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仲裁：面向、局限與展望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糾紛解決與司法改革研究中心2024年度項目“中國體育仲裁的實踐審視與制度改革\"（24DJKTb2）的階段性成果。

仲裁的數字化變革：一種必然趨勢

自 20 世紀90年代起，在線糾紛解決機制開始在世界范圍興起，糾紛的在線化解決成為一種全球化的風潮①。其后，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更是極大地影響著法律制度的形態、機理與原則，有關數字法學、AI法官、元宇宙等前沿問題的討論層出不窮②。糾紛解決的數字化轉型已經是一種必然的趨勢，仲裁作為重要的糾紛解決形式也不例外。早在2005年，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于加快電子商務發展的若干意見》就提到要“推動網絡仲裁、網絡公證等法律服務與保障體系建設”。2018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于完善仲裁制度提高仲裁公信力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若干意見》）明確指出，要“研究探索線上仲裁、智能仲裁，實現線上線下協同發展”，并且要“研究仲裁大數據建設”。2022年9月舉行的中國仲裁高峰論壇暨第二屆全球仲裁員大會上，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會長任鴻斌亦強調，“要堅持科技賦能，促進科技與國際仲裁深度融合，加強創新成果分享，不斷提升仲裁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水平\"③。2021年，倫敦瑪麗女王大學發布了國際仲裁調查報告（2O21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Suroey：AdaptingArbitration toa ChangingWorld），這份報告建立在超1200份問卷和近 200 場訪談的結果上，受訪人均是來自國際仲裁實務界、學界及商業界的各類專家人士。報告顯示，在如何提高仲裁機構或仲裁規則的吸引力這一問題上，約 38% （占比最高）的受訪者選擇了“對在線庭審的行政或后勤保障\"這一答案④。可見，數字仲裁也受到全球用戶的青睞。

不少研究關注到了數字仲裁的各種形式，尤其是在線仲裁可能面臨的法律問題 ① ，甚至開始討論人工智能仲裁的可行性②。但現有研究都將數字仲裁各個階段的建成與發展視作理所當然的過程，較少關注到在此之前更加基礎的問題，即我國數字仲裁的發展情況究竟如何？面臨著哪些阻礙其存在的現實困難？換言之，目前未經審視的重要問題是：仲裁在數字化進程中走到何種地步？相較于數字訴訟，數字仲裁的腳步是快是慢，原因何在？本文擬圍繞以上問題展開，在充分考察我國數字仲裁發展現狀的前提下，針對其困境及問題提出符合我國國情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研究建議。

二 數字仲裁的三重面向

對仲裁與數字科技相融合的研究早已展開。例如，高薇關注到了在網絡虛擬空間進行的仲裁活動，如電子郵件送達、視頻會議等，討論了這些在線仲裁機制的現狀及問題 ③ ；類似地，黎群將以線上方式進行的仲裁稱作網上仲裁 ④ ;馮碩則將仲裁從線下轉型到線上、由現實走向虛擬這一現象視為仲裁數據化的部分體現 ⑤ 。不管名稱如何，這些研究所觀察到的其實都是同一種現象，即仲裁活動開始從傳統的物理線下空間發展到數據化存儲的線上空間。同時，張圣翠等觀察到我國部分仲裁機構已經開始嘗試將人工智能應用到仲裁活動中③。亦有學者在對照線上訴訟的基礎上作了前瞻性的展望，以智慧法院建設為鏡鑒，構想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智能仲裁的圖景③。這些研究都捕捉到了我國仲裁實踐與數字技術相結合的突出例子，但尚未全局性、系統性地把握我國數字仲裁所處的發展階段與可能的延伸脈絡。也有學者歸納出我國數字仲裁的發展階段，如汪超等就提出我國現有的網絡仲裁實踐可以按技術結合程度分為三種模式：線上線下相結合、全流程線上以及用前沿技術代替部分人工流程的協助性智能仲裁③。但這一框架仍有可供完善之處。

從宏觀的視角來看，不同糾紛解決機制的數字化歷程都呈現出一定的共性和規律，因其外部表征和內部機理都會受到技術與法律制度融合程度的影響，從而表現出類似的階段性特征。技術被視為糾紛解決過程中除爭議雙方及中立第三方之外的“第四方”，它在爭議解決中的角色和作用日益重要，能夠提供更多更復雜的服務③。有國外學者提出，一些基于技術的在線糾紛解決平臺如，eBay就在實踐中呈現出從工具到生態的進化，從被動、孤立處理個案的解紛機制發展為具有主動管理、整合洞察能力的自適應生態系統，能夠通過數據聚合、分析和反饋為規模化爭議提供范本，甚至在更為前沿的技術性糾紛解決機制中，更多技術性手段會為復雜糾紛的解決結果的達成添磚加瓦，提供智識參考@。左衛民等人認為，數字訴訟的發展進程存在著三種更迭的形態：1.0的數字訴訟是線下訴訟的線上化，典型表現是各種電子系統、線上平臺，傳統訴訟的機理并未被動搖；到了數字訴訟2.0階段，糾紛開始生發于數字空間，糾紛及其解決方式都因此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傳統的線下審理模式及規則已經不足以解決原生性數字糾紛問題，創設互聯網法院是這一階段的集中體現;而3.0階段的數字訴訟則體現出訴訟與大數據、人工智能技術的深度嵌合，AI不僅開始致力于案件分析、文書生成等訴訟過程，甚至可能直接影響案件審理的結果，智能技術使得訴訟發生顛覆性、革命性改變。當然，這三種形態之間的關系并非簡單的前后替代，而是彼此兼容、同時存在的?。可見，技術與糾紛解決機制的作用過程大致會經歷從技術輔助、技術奠基到技術自主的路徑。在輔助階段，技術主要起到協助的作用，傳統糾紛解決方式仍然是底色，技術不過是作為推進信息交流傳播的工具，起到輔助作用，如送達、通知等;到了技術奠基階段，技術的發展和程序的耦合相對成熟，可以獨立自主運行，處理部分簡單的、類型化的爭議問題;到了技術自主的階段，技術不僅能夠實現自主處理糾紛，還起到諸如預防風險、修補漏洞的作用。總之，作為性質日趨獨立的\"第四方”，數字技術與糾紛解決方式的互動過程，也即糾紛解決的數字化進程，是隨著技術的成熟程度及其與制度的相嵌深度而逐漸變遷的。當然，具體的變革過程會受到不同糾紛解決機制獨有特點的影響而在細節上呈現出差異。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在受案范圍、程序外觀還是制度設計上，仲裁都無疑是最接近于訴訟的解紛機制。科特威爾曾指出，仲裁是位于調解和審判之間的中間程序，仲裁者因負有決定是非對錯之責任而區別于調停人，而隨著仲裁的強制性提升，仲裁者與法官之間便可能相去無幾①。因此，仲裁與訴訟的數字化變革形態有著相似之處，但也會因其自身特點而呈現出一定區別。

結合以上的分析和仲裁自身的特性，我們可以大體劃分出仲裁數字化階段：在數字化初始階段，技術起到輔助工具的作用，主要完成將傳統仲裁從線下轉移到線上的遷移，這一階段主要表現是仲裁機構或仲裁庭內部辦公系統的網絡化革新和外部服務的線上呈現，改變了程序的外觀;到了成熟階段，數字技術開始擁有獨立的自主地位，能夠完整地處理整個仲裁流程，更重要的是，技術不僅帶來了原生性的法律問題，還能夠在參與糾紛解決過程中發展出自主適應和調節能力，這引發了仲裁傳統理念和原則的數字化革新，線下審理已不足以滿足新型糾紛類型的解紛需求，電子商務仲裁平臺的建立就是典型例子；而在數字化的智能階段，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運用使得部分前瞻性、創造性的仲裁工作可以由技術來完成，真正實現了“第四方\"與傳統三方之間的共生互助關系。

三數字仲裁的發展脈絡及現實困境

（一）數字仲裁的發展脈絡

以時間線的推移來看，數字技術在仲裁的早期應用主要是服務于仲裁機構內部的案件管理，或是為相對簡單的案件流程提供便利，比如傳遞案件文件或送達仲裁相關文書。在我國的仲裁機構中，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以下簡稱貿仲）于1998年便開發了自己的案件管理系統，利用機構內網來輔助辦案，還可以處理與案件有關的排庭、延期、更換仲裁員等程序性事項。重慶仲裁委員會的智慧仲裁協同辦公平臺不僅可以讓仲裁員查看和管理大部分案件流程，還能實現與仲裁秘書的交互②。目前，國內大多數仲裁機構都在使用自身內部的智能化辦公系統。但綜合而言，這類案件管理系統雖然運用了信息技術，但其適用場景主要是面向仲裁機構內部，核心功能是輔助辦理傳統的仲裁案件，實現無紙化辦公。在面向當事人的外部仲裁服務方面，電子送達是最先達成的。貿仲早在2003年5月施行的《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金融爭議仲裁規則（2003版）》就規定了可以用電子郵件方式送達一切仲裁文件（第24條）。貿仲2024年版最新仲裁規則第八條還規定，電子送達形式不僅可以適用于有關仲裁的一切文件，還可優先采用。不少國內仲裁機構在實踐中早已開始使用電子送達方式，相應地，在機構仲裁規則中也已納入對應的條款。

在線仲裁活動的全面開展標志著數字仲裁進入成熟階段，即仲裁案件全部或部分流程通過線上方式來辦理，包括線上立案、在線提交證據、網上開庭等，其中尤以在線庭審最為重要。在線仲裁是目前的新興趨勢。新冠疫情暴發之前，國際上及國內不少仲裁機構就已經推出了視頻會議、線上開庭等服務。2009年，貿仲就召開新聞發布會介紹了其即將生效的繼美國仲裁協會之后的第二個網上仲裁規則，即《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網上仲裁規則（2009年修訂）》，該規則不僅允許電子送達，且認可接收當事人提供的電子證據，開庭則采用網絡視頻會議形式③。2020年新冠疫情的暴發更是催生了在線仲裁全流程覆蓋的急迫需要，尤其是在線庭審。在我國目前的仲裁實踐中，已涌現出諸多能夠提供立案、繳費、提交證據、開庭等全流程在線仲裁服務的仲裁機構，比如廈門仲裁委員會打造了“云上廈仲\"平臺 ① 。除了傳統線下糾紛可以選擇進行線上審理之外，亦有不少仲裁機構開通了完全為互聯網糾紛案件打造的互聯網仲裁平臺，如青島仲裁委員會上線的互聯網仲裁平臺，主要受理通過電商平臺購買商品服務或在互聯網上借款貸款等網上交易、網上服務的糾紛，并搭載了國內首個基于5G網絡切片技術的電子證據平臺②。

人工智能的形式也開始出現在仲裁實踐當中，是未來數字仲裁的發展趨勢。如武漢仲裁委員會的智慧仲裁平臺可以實現部分環節的自動化，如隨機組庭、智能審批、智能分案等 ③ ；深圳國際仲裁院（以下簡稱深國仲）研發的3i機器人可以進行幾萬個仲裁問題回答及法條司法解釋檢索④。

（二）數字仲裁面臨的現實困境

數字仲裁的發展從初期的自動化管理到成熟期的在線仲裁再到最終實現智能化仲裁的各個階段，其外觀和特征目前都能夠在我國仲裁實踐中被觀察到，雖然最終智能階段尚在萌芽當中，仲裁大數據的挖掘和應用還未見顯著成效，現有的弱人工智能技術僅是實現了部分簡單流程的自動化處理及法律知識和資料的整理，但是否可以認為我國數字仲裁的進程可以和數字訴訟并駕齊驅、達到了相對全面的發展水平呢？并非如此。實際上，縱觀我國仲裁機構數字化進程的整體情況會發現存在以下三個突出的現實困境。

第一，從整體上看，我國280余家仲裁機構在數字仲裁建設上呈現出明顯不均衡的發展步調。從數字仲裁服務平臺的開通情況來看，雖然在線仲裁、互聯網仲裁甚至仲裁人工智能等都已涌現，但這些先導實踐主要以頭部仲裁機構為主導，而絕大部分仲裁機構還無法做到仲裁案件全流程線上化處理，甚至許多仲裁機構都還未開通在線立案的服務，尚未完成數字仲裁初始階段的建設。例如成都仲裁委員會雖然開通了互聯網服務平臺，但該平臺實際能夠提供的數字服務極其有限，只能在該平臺進行網上預約申請立案，隨后到現場辦理立案，平臺主要起到信息通知的作用。相應地，數字仲裁相關的仲裁規則也是因地而異，一般來說，數字仲裁探索步調快的仲裁機構會出臺配套適用的線上仲裁規則，但也有不少的仲裁機構可能有數字仲裁實踐，但并無專門的規則，更勿論還未建設好在線服務的仲裁機構。

第二，我國仲裁數字化建設表現出各自為政、基本上是“一機構一平臺\"的格局，數字仲裁服務系統因仲裁機構不同而不互通。一般來說，各個仲裁機構的數字仲裁服務都是依托自身獨立的計算機平臺或微信公眾號來運行，仲裁當事人需要在各個平臺分別注冊個人賬號才能接入該機構的數字平臺，然后才能在平臺中進行可供選擇的數字仲裁服務，例如在線立案、繳費、提交證據、線上庭審等。不同仲裁機構都是自行開發數字服務平臺，賬號并不通用，因此，數據的共享與流通更是無法實現，這就導致仲裁業界難以集成足夠規模的仲裁大數據。數據是人工智能算法的基礎，規模較小的仲裁數據意味著智能仲裁的展開受到掣肘。雖然深國仲早在2018年就率先推出了3i問答機器人，但通過試用可以發現，該機器人的功能相當有限，無法理解和回答大部分自然語言下的提問，只有當用戶選擇其內部已提前輸入的特定問題形式時，3i機器人才能給出既定的回答。深國仲也曾表明自己在開展基于機構長期積累的幾萬件裁決書來構建法律語言大模型，并最終實現輔助裁決書起草和核閱的研究項目，但針對該研究目前暫未能檢索到最新進展③。

第三，相較于法院的數字訴訟建設而言，數字仲裁的發展整體上是滯后的。在民事司法實踐當中，當前的在線訴訟技術系統與實踐已經覆蓋了智慧服務、審判、執行、司法公開等全訴訟流程，技術應用、運維保障等機制相對成熟，程序規則及審判流程數字化建設都已取得成效。在線訴訟、互聯網法院、區塊鏈證據等新型訴訟機制和制度已經成為數字訴訟的典型標識，人工智能輔助辦案工具也已在各地法院開發上線，數字技術已滲透并融入訴訟的各個方面。總體上看，數字訴訟的1.0形態即線下訴訟線上化和2.0形態即傳統訴訟走向數字化都已經基本建立并有成為主流之勢，3.0形態即以大數據、人工智能為主的數字化訴訟也已萌芽①。對照來看，數字仲裁整體上還處在1.0尚未建設完成的階段，能夠實現仲裁全流程線上化辦理的仲裁機構還是相當有限的一部分，在線仲裁的實踐展開也并不普遍，到2.0的過渡更是遠未實現，而3.0形態的數字仲裁雖然有極少數的地方性探索，但成效較微。換言之，數字仲裁建設相對于數字訴訟顯著滯后。

四數字仲裁的困境究因及完善之道

（一）數字仲裁的困境究因

第一，開展數字仲裁建設的基礎條件不足。基礎條件包括軟硬件設施設備、足夠的人員和一定的技術水平，目前國內許多仲裁機構還不足以提供充足的物質、人員和技術保障。從法院的發展經驗來看，司法服務數字化、智慧化建設往往是由內到外循序漸進的過程，內部建設指的是為法院司法行政和審判業務提供信息化支持，外部建設是指為法院和訴訟參與人的訴訟服務供給電子化服務②。相應地，基礎條件的建設也應是從內到外的。觀察數字訴訟的發展歷程可知，數字訴訟尤其是在線訴訟得以全面鋪開的前提是法院早期的信息化建設。早在1996年，最高人民法院即在全國法院通信及計算機工作會議上部署了全國法院計算機網絡建設工作，這是法院信息化工作的開端③。隨后，最高人民法院陸續出臺了多個指引法院信息化建設和智慧法院建設的綱領性文件，還將其納入了國家信息化發展整體戰略和規劃之中，并構成了國家電子政務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④。法院信息化因此逐步完成了以內部基礎設施建設為核心的1.0版、以數據互聯互通為主要特征的2.0版和以推動現代科技與法院工作深度融合為目標的3.0版三個版本的建設③。得益于前期的信息化建設，全國法院系統已基本實現了各類信息化基礎設施，構建了互通的網絡體系，且不同程度地配備了智能化的執法辦案場所⑥。這奠定了基礎設備及技術條件。相對于法院而言，仲裁機構的信息化鋪墊遠遠達不到如此全面和深入的程度，不僅展開時間更晚，國家層面也并無統一的資源投入，故數字仲裁的發展程度極大地取決于仲裁機構自身的發展意愿和獲得信息化建設所需資源的能力。然而，國內仲裁機構發展本就存在明顯的地域差距，甚至還有超半數的仲裁機構仍在接受政府的財政撥款和補助③。對于大多數仲裁機構而言，自身的生存發展問題才是當務之急，對于數字仲裁這種新興趨勢，本就資源有限的仲裁機構更是無暇顧及。

第二，數字仲裁的適用尚缺乏統一的制度規范。在制度建設上，仲裁法目前沒有規定與數字仲裁相關的內容，目前應用最廣泛的在線仲裁尚且缺乏法律條文的效力背書，在全國層面，亦沒有統一的在線仲裁規則。不過，這也符合我國仲裁發展的特有規律，即先有實踐和仲裁規則大膽試水，再由司法解釋甚或立法變革予以認可③。近些年，我們觀察到各地仲裁機構在出臺自己的在線仲裁規則或條文，以彌補實踐與制度之間的罅隙。如北京仲裁委員會（以下簡稱北仲）2022 年出臺的最新版仲裁規則當中明確了開庭方式包括網上開庭，并規定仲裁庭有權根據案件情況確定開庭方式。又如，重慶仲裁委員會于2022年4月28日發布了《重慶仲裁委員會在線庭審規范（試行）》。不可忽視的是，各地仲裁機構各自出臺的在線仲裁規則實際上加劇了仲裁機構之間的差異性，為仲裁當事人增加了一定的解紛成本。數字訴訟快速興起的過程中始終離不開完善的制度保障，在適用于全國法院的統一規范體系出臺之前，各地的互聯網法院及非互聯網法院曾自行構建了針對在線訴訟的部分規則與實施細則 ① 。在繁簡分流試點改革中，諸多文件更是為全國試點法院的具體工作開展提供了系統的規范指導。隨著改革的逐步深人，《人民法院在線訴訟規則》于2021年8月正式施行，這是國家層面首次構建的針對在線訴訟的統一制度規范。可見，在線訴訟規則歷經從分散到國家整合的發展過程，可以為數字仲裁規則的建立提供借鑒，逐步實現數字仲裁規則在全國范圍的統一規范化。

第三，數字仲裁的適用頻率還較低。數字仲裁的多種應用并不是一經建成即宣告成功，而是需要經過反復的實踐試錯、仲裁用戶的適用及肯定才能最終打磨至真正成熟。和法院在線訴訟的大范圍興起具有共性的是，大部分仲裁機構對在線仲裁服務的啟用也是因為疫情的緣故。但不同的是，盡管有疫情的催化，在線仲裁的適用率也較為有限。例如，成都仲裁委員會在2020年6月因疫情原因啟用了在線庭審服務，2020年共實現視頻開庭12件，2021年32件，兩年的適用率分別為 0.51% 和 0.99% ，視頻開庭的案件占比不到1%② 。從全國范圍來看，在線仲裁的適用率亦存在極大差異，值得注意的是，適用情況與在線仲裁的建設步調并不全然成正比。司法部公共法律服務管理局進行的全國仲裁案件統計顯示，2022年，全國277家仲裁機構中僅有89家使用了網上仲裁方式審理案件，數量占比約為 32.13% ，不少仲裁機構雖然案件總數可觀，但網上仲裁適用率卻較低，如貿仲仲裁的4086起案件中適用網上仲裁的比例僅為 0.69% ，更母論還有余下的188家仲裁機構在2022年間未曾使用網上仲裁方式審理仲裁案件 ③ 。反觀數字訴訟各種制度和程序，經過法院較長時間的探索和試點，為持續發展和規模化推廣打下了基礎。相較于法院信息化的前期建設，一些地方法院較早地開始了在線訴訟的零星探索，如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5年建立了具備網上立案、網上審理、網上執行、網上辦公等功能的“電子法院”④;同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主導建設了電子商務網上法庭并在轄區內多個法院進行試點③。2017年起依次掛牌成立的杭州、北京、廣州三家互聯網法院更是以在線訴訟作為基本運作模式，實行“網上案件網上審理\"的新型審理機制。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后，全國不少法院不得已開展起了從未有過的大規模、常態化的在線訴訟實踐③。可見，數字訴訟實踐較早就是多地法院試點，經過較長時間的用戶檢驗，才最終形成相對成熟的運行模式，因此，當前數字仲裁的實踐應用應擴大適用范圍并提升適用率。

第四，目前尚未探索出一套完善的、符合仲裁自身特質的數字化發展思路。仲裁制度與訴訟體制存在一些根本性的差異，使得仲裁無法完全復刻訴訟的數字化道路，必然會面臨自身獨特的發展問題。仲裁兼具司法性與契約性，具有獨特的雙重混合性質③。因此，雖然仲裁是一種社會性而非公力性的糾紛解決方式，卻具有與訴訟極其相似的制度構造。與此同時，仲裁又在理念原則、機構性質、立法規制等方面有別于司法。各級人民法院之間既存在審判業務上的監督指導關系，也存在各類司法行政事務上的聯系，都受制于統一的司法體制的調度與指引。但無論是在仲裁業務還是機構管理方面，仲裁機構都理應是彼此獨立且相互不加干涉的。仲裁法第十四條規定，仲裁機構獨立于行政機關，仲裁機構相互之間也沒有隸屬關系。雖然我國仲裁機構目前整體上還存在明顯的行政化傾向，但仲裁機構逐步改制為非營利性法人、走市場化發展道路是未來立法和實踐的發展方向。因此，仲裁機構的地域差異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其在數字仲裁方面的各行其是亦是這一現象的延伸。同時，雖然《若干意見》首次向仲裁機構明確提出了探索發展在線仲裁、智能仲裁的發展目標，但也很難有在全國范圍內一體化的頂層推動，因此，從國家層面對仲裁進行數字化建設資源投入的設想并不現實。

（二）數字仲裁的完善之道

近些年來，政策與立法的導向預示了在線仲裁和電子送達在未來會首先擁有立法上的堅實保障。《若干意見》中提出了“互聯網仲裁”“線上仲裁”“智能仲裁\"等多個概念，鼓勵仲裁機構在對內的案件管理和對外的仲裁服務提供上都運用互聯網技術實現線上線下的協同發展。2025年4月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修訂草案二次審議稿）》（以下簡稱《修訂草案》）①第十一條第二款明確賦予了通過信息網絡平臺在線進行的仲裁活動與線下仲裁活動同等的法律效力，若該草案最終通過，則無疑是對已在實踐中開展了一段時間的在線仲裁方式予以立法層面的肯定，給予了法律效力的背書。但現實中仲裁機構是否有能力開展網絡方式的在線仲裁還要看其自身的發展情況。因此，在未來具備立法保障的前提下，仲裁機構在發展數字仲裁方面仍有較長的路要走。

第一，加強數字仲裁的基礎條件建設。對于目前尚處于起步階段的數字仲裁而言，最基本的條件是必要的人力、物質和技術上的支撐，如聘請更多的技術人員及能夠熟練提供網絡仲裁服務的工作人員，使用更先進的硬件、軟件、設備、設施等。鄭永年曾提出了“技術賦權\"的概念，即以互聯網為主的信息技術在進入 21世紀以來的高速發展中為國家及社會力量進行賦權，國家和社會都能夠利用信息技術來加強和支持自身建設②。數字仲裁的產生與發展就是技術賦權的典型例子，其以互聯網技術、人工智能的發展作為首要依托。不同于傳統糾紛解決程序的豐富與擴張，數字解紛機制的演進并非只是一種主要由觀念創新和制度設計作為推動的產物，其很大程度上是技術賦權的結果，這意味著仲裁機構應加快以數字技術助力制度發展的步伐，做好一系列觀念以外的前提因素。

目前基礎條件方面的匱乏很大程度上都可以通過經濟投入來解決，正因如此，以往有學者認為在發展我國的在線糾紛解決機制時通過國家介人的方式可以起到有力的推動作用③。但正如前文所述，如果以國家介人的方式對數字仲裁建設進行投人和支持，這從長遠看是與仲裁機構性質及仲裁理念背道而馳的。筆者認為，要解決數字仲裁的基礎條件鋪設問題，需要借助仲裁機構的市場化轉型及區域化聯合。具體而言，有條件的仲裁機構應在當下仲裁體制改革的潮流中盡快完成由行政化向市場化的轉型，隨后在財政自主管理的前提下由仲裁機構自行進行數字仲裁方面的投入和建設，而無需過多依賴國家和政府方面的資助。當然，并非所有的仲裁機構都適合轉型和自主發展數字仲裁，《若干意見》也提出了推進仲裁區域化發展的需求，鼓勵仲裁機構在自愿基礎上開展聯合，進行資源的整合與共享。數字仲裁建設更適宜走區域化聯合的道路，如以省會城市為軸心，打造區域性的數字仲裁服務平臺，同時也減少當事人在各個仲裁機構服務平臺間來回切換的繁瑣，實現便利快捷的解紛目標。

第二，數字仲裁的持續展開還離不開完善的制度建設。如前所述，國內有少部分仲裁機構在規則建設上走得較為靠前，比如貿仲，其最早開始制定適用于在線仲裁的相關規則，目前生效的有2015年版的網上仲裁規則，其中詳細規定了電子送達和網上審理等多個流程的運行方式。此外，各地仲裁機構也在逐個出臺自己的在線仲裁規則。然而，百花齊放的在線仲裁規則并不應當是數字仲裁制度建設的最終目標，不同仲裁規則往往在電子證據認證、程序適用條件等重要方面存在差異，這不僅給仲裁員和仲裁當事人增加了時間和精力成本，更重要的是，可能為后續的司法審查帶來分歧和困難。因此，應當致力于建立和推廣相對統一的在線仲裁規則。目前，廣州仲裁委員會（以下簡稱廣仲）在這個方面已經作出努力，廣仲于2020年制定了全球首個互聯網仲裁推薦標準，也即“廣州標準”，希望打造國際統一的互聯網仲裁規則，并首先推出了“開庭庭審標準”，得到境內外多家仲裁機構的支持、認可和推廣④。2022年8月，廣仲又推出了“廣州標準（二）”，致力于有針對性地破解互聯網仲裁中身份識別與電子送達兩大難點①。筆者認為，目前可由區域內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仲裁機構聯合其他仲裁機構共同商討、制定推薦性的標準，在一定范圍內推動統一的在線仲裁規則的適用。未來如果成立了中國仲裁協會，則可由其結合現有的在線仲裁實踐和規則經驗來制定全國范圍內示范性的在線仲裁規則，各地仲裁機構根據自身情況在實際應用中對示范性規則進行適當的調整。

第三，鼓勵和引導當事人更多地選擇在線仲裁方式解決糾紛。公眾對于糾紛解決領域數字技術的認同度還并不高，這既是因為人們對于技術有天然的不信任感，更是因為當前許多技術產品確實還無法達到使用者的現實需求和期待②。但糾紛解決數字產品需要在實踐的反復檢驗中不斷優化和改進，仲裁使用者也會在此過程中加深對新技術和數字程序的了解及認可。因此，應當進一步提高數字仲裁產品的適用率，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鼓勵當事人在適當情況下選擇在線仲裁服務，可嘗試以下具體措施：通過微信公眾號、仲裁機構官網、法院一站式糾紛解決中心等渠道宣傳及推廣在線仲裁服務和平臺，在仲裁收費上給予自愿選擇在線仲裁服務的當事人一定優惠等。

第四，尊重仲裁本身的特性，順應其理念原則及發展規律。數字仲裁發展過程中表現出的部分特征，如數字仲裁建設現階段的各自相對獨立化，是源自仲裁區別于訴訟的本質特性。若不假思索地比照數字訴訟的發展經驗來構建數字仲裁的未來藍圖，無異于刻舟求劍。目前，仲裁人工智能的發展并不盡如人意，部分學者參考法院司法大數據的經驗，提出了諸如加強頂層設計，由司法部牽頭統合、存儲、共享仲裁大數據的構想③。但類似想法是很難實現的，且不論目前仲裁文書在形式上存在明顯差異，數據管理和分析都會存在現實性困難，保密性這一仲裁制度的核心價值就會首先使得該方案的開展舉步維艱。那么數字仲裁的智能形態是否難以實現？并非如此。筆者認為，仲裁大數據的搭建可以首先從仲裁司法審查文書和仲裁員信息等方面入手，例如收集和分析仲裁員的過往審理案件信息、專業領域信息等來幫助當事人挑選恰當的仲裁員；又如基于公開的仲裁司法審查文書分析法院的司法審查向度，有效避免仲裁裁決被作出否定性評價。

五結語

張文顯指出：“人類社會的法律秩序歷經以土地為中心的農業社會法律秩序、以市場為中心的工業社會法律秩序、以網絡為中心的信息社會法律秩序，而隨著智能社會的到來正在轉型為以算法為中心的智能社會法律秩序。”④如何回應數字時代對糾紛解決提出的全新需求，亦是當下仲裁亟須回答的問題。數字仲裁的演進是循序漸進的過程，隨著數字技術在仲裁中的嵌合度逐步加深，仲裁必然會呈現出嶄新的形態，發展出順應時代潮流的理念和制度。我國仲裁數字化的進程已然開啟，雖然存在仲裁機構發展不均衡、平臺和服務建設各自為政、總體建設進度滯后等問題，但在學界的持續關注和實務界不斷地自我調整與修正后，定能走出一條中國本土式的數字仲裁發展之路。

[責任編輯：蘇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