重要一環，人類不能隨意破壞這種平衡，而應該學會尊重每一個生命，維系物種間可持續的共生關系。這種敘事設計突破傳統說教模式，借助情感聯結與親身體驗實現了生態理念的有效傳遞，是對地域文化中生態平衡智慧的現代詮釋，也啟發著讀者思考如何在現代社會中更好地傳承和活化地域文化中的生態智慧。

四、現代文明的批判反思

作品通過兒童的視角，展現了鄉村生活的美好與純真，同時也揭示了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諸多現實問題，尤其是環境破壞與人際關系疏離等生態與社會危機。這種獨特的敘事手法，讓讀者在享受如詩如畫的鄉村美景時，也引發了他們對當前生態與社會問題的嚴肅思考，體現了作品深刻的生態關懷和社會責任感。

小說并沒有完全否定現代文明，而是以一種客觀理性的態度看待現代科技在生態保護方面的作用。例如，肖白鷺的爸爸運營著一個名為“夜鷺島”的公眾號，通過拍攝和分享濕地中鳥類活動的珍貴照片和視頻，讓更多人了解并關注到這些生活在十八索的鳥類。這種利用現代社交媒體進行生態保護宣傳的方式，不僅拓寬了生態保護的傳播渠道，也增強了公眾的環保意識。同樣，杜正叔叔拍攝的鳥類圖片集結成《十八索鳥類圖集》出版，也是對濕地生態保護工作的一大貢獻。這些情節展示了現代文明在推動生態保護方面的積極作用，體現了作者對現代文明合理運用的肯定。

然而，小說并未回避現代文明對鄉村生態帶來的負面影響?！澳贻p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都出去打工了，村莊空了。”[4]28人口外流導致的村莊空心化現象，直接引發地域文化傳承的斷裂危機。被利益驅使的鳥販子“一把手”“疤鼻子”以及毒死野鴨的偷獵者、利用機耕機會偷捕小天鵝的外鄉人等反面形象的出現，揭示出部分人的經濟利益訴求與生態保護之間的深層矛盾。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小說塑造了一個特殊的孩童角色，其在“一把手”和“疤鼻子”等反面形象影響下，對鳥類生命價值認知產生嚴重偏差，甚至主動參與捕殺行動。該情節暴露出錯誤生態觀對新生代的價值觀侵蝕，預示著文化傳承危機的代際延續，警示人們必須重視兒童生命教育，培養正確的生態倫理意識。

小說中的光污染情節也對現代人的驕傲和僭越進行了批判。肖白鷺在救下紅耳鵯時，杜正叔叔介紹了光污染對鳥類生存狀態造成的嚴峻挑戰：光污染不僅干擾了鳥類的繁殖周期，削弱了它們在夜空中的導航能力，還嚴重阻礙了鳥類對遷徙路徑的準確識別，從而對整個生態系統構成了潛在威脅。將讀者的視線聚焦于人類活動與自然生態之間的緊張關系。小說最后一章中引入“熄燈，讓候鳥回家”的主題，很多人不了解點燈與鳥有什么關系，肖白鷺就耐心跟村民解釋。這一主張卻遭遇了一群跳廣場舞婦女的強烈反對，她們不愿妥協，堅持在鄉村廣場開著大燈跳舞，最終爆發了激烈的矛盾。這種日常化的生態沖突場景，既呈現出公眾生態知識缺乏與環境責任意識淡薄對生態治理所造成的社會阻力，也折射出現代生活方式對自然系統的隱性壓迫。

小說最終以杜正叔叔踏雪赴京領獎的開放式敘事收束，構成多重隱喻：漫天冰雪象征生態保護事業并非坦途；杜正叔叔的旅程既是物理空間的位移，更暗示著生態保護實踐需要突破地域局限，在更廣闊的文化場域中完成體系的重構與創新。故事結尾拒絕盲目的樂觀主義和簡單的價值判斷，而是將生態危機轉化為公共討論的開放議題，在客觀表現現代文明的雙重性同時，為地域生態智慧的當代轉化提供了充分的闡釋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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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149.

[6]汪曾祺.汪曾祺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