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年輕時的自己,法醫秦明用了“斗士”一詞。那時,他像個隨時準備出鞘的劍,深夜躺在床上刷著微博,只要瞥見與法醫相關的謠言,指尖便會在屏幕上燃起戰火,與素未謀面的網友激辯。
可一場場辯論下來,最終耗損的是自己,還因此經歷過多次網暴?!艾F在不敢熬夜了,一周都緩不過來,對這些事情沒有那么激進了。”他在時光里慢慢看清,改變人的固有認知很難。
法醫與大眾之間,橫亙著一道道深深的信息溝壑。如今的秦明沉穩了許多,與其在網上與人爭得“面紅耳赤”,不如靜下心來做科普—用溫和的方式,在文字中融入破案思路,將法醫學知識一點點傳遞出去。這么做,比在網上“廝殺”,或許更有意義。
連軸轉著,十多年間秦明寫出了十幾部書,包括法醫秦明系列、蜂鳥系列、守夜者系列和科普系列??破諘冻泝窗刚{查》的第一部“都市篇”剛出,眼下他正忙著第二部“山海篇”的改稿。
秦明今年45歲了,他說自己的精力早已不似30多歲時那般豐沛。
每天5時40分,天剛蒙蒙亮,他就已起身。送完孩子趕到辦公室是7 時20分,他會點開電腦文檔,指尖在鍵盤上起落,敲下當天的第一個句號。這時離公職人員8時上班剛好相差40分鐘。
他總愛調侃自己是“時間管理大師”—開車時耳朵里塞著書,午休那30分鐘用來寫稿,就連上廁所的“黃金時間”都沒浪費,靠著這點零碎工夫,一年能讀完近30本書。這種“時間折疊術”,在孩子上高中后練到了極致。下班后他立刻扎進寫作里,直到去接晚自習到21 時50 分的孩子,才算暫告一段落。
連著出了這么多書,常有人問秦明怎么平衡工作和寫作。其實對秦明來說,工作更像口活泉,源源不斷涌著靈感。他從沒打算做專職作家,在心里,自己永遠是個法醫。
秦明從小就是個實打實的軍警迷。對外人說起入行緣由,他總愛用一段帶點戲劇性的描述:“我父親是警察,母親是護士,兩人爭執不休,一個盼我穿警服,一個勸我當醫生,最后我選了法醫?!?/p>
這段輕描淡寫的背后,藏著一段纏繞著家庭底色的成長史。他的軍警夢早在童年時期就扎了根—爺爺是軍人,父親是警察,那頂帶著硬挺帽檐的大蓋帽,從小就被家人扣在他頭上。
“那時候就一門心思想當警察?!鼻孛髡f。可母親偏不松口,她為丈夫的職業擔驚受怕了前半生,說什么也不愿后半輩子再懸著心,鐵了心要攔住他。秦明轉頭跟父親合計,兩人像揣著個共同的秘密,悄悄設了個局。填報志愿時,皖南醫學院法醫系的名字落在紙上,看起來是奔著學醫去的,實則藏著穿警服的念想。
“那時候還沒有社會司法鑒定機構,法醫都在公安系統里,在我們看來,學法醫就是當警察。”他記得清楚,如今不少法醫身在第三方鑒定機構,早已脫離公安體系,但在當年,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巧妙的折衷。
只是那時的他,連法醫究竟要做些什么都摸不清。進了學校,依舊懵懂,心里只揣著一個念頭:“出來就能當警察?!标P于這份職業的具體模樣,是后來在日復一日的實踐里,才慢慢拼湊完整的。
回望來路,他總說自己運氣好,趕上了一個對法醫職業更寬容的時代?!拔覀兪窃谏鐣幇得婀ぷ鞯娜恕保@樣形容這個小眾行當,語氣里帶著點自嘲,又藏著份清醒,“人員太少了,安徽省6200萬人口,公安法醫才330 多個”。
這般懸殊的比例里,他算是歪打正著,一頭撞進了自己打心眼兒里熱愛的行業。
第一次解剖尸體的體驗是怎樣的?秦明在《尸語者》里寫過這個故事,不是虛構的橋段,而是他真實走過的一段路。那是大一結束的暑假,他回到安徽銅陵的家,跟著當地公安局的法醫見習。
當時碰上一樁命案,案情看起來簡單直白:4個人圍毆1個人,其中一人持刀捅死了對方,4個嫌疑人當場就被巡警逮住了。“我當時覺得這解剖有點形式主義?!彼f,案子都破了,何必多此一舉?
可那時的他從沒見過解剖,按捺不住好奇,還是跟著去了。銅陵市區只有30 多萬人口,小城市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是常事。只是他沒料到,解剖臺上躺著的,竟是同年級的小學同學。那年,那個少年剛滿18 歲。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時,他渾身像過了電,麻得發僵。帶他的老師看在眼里,對他說:“不行就回去吧,不要看了?!?/p>
他只是個見習生,本就不能上解剖臺,只能站在旁邊看??伤睦锴宄@時候退出去,恐怕這輩子都邁不過這個坎。于是他站在原地,看完了整場解剖。
讓他意外的是,這樁看似明了的案子里,法醫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偵查員說,4個嫌疑人都承認捅了對方肚子,沒人認胸口那刀—可致命傷偏偏就在胸口。僵持間,他的老師在致命傷口的邊緣發現了一塊皮瓣,這使他意識到形成致命傷口的刀應該是卷刃刀。
僵持間,他的老師在致命傷口的邊緣發現了一塊皮瓣,這使他意識到形成致命傷口的刀應該是卷刃刀。
后來偵查員果然在4把兇器里找到了那把卷刃刀,4個人的主次罪責一下就分清楚了?!爱敃r整個人都被震住了?!鼻孛髡f。原來法醫的工作不是走走過場,哪怕在看似塵埃落定的案件里,也能挖出決定命運的關鍵。而這場解剖,也算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送了那位同學最后一程。
畢業后,秦明被分配到省公安廳,一腳踏進了疑難命案的世界。人性的復雜與殘忍,就那樣毫無遮掩地攤在他眼前。
他過著一種雙重生活:一半是體制內按時打卡的公職人員,踩著朝九晚五的鐘點;另一半是鍵盤前的寫作者,在文字里縫合那些被人性暗面撕裂的碎片。秦明從沒想過要刻意寫悲劇,他筆下的所有故事,都脫胎于真實案件。他想通過文字告訴讀者,生命是世間最珍貴的饋贈。
入行二十來年,從青澀的實習生到主任法醫師,他也真切地感受到法醫這行的境遇在慢慢變樣。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命案偵破率不算高,后來提出‘命案必破’,到現在基本能做到100% 偵破,前后也就十幾年工夫。”他說這些時,語氣里帶著些歲月沉淀后的感慨。
在最新的科普書《超正經兇案調查》中,秦明試圖教會讀者如何推理—兇手自首,案件就結束了嗎?尸體的臭味會有穿透力嗎?真的有偷器官的神秘組織嗎?一聞就暈的迷藥存在嗎?
打謠言疫苗,便是他最初攥著筆桿子寫科普的念頭。而科普,能夠彌補小說難以觸及的社會價值。作為一名“斗士”,他從未停止過戰斗。
南風窗:為何要寫《超正經兇案調查》這類科普書?

秦明:我最初撰寫科普書,是覺得相較于小說,科普的表達方式更為直接。我長期活躍在自媒體平臺,在許多網絡熱點輿情事件中沖鋒在前,也因此多次遭遇網暴。這讓我意識到,很多法醫學知識不能等到事發后再去普及,而應該提前讓這些知識深入大家心中。就像打疫苗預防疾病一樣,我們常說要“打謠言疫苗”,病毒來了再去滅毒是很難的,只有平時提升自身抵抗力,才能減少危害,這就是我最初的創作初衷。
我先后編寫了《法醫之書》和《逝者之書》。《法醫之書》是對法醫學整體學科的科普,用提綱挈領的方式帶領讀者了解這門學科;《逝者之書》則針對每種死法進行描述,從法醫學角度對其進行判斷和系統分析,我正在對這本書進行重新修訂和編寫,讓內容更加系統和全面。但在撰寫這兩本書后,我發現科普雖然直接,效果卻不盡如人意。專業名詞太多,大家不容易記住,當熱點事件發生時,僅僅知道這些名詞并不能滿足網民對事件判斷的知識需求。
南風窗:普通人的思維模式不一樣,容易先入為主,也容易被網絡上一些片面的解讀影響。
秦明:案發后,普通老百姓和警察的第一反應是不同的。比如在礦井里發現碎尸塊,老百姓可能直接認為是命案,而警察會考慮碎尸的各種可能性,是被人殺死拋尸,還是自殺高墜等,然后再進行分析。警察在長期工作中培養出了真實的辦案邏輯,而普通網民缺乏這種邏輯,可一旦形成錯誤判斷后再想改變就很難了。于是,我嘗試換一種方式,從媒體上看到案子后,分析真實辦案的警察應該怎么想、怎么做,按照什么程序進行,在這個過程中科普法醫學專有名詞。
在書中我寫這么多案子,重點不是告訴大家那些案子本身怎么樣,關鍵是把它作為一個平臺,讓大家培養真實的辦案邏輯。案子中可能存在虛構內容,但大部分都是基于專業知識。所謂的“干貨”,其實就是大家需要了解的基礎法醫學常識,這樣在未來遇到熱點事件時,大家能夠自我評判。
南風窗:如何看待這些年法醫職業的變化?
秦明:現在我國的法醫工作相比于以前有兩個明顯的變化,一是命案大幅減少,由于案件類型向電信網絡詐騙轉變,法醫在命案中所發揮的作用就減少了。二是現在的命案偵破手段非常發達,不需要法醫貢獻太多力量,破案就能很快完成。
現在我國的法醫工作相比于以前有兩個明顯的變化,一是命案大幅減少,由于案件類型向電信網絡詐騙轉變,法醫在命案中所發揮的作用就減少了。二是現在的命案偵破手段非常發達,不需要法醫貢獻太多力量,破案就能很快完成。
雖然我們有更高超的科學技術,但法醫的作用仍然不能忽視。法醫是法庭科學,更重要的是為法庭證據服務,而非簡單地為破案提供方向,更多的是作為證據。比如,現在有攝像頭,在攝像頭下一個人用刀把另一個人捅死,這是一個簡單的案子,有人會問法醫還有用嗎?如果不對尸體進行解剖,明確死亡原因,上法庭后律師就可以抗辯,說這個人不是被刀捅死的,是刀捅他的那一剎那被嚇死,之后刀再捅進去。
只有解剖拿出真實死因報告,才能駁斥律師的抗辯,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所以法醫職業不可或缺,雖然命案少了,但仍然有法醫必須去做的事。
南風窗:盡管命案和殺人案很少,但非正常死亡和自殺意外仍然存在。
秦明:基層法醫最主要的工作量并非在命案,我們簡單地認為法醫忙不忙就是命案多不多,其實根本不是。之前的命案只能占基層法醫3% 的工作量,現在更少。法醫日常工作主要有兩項,一項是傷情鑒定,即人被打傷后進行鑒定;第二項是非正常死亡,通過現場初勘和尸表檢驗,一個人只要不是病死或者老死都屬于非正常死亡,法醫必須到現場確定,確保無疑點。
從實際情況分析,法醫的工作量并未發生質的改變,有些地方仍然會有傷情鑒定或者打架的情況。有些地方會出現自殺和意外,即非正常死亡,因此工作量不少。目前我們有很多法醫兼職身份鑒定、痕跡檢驗和鑒定質量管理,還有一些負責健全物證保管等工作,作為省廳的法醫,我現在也肩負著反電詐宣傳的職責。
南風窗:隨著科技輔助的增多,這一職業會有被科技替代的失落感嗎?
秦明:現在逐漸有失落感,因為這種推理越來越少,有時候尸體還未解剖完,案子就破了,這是常態,想在這個案子里繼續發揮作用很難。即便立案少了,我們也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比如傷情鑒定,維護傷者的合法權益,這本身就是很崇高的事情;在非正常死亡中,我們需要防止隱藏的命案。我們仍然是守護死者尊嚴的最后一道關卡,這個職業依然非常崇高和偉大。
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會鼓勵自己,不要妄自菲薄,這樣才能繼續在這個崗位上努力工作。而文字的意義,正是以真實與責任提高公眾的安全意識,同時讓那些心懷犯罪意圖的人能夠放下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