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特立獨行的動畫導演，為藝術生立傳

“去生活，去犯錯，去跌倒，去勝利，去在生命中創造生命。”

中國動畫導演劉健的第三部動畫長片《藝術學院1994》（下稱“《藝術學院》”），在開頭引用了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這是劉健對上世紀90 年代大學生寄出的一封來自未來的信，是他從這個時代對中國當代藝術萌芽期完成的某種評論，更是他以光影線條對青春歲月的一次小心保存。

故事里的張小軍是國畫專業的學生，終日戴著一副耳機聽搖滾樂，面無表情地在學校里穿行。他和同在美術系的“兔子”是死黨，因為畫作被劃破，他們與同學林衛國起了沖突。郁悶的他們在畫展上結識了音樂系的郝麗麗和高紅，前者是一個心思細膩的未來鋼琴家，后者是一個敢愛敢恨、性格開放的聲樂新星，她們對待愛情和未來有不同的想法，在人生岔路口上，必定會做出不同選擇。

一貫獨自包攬創作的劉健，這次打破常態，花費五年時間，與中國美術學院動畫與游戲學院的學生一同參與創作，并邀請文藝各界明星參與配音，完成了這部在他作品序列中迄今為止制作規模最大的電影。2023 年，這部電影入圍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今年6 月，已在全國院線上映。

上映不久，南風窗對劉健進行了一次專訪。

作為中國最特立獨行的動畫導演，劉健的藝術人生，與他的作品一樣獨特而迷人。

忘記這是動畫片

劉健話很少。

他的學生郭小若告訴我，現在劉老師的話已經（比以前）多了。

即便如此，劉健仍然只肯用最簡潔的話來回答你的問題，這是一種會讓記者很頭痛的特質。

當你問他，1993年從學校畢業之后，你主要做了什么，他只會回答你，他做了一些觀念攝影，參加了一些重要的展覽。你當然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這些過去的作品，更想知道，在此之外，他是否做了更多的嘗試。

但劉健回答：“值得說的就是這些。”

這句話已經能概括劉健的性格，比起說，他更喜歡做。

楊城曾用“街頭”形容劉健的兩部前作，那是一種粗糲和底層的現實質感。學習國畫出身的劉健使用極為精確和簡單的線條，勾勒現實世界的磚瓦和商標。

如果你曾看過這位中國最獨特的動畫導演的作品，或者對他過去的藝術實踐有一點了解，你會對這種冷峻的風格絲毫不感到意外。

動畫長片《大世界》海報

從南京藝術學院美術系中國畫專業畢業之后，劉健組過樂隊、寫過小說，有一段時間從事當代藝術。裝扮成社會上流行的各樣角色，或者尋找有特色的人物進行拍照，再使用丙烯顏料在照片上進行加工。他的觀念攝影作品為他在藝術界取得一席之地。當時的劉健已經顯現出他對時代的獨特感覺，他關注消費中的人，大背景下的人，變形的人。

2001 年，劉健為馮小剛的電影《大腕》制作動畫，次年，為孟京輝的電影《像雞毛一樣飛》制作動畫。此后，劉健開始了向動畫導演的轉型與嘗試。

如今，劉健僅有三部動畫長片作品，但他已毋庸置疑成為國內外動畫電影領域不可忽視的存在。《大世界》是迄今為止唯一一部獲得“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獎的中國大陸動畫電影，《藝術學院》在第73 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的亮相則證明了他的國際聲名，憑借此片他成為第二位入圍柏林主競賽單元的動畫導演，第一位是宮崎駿。

令人吃驚的地方在于，這位藝術家幾乎沒有經歷風格上的摸索，我們能在他的首作中就找到幾乎所有日后堪稱標志性的視覺元素：他所堅持的手工繪畫（質感），強烈的現實主義氛圍，獨特的缺幀美學，面向成人的黑色敘事。

這也許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把自己要做什么想得很清楚，或者是，定位得很精確。正如“動畫電影”這個名稱所包含的兩個層面，對于“動畫”，劉健堅持平面手繪，這是因為中國畫出身的他將動畫視為自己畫家身份的自然延伸。在作畫的基礎上，他只是需要讓自己的畫動起來。

對于“電影”，劉健一開始只是想把自己的短篇小說拍出來，他當然想過真人電影的形式，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著手，電影的團隊制作和商業運作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于是在小說影視化的過程中，孤軍作戰的他選擇了對他而言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這部電影畫出來。

與劉健合作多年的制片人楊城回憶，直到《大世界》，劉健都還對一部電影制作與發行的程序不甚了解，“他就是像一個藝術家做一個作品一樣，把這部電影做出來了”。

兩部幾乎是獨立創作的電影之后，《藝術學院》是劉健迄今為止制作規模最大的電影，有超過三屆中國美術學院動畫學院的學生參與其中。但劉健有效地統一了它的畫風和敘事，使其仍然是一部高度作者化的電影，并且，對南京藝術學院的致敬、主角張小軍的自傳式人設，反而讓這部電影與劉健本人更貼近了。

《藝術學院》在第7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的亮相證明了他的國際聲名，憑借此片他成為第二位入圍柏林主競賽單元的動畫導演，第一位是宮崎駿。

楊城曾用“街頭”形容劉健的兩部前作，那是一種粗糲和底層的現實質感。學習國畫出身的劉健使用極為精確和簡單的線條，勾勒現實世界的磚瓦和商標，創造出一個個染著頭發、穿廉價外套、手夾香煙的底層人物。他們說一口帶南京口音的普通話，在普遍精致而甜膩的動畫卡通世界里，顯得有些蹩腳，以至于格格不入。

到《藝術學院》里，現實主義風格仍然沒有改變。國外電影媒體《The Holly wood reporter》的影評人提到了這部電影在內容上最有趣的一點：“雖然文化特征可以塑造藝術傳統—時尚和品位也會變化—但藝術學院的學生基本上是一樣的，而且一直都是這樣：邋遢、理想主義、喜歡裝腔作勢地說些廢話，尤其是在喝醉酒的時候。”

我不羞于談藝術

做完《大世界》不久，劉健回到校園—他受聘于中國美術學院，成為動畫與游戲學院的一名教師。這個變動，為《藝術學院》創造了契機和條件。

電影的觸發點是，某次他回到自己的母校南京藝術學院。在學校里，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頭，發現是自己讀書時候的老師。劉健意識到，學生時代如此珍貴而熱烈，卻已離自己遠去，他決定創作一部電影，留住那個年代珍貴的東西。

這個出發點與《刺痛我》《大世界》不同，在兩部前作中，他慣常使用多線敘事來講述小人物在經濟飛速發展時期的荒誕遭遇，那是一個向外部世界打量的視角，目光冷硬，時而諷喻，有濃重的憤青感。

楊城在《藝術學院》的策劃里，看到了一種嶄新的可能。它更加溫情，更加細膩，并且出現一種向內的回顧—對劉健自己，對藝術學院和藝術教育本身，對必然逝去又銘刻終身的青春歲月。

在導演闡述里，劉健這樣描述故事的背景：“那個時候，改革開放剛剛開始，中國的經濟指數也還未飆升，人們的生活忙碌而平靜，大家對新的一切既充滿好奇又看不清楚。”電影里，高紅得到去酒吧駐唱的機會，一個晚上能掙到數目可觀的收入，而這在很多人眼里，是離經叛道甚至傷風敗俗的事情。與此同時，外國留學生在他們的生活里穿行，身邊越來越多人憧憬走出國門。高紅用艷羨的目光看著印著LV 老花的包包，對郝麗麗說，這是名牌。

對年輕人來說，那個年代充滿了誘惑和選擇，自然也充滿了痛苦和傷感。

但劉健更想在電影里保存的，是一種在浮華之下，仍然具有粗糲生命力的東西，“藝術學院里的故事很多，我選擇了比較單純和干凈的那一部分”。

那種偏執的，甚至幼稚的藝術之心、藝術之愛，才是1990 年代藝術學院的底色。

《藝術學院》里的大學生總是在談論藝術。他們談論藝術的本質，藝術的潮流，藝術與生活的關系。有人在豆瓣做了統計，在這部電影中，“藝術”一詞一共出現了249 次。

其實這是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80 年代的理想主義尚未完全褪色，人們在物質生活的沖擊當中，謹慎努力保存文化的火苗。同時，面對西方藝術和當代藝術的沖擊，藝術學院受到啟發和感召。劉健還記得他第一次看到大衛·霍克尼、弗朗西斯·培根、吉斯凱·尤科的畫冊，感覺某種新風吹了進來，后來他會在很多國內藝術家的作品里識別出這些外來痕跡，“你發現有人突然就畫得不一樣了”。

一個蓬勃的新藝術時代正在來臨。

本片總策劃、中國美術學院前院長高世名，將這個狀態概括為“對藝術困惑、好奇又亢奮”，而這種狀態，如今看來已經“熟悉又陌生”。如今藝術基本上不再是舶來品，也不再是奢侈品，但也少了熱衷于思考和談論藝術的青年，或者，藝術逐漸變得像談話中那個有些滑稽的引子，面對它，我們有時候會臉紅心跳，會羞于啟齒，會插科打諢來掩飾嚴肅。

在學校里，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回頭，發現是自己讀書時候的老師。劉健意識到，學生時代如此珍貴而熱烈，卻已離自己遠去，他決定創作一部電影，留住那個年代珍貴的東西。

許知遠（他也參與了《藝術學院》的配音工作，“出演”了一個學者）在對這部電影的評論里，提到他的“不好意思”“：（影片中）人物聊天的話題和語匯：未來會是什么樣子、自己和世界的關系是什么。全是這樣的一些困惑。有時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回想這些。”

參與了《藝術學院》制作的國美學生郭小若也提到，最開始他并不能與電影里大學生的狀態共鳴，在制作中，他的同學們會討論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當中喜歡高紅的人更多，因為“她的想法更新潮，離我們更近”。要等到制作的后期，他才能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藝術生是很單純的，眼里只有藝術這件大事，而這個時代的我們卻總是受到各種各樣信息的干擾。

回憶過去，劉健會否有一種“輕微的羞恥”？他又如何看待當代大學生與他描繪的故事之間的代溝？

面對這些問題，劉健再次顯示出了一個藝術家的專注，甚至是“專制”。在具有商業屬性的電影界，這樣的特質是如此稀缺：“別人是否理解，我并不那么關心，我的工作只是把我想表達的呈現出來，當我足夠真誠，我并不感到不好意思。”

楊城從《大世界》開始與劉健合作，他對這位動畫導演的印象是，“他對自己的創作特別的自覺，特別的自信，特別的堅持，特別的篤定”。

愛藝術也愛生活

作為劉健第一部“全明星陣容”的電影，《藝術學院》邀請了文化各界名人參與配音，有電影演員董子健、周冬雨，有網絡紅人papi 醬，有搖滾明星仁科和彭磊，有文化名人許知遠和蔡康永……

這個選擇同樣是為主題服務。制片人楊城回憶，劉健兩部前作中采用素人配音演員，與故事的街頭氣息吻合，但是《藝術學院》既不能延續素人的粗糙，也最好避免職業聲優的完美，于是他們想到了讓本身就具有文化藝術氣息和形成了藝術人格的各界名人“出演”。配音工作在疫情中完成，“那時國內電影業狀態很不好，但大家也正因如此更加團結”。

電影里，仁科“出演”的瘦馬有一場“畫票”的戲份，學畫的學生們通過繪畫制作假票，有時不僅是為了逃去這一場演出的花費，也是一次繪畫手藝的較量和炫耀。劉健回憶，90 年代，大學生爭相看資料片和奧斯卡，那是他們的光影啟蒙。而更多時候畫票是為了看“偶像”。1992 年，崔健在南京辦了一場演唱會，“當時很多同學都是畫票進去的”。

《藝術學院》最開始的年代設定只是1990 年代初，正是劉健讀書的時期。但劉健想在電影里致敬他喜歡的樂隊nirvana（涅槃），其主唱Kurt Cobain（科特·柯本）于1994 年自殺身亡，終年27 歲。這位英年早逝的天才用其短暫的一生寫就搖滾傳奇，也因此成為“27歲俱樂部”的重要成員。于是，電影里張小軍跟朋友聊天，他會說：“很多天才都是27 歲死的，你今年24 歲，還有3 年時間。”

他說他受到了吉爾莫·德爾·托羅的鼓舞，這位導演的《吉爾莫·德爾·托羅的匹諾曹》獲得第95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他在領獎時發言：“動畫就是電影。”

劉健曾經跟張小軍一樣狂熱地喜愛涅槃樂隊，他毋庸置疑是一個搖滾迷。早在《刺痛我》《大世界》這兩部前作當中，劉健就經常就人物的背景畫上幾張涅槃樂隊的海報。《藝術學院》的片尾曲是崔健的《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1986年起步的國搖無疑是劉健這代大學生最重要的精神食糧和情感出口。劉健青年時期組建的樂隊，延續了崔健一代的表達傳統，結合了他的專業和天賦，形成一種融合了行為藝術的音樂表演形式。他回憶，這個樂隊曾在南京的各大高校里巡演一年。我在他于2002年出版的圖文書《勇往直前》里，找到了大學生劉健的影子： “宿舍里放著崔健的歌，我睡著了。我好像變了，我站在光芒萬丈的霞光中笑了，做了一些大膽又瘋狂的事情。”

郭小若說，劉健經常在課堂、答疑、創作的間隙，播放他喜歡的音樂給大家聽。學生們都有點怕劉健，因為他實在是太嚴肅。但是當他的辦公室里回響著瑪麗蓮·曼森的聲音，大家會覺得，這個冷硬的藝術家，突然只是一個沉浸在音樂里的人。

其實，劉健并不總是像他在創作中表現出來的那樣生冷。楊城說，他對美食有頗多講究，并且他總是把自己的工作室收拾得很有生活趣味。

劉健對待學生也很用心和耐心，盡管他的個人美學極其鮮明，在教學中，他鼓勵各種風格的創作。學生郭小若的畢業作品《殺了這匹馬》原本是一個傾向敘事的電影，后來他想把這個片子做得實驗一些，劉健提出的修改意見，是盡可能地刪去人物臉部特寫。郭小若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修改，它讓電影的抽象感更為統一。這個作品在2024 年獲得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動畫短片。

提到創作里的創意，嚴肅的劉健有了一絲松動，因為那畢竟是他最感興趣的事。采訪那天，當我提到《藝術學院》里有兩個喝醉酒的人在廁所里，操著南京話談論地下生意，惜字如金的劉健，終于難得地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興奮。劉健在三部電影里都放進了兩個人說南京話的片段，脫離于影片劇情的小插曲會增加電影的空間感，延伸至劉健三部電影的主角—他所熟悉的南京。反復出現在三部電影中的視覺印象，則制造了一種連貫性，也許他一直試圖在平面上創造一個“劉健宇宙”。

他對動畫還有很多尚未實踐的想法，也有很多尚未向世界托出的故事。他說他受到了吉爾莫·德爾·托羅的鼓舞，這位導演的《吉爾莫·德爾·托羅的匹諾曹》獲得第95 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他在領獎時發言：“動畫就是電影。”

近年來，也有一些電影理論認為，電影就是動畫，因為這個藝術形式一直在模擬現實世界。

在動畫和電影之間，就是劉健立足的地方，是現實中的藝術，也是藝術中的現實。這是他給華語影壇提供的，最為獨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