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州的春天總是早早赴約,一夜之間,校園里的樹齊齊接到指令,熱熱鬧鬧地開了花。作為初來廣州的“新客”,我被這些陌生的絢爛晃得眼花。
和同事在校園里散步,他們熱情地介紹:“這是黃風鈴,那邊是紫荊花,那幾棵是木棉……”操場邊、食堂旁、教學樓前,每一處都被春天暈染出不同的景致,樹枝綴滿花朵的熱鬧,讓人的心情也跟著明朗起來。
轉過圖書館的拐角,我遇見那棵樹。它立在石凳旁,身姿筆直,樹皮青灰光滑,樹冠不算大,但撐出優美的傘狀,綠葉翠亮,透著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在這百花爭艷的時節,唯獨它沉默地裹著一身素綠,不見一絲花的蹤影。
“這是什么樹?”我問道。同事愣了一下,搖著頭說:“不知道。”另一位同事也一臉茫然:“不知道。”
回辦公室的路上,又與這棵樹相遇,我忍不住細細打量它。這實在是一棵標致的樹,雖然不夠高大偉岸,但挺拔秀麗,兩米多的高度,樹干不過碗口粗,陽光下,葉片青翠欲滴。比起周圍那些枝繁葉茂、花朵簇擁的樹,它顯得有些稚嫩,卻又有著一種獨特的清新與春意。
可它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不知道”,這簡單的三個字,一下讓我想起了前兩天的自己。
當時,同事問起班里一個學生的情況,我張了張嘴,尷尬地擠出三個字:“不知道。”搜腸刮肚好半天,我也沒能想起那個學生的情況。
這個學期,我臨時接手了初三的這個班級,一上來就緊鑼密鼓地趕課、批作業、盯自習,我每天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幸運的是,這個班的學生很乖巧,不惹事、不鬧騰,我便理所當然地以為一切順利,沒在班級事務上多費心思,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學上。可如今才驚覺,開學都一個月了,竟然還有幾個孩子,我連他們的臉和名字都對不上號。
一瞬間,愧疚、自責涌上心頭。靜下心來細想,這疏忽是從何時開始的呢?開學前,我明明還認真地把學生的名字和照片一一對應,做足了準備。
我最先記住的,是幾個得力的班干部,因為開學那幾天,總少不了他們幫忙。我天天喊著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幫我分發資料、組織活動。接著是幾個調皮的家伙,上課愛開小差,下課卻活力十足,總能吸引我的注意,點燃我的怒氣。月考過后,成績拔尖的和墊底的,我挨個找他們談話,或鼓勵,或督促,或鞭策,他們一個個也都在我腦海里蓋下印章。剩下沒記住的那幾個呢?他們安安靜靜,不惹事、不張揚,作業按時交,課上不搗亂,可正因這份乖巧,他們反倒被我遺漏在記憶的角落。
我們總是習慣根據最顯眼的特征去認識和評判周圍的一切。就像春天里,最先被記住的,永遠是開著艷麗花朵的樹;在生活里,我們常常像憑借花去辨認一棵樹一樣,通過成績和名聲來記住一個人。這仿佛成了一種難以掙脫的認知慣性,深植在我們的潛意識中。
可就像這棵不知名的樹——雖然沒有艷麗的花朵,但是它依然在春天里努力生長,用沉默的綠意填滿自己的季節。我們又怎么能夠用“成績”“表現”“存在感”去決定給予一個孩子多少關注呢?樹就是樹,開不開花、結不結果,都有它自己的生長節奏。人又何嘗不是呢?教育應當尊重每個孩子的成長節奏,了解他們每個人的獨特之處。
想到這兒,我望著這棵不知名的樹,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觀察,去認識這些在五彩春天里,默默努力生長的生命。
學校組織合唱比賽,班里幾個頂梁柱被借用去擔任活動主持。這可讓我有些犯難,將隊形調整了許久。最后,三個聲線溫柔的女孩被我安排在前排,挑起大梁。還沒到正式比賽呢,光是彩排,那幾個女孩的羞怯就已經顯而易見——習慣低垂著頭,時不時地抿嘴。
我在臺下大聲喊道:“抬頭挺胸,看我,別老盯著地上。”她們按照我的指導一點點改進,沒有意外的驚喜,羞怯依然存在,但狀態越來越好。
在洪亮的集體朗誦里,隱約能聽到離話筒最近的她們那柔和婉轉的聲音,像幾朵潔白的浪花在洶涌的海浪中跳躍,細膩動人。
宣布完名次后,我滿心真誠地給出了贊美:“你們表現得特別好,每個人都閃閃發光,最當之無愧的一等獎!”后排幾個只露出腦袋的熱鬧分子格外興奮:“當然啦,我們表現得特別好!”我留意到那三個女孩的表情,她們悄悄地互看一眼,嘴唇又微微抿住,連喜悅也是如此含蓄。
班會課上,我們一起回看表演視頻。最后一秒,畫面定格,明顯看到前排的一個女孩輕輕吐了一口氣,一副“解放了”的表情。我開玩笑說:“這么緊張,后背不會濕透了吧?”粉紅的羞澀又一次出現在她們臉上。幾個男生也跟著嚷道:“我們站在后面也好緊張啊!”教室里笑聲一片。
這一刻,我看到了春天。春天多么寬容,有開花的樹,有不開花的樹,爭奇斗艷也好,專注扎根也罷,繽紛的春天允許每棵樹都活成自己的樣子,讓張揚的繼續張揚,讓靜默的保持靜默。
我想,教育就應該是春天。
(本刊原創稿件,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