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海外閱讀和闡釋可能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百年中國少數民族小說的世界意識及其演變研究”（項目編號：21BZW197）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6-0094-07

在沈從文的短篇小說中，《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因其離奇的故事情節受到海外中國文學研究者的極大關注，夏志清、王德威、劉禾、焦石等名家都有重點討論。縱觀幾位學者的論述，視野確實宏闊，理論知識扎實，見解也非常深刻，但在最初始的文本層面，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對敘述內容存在一些誤解。或許這些誤解并非有意為之，畢竟研究者們在進行文本分析時有一些細節上的抵悟也不足為奇。但是，當考慮到這幾位學者特別是夏志清、王德威、劉禾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影響力，不禁讓人質疑，如此相似的“疏忽”是否意味著他們從某種立場出發而不得不對文本進行如此的操作？同時，這種理解擴散開來，是否形成對沈從文小說更大范圍內的“誤解”？由此帶來的啟示是：回到文本本身，應該存在著一種甚至多種不同的讀法。

一、《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海外閱讀及其問題

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在海外漢學界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20世紀80年代以后，亦對中國大陸的現代文學研究產生了較大影響。“張愛玲熱”“沈從文熱”等現象的出現，不得不說都跟夏氏對他們的高度評價相關。在歸納沈從文《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情節時，夏氏說：“一個年紀輕輕的豆腐店老板，在他私戀的女子死了之后，把他從墳墓里挖出來，背到山洞去睡了三天三夜。后來事發，判了死刑，他一點也不后悔，連說‘美得很，美得很’。”①夏氏在此論及沈從文小說與其人生經歷的關系，認為沈從文在混跡江湖的日子中，已經結交了各行各業各種人物，接觸了成人世界里充滿情欲、墮落與英雄色彩的一面。而這些經歷過的事件，有些雖然看起來非常邪惡，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卻是人類精神的一種美的表現。

雖然不能否認作者的人生經歷與其作品之間的關系，但這樣直接對應式思考，還是存在許多問題。小說《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中，并沒有敘述豆腐店老板“睡了三天三夜”，他也沒有被判刑以及說“美得很，美得很”。在《從文自傳》中確實講述過一個類似的故事，作者敘述自己參與沅州東鄉榆樹灣的一次清鄉運動時所遇見的兩次怪事，其中之一便是“商會會長年紀極輕的女兒，得病死去埋葬后，當夜便被本街一個賣豆腐的年輕男子從墳墓里挖出，背到山洞中去睡了三天，方又送回墳墓去又自言自語地輕輕地說：‘美得很，美得很’”②。

這里確有夏氏提到的這幾句話。很明顯，夏志清混淆了小說《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和散文《從文自傳》的敘述。他的混淆或許并非有意，但顯然增加了小說所敘事件的“真實性”，這便于夏氏確定沈從文的風格和價值。筆者無意批評夏志清的分析方式，也不想否認沈從文這篇小說所敘故事在生活世界中的可信度。如果說小說敘述因其文體特點而容易被質疑故事的虛構性，那么以散文自傳的方式敘述，是對其真實性的強調。夏氏的論述，又以史實敘述風格予以確認。從文學批評的視角看，這似乎側面說明夏氏對文本本身缺乏更為嚴謹的態度和深入的挖掘。實際上，整部《中國現代小說史》，夏志清都弱于對作家作品進行深人細致的學理性分析。對此，普實克曾提出嚴厲的批評：“在評論作家作品時，除對作品做簡要介紹外，他總是停留在幾句主觀的評論和判斷，從未嘗試對他們的創作個性做一系統闡述。基于他的描述，我們恐怕很難發現像魯迅、茅盾、張天翼或老舍這些作家的作品之間的區別何在。”③

即便文學作品有其現實原型，文學闡釋也需要回到敘述行為本身，關鍵的問題是沈從文如何講述這樣一個故事的？

王德威從這個角度對這篇小說進行了富于啟發性的討論。他認為，這篇小說具有色情意味和癲狂潛質，作者在自傳敘述和傳奇軼聞之間，在青春色欲和戀尸迷情之間，在田園牧歌和恐怖故事之間，在理性和瘋狂之間，沈從文找到了抒情想象得以施展的裂隙所在。敘述者以戲劇性獨白傾訴的方式進行敘事，強烈地暗示出一種在敘述者及其理想聽眾之間，主體對主體的對話方式。讀者以移情的方式進入田園世界，在那里愛與死、瘋狂與狂喜、祝福與詛咒都以純粹的形式補充置換。④

王氏的看法極有見地，但需要注意的依然是他對小說故事的歸納：“但那個總是面帶謎樣的微笑的豆腐鋪老板，其實才是姑娘的意中人。正當這對年輕情侶即將成其美事之際，姑娘不明不白地自殺了；葬禮過后不久，她的尸體從墓穴里失蹤。后來才知道盜尸的是那豆腐鋪老板，他挖出尸首，把它抱到附近的石洞里，與它在一起睡了三天三夜。”在小說閱讀中，讀者可以推測豆腐店老板具有極大的可能性盜取了尸體，但前提是“我”的敘事是真實可靠的。根據敘事學的理論，雖然第一人稱敘述更便于吸引讀者認同，但這樣的敘述仍然有可能是不可靠的。這一質疑，意味著不能不假思索就確定豆腐店老板的行為及其與女孩之間的關系。豆腐店老板或許對商會女兒有情，但小說中沒有任何文字能推知兩人是情侶，更別說“成其美事”。夏志清和王德威都提到的“睡了三天三夜”，小說中也并非如此：

我們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薦上玩骨牌。到后有人在營里傳說一件新聞，這新聞生著無形的翅翼，即刻就全營皆知了。“商會會長女兒新墳剛埋好就被人拋掘，尸骸不知給誰盜了。”另外一個新聞卻是“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墳墓半里的石洞里發現，赤光著個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處撒滿了藍色野菊花。”③

這里提到“三天”這個時間段，但指的是兩個兵士不敢出去的時間。至于為什么不敢，故事里沒有揭示，這個“不敢”的原因本身就很復雜。“到后”是多久，小說也沒有明確。即便是三天后就知道女子尸骸被盜的消息，也不能確定就是豆腐店老板所為，更不能確定豆腐店老板與之“睡了三天三夜”。特別需要注意的是，王德威和小說原文在指稱女子尸體時存在差異。王氏用了“它”一漢語中指稱人以外物體，通常指動物或者沒有生命的物體。小說原文中，用的是“少女尸骸”，更何況后面說“睡在石床上”。這說明敘述者是將其作為一個“人”來敘述的。

相較而言，美國華裔學者劉禾和意大利學者焦石（PietroGiordan）對這篇小說的分析更具啟發性。劉禾采用的關鍵詞是“男性欲望”和“階級敘事”。她認為，這是一篇有關性欲、暴力、自殺與戀尸狂的恐怖而悲慘的故事，著眼于種種壓抑的狀況，欲望被性別化，并被否定了其滿足的可能性。達成這一可能的，是有關欲望的指稱性代詞對我/我們、這里/那里、現在/那時等的嫻熟運用。特別是“我們”和“我”的指示關系，統一了男性欲望和階級敘事。三個男子代表著下層階級男子，真正的沖突便發生在三個男人與其上層階級的對手之間。因此，這篇小說的性欲望不僅僅是一個所指，它也是一個能指，表述著敘事人對自身社會狀況受虐狂式的厭憎，并以性愛來置換他本人希望超越自身、僭越等級這一欲望。女子成為一個符號，許諾著對臣服地位以及階級壓迫的一種想象式解脫。

焦石也注意到這篇小說的階級差異，但他更傾向于從精神分析角度出發，強調小說中被壓抑的欲望及其釋放。在他看來，兩個兵士一直在豆腐鋪說蠢話、喝豆漿，是在發泄胸中的性挫敗。號兵的殘疾隱喻著“殘廢的欲望”，是一種殘缺的、怪癖的性。小說是對封建家長制思想的控訴，女孩是被封建體制宣判了死刑。號兵想讓女孩復活的企圖可能源自他偽裝地恢復自己的身體和精神完整性的企圖。故事中對墳墓的神圣性的侵犯，以及在女孩身體覆蓋野菊花的事實，證明和放大了宗教和性愛的關系。在對巴塔耶、哈貝馬斯等人關于“精力過剩理論”展開論述之后，焦石指出：三個男人將剩余的、非生產性的精力用在了不同地方，但因為社會的變遷，卻不能進行任何形式的“非生產性支出”。敘述者“我”無法在軍事上有所建樹，號兵無法將剩余精力用于生殖繁衍，豆腐店老板最終達到異質性和過剩，用一種奇異的方式安排它，并打破了社會廣泛認同的規則。由此，異質性一性愛和死亡交匯的空間，體現出了沈從文小說的異域情調。①但是，如同夏志清和王德威，為了表述自己的觀點，焦石對小說《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也有不實的引用。文中多次以如下的方式敘述：“女孩的尸體被發現藏在距墳不遠處的山洞里，下半身蓋著鮮花。”③對照小說原文，會發現焦石用“藏在”替換了“睡在”，用“鮮花”替換了“野菊花”，用“下半身”替換了“地下身上”。通過這樣的詞匯替換，女孩尸體從“她”變成了“它”，被物化和欲望化。

簡而言之，不管是王德威強調的“移情”、焦石說的“異質性”，還是劉禾所言“男性欲望”和“階級敘事”，都存在一個問題：混淆了小說和散文文體、用社會歷史現實簡化了小說文本的豐富性。或許，在某種理論視野下進入文本會有其深刻的發現，但不可避免會對之進行一定程度的簡化。有沒有可能檳棄分析框架，先從文本的諸多矛盾出發，去發現小說文本更多的闡釋空間？或者說，真正的“裂隙”或小說的空白，在文本本身。

二、敘述的裂縫：“我”和“我們”

小說的敘述者是“我”，當提到號兵和豆腐鋪老板時，常常用“我們”指稱，特別是在與女孩相關的敘述中。從這一點出發，王德威、劉禾、焦石以及其他許多研究者，大體都認同了“我”和“我們”之間敘事上的互換性，由此相對于女孩，形成了階級上的對立敘事。筆者認為，存在問題的地方恰恰在這里：敘述者“我”的諸多誤敘，使得細心的讀者很難將三個男人等同視之。

小說宏觀框架是因為下雨，朋友逼“我”說落雨的故事。敘述者說：“這是其中最平凡的一個。它若不大動人，只是因為它太真實。”這是一個頗具悖論性的話語，因為小說中的故事恰恰是最不平凡的。敘述者采取了一種自謙的立場來反襯故事的離奇詭秘，反襯其真實性。從一開始，敘述者就以一種不確定的語氣開始敘述一“若不大動人”“常常不是”。故事的第一個場景是軍隊落雨開差，對應落雨講故事的框架，但是對于軍隊為什么是落雨才開差，敘述者坦白承認不知道理由，然后猜測與團部軍需之間的關系，稍后又承認這一年軍隊開拔與落雨的密切聯系是一種“巧遇”。敘述者接著說：“我們在雨中穿過竹林，或在河邊茅棚下等候渡船，因為落雨，一切景致看來實在比平常日子美麗許多。”這句話有著明顯的詩意想象，敘述號兵吹號的場景時，唯美的畫面更為明顯：“其時滿天是霞，各處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煙，在屋頂浮動。許多年輕婦人帶著驚訝的神氣，身穿新漿洗過的月藍布衣裳，胸前掛著扣花圍裙，抱了小孩子，遠遠地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熱鬧。”

這雖然吻合講述過去時間的回憶口吻，但不禁讓讀者懷疑敘述者的權威性和可信度。從敘述者所處的軍營位置，他不可能看見隔得很遠的屋檐下的情況，更別提衣服的顏色和漿洗情況。這倒不是說敘述者在撒謊，而是說他通過自己的想象補充了事情發生時的場景。由此導向一個問題：敘述者如何去填補或者說忽略真實與想象、他人與自我的矛盾和差異？

在沒有去豆腐鋪之前，敘述者也用“我們”的口吻敘述，那時的“我們”指的是整個士兵群體。后來，敘述者口中的“我們”就主要指的是“我”和號兵。“我們”是同鄉，在同一個班，也一同去豆腐店。看起來，“我們”有共同的出身、共同的欲望和共同的困境。但是，讀者能夠清晰地發現“我”和號兵之間的差別，“我”自始至終都清楚欲望不能滿足，用文中的話說是“獺蛤蟆想吃天鵝肉”。號兵卻沒有如此清晰的自我定位，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階層差異以及自己腿瘤的客觀現實，直到某天晚上“我”酒后毫不客氣地指出這一事實。由于小說采用的是第一人稱“同故事敘述”的模式，即敘述者既承擔話語層面的敘述功能，又承擔故事層面的行為功能。因此，缺乏號兵的敘述，也沒有第三人稱敘述者來客觀講述號兵的想法，讀者只能從“我”的敘述中去推知號兵的態度。雖然有幾段“我”和號兵的對白，但這是“我”回憶出來的對白，經過了“我”的想象和推測，至于是不是號兵的想法，尚不能輕易下定論。

正是在這個裂縫中，可以發現這篇小說諸多有趣的細節。

在第一次見到郵政代辦的女兒時，敘述者用第一人稱單數描述道：“說起這女人真是一個標致的動物！在我生來還不曾見到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我看過許多師長的姨太太，許多女學生。第一種人總是娼妓出生，或者做了太太，樣子變成了娼妓……我總覺得是一朵好花，一個仙人。”接著再敘述時，立即轉為了第一人稱復數形式：“我們一面服從營規，來時服從自己的欲望，在這城里我們不敢撒野，我們卻每天到這豆腐鋪子里來坐下。”從這個敘述轉換中，可以推知，敘述者“我”用自己的想法替換了號兵的想法，認為號兵和自己是一致的，有一致的欲望和目的。而“我”對姨太太、女學生的片面化理解，又暗示出敘述者對社會的認知是狹隘和獨斷的。

隨著“我”發現號兵的行為與自己不太一樣，敘述者與號兵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敘述者對號兵的俯視態度便逐漸呈現出來。敘述者用“瘸腳”“跛子”來指稱號兵，并在酒后大聲斥責號兵是“廢人”。與其說這是要讓號兵認清現實，不如說這暗示了“我”無意識中對他的輕視。當號兵接受了自己是“廢人”的觀念時，“我”又鼓勵他說腳當然會好，甚至有可能被連長舉薦到干部學校念書。讀者肯定不會忘記，號兵剛摔傷之后，“我”語氣堅定地對號兵的腳傷和人生下了判斷。

相對而言，在包含豆腐鋪掌柜的敘述中，敘述者的態度較難揣摩。當女孩出現的時候，敘述人稱變成了“我們”，當“我”意識到三個人都喜歡女孩的時候，敘述人稱再一次用“我們”來敘述。女子吞金而死之后，“我們”一詞僅僅指示“我”和號兵，豆腐鋪掌柜則用“朋友”等方式指稱。在敘述者眼中，自己和號兵是互相了解的，而與豆腐鋪掌柜之間總隔著許多東西，這使得“我們”不能全然理解他。從小說的敘述效果來說，這留下了許多空白，增加了文本的閱讀趣味；同時，敘述者也把盜尸可能指向了豆腐鋪掌柜，形成一種意料之外的閱讀感受。

這里有個細節值得注意。當意識到豆腐鋪掌柜也喜歡女子的時候，敘述者說：“我明白了，我們三個人同樣地愛上了這個女子。”這句話之前是在敘述豆腐鋪掌柜，如果要敘述“我”發現他暗藏的感情，可以直接說“我明白了，他也愛上了這個女子”。為何敘述者要突兀地使用“我們三個人”這樣的表達方式？敘述者一直覺得豆腐鋪掌柜是鄉下人，是不可能喜歡這類女孩的，敘述者曾對豆腐鋪掌柜說：“你們鄉下人，完全不懂美！你們一定歡喜大奶大臀的婦人，歡喜母豬，歡喜水牛。這是因為你不知道美，不知道好看的東西。”從敘述者來說，此時他發現豆腐鋪掌柜不是自己常以為的那種鄉下人；從讀者的角度說，同時發現的是作者對敘述者的反諷。回過頭去，敘述者說的“我明白了”便表達了一種自我推測而不是一種客觀事實；“我們三個人同樣地愛上了這個女子”也被打上了問號？三個人既不是同一的，也不是以同樣方式愛上了一個女子。

因此，誤解和反諷成為理解《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一種可能。

小說一開始，就把敘述者設定為一個見多識廣的講述者的角色，受述者是一筆帶過的“朋友”，實際上也以這種方式邀約了不在場的讀者進人了這一故事講述的框架。敘述者的豐富閱歷使得他采取了高高在上的敘述態度：不論對于行軍、殺人、感情甚至其他人的行為，他都迅速得出結論，這些結論又常常囿于其個人理解而并不準確。軍隊開差巧遇落雨，他認為是與軍需相關；號兵腳瘸，他直言其是廢人；女子與自己不是同一階層，立馬意識到這種追求沒有結果；女孩尸首被盜，立刻判斷出是豆腐鋪掌柜所為，而之前敘述者認為他連殺人都沒有膽子觀看可見，敘述者“我”的每次敘述和判斷，都基于自己的人生經驗，可以說是一種世俗智慧。反過來說，這種世俗智慧因為基于個人經歷，也就常常使得敘述者無法看見、理解和敘述他自身無法理解之事。當他一定要陳述這些事情時，必然經過他的理解轉化。因此，讀者能夠發現敘述者和所敘人物之間的巨大差異，從而換個角度理解人物和主題。

三、在偏狹的敘述中重新理解人物

那么，讀者何為？能否經由這種個人化、偏狹化的敘述，走向對其他人物的理解從而打開小說的理解空間？我們可以回到《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文本本身，嘗試重新去理解小說中的號兵和豆腐鋪掌柜。

在以“我們”這樣的敘述中，號兵對女子的真實感情被遮蔽，讀者難以發現。當“我”斥責號兵是廢人、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時候，號兵借著酒力，有了對“我”的第一次反抗。兩人大打出手，直到鼻青臉腫，稍后敘述者卻用“揉在一起”輕描淡寫地簡要提及。女子自殺之后，“我”和號兵大不一樣。“我”極具畫面感地敘述了自己的“悲痛”：非常粗暴地楸著號兵確認真偽；感覺嗩吶在凄涼地顫動；全身發寒、頭腦被重擊、全身痙攣。號兵對這件事的感受沒有得到敘述，只是說他“做出一種討人厭的樣子”。至于是何種討人厭的樣子，以至于“我”想打他一拳，敘述者沒有說。這既說明了“我”始終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敘述，也說明了“我”的“悲痛”偏向于是一種夸張的表演。果然，很快“我們”都笑了，幾乎歡喜到相撲相打的地步。但從后來號兵和豆腐鋪掌柜的行為來看，此處真正毫不在意地“笑”了的只有敘述者。他甚至運用自己的世俗智慧總結道：“凡是花瓶終不免被有權勢的獨占，唯有這花盆卻碎到地上，我們自然似乎就得到一點安慰了。”在這個“智慧”中，女子被物化，如同敘述者在說豆腐鋪掌柜不懂美一樣。對于敘述者“我”，女人要么是美的物件（花瓶），要么是滿足生育或性欲的工具（大奶大臀、母豬、水牛）。“我”除了看美麗的女子，還看殺人，這都顯示了敘述者精神上的貧乏。“我”的工作，不過是去送送公文，獲得獎勵。如果說敘述者具有代表性，那么他可能代表著一大部分士兵的精神狀態。

筆者避免采用敘述者代表下層人民的觀點，因為由此去推定小說是關于“階級敘事”的，這多少有點牽強。王德威、劉禾等學者都認為，“我”和號兵代表了下層階級無法建功立業也無法實現欲望的困境。這可能忽略了兩個人物之間的區別。與敘述者不同，一向被“我”瞧不起的號兵和不了解的豆腐鋪掌柜卻在小說的最后，從人格層面上完全超越了“我”。號兵徹夜未眠，眼睛發腫，凄涼憂郁，向“我”探問死人是否能復活。后來連續兩個晚上都去了女子墓地。他并沒有帶挖掘工具，沒有盜尸的想法，他只是聽說吞金而死的女子，如果得到男人的偎抱，能夠死而復生。當然，可以懷疑號兵這話的真實性，他可能杜撰了這樣的傳說，他去墓地可能有掘墓的想法，這個想法背后可能有自己的某種偏執。但是，不能那么簡單就確定這種偏執是一種“戀尸”和性沖動。前引所述的幾位學者紛紛從欲望的角度，將這個故事的解讀引向了超越倫理的范疇。但是，當讀者從第一人稱的敘述中將號兵單獨“拿”出來，和女子放在一起，似乎可以對號兵有更多的分析可能。

實際上，這里的問題是：號兵是以何種情感“看”女子的？如果說敘述者是以一種世俗且充滿男性姿態的方式“看”女子，且自認為這也是號兵的態度，那么讀者如何能夠揣測號兵本身的內心情感？劉禾認為，號兵腳瘤這一現象，代表的是一種對男性身份的閹割。他不但因此失去了身份上升的可能，也失去了滿足男性欲望的可能。如果運用弗洛伊德的閹割理論，一個更具有吸引力的解釋：失去男性性征的號兵被迫“女性化”，與作為女性的郵政代辦女兒形成了同性關系。這樣的分析如果過于理論化，不妨從兩人的命運重新入手。

號兵與女子存在許多的命運相似性。女子雖然漂亮可人，但很難走出深宅（瘸腳的隱喻），她被困在圍墻里；號兵一樣不自由，他被困在軍營里。女子的伙伴和最愛是兩只白狗，它們代替女子出門；號兵的真正伙伴是小喇叭，喇叭的聲音能夠越出軍營；女子的命運不能自主，她注定被父母做主嫁給那些串門的軍官；號兵的命運一樣是注定的，他始終臣服于那些軍官，連一個小小的班長他都得隨時跟隨。在這些相似性的基礎上，女子和號兵有一個幾乎是決定性的共同點。女子在某種逼迫之下選擇了自殺而亡，而號兵因為腳瘸而導致人生被判了“死刑”—是個廢人。號兵曾多次和敘述者一起，觀看殺人的場景。他的經歷讓他明白自己人生確定的悲劇結局。在對號兵進行這樣的剖析之后，再來看他眼中的女子，意味就不一樣了。

對于號兵而言，女子的出現，一開始就超越單純的男性欲望。雖然他不能翻墻出去幽會，但是借由敘述者的敘述，讀者知道號兵一樣可以時常去那些有年輕婦人（妓女）的地方去。這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號兵從男性性欲的角度看待女子。如果是開始，號兵對女子有一種自知不可能的欽慕，那么這種情感在慢慢地“觀看”中，漸漸演變為一種同病相憐的同情。因此，當酒醉之后，敘述者責罵號兵是“廢人”時，他一反常態、怒而出手，并不是覺得受到了侮辱，而是聯想到女子和自己的命運而感到絕望。這樣的情感隨著女子自殺達到高潮，女子的自殺既是絕望，又是反抗。這一行為既加強了號兵的絕望，也刺激了他的心理一一他是一個從來不敢反抗的人。正是這種心理，導致號兵之后超越常理和倫理的行為。他要去“救出”女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做一次俠義事”。號兵的猶豫使他沒有做出掘墓的行為，當他第二天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帶走了女孩尸骸。這是士兵“軟弱得如一個婦人”的原因，他力圖證明自己，但沒能實現。

小說的最后，號兵還是號兵，還是跛腳，但敘述者對此予以特別的說明：“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個人的行為，卻使他一生都郁郁寡歡。”這不禁讓讀者思考：如果他掘出了女子，可能結局會是死亡，但這會讓他產生實現自我的英雄氣概，讓人生變得壯美。現實則恰恰是他什么都沒有做，別人卻果斷地完成了，成為了一件“神奇”的事情，這結果自然讓號兵“郁郁寡歡”。與其說號兵是因為男性欲望的未實現而郁結，不如說他因為壯舉未完成、人生陷入無法打破的困境而痛苦。

四、理想人物與小說意蘊

行文至此，尚未對這篇小說中的豆腐鋪掌柜展開分析。相對號兵而言，敘述者對此人的敘述不多。最開始，豆腐鋪是“我們”等候女子出現的場所，慢慢從掌柜那里聽到了關于女子的許多事情，也是“我們”慢慢清醒的過程。然后，“我”發現女子出現時，掌柜有意無意露出強健如鐵的臂膊，后來就推測這個年輕掌柜也愛慕著女子。與對號兵有許多直接的行為和語言描述不同，對豆腐鋪掌柜的敘述更多的是猜測。敘述者反復提到掌柜的“微笑”，并不時自己解釋這種微笑的內在含義。當得知女子尸骸被盜后，“我”疑心是年輕掌柜所為，跑去豆腐鋪查證，結果發現年輕掌柜已經離去。敘述者因此推測是豆腐鋪掌柜盜尸到山洞，并用確定的語氣敘述：“我們知道我們那個朋友做了一件什么事情。”

夏志清和王德威等學者認為豆腐鋪掌柜和女子有私情，其實這一點很難在文本中找到確證。小說中，敘述者提到了一次女子“望著我們微笑”。夏、王等人似乎從這個“微笑”中，聯系到年輕掌柜的微笑和強健，由此斷定了二人有私情。但是，不應忘記敘述者以現在的口吻敘述：“到后我問，才知道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人有關系，我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無法明白。”從故事講述的角度，敘述者有可能故意制造空白和懸念，以讓最后的反轉更為驚人。這讓讀者再一次意識到了敘述者的敘述行為。那么，敘述者將做出盜尸行為的人導向了豆腐鋪掌柜而又回避女子自殺與他的關系，其潛在意圖到底是什么？

如果二人確實有私情，那么年輕掌柜的行為就有可能成為一種欲望的驅動（實現），整個故事會有走向“棒打鴛鴦”這一世俗套路的可能。這不符合敘述者要講述一個“真實”“美麗”故事的初衷，也不符合作者沈從文對美的藝術追求。在一次關于短篇小說的演講中，沈從文曾說：“一個好的文學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美感覺以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說的‘向善’指的是這個：讀者從作品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做更深一層的理解。”③

在敘述者眼中，年輕掌柜幾乎是一個理想性的人物。他經營著自己的店鋪，經濟自由，為人大度寬容，遇事從容坦然，有著“健康的身體和善良的人格”。相對于他，軍營中的“我們”身不由己，很少有自由，亦沒有經濟和人格上的獨立，遑論人格的修行與完善。敘述者和號兵最開始去豆腐鋪單純是為了看女子，但慢慢地卻被豆腐鋪掌柜的生活狀態和人格魅力所吸引，使得這個行為有了更多意義。小說中有敘述到“我們”學會制作豆腐、認識黃豆、售賣豆腐的段落，這個部分敘述語氣頗為輕快。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從不自由、無意義的生活中超越出來，體驗一種真實完滿的生活方式。

年輕掌柜作為理想人物的敘述呈現，讓讀者可以去思考關于盜尸行為的更為深刻的含義。如果他盜尸的原因不是私情，那是為什么？之前敘述者曾質疑年輕掌柜不懂得美，認為鄉下人只會喜歡大奶大臀的女人。聯系這個細節來看，他似乎以一種癲狂的方式反轉和拒絕了“我”的判斷一鄉下人恰恰才懂得美。這種“懂得”，是一種不關乎欲望、不關乎利益的單純感受，并以一種決絕果敢的方式去追求和實現。女子的尸骸赤光著身子，睡在石床上，身上和地下都撒滿了藍色野菊花。雖然這個場景只有這短短的一句話，但無論如何不能忽略這句話中巨大的闡釋可能性。“睡”，是一種動作，是活著的人才有的一種行為，也是一種狀態，安靜而美好；身上和地下的并列，把人與自然聯結在一起，女人無衣物的自然狀態正好與大地形成一種對應關系一—自然的人和自然的世界；藍色的野菊花，這種土生土長的常見植物，再一次強調了原生自然的美麗；“撒滿”意味著有一個行為者，正是他的行為將這個場景變成了一種象征儀式一美對欲望和死亡的超越、真實而自然的美的崇高性。

在這樣的解讀中，敘述者才說這個故事從猥褻轉變成了神奇。在“猥褻”和“神奇”的對立中，恰恰是“我”作為外鄉人和本地人的對立。在“我”之前的理解以及“我”所代表的外地人、“我”所認識的都市人中，這件事是猥褻的、粗鄙的、超越倫理的，但是在自然生長的本地人眼中，這件事卻是神奇的。作者以這種方式宣告了自己的審美觀念，并略帶反諷地說：“我說出來時，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由此，可以發現這篇小說在哲理上的闡釋可能：真正的美的不可見。敘述者以自我為中心的敘述行為，使他囿于自己的觀念和世俗智慧，以自己的方式解釋所見之人和所見之物，看不見真實事物，也看不見真實的美。

五、結語

綜上所述，在對沈從文《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閱讀史中，夏志清、王德威、劉禾等人，都過于偏重社會環境與小說文本之間的關聯，由此都有意無意對文本進行了想象性的誤讀。考察敘述者“我”及其與所敘事件之間的關系，能夠發現敘述者本身的復雜性，由此發現“我”和號兵、豆腐店掌柜以及整個故事的距離。男性欲望和階級敘事似乎并不是小說的意旨所向，人的自我中心性、自然本真之美的神奇和崇高，才是《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篇小說的真正內核。對沈從文這篇小說的重新提問和文本分析，實際上只是一個嘗試。在沈從文研究已經成果豐碩的情況下，似乎文本解讀上難有可以挖掘的東西，學界也將功夫花在史料挖掘等層面，這當然有其意義。回過頭來，如果我們從文本出發，在小說的閱讀史中去發現問題，到文本中去發現裂隙，亦能夠發現諸多值得細致討論的問題。

注釋：

① ［美］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劉紹銘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78頁。② 沈從文：《從文自傳》，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5-96頁。③ ［捷克］雅羅斯拉夫·普實克：《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李燕喬等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24頁。④ ［美］王德威：《寫實主義小說的虛構：茅盾，老舍，沈從文》，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45—247頁。⑤ 沈從文：《八駿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1頁。本文所引《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原文，皆出自此版本，后文不再重復標注。⑥ 參見［美］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代性（中國，1900一1937）》（修訂譯本），宋偉杰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74—181頁。⑦⑧ 參見［意］焦石：《輕盈地掠過現代性的泥淖一一沈從文小說中的反諷意象和異域情調》，楊子琴譯，云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5—219、207頁。⑨ 沈從文：《沈從文談藝術》，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頁。

作者簡介：傅錢余，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甘肅蘭州，730000。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