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6-0050-07
21世紀以來在我國逐步開展起來的概念史研究,得到了學界的熱烈追捧,甚而有以之取代思想史研究主流的主張,對此葉雋認為是過猶不及。①那么,概念史研究的學術意義何在?為什么要研究概念?如何進行準確的界定和把握?上述諸多疑問的核心所在是:為什么要做概念史研究?這個學界尚乏專文闡釋的問題,乃研究概念史所應回答的首要問題。有鑒于此,本文擬以近代中國為主要視域,以概念史研究的支撐因素為視點,略抒己見,以助推相關研究的深化。
一、數量龐大的概念是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
概念史研究的意義,很重要的體現在于就內容而言,概念的數量十分龐大,且是史學研究特別是近代中國歷史研究的重要內容。
首先,由外來詞不斷生成的概念數量十分龐大。
世界上重要語言的形成過程中,多有外來詞的不斷匯入②,可以認為,外來詞是普遍的存在。漢語也不例外,特別是從漢代以來,飽受西北少數民族及亞洲周邊民族的語言融入,海通之后則是歐美民族的影響日益凸顯。與我國關聯密切的語言中,以英語、法語、德語、日語、俄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等為代表。③1958年高名凱等編《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收有“現代漢語的一般文獻里的外來詞,就有1266條之多”,不但存在于政治、經濟、文學藝術、哲學、科學、文化教育等領域,且在日常生活中亦多有使用。④黃興濤認為該著所收遠不止于此,實際數量可能要翻番。 ⑤2001 年香港中國語文學會所編《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收有代表1700多種不同事務的同義詞組,分屬哲學、政治、經濟、數學、物理、化學、植物、動物、醫學、工程等領域,其中19世紀初到20世紀中期所出現的詞語占多數。③2012年德國人郎宓榭所編《新詞語新概念:西學譯介與晚清漢語詞匯之變遷》強調,在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中國吸納(更確切地說是“吞噬”)西方知識的速度、廣度在歷史上是空前的,這些知識在歐美地區的形成經歷了上千年,而中國只是用了100多年;在1900年左右的十數年間出現了高潮,舊的漢語科學和政治詞匯幾乎完全被新詞所取代。③確實,清末民初是新詞匯的重要生成期,現代漢語中的許多科技、學術詞匯都是這一時期出現的,或者是舊詞受外來影響而獲得現代含義。
在今天看來,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這一階段,從西學東漸到東學中漸(日本學對中國的影響),是以大量的新概念為表征的。鴉片戰爭對中國近代史的影響,單就語言而言,則包括鴉片戰爭對詞匯引入的影響,三千年未有之奇變,帶來的當然有詞匯方面的變化。詞匯的分類,以名詞為最,其次是動詞和形容詞等。名詞中,主要包括新文化(如科學、電學、化學等)、新科技(如顯微鏡、德律風、打字機等)、新社會(如議會、專制政體、運動等)、新經濟(如實業、工人、生產力等)新生活(如西裝、汽車、鐵路等)等類別;動詞很少,主要為配合新名詞使用的動作行為的詞語,如發明、進化、建設等;形容詞更少,有文明、腐敗、被動等。③還有論者以現代性內涵為分類標準將這一時段的新名詞分為4類,即物質文明成果、制度設施、核心價值觀念、學科術語。③如若沒有上述詞匯,今天的人們如何表達簡直不可想象。于此可知19世紀到20世紀初我國引入的外來詞數量巨大,影響深遠,我國的近代化除了眾所周知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之外,還應該強調語言載體的近代化。
這里需要關注的是翻譯概念。19世紀到20世紀初西方人與中國人都進行了大量的翻譯概念工作,如馬禮遜編《華英字典》、麥都思編《英漢字典》、羅存德編《英華字典》、井上哲次郎和有賀長雄編《哲學字匯》、顏惠慶編《英華大辭典》等辭典,以及《察世俗每月統記傳》《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等報刊。當時的概念再生產,翻譯是最為主要的生產方式。
其次,概念的研究是史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為史學研究對象的概念,仿如百棱鏡,蘊含了太多的內容,而且具有本質的意義。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概念就是歷史演變的DNA。柯林武德所道:“歷史知識沉淀于特定觀念”@,也可以理解為“歷史知識沉淀于特定概念”。構成概念的“詞匯經常是比文獻更響亮的證言”,沒有它們,文明的歷史如何書寫?“沒有它們,現代世界將會是什么模樣?”①樹木有年輪,記載了樹木的生長歷程,歷史演變的年輪就是詞匯形式的概念,日本宮島達夫就曾采用“語詞年輪”的方法梳理了現代日語詞匯的形成史,在中國曹煒亦有類似的研究。?而且,一字一詞本身就是一段歷史,正如陳寅恪所道,“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③這方面的代表以黃興濤對“她”字的研究最為典型,方維規認為該研究是成功的,讓人們看到了“她”字的一部色彩斑斕的文化史。④伽達默爾倡導哲學須從概念梳理和語義分析入手?,哲學需要,歷史學又何嘗不需要呢?
就近代中國而言,概念本身更應該是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近代中國特別是晚清民初是新概念的集中生成期,這一時期的大量詞匯從西方、從日本奔涌而來,而且中國古代的詞匯也得到了充分的借助和改造。要了解、認知這一時段,新生詞匯顯然應該成為抓手和研究對象,特別是其中形成概念的重要詞匯,更需要格外地關注、深描。費正清在《劍橋中國晚清史》的前言中說:每一領域內的現代化進程,都是用各該學科的術語加以界說的。?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認為,近代中國之所以不同于古代,新生詞匯就是外在的重要表征;對這些新生詞匯特別是生成概念的部分進行梳理,是重建史實的重要支撐點。曾小燕曾著文強調當代外來詞研究的意義,她的論斷也適用于近代。李宏圖之所以強調辭典、年鑒、百科全書及手冊等的重要,也是落腳到對概念研究的需要。
當然,概念的研究,不是就概念而論概念,而是跳出概念來看概念之外的或連帶的諸多問題,即知微見著!亦即推開了概念之窗,打開了概念的盒子。事實上,概念的研究,確實可以發掘很多問題。比如社會變遷問題,19世紀到20世紀初是社會大變革時期,即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奇變,相應的也自然是重要的新概念轉換期,其中需要深究的問題可想而知。邱偉云曾用“深挖”一詞評價方維規《概念的歷史分量:近代中國思想的概念史研究》一書從概念中發現歷史思想與社會發展的研究。?又如知識體系問題,概念比之詞語,承載有社會、政治等等更廣泛的意義,而主導概念則是揭示時代特征的鑰匙或路徑。?因此,新的知識體系的構建,自然離不開對概念特別是主導概念的深究。余來明曾指出,近代學科體系的形成與漢語新概念的生成之間,有密切的關系①,他所強調的是學科體系。
應該認為,概念的研究包括概念的內史與外史,概念的內史是概念本身,包括文本解讀和語境研究,概念的外史是概念的外化,是從概念來詮釋歷史,用概念來激活歷史,激活思想。歷史上的概念都有一個從濃縮到發散的過程,濃縮的過程是概念形成的過程,講的是聚合,發散是概念產生影響的過程,講的是揮發。概念史研究顯然不能僅僅滿足于作為起點的概念形成研究,當然還應該闡釋概念的影響,開展關聯性和歷時性研究,延伸研究是十分自然的趨向。概念史研究,可以延展的空間無限,顯然具有跨越自身范圍而彌漫到其他領域的奇妙功能。比如章可對“人文主義”的概念史研究,就兼顧了詞匯、概念、觀念、思潮等各個層面的考察。③由社會變遷到知識體系,可知概念史研究一方面要關照概念自身,另一方面關照概念之外,即內外并觀。
在今天看來,重新梳理近代史的研究可以發現,學界對如此龐大的概念盡管也做了一定的研究,可與其重要地位相比還遠遠不夠,需要提高認知強力推進。舒悅認為,概念史研究“將會給國內歷史學研究形成更大的研究領域以及新的靈感”?的意見,值得重視。
二、考訂概念有助于推進史學研究的深化
概念史研究的核心是研究概念,這不僅僅是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還是史學研究深化的重要路徑,甚至可以理解為不二的推手。
首先,考訂概念本身就是在深化史學研究。
概念是近代歷史的語言載體,又是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因此,理清概念的內涵乃當然之義。這不僅僅只是概念史研究者的職責,還應該是所有史學研究者的基本常識。目前的問題是,近代史研究者對近代概念的來龍去脈缺乏清晰的把握,不明晰哪些是外來詞,哪些是舊詞新用,究竟來自何方,一頭霧水,至于概念的語義,更是言之不詳,一知半解,甚至缺乏探知的意愿。往往是不分場域、不分文本,一而概之、一視同仁的拿來就用。其實,同樣的詞匯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文本當中,蘊含的意思可能是不一樣的。比如“封建”一詞,在歷史上不同時期、不同文本中有不同的內涵,青紅皂白,差異極大。“愛國”一詞在《申報》中出現的頻次有7萬多,字面上都是“愛國”,在不同人的心中所道的國就不相同。再如“中華民族”概念,梁啟超1902年所道與民國成立后教科書就存在內涵上的根本區別。③將不同理解的概念置于相同的認知之上所進行的討論,又怎么能產生科學的結論呢?更大的可能是錯上加錯。新概念的厘清,可以校訂后學對近代的誤解,思考近代國人思維的變化,從而進入到近代的場域之中,尋覓真實的原貌,進而探究歷史發展的諸多“可能”。
為目前學界所忽視的器物概念等,同樣是研究深化的重要目標。相比較而言,學界更多的是關注政治、經濟等概念,而對于器物等概念則關注不夠,其實,器物概念看似只是具體的物件,內涵局限,其實并非如此,若能展開分析,其所包含的意蘊豐富無比,彷如一頁圖畫的內涵遠超一頁文字一樣。作為器物的“電話”概念在近代曾被音譯為“德律風”?,與意譯“電話”@并存,那么,為什么“德律風”沒有流傳下來,為什么流傳下來的是“電話”的稱謂呢?“德律風”何以被“電話”所取代?熱火朝天的音譯與意譯之戰結果究竟如何?諸如此類的問題堪稱不勝枚舉,而這只有在概念史的范式之下才能被“追問”。器物概念之下的從德律風到電話,器物概念之外的從臣民到公民,從馬路到公路,從禮拜到星期等等,這些稱謂的變化,蘊含了無窮的內涵。
再就是本土概念,鴉片戰爭之后,我國知識界毫無批判地吸收了大量西方概念,這些概念多是通過殺死舊概念的方式落地,就仿如西方殖民掠奪一樣的野蠻。西方的強勢文化助推了這一進程,以致近代中國浪峰相逐。那么,我國近代的本土概念哪里去了呢?難道“傳統”能一言以蔽以致蕩然無存嗎?學術界的“喜新厭舊”通病,由來太久了!因此,要留意本土概念,特別是那些消逝了的概念,也應予以關注。學界就有聲音提出,“消亡的詞仍有其歷史價值”。?學界不能僅僅關注恒星類型的概念,還應該關注流星類型的概念。那些淡出人們視線的概念,也要重新納入研究視野之中。
近代中國的新概念,確實是一個需要強化研究的領域。過去我們關注的是新思想,而今我們關注的是新詞匯、新概念。方維規就提到,作為一門正在成長為顯學的概念史,存在大量值得查考和闡釋的概念,其中也包括舊詞新用。③王芳提到了被遺忘了的概念需要重新納入研究視野。③鄧紹根也認為,學界對相關概念仍是“日用而不知”“日用而不辨”,亟待正本清源。?確實,近代是新名詞,在今天我們之所以習以為常,在于我們缺乏縱向比對,所以,時人的感受應引起我們高度關注,研究者必須回到歷史現場,從文本中去感受、感知。只有這樣,學界才能避免寬泛談論歷史表象,從而深化研究。我們甚至可以認為,概念的訂正是重新書寫近代史的不二路徑。
當今學界,概念史被視為顛覆舊知識、重建史實的工具,已經有了一定的存在。李宏圖就認為,概念史研究是解讀近代以來的中國所形成的“思想一—知識”譜系的分析工具,借此學界可以準確理解近代核心概念的內涵及變異,進而去探究歷史闡釋的另一種“可能性”。③孫江也指出,概念史研究可以乾坤大挪移,導致“固有的學科知識正在搖電”。③確實,固化的氛圍、知識阻礙了研究的深化,而概念史則可以打破固化的氛圍與知識。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清末時人承繼考訂傳統,對出現的各種新詞匯進行研究,先后編纂出版了《文科大辭典》《普通百科新大辭典》《新爾雅》《法律經濟辭典》《博物大辭典》等辭書,輿論中亦時有爭論的聲音。只是后來未能堅持下去,而流于漠視了。以至于今天我們需要再出發,重新撿拾舊的傳承,來梳理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新興概念。
其次,考訂概念的演變脈絡也利于推進史學研究的深化。
從僑易學的視角出發,概念史以概念的僑易(時空維度的演進)為研究對象。 ③ 因而,考訂概念很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梳理概念的流變過程。概念具有抽象性,需要借助文化象征學 ? 的手法進行剖析。從新名詞到關鍵詞,到概念的形成,有一個外來詞內化的過程,其究竟處于一個什么樣的狀態?這就要求研究者進行梳理。概念史研究需要有歷史化的意識,將概念置于歷史歷程之中,具體到每一個時段,離開具體的時空談概念,即所謂“架空立論”,是學術研究的大忌。③不了解概念的歷史,亦無法了解概念自身。概念需要回歸歷史,這是對概念的再概念化。包括概念的地位,不同時期亦不相同,使用頻率更是處于動態而非靜態,因此,由一般概念到主導概念,顯然不能等同視之。③再就意義而言,因為意義可以位移,概念自然亦可以位移,追究其不同語境下概念的意義與影響,是研究深化的重要渠道。
概念的流變在翻譯概念領域中有相當的體現,翻譯概念的演變可以成為研究深化的著力點。近代中國概念史的現狀,更多的不是詞義的收縮、擴張、轉變等諸如此類的變化,而是空降來的新詞匯。對于這些外來詞,顯然是學界尚未搞清楚的問題。③比如19世紀英語等外來語系的漢譯成詞、演變過程,學界就并不都十分清楚,而這卻是近代國人思想觀念流變乃至接受的重要實態。因此,踏踏實實地梳理翻譯詞匯,這項工作既有必要,切合實際,也很有建設性。既要從語言學視角切入,就新詞匯而論新詞匯的來源、形成及其特征,還要從歷史學的視角著意,從新詞匯出發來看該詞匯的流變過程以及其對近代社會的影響。總之,強化跨語際概念的考訂,是重新敘說中國近代史的重要路徑,有助于重建史實。未來的發展方向,主要在于不滿足于單個概念的微觀審視,還要對概念整體進行宏觀把握。
考訂概念的演變脈絡某種意義上可謂是知識考古,上升到這一層面則會呼喚出一系列的研究課題。比如“權”是right還是power?日本谷口知之就對此問題進行了分析,并梳理了譯詞“權利”產生之前對right的理解演變@;德國魯納則對比分析了“權利”與“權力”二者之間的模糊區別,追蹤了這兩個在西方有著清晰區別而在中國卻緊密相連的詞匯的演變脈絡。①又如機器與機械的差異,張柏春對這兩個詞的使用史進行了探究,道出了近代“機器”替代“機械”及“機械工程”替代“機械工學”或“機器工學”的演變歷程 ? 等等。知識考古,促使類似課題次第而生。目前,學界顯然非常需要腳踏實地的運用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分析工具,對近代詞匯的演變過程進行譜系式的梳理,至于理論、架構、邊界、方法以及意義上的闡釋,可以在詞匯考古的基礎之上循序完成,前者比之后者,當然更為急迫。近代中國的知識近代化,是長期以來研究缺失的所在,需要補課。術語學?,在未來相當時段里將成為學人耕耘的重要陣地。
總之,概念考訂有助于克服泛化、習慣認知,從而具體化;有助于研究視野的更趨全面,取材下沉,延展到更為微觀的層面④。黃興濤之所以認為概念研究有助于推進思想史研究的深化④,基因于此。
三、方法論上的跨學科意義及其它
之所以要做概念史研究,還在于方法論層面上的跨學科。
概念史研究的跨學科意義是建立在目前學科設置嚴重制約學術發展的大前提之上的。學科的壁壘化、學術界的學科界劃太嚴重了,人們被分屬于各自的領域,自固藩籬,抱殘守缺,堅守在固定的領域中,缺乏探究之外的興趣,一管之見成為定見定識,且相沿成習,成為繼續沿襲的前提知識,不能自拔。孫江曾指出,學科的條條框框原本是護持學科自我同一性的手段,為何成了思考和探究問題的掣肘呢? ④ 道出了學科之間的黨同伐異!再就是,為什么多學科具有共同的研究對象?原本是一個整體的被肢解成了多學科,后人習慣于分科成自然,而對多學科審視卻視為珍稀,今天,我們真的需要重新整合學科,進行整體史式的研究。目前學術界之所以倡導新文科,就是因為原有的學科界劃無法滿足研究的需要,許多問題無法取得全面而客觀的成果。以至于越是精細化的深入,結果卻可能與事實越遠。可以認為,突破學科界限,成了學術推進的階梯。
就單一的學科自身而言,其內部亦劃分有多個方向,方向之下還有細分的專業。以歷史學為例,有中國史、世界史等方向,中國史方向下又有古代、近代、現代等專業。雖然學界如章開沅等一再呼吁上下延伸、橫向匯通,結果卻是依然如故,依然故我。究其原因,沿襲的慣性因素之外,更主要的是未能找到合宜的跨學科的方法。而今看來,要克服學科壁壘化的缺陷,要克服歷史學研究危機,概念史是極好的取徑。
概念史的重要特征是跨學科。20世紀70年代德國出版的《歷史的基本概念》一書,選取了德國歷史上的代表性概念,如基督教、民主、政治、歷史、改革、共和、文明、危機、貴族、啟蒙、帝國主義、共產主義、保守主義等,所涉學科包括政治學、經濟學、哲學、歷史學、法學等多個學科。?如此之多的學科概念,本身就是對傳統的單一學科研究的挑戰。
概念史的跨學科意義還體現在概念史不屬于任何一個具體的學科門類,它又與各個學科緊密相關,它是一種方法、方式、路徑、手段。方維規曾言道,概念史是研究方法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學科”④,概念史研究方法的魅力,從德國的各個學科都有自己的概念史研究即可洞悉端倪。李里峰也認為,從方法論立論,概念史是借助概念梳理來探究思想、社會的學術路徑。③李帆視概念史為視角,認為可借助其理論資源和方法手段以完善教科書研究。③周保巍強調,概念史在德國被作為達到社會史的一種路徑,它不以其自身為研究目的,而只是一種手段。郭臺輝亦道,概念史作為一種視角、進路,源自德國的社會史傳統。③
與概念史密切相關的觀念史之跨學科特性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如阿蘭·梅吉爾就曾說,由于之前的思想家所提出的理論涉及目前人們所關注的林林總總,包括法學、醫學、神學、自然科學、技術、經濟學、藝術、音樂等等,因此,觀念史擁有跨學科特性。④勒夫喬伊所道更為犀利,他說,學者各自在他們的密室里彼此孤立地極其仔細地研究已然被裂隔為文學、藝術、科學、神學、教育、社會思想等學科,致使原共屬于西方思想體系的有機體,被強行分割、肢解而無復生命,故而,倡言唯有觀念史才能使之起死為生。鄭文惠借此提出觀念史研究為一門跨領域、跨學科的文化考據學,力主跨界研究。③郭臺輝也指出,觀念史研究將哲學史延伸到宗教史、文化史、科學史領域,極大地提升了思想史的研究層次。方金奇總結了觀念史的特征之一就是其具有多學科、跨學科的性質,所研究的觀念非某個學科獨有,而為若干學科所共有。③李宏圖在論及觀念史時亦認為,觀念史研究不可能限定在某一學科領域之中,而是具有跨學科的特征。③對于與觀念史息息相關的概念史研究,季宏圖認為屬于跨學科研究。單就研究方法而言,概念史還可以與閱讀史、傳播史結合起來進行研究。應該認為,觀念史與概念史都具有跨學科的特性。
孫江曾有專文探究跨學科與去學科,他認為,學術研究可以從去學科的視角切入,致力于知識考古。去學科不是不要學科,而是落腳到研究學科構成的基本概念。要拋開一切預設,借助文本重新回到歷史現場。@就歷史學而論,必須打破中國史與世界史之間楚河漢界、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對應于中國史的不再是以西方為中心的全球史,而是(跨)區域或(跨)國別史。加以政治學等其他學科的解構、建構,方能真正推動構建新文科的跨學科發展。①其中,概念史研究將發揮關鍵的作用,這也是概念史研究的意義得以凸顯之所在。畢竟,對概念的研究顯然離不開歷史演變的考察,從而使得古代與近代、中國與其他國家的界劃蕩然。總之,概念史研究去學科化的意義,在于回歸歷史本真,進行跨學科的知識考古。未來,概念史將會與所有的人文社會科學正面遭遇,無從躲避!
需要指出的是,跨學科的意義之外,概念史研究還帶來了一次研究對象的大轉移,即改變了以往以人物、事件或歷史時期為研究對象的慣常,而代之以概念?,這使得其具有了補充傳統事件史書寫方式的價值。中國歷史的敘事方式,一是以人物為中心的人物史書寫,二是以事件為中心的事件史書寫。從清末到20世紀末,整個20世紀基本上都是事件史的一統天下。目前看來,事件史書寫方式頗有過度闡釋的色彩,且已到了江郎才盡的地步,以中國近代史為例,從清末至今,近代中國的歷史除了史觀的變化和應有的深化之外,宏觀籠統而論,看不出有太多的其他變化。要打破這一僵局,概念史研究是很好的解決辦法。中國古代有概念考訂,卻沒有概念史式的歷史書寫。而新概念存在于廣闊的歷史空間,甚至堪稱是全方位的覆蓋,對概念所做的研究,有利于深化事件史書寫,克服長期以來學界重事件輕概念
的痼疾。概念與事件相關聯,二者之間本身就有鏈條連接,況且有關概念的延伸某種層面而論也是事件。事件是顯性的歷史,顯性背后的則是諸如概念、觀念等隱性的歷史,要透過事件找尋更深層次的闡釋,應當關注、發現歷史上存在的概念以及觀念。事件是“病癥”,概念是病因。④由此更進一步,我們甚至可以推斷概念史在未來相當的時段內與事件史一起成為歷史研究中并駕齊驅的兩駕馬車。至少在目前,概念史對事件史的補充價值毋庸置疑。總之,從事件史到概念史,是研究的深化。
此外,從方法論層面看,概念史還有視角上的意義與價值。視角對于歷史研究十分之重要,孫江曾抑“蟲目仰視”,揚“鷹眼俯瞰”?,究其原因就是基于對盲人摸象、井蛙鳴唱式史學研究的不滿。而概念史研究一方面有助于長時段審視歷史,避免受制于傳統研究對象的狹隘視域,正如方維規所道,有了概念史眼光,可以更好地從長時段審視問題。再就是概念史研究的三大切口:概念、文本、制度,加以文體與圖像等,極大地豐富了研究的可選擇路徑。?比如文本解讀,這對于深化史料的解讀頗有促進意義,畢竟,回回吞棗、不加甄別的利用史料,概念史可以克服這一史學研究痼疾。孫江曾針對濫用史料問題指出,這種所謂的“樸素的實證主義,看似旁征博引,其實沒有多少知識生產的意義”,更勿論回擊“歷史修正主義”的挑戰了。?于此可知文本解讀的重要,因為這是我們真真正正回到歷史現場的鑰匙。
從上可知概念史研究的方法論意義。其實,單單就不同語系中對同一概念的理解之差異所進行的比較分析,對于建構世界史觀、全球史觀都大有裨益。
綜上可以認為,概念史研究意義重大,未來可期!
注釋:
①? 葉雋:《概念史的意義和觀念僑易一從〈什么是概念史〉〈概念的歷史分量〉看概念史的學域空間與理論闡發》,《社會科學論壇》2022年第4期。②③④ 高名凱、劉正談:《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版,第17、34—105、138頁。⑤ 黃興濤:《清末民初新名詞新概念的“現代性”問題一兼論“思想現代性”與現代性“社會”概念的中國認同》,《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4期。⑥ 香港中國語文學會:《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年版,序第4、2頁。⑦④④④? [德]郎宓榭、[德]阿梅龍、[德]顧有信編著:《新詞語新概念:西學譯介與晚清漢語詞匯之變遷》,趙興勝等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版,第2、7一8、184—201、17頁。⑧ 楊端志:《從清末民初科學小說新詞語看“現代性”新詞語的來源和發展——兼論“標志性子詞語場”理論和“現代漢語詞匯史”的起點》,《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⑩ 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序言第2頁。①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 ,王章輝等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頁。? 沈國威:《漢語的近代新詞與中日詞匯交流-兼論現代漢語詞匯體系的形成》,《南開語言學刊》2008年第1期。? 陳寅恪:《致沈兼士》,陳美延編:《書信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72頁。? 黃興濤:《“她”字的文化史:女性新代詞的發明與認同依據》,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序言第8-9頁。? 方維規:《伽達默爾:“作為哲學的概念史”》,《中國社會科學評價》2020年第1期。? [美]費正清、劉廣京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下卷“前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譯室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6頁。? 曾小燕:《復雜動態系統理論下的現代漢語外來詞研究》,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90-9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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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蘇全有,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河南新鄉,453007。
(責任編輯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