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暴利的法律評析

分類號：D922.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5）03-0050-（

追逐利潤是經營者的商業目標，因此暴利行為是一種市場經濟現象。我國的殯葬業、煙草業、白酒業、金融業、電信業、房地產等行業常爆出“高工資\"和\"天價\"商品、服務，也被稱為暴利行業。自2022年底我國逐漸放開疫情管制以來，海南三亞、云南西雙版納等主要冬季旅游勝地酒店、旅館、民宿房價暴漲5倍至10倍，甚至有酒店為獲取暴利不惜對較早前預訂房間的顧客毀約導致其到達目的地后無房可住，其暴利行為是毋庸置疑的。但這類暴利行為是正常的市場行為還是違法行為值得商榷。暴利行為破壞了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和分配秩序，損害了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侵蝕了社會公共福利，影響了社會和諧與穩定，成為亟待解決的社會經濟問題。1995年經國務院批準，原國家計劃委員會（現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公布了《制止牟取暴利的暫行規定》以下簡稱《暫行規定》），并根據國務院2011年1月8日公布施行的《關于廢止和修改部分行政法規的決定》進行了修訂。但我國現行的反暴利法適用范圍有限，相關法律法規對暴利行為的界定不清晰，不具有可操作性，導致暴利行為屢禁不止，影響了民眾日常生活和切身利益。

一、暴利行為的法律界定

（一）暴利行為的法律內涵

“暴利”一詞的英文：sudden hugeprofits或是windfall。從詞源看，英文中的“暴利\"更傾向于客觀標準，即“非正常\"或是“突然\"獲取“超級利潤”，不帶有價值判斷。暴利在《現代漢語詞典》上表述為“用不正當的手段在短時間內獲得的巨額利潤”。因此，國內有學者從詞源學意義來分析“暴利”概念，認為暴利概指在比較短的時間內通過“不正當的手段\"獲得了一般人不能獲得的巨大經濟利益。我國目前對暴利行為沒有嚴格的法律界定，但現實生活中暴利行為屢見不鮮，形式多樣并常以合法形式掩蓋其獲取超額利益的非法目的，擾亂社會經濟秩序，具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根據《暫行規定》的相關規定，有學者認為暴利行為可大致分為以下幾類：價格欺詐、價格壟斷、價格強迫、價格尋租、價格投機等不正當價格行為。也有學者把暴利行為分為三類，即欺詐、壟斷與超幅度定價三種類型。以上學界對暴利行為的分類是對具體暴利行為的列舉，不具有概括性。如果根據詞源就對\"暴利\"望文生義認為“暴利”必須是“利用不正當手段短時間獲取財富的行為”，而“不正當手段\"當然就成為“暴利”的必要條件。《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法》以下簡稱《價格法》第14條第（七）款規定，經營者不得有“違反法律、法規的規定牟取暴利\"的不正當價格行為，即暴利是一種違法違規的不正當牟利行為，對暴利的認定必須有法律法規為依據。因此，違反《暫行規定》相關規定的價格行為可以認定為暴利行為。

（二）暴利行為的法律認定

根據《暫行規定》第5條和第8條規定，①我國對暴利行為認定可分為超幅度定價暴利或是實質性定價暴利，以及不正當牟取暴利或是形式性不正當牟取暴利。但兩類暴利行為的認定標準不是充分條件而是平行條件或是補充條件。超幅度定價的暴利行為是指不存在不正當價格行為，但如果經營者定價違反《暫行規定》第5條和第6條①規定的\"同一地區、同一期間、同一檔次、同種商品或者服務的市場平均價格、平均差價率、平均利潤率的合理幅度”的“四同三平一幅”的定價標準，獲取“超額利潤”就構成超幅度定價暴利，就應進行干預，且“四同三平一幅\"是超幅度定價暴利行為認定的主要依據。因此，超幅度定價暴利行為是一種獨立的價格違法行為，其違法性在于定價過高且超過合理幅度，獲取超額度利潤破壞公平的市場秩序。“四同三平一幅”可以作為認定“暴利”的實質標準，只要超過此定價標準的合理幅度就可以認定為“超幅度定價暴利行為”，或是簡稱\"定價暴利”。不正當暴利行為指經營者違反《暫行規定》第8條規定，通過違法違規的虛標高價、價格欺詐、價格聯盟、價格強迫等不正當價格行為牟取暴利的“不正當牟利\"行為，在不與其他價格違法行為競合的情況下可認定為“不正當牟利的暴利行為”，即通過不正當價格行為獲取超額利潤也是一種暴利行為，這種不正當牟利行為的定價幅度甚至不要求超過“四同三平一幅\"的定價標準。不正當牟利形式要件是對暴利行為“四同三平一幅\"標準的補充，且不應該與《價格法》規定的其他不正當價格行為相沖突。明確界定暴利行為是對其進行規制和執法的基礎，對超幅度定價暴利行為的規制有利于防止經營者濫用自由定價權或是市場優勢地位獲取超額利潤、破壞公平的市場秩序、損害消費者的公平交易的行為，從而確保公平的市場秩序。

（三）暴利與溢價的區別

溢價雖是證券術語，但可以借用于市場價格競爭，即企業定價高于市場平均價的超額利潤。原則上，企業應把追求溢價作為奮斗目標，如果其在市場競爭過程中不存在反競爭或是不正當牟利的行為，是以品質和服務獲得消費者認可而獲得合理溢價，應該受到法律保護，因為溢價可以促進企業的良性競爭；但如果溢價過高，超過\"四同三平一幅\"而沒有法定豁免理由就是暴利。《暫行規定》第5條規定“（三）生產經營者通過改善經營管理，運用新技術，降低成本，提高效益而實現的利潤率除外”，此規定是對企業正當“溢價”的例外或是暴利的豁免理由，適用“合理性原則\"排除了對“正當溢價”之暴利行為認定，確保經營者正當的定價權且有利于激勵經營者創新。如果溢價未違反“四同三平一幅\"標準，但違反《暫行規定》第8條“不正當牟利行為\"的規定也應被禁止，適用“本身違法原則”。因此，溢價應是沒有違反《暫行規定》第5條的“四同三平一幅”定價的實質標準。總之，溢價是一種正當的良性價格競爭，應受法律保護，應避免把溢價認定為暴利的不正當價格違法行為。

二、反暴利法律價值評析

（一）民法的角度

有學者認為大陸法中的“暴利行為”源于羅馬法的\"非常損失規則”。認為羅馬帝政時期的戴克里先帝頒布了“價格敕令”來限制商品的最高價，以此來抑制因通貨膨脹引發的物價暴漲。隨之，戴克里先帝又創設了“短少逾半規則”，避免農民將土地賤賣后無以為繼進而危及帝國統治，即羅馬法中的“非常損失規則”。隨著時代變遷，“非常損失規則\"在大陸法中逐漸演變出以法國法的“合同損害”和德國法的“暴利行為”為代表的兩種立法模式。在法國合同法理論中，“合同損害\"反映的是合同法上的公平觀念與契約自由精神的沖突，其性質類似于我國民法所規定的“顯失公平”基本原則。1900 年版的《德國民法典》第138條第1款僅設立“善良風俗\"的通用條款。但19世紀60年代德國立法廢除對利息的限制后，高利貸導致的暴利造成嚴重社會問題。因此，德國刑法創設\"禁止高利貸條款\"以應對高利貸暴利，從而也動搖了私法領域中的“契約自由\"信念，并最終促成1965年修訂版《德國民法典》第138條第2款“暴利行為\"條款的確立。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38條第2款規定：“某人如利用他人處于缺乏判斷力、急迫情勢、缺乏經驗或者意志薄弱等情勢，使他人對自己或者第三人給付或者約定給付與應當給付是明顯不對稱的財產利益時，其法律行為無效。\"德國的“暴利行為”條款切中了當時追求創業、合同與競爭自由為基礎并以之追逐金錢的市民社會中普遍信念。基于此信念，法官若以“實質意義上的不平等\"判決“暴利”合同無效則被視為有悖于合同自由，且有損法律的確定性。因此，就功能論而言，“暴利行為\"條款與“合同損害”原則及“顯失公平\"原則都是為了實現給付與對待給付的均衡。歷經時代的演變，將“暴利行為”界定為“公序良俗”原則的具體化形態也就得到越來越多國家理論與實踐的認可，而且三者在構成要件、法律效力等方面也呈趨同化之勢，具體表現為：暴利行為認定主觀要件的簡化、客觀要件去標準化及法律效力弱化的趨勢。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民法的“合同損害”及“顯失公平”“公序良俗”原則很難從根本上制約暴利行為，因此通過民法立法制定“暴利行為”條款也在情理之中。

“暴利”從民法的角度就是“顯失公平”“合同損害\"的交易，但如果這種“暴利\"交易出于雙方自愿，且不存在任何“重大誤解”“乘人之危”“公序良俗\"之類的抗辯事由，民法上對暴利的制約是有局限性的。民法學者之暴利民法說的觀點從“合同損害”和“善良風俗”“顯失公平”的角度來評析暴利行為，其主要是基于私法的契約正義或是個人正義的角度來評判暴利的“不公平性”，但很難深層次地從本質上去認識暴利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根據2011年修訂的《暫行規定》第1條、第2條的相關規定，①我國的反暴利法不適用于經營者與經營者“B2B”模式之間的民商事交易關系，僅適用于經營者與消費者“B2C”模式之間的消費關系。因此，暴利損害是經營者通過不正當的價格手段而非公平競爭獲取高額利潤，其損害的是不確定多數消費者的利益而不是個別合同當事人的利益，擾亂了正常的市場秩序。《暫行規定》第2條明確規定不是所有的商品和服務的定價都適用反暴利法，僅價格主管部門確定的目錄清單上的商品和服務才可以適用反暴利法的相關規定。因此，對暴利行為的規制不是基于民法的私權保護，而是基于對消費者權益的保護，是為了維持公平的市場經濟秩序進行國家干預。

（二）經濟法的角度

有學者認為就經濟法層面而言，我國反暴利立法處于特定時期，1997年《價格法》立法時，由于之前的經濟過熱引發日趨嚴重的通貨膨脹，供求關系不穩定，導致物價大幅波動，國家為維持物價穩定必須抑制價格上漲，因此從宏觀經濟層面干預，從而確立了反暴利法。但受限于當時立法水平和立法技術不成熟，對反暴利法的立法理論和實踐經濟效益分析認知存在缺陷，導致1995年《暫行規定》的反暴利立法的倉促出臺。并認為法律應保護正常競爭秩序，并禁止通過價格欺詐、價格壟斷等不正當手段獲得非法利潤，同時，附之以民法“誠實信用”“等價有償”“顯失公平”，以及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公平交易\"等基本原則的調整，就足以維護國家、社會利益及市場各方主體的正當利益。因此，沒有必要設立“反暴利法\"。學者的以上觀點值得商榷。在改革開放初期，反暴利法的確具有抑制通貨膨脹、穩定物價的宏觀調控功能。隨著《價格法》的實施，除了極少數商品和服務價格實行政府指導價或者政府定價，在逐步完善宏觀經濟調控機制下，我國的絕大多數商品和服務價格主要實行市場調節價。但由于市場價格機制不完善，經營者的暴利行為也層出不窮。因此，雖然反暴利法的宏觀調控功能被削弱，但其對暴利行為的市場規制作用越發重要。

從經濟法的角度，暴利行為破壞了公平市場秩序是毋庸置疑的。經濟法學者基于政府與市場的關系，雖然認可國家對暴利干預有利于宏觀調控，但反對對暴利行為進行專門立法規制的觀點值得商榷。此觀點忽略了定價暴利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把暴利行為僅視為不正當牟利行為，故主張放棄對定價暴利行為的規制而僅規制不正當暴利行為，誤讀了反暴利法的立法宗旨和認定標準，故不主張專門立法。經營者對消費者的價格違法行為的侵權是最直接最普遍的，法律對消費者的專門保護是基于消費者相對于經營者處于弱勢的地位，雙方對交易商品和服務處于信息不對稱狀態，經營者為了謀利可能會違背“四同三平一幅\"定價標準謀取暴利，破壞公平交易秩序，損害消費者利益。目前對消費者的價格保護，《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沒有明確規定，一般可以適用的法律規定就是《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10條的“公平交易\"和第55條的“消費欺詐\"的相關規定，但都難以直接規制超幅度定價的暴利行為。當然，如果經營者違反《暫行規定》第8條的規定，采取違規標價、價格欺詐、價格串通、強迫高價交易等不正當牟利手段損害消費者權益，其實這些不正當暴利行為可能與《價格法》第14條的其他不正當價格行為的相關規定產生競合，實踐中難以認定和執法。因此，專門對定價暴利行為進行規制有利于維持公平的市場秩序及保護消費者權益。

根據《暫行規定》第2條相關規定，我國的反暴利法主要適用于“對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有重大影響的和與居民生活有密切關系的商品和服務”。比如房價的暴利，如果嚴格執行《暫行規定》的第5條的“四同三平一幅\"的定價標準，就可以避免出現“炒房\"的高房價暴利，讓房價回歸“房子是用來住的\"理性。也可以防止經營者利用信息不對稱、節假日以及疫情亂漲價獲取暴利。特別是隨著大數據算法定價在平臺經濟領域的廣泛運用，經營者利用算法個性化定價的價格差別，并通過算法系統的自主調價與其他經營者達成價格共謀獲取暴利。以上獲取暴利行為由于現行法律制度不完善，很難通過對其進行“不當價格暴利行為”的規制而讓其逍遙法外。但如果通過超幅度暴利行為的認定，就可以規制其他非“不正當價格”的暴利行為，保障消費者權益，維護公平穩定的市場經濟秩序。

（三）刑法的角度

有學者從刑法的角度，認為暴利行為與非法經營罪相比，除了犯罪手段外，犯罪客體、主體、客觀、主觀方面均有高度一致性，都是通過非法經營牟取利益，并擾亂市場秩序。因此，暴利行為違反公平交易原則，擾亂市場經濟秩序，侵犯市場主體的合法權益，影響經濟發展質量，是對誠實信用和市場監管制度的踐踏。暴利行為與詐騙罪在主體、主觀、客體和客觀方面也具有高度一致性，其違法數額如果不構成犯罪，顯失公正。暴利行為還誘發了行業壟斷、不正當競爭、不公平交易等不正當行為擾亂市場秩序，導致經濟效益低下以及社會誠信缺失等惡果。從構成要件來看，該罪侵犯的客體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在客觀方面采用了不正當手段在短時間內牟取巨額利潤。根據暴利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序，應當通過在刑法中設置“牟取暴利罪\"來打擊、遏制暴利行為。因此，對暴利行為僅依靠行政管制和民事責任難以制約，若要從根本上遏制暴利行為就應通過刑法設立“牟取暴利罪\"。暴利罪說通過把暴利行為與非法經營罪、詐騙罪進行比較，認為其社會危害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國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和《價格法》均未規定價格違法行為的刑事責任，也沒有暴利入刑的相關司法解釋。暴利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對暴利行為專門定罪量刑值得商榷。暴利行為專門定罪應綜合考慮其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因為價格競爭是市場競爭的主要形式，利潤是市場競爭的動力，如果企業為了獲取高利潤有可能犯罪無疑不利于市場經濟的發展。根據《暫行規定》第12條規定，違反本規定第八條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因此，對采取不正當手段的暴利行為，其行為可能已構成犯罪的，可以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對通過不正當價格手段獲取暴利的，可以通過司法解釋對嚴重的暴利行為追究其刑事責任。比如，根據《刑法》第224條相關規定暴利行為有可能構成詐騙罪的，可以依據《刑法》的相關規定追究其相應的刑事責任。對于非法經營牟取暴利構成犯罪的，可以依據《刑法》第225條追究其刑事責任。但沒有必要專門對暴利行為設立“牟取暴利罪”的新罪名或是專門對暴利行為立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三、結語

暴利行為的社會危害性是毋庸置疑的，應該從以下幾方面把握反暴利法的價值。首先，反暴利法有利于維持公平的市場經濟秩序。有學者把市場價格機制與反暴利對立起來，認為只有市場價格機制才有利于激勵競爭，優化社會資源配置，是合理的、公平的價格機制，反暴利會影響市場價格機制配置資源的功能，認為反暴利立法沒有必要。這種把反暴利與市場價格機制對立的觀點值得商榷。市場價格機制的發揮必須以公平的市場秩序作為保障。如果市場機制不完善，經營者違反“四同三平一幅\"的定價標準以及通過價格欺詐、價格壟斷、價格串通等不正當價格行為謀取暴利，而暴利也將進一步惡化市場競爭秩序，損害消費者權益。因此，應明確反暴利不是反市場經濟而是維持公平的市場秩序。其次，反暴利法有利于維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暴利的超額利潤就是建立在侵蝕消費者剩余福利的基礎上，損害了消費者的公平交易權。因此，應通過反暴利法禁止暴利行為維護消費者合法權益。相對于經營者，消費者是弱勢的一方，為維持消費者的基本權益，應該通過反暴利法平衡經營者與消費者的利益。比如，對壟斷產品和服務，以及特殊時期的物價，應該防止經營者濫用其定價權及優勢地位牟取暴利損害消費者的利益。最后，反暴利法有利于建立公平的分配機制維持社會的和諧穩定。在我國，不少暴利行業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國有壟斷企業，對國民經濟發展和保障民生具有重要的意義，但有些壟斷企業濫用其壟斷地位獲取超額利潤的暴利，并通過壟斷福利的“高工資\"侵占國有資產，不僅侵蝕社會福利還導致國有資產流失。因此，應充分認識暴利行為的危害性以及反暴利法的重要性，完善反暴利法的立法、執法和守法機制，增強反暴利的法治觀念，通過反暴利法促進公平的市場交易秩序和分配秩序，維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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