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8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6-0057-06
習近平指出:“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我們說的共同富裕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不是少數人的富裕,也不是整齊劃一的平均主義。”①促進共同富裕與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高度統一的,這說明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不以物質財富的單純增長為尺度,而是以人的自由自覺的創造活動即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價值旨歸。馬克思在其論著中并沒有明確提出共同富裕這一概念,但這并不代表馬克思主義沒有關于共同富裕的思想。相反,馬克思在對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批判、對資本主義生產規律的揭示以及對人類社會的展望中都展現了豐富的共同富裕思想。特別是在對自由主義的批判中,馬克思闡發了內涵豐富的自由個性理論,其與共同富裕思想有著深刻的關聯。
一、馬克思自由主義批判與共同富裕思想的理論關聯
共同富裕思想要求公平正義的實現,自由主義常常站在“勞動價值論”的立場來論證自由競爭的正義性。如今,新自由主義的興起對馬克思主義的發展造成了嚴峻的挑戰。在當今的媒體和文化研究中,“新自由主義”一詞正在逐步取代傳統批判語境中的“資本主義”。②當今的自由主義在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攻擊時,仍然繞不開這一立場。實際上,針對“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這一自由主義基本原則,馬克思早已對其提出過批判。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指出“勞動本身不過是一種自然力即人的勞動力的表現”③。這一論斷是馬克思在深入政治經濟學批判之后得出的結論,其一,它意味著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本身不是財富的源泉,反而是導致工人貧困的根源。其二,勞動不同于勞動力,勞動本身沒有交換價值,但勞動力有交換價值,資本主義雇傭關系中資本家購買的是工人的勞動力。其三,這句話映射出個人以所有者的身份來對待自然界,包括他人。因此,當自由主義者說“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時雖然符合資本主義的交換正義,看起來似乎是完全正確的,但這種正確性必須以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為前提。
自由、權利、公平這些價值概念在馬克思的哲學中屬于上層建筑領域中的意識形態,具有虛假性和欺騙性。但自由不同于其他規范價值,它往往被看作是馬克思哲學的最高旨趣。這樣一種看似矛盾的解釋實則并不沖突,關鍵在于區分兩種自由:作為人類存在方式的自由和由生產力發展而被規定為一種符合資本主義價值取向的自由。所以,馬克思才說“但是,利己的人的自由和承認這種自由,實際上就是承認構成這種人的生活內容的精神要素和物質要素的不可阻擋的運動。”④馬克思在這段論述中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個體自由的悖論,一方面,“利己的人”一即資產階級個人一被賦予了追求自身利益的自由,另一方面,承認這種自由的存在實際上等同于承認支配這些個體生活內容的物質和精神要素具有其內在的、不受個體意志控制的運動規律,而這一規律便是資本的運動規律。也就是說,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及其社會制度規定下的“自由”、“民主”、“公平”、“正義”等普世價值實際上并不具有先驗性,相反,這些價值是被資本主義這一特定歷史階段所決定的,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帶來的歷史產物。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下,“利己的人的自由”即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個體自由這一社會意識是由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這一社會存在所決定的。資本主義社會中財富的積累需要賦予個體追求自身利益的自由,因此自由主義意識形態鼓吹自由競爭對個體自由的重要性,這一形式自由不斷推動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
馬克思的這一論斷與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之間具有深刻的理論關聯。首先,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幻想的揭示為共同富裕思想提供了理論基礎。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財富積累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這種模式必然導致兩極分化,而非共同富裕。這一批判蘊含著共同富裕思想的理論萌芽。這意味著共同富裕無法通過單純社會經濟總量的增加而達成,這與自由主義的國家財富理論有著根本區別。在自由主義理論看來,市場的自發調節及最小程度的干預有利于最大限度激發個體對私利的追逐,而私利的總和與社會的普遍福祉又呈正相關關系。但歷史證明,這一模式具有財富過度集中與加劇社會分化的弊端。馬克思說:“資本的趨勢始終是:一方面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③而當自由支配時間過多時,就出現了生成過剩。因此,社會經濟總量的單純增長并不能導向真正的共同富裕,相反,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社會關系越是加深,人的發展越是單一。社會的公平正義本身是共同富裕的題中應有之義,所以只有建立在對個體創造力的充分尊重和激發基礎之上的共同富裕才是社會主義所追求的共同富裕。在此意義上,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同馬克思的自由個性理論一樣,都是在肯定人的自然差異的基礎上鼓勵充分發揮人的個性潛能。這一點在自由主義的財富理論中無法實現,因為自由主義在一套抽象的原則下先將這些具有自然差異的個人還原為無差別的原子式個人,再用統一的體系對這些原子式個人進行價值估量。共同富裕不是簡單的物質占有,而是對個體的發展條件的全面占有。這便是馬克思所說的“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抽象平等的揭示指明了必須從生產領域而非分配領域重構社會財富的本質。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針對拉薩爾提出的“勞動的解放要求把勞動資料提高為社會的公共財產,要求集體調節總勞動并公平分配勞動所得” ⑦ 的觀點,馬克思一針見血地發問道:“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③這里,馬克思敏銳地發現,在拉薩爾的語義中,平等的權利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權利,因為等價交換的原則并沒有改變。這樣,以勞動為唯一尺度來計量交換價值,人們由自然稟賦上的差異所造成的勞動能力的差異,就會使平等的權利變成不平等的權利。馬克思這里的見解是十分深刻的,同時也體現出以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價值旨歸的自由個性概念的超越性。“權利,就它的本性來講,只在于使用同一尺度;但是不同等的個人要用同一尺度去計量,就只有從同一個角度去看待他們…” ⑨ 因此,拉薩爾所說的平等的權利無法與不折不扣的勞動相兼容,在此意義上,絕對平等的抽象權利本身就是一種不平等的體現,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論述的差異原則與馬克思這里的論述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但馬克思接著指出,這一“按勞分配”所造成的不平等是在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無法避免的,這是由這一階段的經濟結構所決定的。只有在分工完全消失的共產主義高級階段,也就是實現財富的“充分涌流”之后,“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才能得到真正實現。所以,盡管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無法擺脫“按勞分配”的規定,但如果把這一原則當做無需反思與批判的理性原則或者以這一原則為出發點來對社會進行改良,那么我們便失去了通向共同富裕的可能性。
所以無論怎么強調“按勞分配”、“平等占有”,都不過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下要求平等,而這一平等嚴格說來已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取得了合法性,并且是自洛克確立勞動所有權以來整個西方正義理論的首要原則。總的來說,這一切都是由生產決定的,馬克思將生產的重要性表述為,“在一切社會形式中都有一種一定的生產決定其他一切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它的關系也決定其他一切關系的地位和影響。” ⑩ 馬克思的生產概念不僅僅是指作為一種理性范疇的經濟學概念,而是指向了人們的感性活動本身。這種生產,是人們用以與世界打交道的生命活動本身,也是馬克思所說的在法的關系和人類精神關系之前的“物質的生活關系”。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才能說,生產是決定性因素,它不僅支配生產自身,同時支配分配、交換、流通、消費這些其他環節及其總體關系。
因此,離開生產談分配是資本主義無法達成共同富裕的癥結,而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因其制度優勢可以將抽象的平等現實化。具體說來,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既與唯物史觀所揭示的歷史發展規律相適應,同時,也能通過制度優勢在社會物質財富積累的歷史階段規避財富的過度集中與收入分配的兩極分化。社會主義的共同富裕思想允許相對貧困的階段性存在,這是由共同富裕的長期性、艱巨性和復雜性所決定的。但并不像自由主義者那樣將大部分人的“貧困”問題交予少部分富人手中,并將“貧困”問題訴諸于“涓滴效應”。但正如“涓滴效應”一直以來存在爭議一樣,事實也證明財富并不會自上而下流動,資本主義的經濟危機和金融危機的周期性爆發已充分證實了這一點。
總的來說,通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揭示,我們看到,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積累以私有制為基礎,其來源為剩余價值,而剩余價值本身是對人的自由個性的剝奪。質言之,資本的運動規律決定了符合資本主義價值取向的、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自由與作為人類存在方式的自由個性二者是無法兼容的。雖然,形式自由在資本主義發展前期確實會促進資本的積累并以此推動社會的發展,從而帶來一定程度的物質自由。但這種自由是以異化勞動的形式獲得的,并且隨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資本主義將不可避免的出現周期性的經濟危機,財富的集中與兩極分化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的必然產物,也將帶來不可調和的社會矛盾。在這一意義上,資本主義無法達成共同富裕,而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是在變革個人所有制與生產關系的基礎上對資本運動規律的打破與超越,因此,社會主義具有超越資本主義的必要性,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理論也更具有現實性和優越性。
二、共同富裕思想的價值旨歸:物的依賴性階段向自由個性階段的跨越
馬克思對自由主義的批判直接承襲于黑格爾,黑格爾對自由主義的批評基于他對市民社會非倫理特征的揭示。在黑格爾看來,市民社會的特殊性原則是以承認個體的偶然性與差異性為前提的,換言之,是以承認差異化的獨立個人的存在為前提的。黑格爾的這一批評直指市民社會中人的特殊性與偶然性,意在教化個人要以普遍倫理為目的。但不可否認,偶然性同時也給人的自由活動創造了機會,并且構成了人通向普遍自由通往全面發展的前提。并且,在“需要的體系”下,個人雖然把普遍物當做中介,但個人意識到他人不僅要為我所用,我也必須滿足他人的需求,這就迫使個人不僅看到自身的獨立性,還必須承認他人的獨立性。馬克思將這一階段表述為“以物的依存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馬克思承認,這一階段是現代社會的一大進步,因為在這一階段“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交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①但馬克思進而指出,這一階段的人只能稱為“偶然的個人”,因為生存條件對他來說是偶然可得的。同時,“自由這一人權的實際應用就是私有財產這一人權”,這是一種自私的權利,因為它將他人的自由看作對自己自由實現的限制,所以這種平等和自由也是最貧乏的最初規定。只要深入到這一經濟體系背后,便會發現個人的自由與平等都消失殆盡了。
由此可以看出,正是因為私有財產具有人格自由的外化意義,所以它同時成為人奴役人的工具。這一階段人的依賴關系轉變為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獨立性,但是這一獨立性還不是真正的獨立性。在這一階段,社會的一切生產都是為了增加財富,個人不得不從屬于“物”,“物”成為重新統治個人的抽象力量。所以馬克思說,“實際需要和自私自利的神就是金錢。”?也就是說,“一方面,市民社會是現代世界的偉大成就,它在私有財產的關系中承認每一個人的獨立人格地位,實現了對特權原則的超越;另一方面,在抽象平等的形式之下,私有財產的實際內容依然是人對人的支配,人與人之間的依附關系并沒有被真正廢除。”③并且,隨著人的政治解放與獨立性的獲得,這種依附關系與奴役關系也越來越隱蔽與精巧。盡管新自由主義不斷美化自由市場理論,但正如羅伯特·庫爾茨所指出的:“自由主義源于專制主義并和后者一樣包含了極權主義的特征,因此它最終只是現代極權主義的一個變種而已。不同之處僅僅在于,他代表了一個更多是以‘經濟’為基礎的市場極權主義,要求人必須無條件到服從市場的支配。”④以上種種決定了個人即使在這一階段取得了獨立性,也只能擁有形式的自由和有限的發展,這與共同富裕所要求的人的全面發展還具有極大距離。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盡管極大地發展了生產力并以此實現了現代性,但它依舊屬于人類的史前階段。因為它并沒有跳出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社會形態,無論是在封建社會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本質上都是以犧牲多數人的自由來換取少數人的自由。這種建立在階級壓迫之上的自由民主太過于抽象與片面,當前西方種種選舉亂象無不印證著這一點。而建立于最廣泛、最真實和最普遍的人民民主之上的共同富裕理論,指向的是每個人都能在保持個體差異的基礎上發展其自由個性,因此共同富裕或者說真正的人類社會只有在消滅了階級和壓迫之后才得以開始。換言之,當前的資本主義社會并沒有完全超出馬克思所批判的時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獲得的解放也沒有超出政治解放的范疇,而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要求的是真正的人類解放。
習近平指出,促進共同富裕與促進人的全面發展是高度統一的,也就是說,共同富裕要求人民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要求著人的積極的自我實現。這正是自由個性階段的真正實現。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群眾的剩余勞動是一般財富發展的條件。這決定了以交換價值為基礎、以勞動時間為唯一尺度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無法擺脫貧困和對立的形式,同時也無法解決人類社會活動的基本矛盾物質生產活動與精神生產活動的對立,這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所作出的重要論斷。而在擺脫了物的依賴性階段的自由個性階段中,實現人的解放的物質基礎一經達到,個人的發展便取代勞動時間成為社會財富的衡量標準。馬克思設想到,“個性得到自由發展,因此,并不是為了獲得剩余勞動而縮減必要勞動時間,而是直接把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那時,與此相適應,由于給所有的人騰出了時間和創造了手段,個人會在藝術、科學等等方面得到發展。”③共同富裕思想與馬克思對自由個性的展望是一致的,二者最終都指向人的本質特征既自由自覺的創造性活動。
正如自由個性階段建立在社會物質財富的充分涌流之上,共同富裕也要求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與生產力水平的顯著提升。共同富裕的實現無法超出外部必然性的限制,因此只有不斷提高生產力才能最快地將現代化的成果惠及到每一個人。當前,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鼓吹人們的精神生活、自由訴求比經濟建設更重要,并借此批評馬克思主義者是唯經濟論者。將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粗陋地理解為對生產力第一性的肯定從而將馬克思指責為功利主義者,這顯然是對馬克思的誤解,馬克思追求的一直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并且,指責馬克思只承認物質而忽視人類精神的做法本身就是將馬克思退回到抽象的本體論水平,對馬克思來說,既沒有抽象的人類精神也沒有孤立存在的外部物質,二者都必須在人的創造性活動中才具有現實意義。如弗洛姆所說:“馬克思的學說并不認為人的主要動機就是獲得物質財富;不僅如此,馬克思的目標恰恰是使人從經濟需要的壓迫下解脫出來,以便他能夠作為具有充分人性的人;馬克思主要關心的事情是使人作為個人得到解放,克服異化,恢復人使他自己與別人以及自然界密切聯系的能力。”這即是說,馬克思的目標是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但這一目標的達成不能脫離當下的現實。任何試圖模糊這一點的人都源自他們暫時脫離了那個被馬克思主義者奮力批判和改造的世界,于是便從他們頭腦中的純粹觀念出發來批判和重新打量這個新的“現實”。伊格爾頓富有洞見地諷刺了這一現象,“由于知識分子不需要像砌磚工那樣勞作,他們就可以認為他們自身以及他們的思想是獨立于社會其他部分而存在的,而這是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意識形態’一詞涵蓋的眾多事物之一。”①
綜上所述,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而非社會物質財富的單純增加才是共同富裕的深層價值旨歸,只有以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社會的內生動力,才能在良性的、可持續的模式下穩步推進共同富裕。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正是要將財富從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解放出來。這不僅要求將社會財富作為全體社會成員共同享有的物質基礎,更重要的是,要使這一物質基礎轉換成全體社會成員共同享有的發展機會,從而真正實現發展成果由全人民共享。而當社會財富成為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工具和手段時,人的自由也將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的基礎之上。在這樣一個“自由個性”的社會中,不僅個體與社會的利益相一致,而且個人與他人的利益也相一致,因為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這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原子式個人的否定與超越,也是對物的依賴性階段的超越。
三、共同富裕思想的實踐進路
共同富裕思想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現實運動為依托,具有鮮明的歷史性和現實性。作為個人本身力量的物質生產力的發展構成了共同富裕的前提條件,并且這一生產力還將在新的社會形態中繼續發揮作用。從某種程度上說,共同富裕是馬克思所追求的未來人類社會的景象,是當代中國立足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來推進馬克思自由個性理論的偉大實踐。在此意義上,共同富裕是對人的本性的復歸,是對人的個性存在與社會性存在的完全統一,因此也是人的自由個性的全面展現。
共同富裕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其特征兼具一般性和特殊性。從一般性來說,共同富裕是馬克思主義一直追求的終極目標之一。張文喜認為,“共同富裕首先是將所有人包容為命運共同體的政治哲學界定”?,這與馬克思提出的“自由人聯合體”具有相似性。馬克思提出的“自由人聯合體”旨在說明,個人以怎樣的方式聯合協作才能使共同體中的每個人都能直接占有生產資料,這其中涉及到在人類社會的新形態下個人與共同體關系的重要問題。在“自由聯合”的社會原則下,自由勞動使人們可以根據自身的天賦和自然差異來實現自身,多樣化和個性化的自我實現方式賦予人們積極的自我確證心態,人與物的關系從物支配人被轉變為聯合的個人支配物,這同時是共同富裕圖景中人與人的關系以及人與社會關系的真實寫照。
共同富裕要求生產力的高度發達,馬克思也強調社會財富的充分涌流是資本主義社會向人類社會過渡的物質基礎。在物質財富極大豐富和生產力高度發達的人類社會中,協同勞動將取代單個人勞動的簡單相加。在馬克思看來,協同勞動的優越性是單個人勞動的簡單相加所不能比擬的,這是因為人天生就是社會性動物。然而,更重要的一方面在于,在這種聯合中,個人已有充分的時間與資源來實現自身,因此普遍利益不再與特殊利益沖突,他人便不再是我的手段或障礙,而是與我一同居于普遍性中的真正個人。簡言之,在真正的協同勞動下,人們的自由勞動時間會增加,而自由時間的富裕是共同富裕的一個重要尺度,也是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理論區別于資本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馬克思正是深入到生產領域中考察人的存在方式,才提出“自由時間”這一概念。在馬克思看來,自由時間與勞動時間相對應,后者是服務于生產的時間,前者才是供人們支配用于休閑和發展自身的時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時間都用來生產剩余價值,只有在真正的協同勞動或自由勞動中,人們的自由時間才會豐富。此時不再有對立的個人,也沒有資本控制下的為生產而生產的強制勞動,所以一個以每一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也就建立起來了。因此,共同富裕意味著自由個人對物質性個人的取代,自由勞動對雇傭勞動的取代,人與人關系對物與物關系的取代,為需要而生產對為生產而生產的取代。一言以蔽之,是以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目的的自由個性精神對以追求資本增殖為目的的自由競爭精神的取代。
除去共同富裕的一般特征,社會主義共同富裕思想還具有特殊性。在推進共同富裕時必須立足于我們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一歷史現實,既要以馬克思主義的共同富裕思想為基本理論遵循,也要以中國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所進行的偉大實踐為設計原則。必須認識到,共同富裕具有艱巨性和復雜性,自由個性階段的生成也具有歷史性。社會的發展進程是以社會的主要矛盾為尺度的,因此必須把握好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體現出當前仍然存在總體收入不均、社會資源和機會分配不均、結構性矛盾突出等問題。簡言之,共同富裕還不具有完全實現的現實條件,還無法擺脫外在必然性的限制,因此必須堅持發展的階段性與共同富裕的目標導向之間的辯證統一。當前,實現共同富裕這一宏大社會愿景不僅是生產關系的變革、分配領域的重構,更體現在多維度全方位的社會變革,是各結構要素共同作用的系統性工程:其一,經濟發展模式的質性提升與結構性優化,即通過高質量發展和培養高質量勞動者,實現從量的擴張到質的飛躍;其二,中等收入群體比重的擴大,這不僅關乎收入分配結構的合理化,更是社會穩定器與內需驅動力的有機統一;其三,社會、文化與生態維度的協同發展,這超越了單一經濟目標,構建了以人的全面發展為核心、以文化認同為紐帶、以生態文明為支撐的多元價值共同體。如此,就必須加快中國式現代化制度體系的建構,為全領域實現人民的美好生活提供堅實保障。
隨著小康社會的全面建成,中國人民徹底擺脫了絕對貧困的標簽,人們的物質與精神生活都得到了極大提升。中國所實現的全面脫貧,標志著對中華民族整體生存狀態的根本性轉變,這一歷史性變革不僅改善了弱勢群體的物質條件,更從本質上重構了國家發展的社會基礎。脫貧攻堅戰的勝利體現為社會總體福利水平的提升與資源分配不均衡狀況的顯著改善,這一進程打破了貧困的代際傳遞循環,實現了在物質財富積累階段對社會公平正義難題的解決。該轉變不僅具有經濟意義,更蘊含深刻的政治、文化與倫理價值,我國所實現的全面脫貧偉大成就,本質上體現了共同富裕思想的核心價值取向與實踐路徑。其一,它構建了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路徑,即確切保障了發展成果的普惠性和包容性,這是對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其二,這為世界范圍內的現代化進程提供了中國模式。共同富裕是馬克思主義自由個性理論的當代中國實踐,也是現代性批判這一整體視角下的中國應對方案。現代化是每個國家的必經之路,但自從現代性這一命題確立以來,很長時間里現代化就等同于西化,而現代化進程也被困在由西方文明主導的單一模式里。以西方文明為主導的現代化模式,雖然催生了前所未有的物質繁榮與技術進步,但其內在矛盾亦日漸顯現。特別是工具理性對人的自由個性的摧毀,即哈貝馬斯所提出的“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在此意義上,對現代性進行富有中華文明主體性的系統性反思,是當代中國學術界的重要使命。在此語境下,共同富裕必然要求對西方現代化進行辯證超越,這種超越不應是對西方現代化的簡單模仿或全盤否定,而是立足于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重構理性與自由個性的內在統一。
綜上所述,推進共同富裕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深刻的歷史性實踐,構成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核心命題與關鍵維度。它內在地融合了中華文明“大同”理想的精神譜系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另一方面,它呼應了全球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識性訴求。共同富裕作為中華文明在現代性困境中開辟的獨特實踐路徑,將在人類文明的進步史上鐫刻下獨特而深遠的歷史印記。
注釋:
①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4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版,第146頁。② [瑞典]福克斯、[加]莫斯克主編:《馬克思歸來》(下),傳播驛站工作坊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37頁。③⑦⑧⑨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8、431、432、435頁。④?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52頁。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4頁。⑥??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0、52、197頁。⑩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頁。? 張雙利:《重思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學術月刊》2020年第9期。? [德]羅伯特·庫爾茨:《資本主義黑皮書—自由市場經濟的終曲》(上),錢敏汝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 陳學明:《馬克思的人的全面發展理論與當代人的生活取向》,《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 [英]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李楊、任文科、鄭義譯,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38頁。? 張文喜:《馬克思所有權批判及其相關的公平正義觀》,《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8期。
作者簡介:鄧雪征,武漢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湖北武漢,430070。
(責任編輯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