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仲裁法修訂;仲裁地;意思自治;司法審查;裁決國籍;紐約公約 中圖分類號:DF974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 issn.1008-4355.2025.03.03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指出,要\"加強涉外法治建設”和\"健全國際商事仲裁和調解制度”。仲裁地是國際商事仲裁的本座,其規則安排完善與否直接關系到一國國際商事仲裁機制的質效及其國際競爭力。然而,自《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以下簡稱《仲裁法》)于1994年頒布至今,仲裁地規則長期處于缺失狀態,這不僅導致涉外仲裁協議的法律適用、仲裁裁決的國籍判斷等在司法實踐中出現部分問題,也制約了我國高水平開放中仲裁機構“引進來”和“走出去”的前沿實踐。在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修訂)(征求意見稿)》與2024年《仲裁法》修訂草案中,均納入了“仲裁地”條款。然而,當前的仲裁地建議條款仍存在一些問題,本文主要聚焦仲裁地“應否人法”和\"如何入法\"兩個關鍵問題,從比較法和案例實證相融合的視域,探索立足我國實際的仲裁地人法方案。
一、我國有關仲裁地規則的歷史演變
(一)仲裁地的替代時期
在我國仲裁地入法之前,由于仲裁地在仲裁中不可或缺的地位,我國立法和司法解釋通常用仲裁機構所在地、當事人住所地、財產所在地或裁決作出地等作為仲裁地的替代。為盡快契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需求,并實現與國際通行仲裁制度的接軌,我國于1994年頒布了第一部《仲裁法》,為我國仲裁實踐的開展奠定了堅實的法律依據。在該法中,仲裁機構在我國仲裁制度中占據主導影響,諸多規則的制定皆圍繞仲裁機構展開。
從相關規則看,1994年制定的《仲裁法》在諸多條款中均使用“仲裁委員會及其所在地”的表述,未引人國際通行的“仲裁地”概念。這主要體現在如下三方面:其一,將仲裁委員會明確列示為仲裁協議的必備要素,對仲裁地要素未作任何規定。《仲裁法》第16條是對仲裁協議形式要件的規定,“選定的仲裁委員會”是必備的三大要件之一,缺乏此要件的仲裁協議將會被認定無效。也基于此,我國《仲裁法》在適用情形中排除了臨時仲裁協議的有效性。在國際商事仲裁中,仲裁地即便不是仲裁協議的必備要素,也是重要的推薦要素。①其二,在仲裁臨時措施的司法管轄中缺乏仲裁地這一管轄依據。針對仲裁中的保全等臨時措施,199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 258條規定,仲裁保全等臨時措施的管轄權只能由被申請人住所地的中級人民法院和財產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行使。根據國際商事仲裁實踐,仲裁地的法院也是主要的臨時措施管轄法院。②其三,在司法撤銷仲裁裁決審查中,我國也缺乏仲裁地的管轄依據,而是將仲裁委員會所在地作為司法管轄的地域依據。結合《仲裁法》第58條和第70條規定,可以認為我國涉外仲裁裁決的撤銷之訴由仲裁委員會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管轄。在國際商事仲裁實踐中,仲裁裁決的撤銷之訴通常由仲裁地的法院管轄。③其四,在針對外國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行中,我國也沒有明確將仲裁地作為裁決國籍的認定標準。1991年《民事訴訟法》第269條將需要承認和執行的外國仲裁裁決規定為“國外仲裁機構的裁決”。據考察,《承認與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以下簡稱《紐約公約》)所指的“裁決作出地”實際上就是仲裁地。④鑒于此,許多國家或地區的仲裁立法,如英國1996年《仲裁法》第53條就明確將仲裁地作為仲裁裁決國籍的認定標準。
可見,在我國《仲裁法》的初創時期,在法律規定層面呈現出明顯的仲裁地缺失的特點。但基于仲裁地在仲裁機制中不可或缺的地位和影響,我國《仲裁法》通過多種替代地點的引人來補充這一立法缺漏。這一時期,相關替代地點要么實際上被轉化為仲裁地進行實施,要么在仲裁實踐中導致了適用不當的問題,亟需立法明確。
(二)仲裁地的部分入法
仲裁地開始作為一個明確的概念出現在我國的立法、司法解釋和部分區際協定之中,但仍然存在并用仲裁機構所在地等替代地點的情形。此階段,涉及“仲裁地”的規則開始出現,從規則形態看僅有一條正式立法,其他則是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司法解釋、相關會議紀要,以及香港與內地最高人民法院之間的區際司法協助協定。就其內容而言,此類規則主要作為以下三方面的重要依據。
其一,仲裁地是指引涉外仲裁協議法律適用的重要選法依據。仲裁協議是仲裁開展的基礎,圍繞涉外仲裁協議是否有效的爭議成為司法審查實踐的重點,而其中必然涉及涉外仲裁協議的法律適用。由于《仲裁法》對此未作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gt;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仲裁法司法解釋》)第16條中對仲裁協議的法律適用作出規定,將仲裁地法律作為意思自治的補充予以明確。其后,201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第18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lt;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gt;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法律適用法司法解釋(一)》)第12 條等進一步肯認了仲裁地的選法指引地位。其二,仲裁地是確定仲裁裁決撤銷案件的司法管轄和法律適用的重要依據。這體現在《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相互執行仲裁裁決的安排》(以下簡稱《安排》)第7條中,根據該條的規定,裁決如果被仲裁地法院撤銷或按仲裁地法律撤銷的,該仲裁裁決可不予執行。其三,仲裁地是認定仲裁裁決國籍的重要依據。這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根據2009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香港仲裁裁決在內地執行的有關問題的通知》(以下簡稱《香港仲裁裁決在內地執行的通知》)規定,在香港特別行政區作出的臨時仲裁裁決、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等境外仲裁機構在香港特別行政區按照《香港仲裁條例》作出的仲裁裁決,均按照香港仲裁裁決進行司法審查。另一方面,根據2021年《全國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座談會會議紀要》第100條的規定,境外仲裁機構以我國內地為仲裁地作出的仲裁裁決,應視為我國內地的仲裁裁決。
然而,在此期間仍并存諸多以仲裁機構所在地為補充的規則?!吨俨梅ㄋ痉ń忉尅返?條至第6條著重強調仲裁協議需明確約定仲裁機構。第12條確認仲裁協議效力的管轄法院之一為仲裁機構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仲裁司法審查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仲裁司法審查規定》)第1條、第14條、第16—17條中,依據是否由“我國內地仲裁機構作出的裁決\"來區分裁決國籍以及后續的司法審查依據。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就仲裁程序相互協助保全的安排》第6條將可向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申請仲裁保全的內地仲裁程序界定為內地仲裁機構管理的仲裁程序,而不論仲裁地是否在內地。2024年之前施行的各個版本的《民事訴訟法》均采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仲裁機構作出的裁決”和“國外仲裁機構的裁決”的表述。為此,司法實踐中有以仲裁機構國籍來區分仲裁裁決籍屬的傾向。
這一階段已經在規則層面確立了仲裁地在仲裁中的主導地位,但主要以司法解釋等方式予以確立,并非通過立法方式,在裁決國籍的認定、法律適用的選擇、裁決撤銷及執行的司法管轄等關鍵方面,仍保留了以仲裁機構所在地為主導或補充的傳統模式。仲裁地概念的全面入法及相關配套規定尚不完善,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國仲裁立法和實踐接軌國際主流的進程。
(三)仲裁地的入法突破
《仲裁法》修訂曾歷經多次規劃與調整,早在2006年,該法便被列入全國人大立法規劃;在2009 年和2017年雖有立法微調,但無涉及仲裁地的內容。2018年,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將其修改列入二類立法規劃,為仲裁地的入法突破提供了契機。
2021年7月30日,司法部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修訂)(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21年修訂意見稿)首次明確增設“仲裁地”制度,較為全面地確立了“仲裁地”的法律地位:其一,明確規定仲裁地的適用范圍、確定方式、名義仲裁地與實際仲裁地的區別,以及明確仲裁裁決確定的國籍標準,即仲裁地標準(第27條)。其二,將仲裁地作為司法介人仲裁的管轄依據,分別對仲裁協議效力認定(第28條第4款)、臨時保全措施(第46條)和撤銷裁決(第77條)中司法管轄的地域歸屬加以明確,確立了仲裁地法院的管轄地位。其三,針對涉外仲裁協議效力的法律適用(第90條),明確了意思自治、仲裁地法律、法院地法律的適用順序,將此前《仲裁法司法解釋》《法律適用法司法解釋(一)》中的規定進行統一,在立法中首次確立仲裁地法律作為意思自治選法的首要補充地位。
2024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24年修訂草案)保留了仲裁地內容,但僅將其設置在涉外仲裁的特別規定之中。其第78條規定“當事人可以書面約定仲裁地,作為仲裁程序的適用法及司法管轄法院的確定依據。仲裁裁決視為在仲裁地作出。當事人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以仲裁規則規定的地點為仲裁地;仲裁規則沒有規定的,由仲裁庭按照便利爭議解決的原則確定仲裁地”。與21年修訂意見稿相比,24年修訂草案在仲裁地的確定方式上更加全面和科學,但24年修訂草案在仲裁地法院的司法協助、仲裁協議的效力認定,以及法律適用等方面并未作出實質性修訂,而是延續了現行《仲裁法》的既有規定,從而未能充分利用本次修法機會實現仲裁地入法質效的最大化。
二、仲裁地應否入法:理據考量
當前國際通行的仲裁地概念已經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空間,而是具備諸多法律意義的制度特征,構成支撐仲裁開展的本座。以下將系統檢討仲裁地在仲裁機制中的重要法效及其在解決我國仲裁領域高水平開放實踐難題上的重要價值,以在法理上回答仲裁地應否入法的問題。
(一)仲裁地多維度決定仲裁的法律適用
1.決定仲裁協議的法律適用
仲裁協議在法律地位及其法律適用上獨立于主合同,當事人對主合同法律適用的選擇不必然適用于仲裁協議,因此仲裁庭需要對仲裁協議的法律適用問題進行獨立判斷。由于能夠有效避免選法意外,將選法結果限定在最不壞的選項之中,①意思自治無疑是仲裁協議法律適用的首要原則,而在仲裁實踐中當事人之間往往缺乏對仲裁協議法律適用的單獨約定。在此情況下,國際條約、國別立法與實踐逐漸發展出以仲裁地法為補充的選法規則。
首先,在國際條約層面,《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第1項規定,仲裁協議如果根據當事人約定的法律或者作出裁決的國家的法律是無效的,該裁決可被拒絕承認和執行。此處所指的“作出裁決的國家”即是指仲裁地國。在《示范法》第36條第1款中也有類似規定。其次,在國別立法層面,英國 2025年批準生效的《仲裁法》第6條重新將仲裁地確立為仲裁協議法律適用的補充選法連結點,改變了英國法院在“伊卡公司訴丘博保險公司案”(Enka v.chubb)①中推定適用主合同準據法的先例。后者受到諸多批判,認為仲裁地法律應當是調整仲裁協議的自然法。② 這一立法動向既是皈依主流,也確立了仲裁地在仲裁協議法律適用中的重要地位。
2.決定仲裁程序的法律適用
在國際仲裁中,仲裁程序法往往就是仲裁地的仲裁立法。③當事人之間一般不會對仲裁程序法進行單獨約定,此時仲裁地可作為確定仲裁程序法律適用的重要依據。其原因在于:首先,仲裁地被視為與仲裁程序最密切聯系的地點,適用仲裁地的立法對各項仲裁程序進行規制符合當事人的預期;其次,仲裁地法院享有撤銷本國涉外仲裁裁決的司法監督權力,國際商事仲裁的撤裁事由通常為程序審,依據便是仲裁程序法,根據本國的法律對裁決程序性事由作出審查既便利又務實。
將仲裁地的法律作為仲裁程序法適用,得到了國際條約與相關國別立法、國際商事仲裁規則的認可。例如,《示范法》④和《紐約公約》均采用間接方式規定,“仲裁庭的組成或仲裁程序與仲裁地所在國的法律不符的,裁決可以被拒絕承認或執行”。換言之,仲裁庭的組成與仲裁程序應當依據仲裁地所在國的法律進行判斷,該法律即為仲裁地法。《倫敦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2020年版)》第16條第4款直接規定,“適用于仲裁的法律應為仲裁地法律”。
此外,雖然當事人理論上有權選擇仲裁地以外的仲裁程序法,但在此種情況下,當事人仍然需要遵守仲裁地法中的強制性規則?!妒痉斗ā分忻鞔_當事人之間關于程序法的約定,不得排除仲裁地法中的下列強制性規定,即第13條(申請仲裁員回避的程序)、第14條(仲裁員未行事或不能行事時的終止委任程序)第27條(法院協助取證)第34條(裁決的撤銷)和第35條(裁決的承認和執行)。對于當事人約定適用的國際商事仲裁規則,當其與仲裁地法中的強制性規定相沖突時,仍應當遵守仲裁地法律。例如,《倫敦國際仲裁院仲裁規則(2020年版)》第16條第4款就如此規定。
(二)仲裁地決定裁決國籍及其關聯地位
仲裁裁決的國籍是其與特定國家法律緊密相連的關鍵法律身份標識。?這一特性決定了仲裁裁決僅能由與之存在特定法律聯系的國家對其行使各類司法審查權,不同的仲裁裁決國籍也進一步決定了對仲裁裁決法律效力的承認、執行與撤銷等環節的司法審查的差異。依據《仲裁司法審查規定》,我國事實上區分了內地仲裁裁決、港澳特區仲裁裁決和外國仲裁裁決等三類裁決,并分別配置不同的司法審查機制(見表1)。

在裁決國籍的判斷標準上,國際條約與部分國家立法將仲裁地作為確定仲裁裁決國籍的核心標準。首先,在國際條約層面,以《紐約公約》為典型代表。該公約第1條規定,在一個國家的領土內作成的仲裁裁決,在另一個國家請求承認和執行時,適用本公約。從條文的文義解釋來看,《紐約公約》的適用范圍是外國仲裁裁決在內國的承認和執行的問題,而外國仲裁裁決就是仲裁地在外國即在外國作出的仲裁裁決?!妒痉斗ā吠瑯芋w現了以仲裁地確定裁決國籍的原則。①
其次,在國家立法中,仲裁裁決國籍的確認同樣采取的是仲裁地標準。英國1996年《仲裁法》第53條規定,“仲裁地點即裁決地點,除非當事人之間另有約定,只要仲裁地點是在英格蘭、威爾士或北愛爾蘭,任何裁決均應被視為在這些地點作出,而不論該裁決書是在何地簽字、何地傳遞或何地送達當事人的”。結合該法第3條規定,仲裁地是有司法管轄意義上的地點,該司法地由仲裁協議當事人指定;或沒有約定的情況下,由仲裁機構、仲裁庭或法院按照規定進行指定。因此,從英國 1996《仲裁法》中可以看出英國關于仲裁裁決國籍的確定為仲裁地標準,仲裁地就是仲裁裁決作出地。
(三)仲裁地決定仲裁中的司法支持力度
仲裁地對于仲裁程序中的司法支持起著決定性作用,不同仲裁地的法院對仲裁活動有著不同的司法支持力度。依據《示范法》,仲裁地法院及仲裁地法在仲裁過程中被賦予了對諸多關鍵環節的司法監督和協助權力?!妒痉斗ā返?條明確了法院或其他機構對仲裁予以協助和監督的職責,具體涵蓋仲裁員的選擇、仲裁程序推進以及仲裁裁決的審查等多個方面。在仲裁程序的司法支持方面,英國1996 年《仲裁法》第44條賦予仲裁地法院廣泛的權力,可主動采取包括證據保全、財產檢查、臨時禁令及指定接管人等多項措施。其支持范圍明確且具體,涵蓋證據、財產和緊急救濟,體現了法院對仲裁程序的深度輔助功能。相比之下,《瑞士聯邦國際私法》第184條第2款僅規定在仲裁庭需要國家司法機關協助取證時,方可請求仲裁地法官介人;第185條規定,“如果其他事項需要司法機關的協助,也可向仲裁庭所在地的法官請求協助”,“其他事項”的規定則較為模糊。瑞士法下的仲裁地法院角色更為被動,僅在仲裁庭無法獨立完成程序推進時提供有限支持。
在仲裁裁決的審查環節,英國1996年《仲裁法》對于裁決撤銷事由規定如下:仲裁庭缺乏實質管轄權、程序嚴重不規范、法律問題上訴。美國《聯邦仲裁法》第10—11條規定裁決撤銷事由包括仲裁員腐敗、欺詐或明顯偏袒;仲裁員行為不當或超越權限;仲裁程序存在根本缺陷。二者相同點在于均將程序正當性和仲裁員越權規定為撤銷理由。不同之處則在于:其一,在審查尺度方面,美國規定當出現“明顯藐視法律”情形時,①允許對裁決進行實體審;英國則在其第69條中詳細列舉諸多條件下可以進行實體審查,即就法律問題提起上訴。其二,在程序正當性方面,英國其第68條規定應證明程序存在“嚴重不規范且導致不公”程度;美國則在司法判例中發展出程序瑕疵需達到“根本性剝奪當事人權利”的程度。②其三,在仲裁員行為審查方面,英國更側重程序違規,較少直接針對仲裁員主觀行為。美國則明確列舉仲裁員腐敗、偏袒等主觀過錯。其四,在公共政策適用范圍方面,英國主要強調欺詐行為;美國則相對寬泛,可能包括勞動法、反壟斷等公共領域,并且判例對“公共政策”概念擴展顯著。③
(四)仲裁地破解高水平開放的實踐難題
作為我國仲裁領域高水平開放的重要創新實踐,我國仲裁機構正在高水平“走出去”,外國仲裁機構也在高質量“引進來”,由此產生了一系列全新的問題。這些問題包括中國仲裁機構在外國仲裁作出的仲裁裁決、境外仲裁機構在內地仲裁時所引發的裁決國(區)籍認定,以及后續司法審查的管轄歸屬及其依據難題。仲裁地入法的功效之一在于其可有效解決此類實踐難題,為我國仲裁領域的深層次改革、高質量發展和高水平開放提供關鍵支持。
回顧我國司法實踐歷程,我國法院在處理境外仲裁機構在內地仲裁相關案件時,其立場經歷了從早期的不明確,到部分案件中依據仲裁機構設立地判斷裁決國籍,再到逐漸傾向仲裁地標準的曲折演進過程。在2001年的德國麥考國際海事系統有限公司與上海市機械設備進出口公司案中,當事人約定由蘇黎世商會根據聯合國歐洲經濟委員會仲裁規則進行仲裁,并約定仲裁地為瑞士。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法院在裁決國籍認定上出現分歧,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認定為非內國裁決,理由是本案仲裁裁決所適用的仲裁規則既不是仲裁地瑞士的程序法,也不是任何其他國家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③而最高人民法院復函認為不屬于非內國裁決,而是典型的公約裁決,但并未說明判斷依據。
2004年的兩起案件進一步揭示了當時司法實踐的糾結。在一宗不予執行國際商會仲裁院裁決的案件中,最高人民法院將國際商會仲裁院在香港特別行政區作出的裁決認定為法國籍,理由是該國際商會仲裁院是在法國注冊成立的仲裁機構,并在隨后的司法審查中將《紐約公約》作為審查依據。③這體現了仲裁機構設立地標準,但在另一宗德國旭普林公司申請承認和執行國外仲裁裁決案中,無錫市中級人民民法院對于該案裁決國籍的認定陷人了仲裁機構設立地標準和仲裁地標準的沖突困境,認為既無法認定為內國裁決(因仲裁機構非中國仲裁機構),也無法認定為外國裁決(因裁決在中國境內作出),最終認定為非內國裁決。?
最高人民法院在后續案件中的立場逐漸向仲裁地標準傾斜。2010年的法國DMT有限公司申請承認和執行仲裁裁決案中,①最高人民法院在國際商會仲裁院于新加坡仲裁的情況下,指出中國和新加坡均為《紐約公約》締約國,并將該裁決視為新加坡仲裁裁決,采用了仲裁地標準。2016年的美國意艾德建筑師事務所申請執行香港仲裁裁決案中,②確認了仲裁裁決籍屬的標準為仲裁地。本案中,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香港仲裁中心作為境內常設機構的域外爭議解決平臺,其以香港特別行政區為仲裁地作出的仲裁裁決,首次通過內地與香港特別行政區的司法協助審查標準,在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完成司法認可與執行程序,這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進一步鞏固了仲裁地標準在實踐中的適用。
然而,盡管在實踐中逐漸出現了向仲裁地標準傾斜的趨勢,但問題并未得到完全解決。在《香港仲裁裁決在內地執行的通知》中,對于在香港作出的臨時仲裁裁決,以及國外仲裁機構在香港特別行政區作出的仲裁裁決,人民法院應當按照《安排》的規定進行審查。但是,《香港仲裁裁決在內地執行的通知》并未明確規定內地仲裁機構以香港特別行政區為仲裁地作出的仲裁裁決是否屬于香港仲裁裁決的問題。因此,司法審查實踐采取的個案認定標準并沒有將仲裁地作為裁決國(區)籍認定的一般標準,引入仲裁地制度能夠從根本上解決這一難題。一旦確立以仲裁地作為確定仲裁裁決國籍的標準,將極大地增強裁決國(區)籍認定的確定性和可預見性,有助于消除當前司法實踐中因標準不一而導致的無序局面,確保當事人能夠準確預知裁決的法律地位和后續司法審查的管轄法院和審查依據,從而合理籌謀自身的商業策略和法律行為。
三、仲裁地如何入法:比較考察
(一)仲裁地入法理念的雙重邏輯
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是構建仲裁地制度的核心基石。作為商事主體對爭端解決方式的合意延伸,仲裁地選擇權不僅是程序自主權的自然投射,更是“契約自由”原則在爭議解決領域的深度貫徹。當事人基于對法域中立性、司法支持力度及裁決可執行性的理性預判,通過仲裁地合意實現風險分配與制度紅利的精準匹配,進而增強其對仲裁結果的認同感和可接受性。從國際商事仲裁的發展趨勢來看,當代仲裁立法正以“當事人中心主義”重構程序正義范式。在仲裁地制度構建中也應當堅定不移地貫徹這一理念,使仲裁地制度從單純的地理連結點升級為商事主體構建爭議解決戰略的規則支點。
注重與國際通行規則接軌是仲裁地制度構建的重要導向。國際商事仲裁作為國際法律趨同化范式的典型,仲裁地制度的全球化錨點正是對這一范式的結構性回應。當主權國家通過《紐約公約》承諾對外域裁決的司法承認時,實則是以此為對價換取本國裁決的全球通行能力。這一互惠博弈的均衡要求各國仲裁地規則與其保持同步。同時需要明確的是,此種法律移植并非主權符號的消解,而是以制度競爭重構全球仲裁治理話語權的戰略選擇,其終極指向是使本土仲裁地成為更有競爭力的國際仲裁中心。
(二)仲裁地確定機制的域外范式
從國際公約和主流國家仲裁立法看,當事人約定模式在仲裁地的確定機制中占據核心地位。眾多法律文本,如《示范法》、英國1996年《仲裁法》《瑞士聯邦國際私法》《德國民事訴訟法》《日本仲裁法》以及《蘇格蘭仲裁法》等均是如此。① 這不僅符合仲裁基于當事人自愿選擇的本質特征,也極大地提升了當事人對仲裁程序的參與度和信任度。
在當事人未能就仲裁地達成約定時,則采取授權模式予以確定。不同國家的法律規定了多樣化的授權主體?!妒痉斗ā焚x予仲裁庭在當事人未約定的情況下確定仲裁地的權力,且要求仲裁庭在確定時需綜合考慮案件情況,包括當事人的便利,以確保仲裁地的選擇能夠最大程度地滿足案件解決的實際需求。英國1996年《仲裁法》則更為彈性,除仲裁庭外,任何獲得當事人授權的仲裁機構、其他機構或個人均可在一定條件下確定仲裁地;在缺乏上述各類指定情況時,法院將作為最終的決定主體,依據對當事人之前仲裁協議和全部有關情況的考量來確定仲裁地,這一規定既保障了當事人在一定范圍內的自主選擇權,又通過法院的介入維護了法律秩序和司法主權?!度鹗柯摪顕H私法》規定在當事人未約定仲裁地的情況下,由仲裁機構進行確定;若當事人也未指定仲裁機構,則由仲裁員確定。而《德國民事訴訟法》與《日本仲裁法》均規定,在當事人未達成約定時,仲裁庭可基于對案件具體情況以及當事人便利的考慮來確定仲裁地。
由上可見,一方面,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是貫穿始終的核心原則,當事人作為仲裁程序的主要參與方,其對仲裁地的自主選擇能夠更好地滿足自身的商業需求和利益訴求。另一方面,保障仲裁的專業性和公正性也是重要考量因素。仲裁庭、仲裁機構等專業主體憑借其專業知識和豐富經驗,能夠在當事人未約定時,綜合權衡案件的各種復雜因素,選擇最有利于公正、高效解決爭議的仲裁地。此外,法院在仲裁地確定過程中的最終決定權,體現了國家對仲裁活動的必要監督與管理,這有助于維護國家的法律秩序和司法主權,確保仲裁活動在法律框架內有序進行。而多種確定方式的存在,也充分適應了仲裁實踐的多樣性,滿足了不同類型案件、不同當事人需求以及不同商業背景下的仲裁需求,進一步提升仲裁制度對全球商事爭議解決需求的適應度。
(三)仲裁地適用方式的比較選擇
各仲裁立法對于仲裁地的適用方式可概括為單軌制和雙軌制兩種模式。前者是指不區分仲裁涉外與否的屬性,適用相同的仲裁地制度;后者則是在區分非涉外仲裁和涉外仲裁的前提下,分別適用不同的仲裁地制度。新加坡、英格蘭、蘇格蘭和中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等采用了統一的立法體例。這種單軌制立法模式將“仲裁地”的規定在各類仲裁案件中一視同仁。②在單軌制框架下,仲裁地的選擇權突破傳統法域疆界限制,無論爭議是否具有涉外因素,當事人均可基于商業理性在全球法域版圖中自主建構仲裁空間。通過仲裁地的擇定,當事人實質上創設了管轄法院的司法審查路徑,形塑了程序規則的適用,并最終決定裁決效力的流通范圍。
瑞士在仲裁地制度適用范圍上有著獨特的規定,其采用的是雙軌制模式。《瑞士聯邦國際私法》第176條第1款明確規定該章適用于所有涉外仲裁,且第3款對仲裁地進行了規定。這樣的立法體例意味著,其將仲裁地相關規定限定于涉外仲裁范疇。① 其法理依據在于,從維護國家司法主權角度看,涉外仲裁涉及不同國家的法律體系和利益訴求。將仲裁地制度限定于涉外仲裁,有助于瑞士依據自身法律原則和國際條約義務,更好地行使司法管轄權,維護國家司法主權和法律秩序,避免法律沖突和司法混亂。②從提升國際仲裁服務質量和聲譽層面考量,瑞士致力于打造國際一流的仲裁服務中心。聚焦涉外仲裁設置相應的仲裁地安排,能吸引更多國際商事爭議選擇在瑞士仲裁,提升其在國際仲裁領域的競爭力。此外,瑞士的經濟結構和產業特點也影響了這一規定。瑞士經濟高度依賴國際貿易和金融服務,涉外商事活動頻繁。③將仲裁地制度適用于涉外仲裁,能為瑞士企業和投資者在國際經濟交往中提供穩定、可預期的法律環境,促進涉外經濟活動的開展。
(四)仲裁地適用范圍的多維向度
1.法律適用的連接因素
仲裁地對仲裁的法律適用也應當發揮重要乃至決定性的指引。在仲裁法律適用的連結點選擇上,應形成以仲裁地為基礎的選法規則。一方面,仲裁地法律是判斷仲裁協議效力的主要準據法。其為仲裁協議的有效性判斷、解釋和執行提供明確依據,確保仲裁程序的合法性基石穩固。另一方面,在仲裁程序法的適用方面,仲裁地法律多作為默認程序法發揮主導作用,規定了仲裁程序的基本框架和規則,即便當事人有一定選擇權,也難以完全切割仲裁地法律的制約,特別是仲裁裁決不得違背仲裁地公共政策。此外,就案件實體問題的準據法而言,仲裁地法律也可以成為仲裁庭的補充選項之一。
2.仲裁裁決的國籍確認
在仲裁裁決的國籍確認上,宜以仲裁地的地域歸屬而非仲裁機構的國籍歸屬作為仲裁裁決的國籍標準。雖然《紐約公約》中沒有明確提出仲裁地的標準,而是采取仲裁裁決作出地的表述,但一般認為,仲裁裁決作出地即為仲裁地。需指出的是,此仲裁地有別于開庭地、裁決簽署地等物理空間,通常被界定為名義上的仲裁地。如《示范法》第20條規定,仲裁地點一經確定,裁決便視為在該地作出,同時允許仲裁庭在其認為適宜的其他地點開展部分程序,這清晰地劃分了名義仲裁地與事實仲裁地。英國1996年《仲裁法》第53條著重強調,若無當事人另行約定,只要仲裁地處于特定區域,裁決無論于何處簽署、發出或送達,均認定為在該地作出?!兜聡袷略V訟法》第1043條以及《日本仲裁法》第 28條第3款亦有類似規定,它們共同凸顯了名義仲裁地在決定裁決國籍方面的關鍵意義。
3.仲裁裁決的國際流通
在仲裁裁決的國(區)際流通中,也不可避免地需要仲裁地規則的支持。其一,仲裁地決定裁決的內外國籍,從而決定其是否需要國際流通。只有首先區分仲裁裁決的國籍,才能進一步確定其司法審查的通道。其二,仲裁地決定裁決的特定外國國籍,從而決定其是否存在相應的國際流通依據,如是否屬于《紐約公約》裁決,并據此分流成為公約或非公約裁決,前者遵照公約進行承認和執行;后者則需另行承認和執行。其三,在內國仲裁裁決中,基于一國多法域的特殊情形,仲裁地也需發揮其分流當地或本國境外仲裁裁決的作用,從而適用不同的區際流通標準。
4.司法審查的管轄標準
在仲裁司法審查的管轄上,應以仲裁地為基準。一方面,這符合法律適用的統一性。仲裁司法審查本質是對仲裁程序合法性的監督,而仲裁地法作為仲裁的程序法,仲裁地法院是最熟悉本地法律規則的,審查更具專業性和便利性。《示范法》第6條以及《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第5項均賦予仲裁地法院司法審查的專屬權力。另一方面,由仲裁地法院進行審查,也符合國際商事主體的保護預期,因為當事人在選擇仲裁地時,已默示接受其法律框架對仲裁的約束,且對該地法院的司法監督也有預判。加之,仲裁地法院作為仲裁裁決的國籍國法院,在仲裁法理和國際仲裁實踐中對仲裁的司法審查也具有當然的管轄權。
5.臨時仲裁的制度補足
臨時仲裁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難免會遇到程序上的僵局,引入第三方協助顯得尤為重要,仲裁地的存在可以為臨時仲裁提供必要且有效的制度補足。臨時仲裁由于沒有特定的仲裁機構提供支持,因此,仲裁地法院的有限介人成為了更為必要的選擇。仲裁地在仲裁法律適用及司法支持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核心地位,仲裁地法院也可承擔起協助臨時仲裁順利開展的職責。具體而言,在臨時仲裁的關鍵環節,如臨時仲裁協議的效力認定、仲裁庭的組成及其補救、仲裁庭管轄權、臨時措施的簽發、仲裁裁決的執行等問題,仲裁地法院可依據相關規定提供必要協助。正如上文所述《示范法》第6條規定的法院對仲裁提供協助和承擔監督職責。
四、仲裁地入法方案:中國進路
我國當前正處于仲裁法修訂的機遇期,亟待探索“仲裁地”規則體系化的中國進路。這一制度建構進路不僅關乎我國仲裁制度的完善,更是我國高水平對外開放格局得以重塑的關鍵著力點。我國應以此為契機,就仲裁地在中國如何入法的問題緊扣如下要點進行完善。
(一)總則定位:仲裁本座原則的本土化確立
作為首要的入法問題,應斟酌考慮將仲裁地納入我國仲裁法的總則之中。理由如下:其一,仲裁地是仲裁的本座,對整個仲裁的諸多關鍵方面起著決定性的指引作用。一旦仲裁地得以確定,便如同在復雜且多變的法律網絡中確定了一個關鍵支點,后續仲裁過程中的一系列核心要素,包括法律適用的具體規則、裁決的國籍歸屬判定、司法審查所依據的準則乃至仲裁涉外性質的界定等,都將以此為基礎得以明確。這種廣譜的影響力使得仲裁地規則在整個仲裁體系中具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地位。通常而言,總則是法律的“綱”,通過規定法律的基本原則、適用范圍、基本概念以及一般性規則為整個法律體系提供指導性框架。在功能上,總則中的基本原則具有統領性和指導性,總則中的基本原則和一般性規則還對分則的具體規定起到補充和完善作用。① 在適用范圍上,總則適用于整個法律體系,是普遍適用的原則性規定。鑒于仲裁地所具備的這種普遍適用特性以及在整個仲裁流程中所展現出的統領全局的功能,將其納入仲裁法總則之中是符合法律邏輯與實踐需求的合理選擇。
其二,通過總則確立仲裁地,更能彰顯我國與國際接軌的趨勢。當前國際商事仲裁立法呈現“總則化”趨勢,主要法域普遍將仲裁地置于總則性條款進行規范。例如,英國1996年《仲裁法》序論的第3條規定了仲裁地、2010年《蘇格蘭仲裁法》同樣在導論的第3條規定仲裁地,以及《瑞士聯邦國際私法》在其第十二章國際仲裁部分的開篇,即對仲裁地相關內容作出規定,同樣將仲裁地置于統領性位置?!妒痉斗ā冯m未在總則中規定仲裁地,但總則中的適用范圍條款規定,“本法之規定適用于仲裁地在本國領土內的情況”,這實質上是將仲裁地置于整個示范法得以適用的前提地位。《德國民事訴訟法典》第十編的“仲裁程序”同樣在總則的適用范圍條款中規定,“如本編第1043條第1款所指的仲裁地位于德國境內,則本編之規定應予適用”。此類立法例值得我國借鑒。
其三,將仲裁地規則納入《仲裁法》總則之中,既是實現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法治化的制度突破,更是我國構建國際商事仲裁樞紐的戰略安排?;厮葜俨弥贫妊葸M歷程可以發現,既往以仲裁機構所在地替代仲裁地的立法技術,使得實踐層面出現困境,以行政化的機構管轄邏輯取代仲裁地法律秩序,實質上構成了對當事人程序選擇權的制度性限制。這種立法模式在域外法律共同體中產生了顯著的認知偏差,國際商事主體往往將之解讀為公權力對仲裁程序的非常態介人,進而對我國仲裁制度的獨立性與專業性產生系統性質疑。此外,仲裁地規則的缺位導致長期以來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境外仲裁機構在我國內地、港澳特區仲裁的裁決籍屬認定不一致的問題,削弱了國際社會對我國仲裁司法環境的可預期性,既制約了國際仲裁資源的跨境流動,也阻礙了本土仲裁服務的全球化拓展。
(二)分層確定:“約定一規則一指定”的三階建構
在入法機制方面,我國仲裁地制度應確立以當事人約定為主、指定為輔的模式。理由如下:其一,意思自治的仲裁理念,也是仲裁地人法的指導理念。將仲裁地約定權賦予當事人,實質上確認了其對仲裁法律秩序的選擇自由。從國際條約及上述國家仲裁立法來看,均認可當事人對仲裁地的自主選擇。在跨境商事交易場景中,成熟的市場主體往往基于法律環境可預期性、裁決執行便利度及交易成本優化等理性考量,通過仲裁條款配置最優爭議解決坐標,此種契約自由的充分實現正是現代仲裁制度的核心競爭力所在。
其二,在當事人未約定仲裁地時,應明確輔助指定機制。我國24年修訂草案第78條需完善其有關規定??紤]到通常情形下各仲裁機構的仲裁規則一般會對仲裁地進行確定,而且仲裁規則也被默認為是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結果,因此,可將仲裁規則規定作為首要的仲裁地輔助指定方式。此外,為避免仲裁規則未作規定的邏輯缺漏,還可以將仲裁庭指定作為次要的仲裁地輔助指定方式。如此,可最終構建起“當事人約定gt;仲裁規則規定gt;仲裁庭指定”的三階確定規則。
(三)雙軌限定:涉外與內國的區別設立
基于我國現行雙軌制仲裁法律體制和仲裁實際,我國《仲裁法》在仲裁地的引入中宜采取內外有別的雙軌制,即不具有涉外因素的當地仲裁,當事人僅能在大陸范圍內約定仲裁地;涉外仲裁當事人則可在國內外自由約定仲裁地。對于涉外仲裁,當事人在法理和現行法律機制下本可以自由選擇國內外仲裁機構進行仲裁,當然可以約定國內外作為仲裁地。但對不具有涉外因素的當地仲裁,當事人可在境內自由選擇,但不能選擇境外地點作為仲裁地。具體理由如下:
其一,我國現行司法審查仲裁機制采取內外有別的雙軌制,①允許當地仲裁當事人約定國(境)外仲裁地將引發我國雙軌制治理秩序的沖突。我國非涉外私法關系當事人不能將其爭議提交境外仲裁機構進行仲裁,否則所涉仲裁協議或仲裁裁決將被否定,此種情形下只能提交內地仲裁機構進行仲裁,由此作出的仲裁裁決為我國內地仲裁裁決。如果允許當事人約定境外仲裁地,在仲裁地具有賦籍即確定裁決國(區)籍功效的情形下,將產生該仲裁裁決為境外仲裁裁決的法效。這是自相矛盾的。
其二,允許當地仲裁當事人約定國(境)外仲裁地將導致仲裁司法審查管轄權的積極沖突。鑒于仲裁地具有確定司法審查管轄法院的功效,仲裁地法院將可能據此主張我國內地仲裁案件的司法審查管轄權;在我國立法對當地仲裁行使排他管轄權的情形下,該管轄權沖突不可避免,并最終形成仲裁裁決難以在兩國進行國際流通的“死結”。
其三,若仲裁地制度不加區分地適用于當地和涉外案件,還將引發當事人規避司法審查的行為。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四庭曾就此進行釋明,純內國爭議不得約定域外仲裁,否則相關仲裁條款將被認定無效。①但如果允許當事人不受限制地自由約定仲裁地,部分國內仲裁當事人可能會利用仲裁地約定的靈活性,通過約定境外仲裁地,使仲裁裁決轉變為外國仲裁裁決,將我國人民法院的當地仲裁裁決司法審查機制,規避為我國人民法院的承認和執行程序機制,將本應適用的國內法置換為《紐約公約》等國際條約的適用。這種行為實質上是在規避我國現行法律規定。
(四)法效確立:仲裁地多維法效的明確
在仲裁地入法的范圍方面,我國應秉持體系化的思維,系統確立仲裁地在我國仲裁機制中的法效。鑒于我國現行立法已經明確肯認了仲裁地在我國仲裁中的法律適用,而仲裁裁決的國際流通又主要決定于仲裁裁決的國籍認定,因此,我國《仲裁法》可在如下三方面補充明確仲裁地的規則內容:
其一,明確仲裁地為仲裁裁決籍屬的認定標準。我國至少需要識別內地、境外和外國三類仲裁裁決的籍屬,在過往實踐案例與司法解釋中,我國常以仲裁機構判定裁決國籍,這與仲裁地標準的國際主流實踐不符,容易導致國內外司法機關和當事人之間的認知和實踐沖突。為順應國際商事仲裁的國際化、現代化和我國現實疑難問題合理解決的需求,本次仲裁法修訂宜明確將司法個案中業已確立的仲裁地標準提升為一般標準,這將為仲裁裁決國(區)籍的認定提供清晰、合理和契合國際主流的準則。
其二,明確仲裁地為司法審查管轄標準。我國現行《仲裁法》及24年修訂草案對司法審查管轄標準的規定仍存在體系性缺陷,亟需以仲裁地為核心重構管轄規則。建議區分非涉外仲裁與涉外仲裁兩類情形,適應現行雙軌制的立法模式。對于非涉外當地仲裁,應在現有“仲裁機構所在地”標準基礎上補充仲裁地管轄規則。根據24年修訂草案第68條,國內仲裁裁決的撤銷權由“仲裁委員會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行使,此規定與仲裁地規則存在隱性沖突。例如,當事人約定北京仲裁委員會在上海進行仲裁時,若仍由北京的人民法院管轄,既違背程序便利原則,亦削弱仲裁地法律秩序的完整性。建議增設“當事人約定仲裁地的,由仲裁地中級人民法院管轄”的但書條款。
對于涉外仲裁,應考慮摒棄仲裁機構地標準,確立仲裁地作為單一管轄依據。我國現行《仲裁司法審查規定》中以仲裁機構作為區分仲裁國籍的關鍵、以仲裁機構所在地法院作為主要管轄標準,這在一定程度上與仲裁地制度的設計理念和國際主流相悖。為此,建議將涉外仲裁司法審查的管轄法院修改為“仲裁地法院”,此舉不僅能夠消除臨時仲裁的司法管轄真空,確保所有仲裁裁決均能在明確的法律框架下接受司法監督,還有助于提升仲裁制度的透明度和可預測性,增強國內外當事人對我國仲裁制度的信任度。
其三,補足以仲裁地為主的臨時仲裁司法支持。針對臨時仲裁組庭僵局等程序瑕疵,需要確立特定的司法機關提供特別的司法支持,如何確定此類司法機關,仲裁地標準就是國際社會主流的指引規則。臨時仲裁因缺乏固定的仲裁機構進行管理與支持,在實際運行過程中極易陷入組庭僵局及各類程序問題。通過以仲裁地指引的司法機關為依托,對臨時仲裁的組庭、仲裁程序的開展、法律適用、證據規則、裁決執行等關鍵環節進行針對性的規范供給,能夠有效填補臨時仲裁在制度層面的先天不足,為臨時仲裁的規范與有效開展提供基本的規范支持,充分釋放臨時仲裁的積極效能。
五、結語:通往仲裁強國之路
薩維尼曾將法律關系的本座視為法律關系之“家”。①仲裁地作為仲裁的本座也構成整個仲裁機制的立足之地。沒有仲裁地制度的仲裁法是缺乏靈魂、無“家”可歸的飄絮。在當今全球商業與仲裁法律版圖中,中國已然在仲裁領域占據重要地位,從仲裁機構及其受案數量角度觀之,中國是當之無愧的仲裁大國。②然而,仲裁強國的顯著標志并非僅僅局限于上述數量,更為關鍵的是選擇中國作為仲裁地的案件當事人的國際化和多元化。這意味著來自不同國度的當事人能夠由衷地認同中國的仲裁環境,并自愿將其作為解決爭議的首選仲裁地。這一目標的達成,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一流仲裁地的成功構建。一流仲裁地的構建,首要因素取決于仲裁地法律,特別是仲裁法的國際化和現代化。仲裁地規范作為仲裁法的基本規范,其妥善入法將對我國仲裁法的國際化和現代化提供根本支持,為中國的仲裁強國之路奠定規則之基。
在我國仲裁法的演進歷程中,過往存在的諸多問題,如仲裁地概念及其在我國仲裁法中定位的模糊不清、規則的缺失與不協調等,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我國仲裁的國際化進程與國際認同。如今,隨著對仲裁地重要功能認知的不斷深化,積極推動仲裁地入法并探尋科學合理的入法路徑,成為完善我國仲裁體系的點睛之筆??茖W合理的仲裁地入法,一方面應始終緊扣當事人意思自治這一仲裁的靈魂線索,另一方面則應立足中國實際并接軌國際主流,在我國仲裁法的總則中確立仲裁地的地位,區分當地仲裁和涉外仲裁分別供給仲裁地規范,形成當事人約定為主、仲裁規則和仲裁庭指定依序補充為輔的仲裁地確定標準,并至少在裁決的國籍確認、司法審查管轄和法律適用的指引、臨時仲裁的支持和裁決流通的便利等方面系統明確仲裁地的積極法效。
一流的仲裁地規范是我國仲裁法修訂的關鍵一環,這不僅構成我國高質量推進仲裁實踐改革創新的規則依據,也構成我國向世界提供的以供各國當事人自由抉擇的中國仲裁地方案。這將顯著提升我國仲裁在國際上的地位與聲譽,更將有力推動我國從仲裁大國向仲裁強國的切換,在全球仲裁領域發揮關鍵的引領與示范作用,樹立全球仲裁的中國品牌和中國標準,為中國式現代化譜寫好“仲裁華章”。
Codifying the Seat of Arbitration in the Context of China's Arbitration Law Revision
ZHANG Chunliang,HOU Zhongmin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Chongqing 4O1120,China)
Abstract:The seat of arbitration constitutes the foundational locus in arbitration,yet it remains undefined in China’s Arbitration Law. To address the multifaceted challenges arising from this legislative gap,China has been going through a pragmatic process of evolution:initially substituting the arbitral institution’slocation for the seat of arbitration,then alowing coexistence of the two,before finally prioritizing the seat of arbitration.Given itssystemic significance in determining the governing law of arbitration,establishing the nationalityof arbitral awards,and framing judicial review,particularly in resolving practical issues arising in China’s initiative to promote high-level opening up to the rest of the world,such as incorporating ad hoc arbitration,facilitating“inbound/outbound”dynamics of arbitration, the seatof arbitration must be formally codified in China. Comparative legal studies andarbitration practices have revealed persisting limitations under the proposed“seat of arbitration” rules in the latest draft revision of China’s Arbitration Law. To advance the codification of the seat of arbitration in China, the following approaches may be considered:(1)affirming the seat of arbitration inthe General Provisions of the law;(2) establishing distinct confirmation mechanisms for domestic and foreign-related arbitration, emphasizing statutory determination for the former and party autonomy for the latter;(3)adopting a systematic approach to refine and clarify the foundational roleof the seat of arbitration in termsof five dimensions:as a connecting factor for law application,determinant of award nationality,facilitator of award circulation,jurisdictional benchmark for judicial review,and the institutional complement of ad hoc arbitration. A first-class seat of arbitration and robust normative frameworks are hallmarks of a leading arbitration jurisdiction.The proper codification of theseat of arbitration in China willsignificantly advance the nation’s transformation from a major arbitrationcountry to a global power in arbitration,thereby contributing significantly to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Key words:revision of China’s Arbitration Law;seat of arbitration;party autonomy; judicial review;nationality of arbitral awards;New York Convention
本文責任編輯:孟于群 董彥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