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趙少昂生平
趙少昂(1905年一1998年),原名垣,字叔儀,生于廣東省番禺縣沙園里(今屬廣州)。他出生于“乙巳中和節”,生肖蛇,天資聰穎,喜愛觀察自然,熱愛繪畫。8歲人私塾讀書。9歲時,父親病逝,兄妹三人只能與母親和母親的隨嫁女(他們稱大姐)相依為命。因生活拮據,趙少昂僅讀三年私塾后,便開始一邊打工一邊學習。他11歲開始臨摹《芥子園畫譜》。12歲,跟隨姐夫何星樵在廣州沙面經營生絲、綢緞和茶葉生意。在姐夫的扶持下,他有了更多時間畫畫,時常到大新路的工藝品店閑逛,“偷師”水彩畫。有段時間他專愛畫馬,見其畫者皆贊“趙子昂復生”。1921年,他16歲,將名字趙垣改為趙少昂。同年,姐夫何星樵見報紙上刊登“高奇峰私立美學館”招生的消息,支持并催促趙少昂報名。經過面試篩選,趙少昂正式成為高奇峰的學生。同時期學習的有:何漆園、周一峰、黃少強、葉少秉、容漱石、馮遂川,后合稱為“天風七子”。受“嶺南三杰”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的影響,趙少昂也推崇“新國畫派”思想一“折衷中西、融匯古今”,與前者不同的是,他的革新是悄無聲息、春風化雨式的。他提倡“古今中外一切皆為我所用”,他將石濤《畫語錄》中的“我之為我,自有我在”鈐印在畫作里,可以說,他的兼容并蓄,不忘初心,為自己找到了一條不背離傳統的創新之路。
趙少昂從來不對現實條件低頭,即使在戰亂時期,他也一心堅定地走藝術之路。他20歲時娶郭佩馨為妻,結婚后一度要養活母親、妹妹、子女、岳母等九口人,生活負擔較重。1927年,他受高劍父邀請任教于廣東佛山市市立美術學校,但因軍閥混戰、經費等問題學校不久停辦。于是他另謀出路,租屋開辦了“嶺南制版所”,夫妻倆接單設計美術廣告和制作印刷鋅版。1930年,他的作品《白孔雀》在比利時萬國博覽會獲得金牌獎,名聲大噪,于是他在廣州開辦畫館“嶺南藝苑”,設帳授徒,不僅可以借此糊口,還可以擴大“新國畫”的影響力。1932年,他拜廣東詩詞大家黃祝渠為師,學習古詩詞。為提高繪畫創作的意境,趙少昂早早意識到了文學修養的重要性,他繪畫作品中的題記也多是自作詩。1941年,時局動蕩,他轉到廣東湛江(廣州灣)續辦“嶺南藝苑分苑”。1943年,他被聘為大后方重慶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國畫科教授,直至1945年回到廣州,繼續開辦“嶺南藝苑”[2]。
1948年,趙少昂移居香港,繼續開辦“嶺南藝苑”授徒。1961年,他與香港的弟子們成立“今畫會”,每年出版一本《今畫》會刊。在香港時期,他的藝術日臻成熟,作品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上都達到了巔峰。他的作品不斷獲獎,名聲遠播海外,因此不斷被邀請去國外辦展、講學。他奔走于東南亞和歐美各國,以期在世界平臺傳播中國藝術。同時也為文化互鑒,踐行“折衷中西”的理念。趙少昂的弟子遍布海內外,他是繼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之后,推動嶺南畫派開枝散葉的重要人物之一。
二、趙少昂的花鳥畫
趙少昂擅長花鳥畫,他提倡“默契自然”,從自然中汲取靈感。他筆下的禽鳥機靈活潑,游魚自得其樂,花兒分外妖嬈,可謂意趣橫生,與自然相妙合。他的花鳥畫,題材廣泛,色彩明麗,其“一筆之功”“以色賦形”是其繪畫中的一大特色。他注重觀察對象,專注描繪對象的姿態神情,特別善于捕捉禽鳥的瞬間動態,同時善于營造詩意美的意境,將中西技法運用其中,畫面肆意灑脫而不失細節,結構嚴謹而頗具韻致。
趙少昂早期的作品有“二居(居巢、居廉)”的影子,這幅《雙色杜鵑》是他1930年創作的,時年25歲,此時正是他中規中矩學畫的年紀。他師從高奇峰,高奇峰主要跟隨高劍父學習,而高劍父的老師是居廉,這幅圖見證了他們的一脈相承。“雙色”即為紅、白兩色,白色杜鵑花的枝干主要是縱向走勢,而這枝紅色杜鵑花將勢拉向左方而后遷回,畫面呈s形構圖。在描繪枝、葉上也是采用了“二居”慣用的“撞水撞粉”法,以斑駁水漬描繪枝干肌理與花葉向背,讓畫面更顯潤澤靈動。從款識中可知,杜鵑花為趙少昂所作,把握了整體動勢;畫中鳥為羅仲彭所寫。羅仲彭與陳樹人、黃祝渠相交好,他與趙少昂有多張合作畫,這是其中一張。整幅作品工謹細致,為趙少昂早期清秀雅致一路。
趙少昂的《孔雀圖》也是他的早期力作,為兩聯屏形式。因趙少昂得名是從《白孔雀》獲獎開始的,因而他的孔雀圖被人熟知,可以說是中國花鳥畫壇上的畫孔雀能手。此幅廣州藝術博物院藏的《孔雀圖》將兩只藍孔雀安置其后,襯托出了前面白孔雀的潔白,通過顏色對比拉開了前后空間。孔雀的細節描繪精致,羽毛層層渲染、勾勒疊加。三只孔雀動作各異,眼神銳利。對形體把握準確,可見其寫實功力。趙少昂對自然生靈十分喜愛并體察入微,細節處理上均點到為止,并沒有被形體束縛。每幅作品均追求對美的意境的營造,彰顯了他追求藝術純真至善的理念。
趙少昂早年就對物象的形態有精準的把握,這幅《萱草》寥寥幾筆,即可見其風姿,這是他長期觀察并意會于心的結果。款識中題“迅強吾兄以國事小休,南飛抵粵,…制此頁用紀母愛,予亦有同感也,遂振筆為之”,可知其友黃迅強母親去世托他寫此頁,而觸發了他的思母之情。這幅《萱草》帶有比托之意,用萱草來寄托對母親的思念之情。1943年,他抵達桂林,1944年母親在家中去世,因還處戰亂他未及時得知消息,未能返回為母送終,因此十分遺憾。為了紀念母親,他請好友徐悲鴻題寫了“夢萱堂”字幅橫軸,掛于廣州及后來香港的寓所畫室內,并曾邀多位篆刻家為其治多方“夢萱堂”印。
中晚年是趙少昂花鳥畫的創作旺盛期。他的花鳥畫在寫意上有了極大的提升,用筆連綿,氣息流暢,粗狂中有細節,水墨中見功底。這件《曉來微雨蕉花紫》即是代表。粗壯的芭蕉經過一夜雨的洗禮,蕉葉與焦花低垂,凋零中盡顯破碎感,而蕉花顏色紅潤,在頹勢中彰顯出生機。清晨初醒,粗壯的枝干上一只輕巧的鳥兒來回跳躍,一米八多的尺幅,觀之猶如立在真的芭蕉樹前,畫面充滿了氣勢和力量。
麻雀是趙少昂喜歡描寫的對象。它們機靈活潑,充滿天真之趣,時常三五成群地出現,也有利于畫家觀察。《枝頭小鳥驚初雪》這幅作品就形象描繪了在枝頭聚集的五只圓滾滾的麻雀。初雪已至,冷風蕭蕭,麻雀們不畏寒冷,聚集于枝頭,猶如這蕭瑟冬日里的音符,搖擺跳躍。趙少昂寫枝勁健有力,簡單幾筆將畫面分割開來,卻不顯呆板,反而有奇崛之氣。大片留白給予觀者想象的空間,既可以是天空,亦可以是遠處如鏡的湖面。觀此幅空疏中有意境,蕭瑟中有生機,形神意俱佳。
趙少昂在禽鳥畫上下了較大功夫,從最初的較為工細一路到后期的小寫意,他筆下的禽鳥無論從毛羽的質感到動態,都被生動精準地呈現了出來,從他繪制的小品中可見一斑。如《開口仰天食》中的黑雞,毛羽的墨色變化,大跨步的仰頭姿勢,都被精準地抓住了。他創作的每幅畫,鳥的姿態都不盡相同,有回眸的,有俯瞰的,有獨立枝頭的,也有成雙成行的。色彩的表現也是趙少昂關注的點,他尊重物象的同時,也注意到了環境色的影響,這也正是他觀察寫生的結果。他筆下的每一種鳥既讓觀者一眼識別,又不拘泥于對象的固有色。
趙少昂筆下的草蟲尤為精妙,涉及對象甚多,比如蟬、蝴蝶、蜻蜓、天牛、紡織娘、瓢蟲等。他的代表作之一《荔熟圖》,是一件對嶺南風物描繪的作品,透露著他對嶺南地域的熱愛。這幅圖簡潔、清新,圖中荔枝樹只取一枝,果實也只繪一個。粗壯的枝干上,一只蟬在低吟,這極簡的近乎對角出枝的形式,讓畫面空靈而充滿了禪意。黑紅色的極致搭配,讓兩個描繪對象更加鮮亮分明。蟬翼薄而透明,果實紅潤飽滿富有肌理,還著重對分芽小果實進行了刻畫,可見其觀察極微。圖上題寫“蟬鳴催荔熟”,催生出濃濃的季節感。這幅圖作于1976年,是他晚年時期的成熟代表作。至晚年,他依然可以將蟬、荔枝果的細節描繪得如此精細逼肖,可見其技藝之精湛。趙少昂喜愛畫蟬,他認為③ 趙少昂開口仰天食紙本設色 29.7cm×37.4cm 廣州藝術博物院藏蟬只飲清露甚為高潔,比肩“四君子”。他的蟬也曾被齊白石推崇,齊白石曾致信帥銘初“請代索趙少昂君畫蟬寄來”[3。
《小庭秋色淡》中的天牛為作品添色不少。天牛正在花蔓上攀爬,花葉色彩淡雅,背后如同被一束光照著。款識中題:“小庭秋色淡,涼月夜痕疏。”可知趙少昂描繪的是秋日月夜之景。小小庭院中光線柔和、清冷寧靜,散發出一種淡然的秋意之美。
他的另一幅作品《秋信圖》也是描繪草蟲的佳作。圖中對紡織娘細節的處理做到了極致,每一根觸須,每一條腿,不僅形體準確、結構嚴謹,還將小昆蟲蹬腿的神態生動地呈現了出來。趙少昂擅長的就是捕捉描繪對象的瞬間動態,為我們描繪的都是充滿生命力的草蟲,讓人忍不住想去觸摸、逗趣。宋畫的寫實著意精神在他畫中得以延續,不僅講究畫理,形與神的關系在他的筆下也得到了平衡。
趙少昂一生畫蝴蝶無數,捐贈給廣州藝術博物院(廣州美術館)關于蝴蝶的作品就有近一百件,其中大部分是他畫給學生的課徒稿。這幅《大地春暖留儷影》是其中較為完整的一件,詩書畫印完備。雖然畫中只有兩只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但并不影響這幅圖深層情感的表達。大片的留白加暈染,營造出了如夢似幻的意境。在這之前,他先后被邀請去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舉辦個人畫展。幾個月的忙碌,匆匆而過,如今“又已春回大地”,帶著回憶與感慨,畫了這對“煙雨空蒙”中的“儷影”,右側大段題識中也有提及。他的書法起初與高劍父、高奇峰十分相似,注重氣勢,外擴張揚,然而至中晚年他在行草書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較為收斂含蓄的個人風格,字如藤蔓纏繞,悠長綿遠,與他工寫結合的畫面相得益彰。
趙少昂也同樣喜歡畫魚,形態各異的魚他都有畫。《悠然自得》與《群魚逐落花》即是兩種不同的魚。在《悠然自得》這幅圖中他題寫道:“人生多苦辛,勞形亦勞役。何如水中魚,悠然各自適。”趙少昂從少年起就一邊打工一邊學習;青年時要避戰亂同時要養家糊口;中年終于可以安頓,找到了堅定的藝術方向,于是便發出此感慨,向往魚兒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同時作為嶺南人,畫魚更是圖個好意頭,魚有吉祥如意的寓意,因此便成了他筆下的常客。《群魚逐落花》描繪的是碧水澄明的湖水中,波光瀲滟,花瓣飛落到鏡面般的湖面上,引來群魚追逐的場景。此作為他憶寫之景,可見他通過平日觀察積累素材,目識心記后內化心間,需要時即可隨時提取創作。
三、趙少昂的走獸畫
走獸畫雖屬花鳥畫的大范疇,但對于嶺南畫派來說,走獸畫是他們下功夫深人研究的重要課題。對于猛獸的描繪,這不僅是那個時期對革命精神的寄托,更是在繪畫上代代相繼的表現。從趙少昂的老師高奇峰處可見,獅、虎等題材描繪獨有一套技法,且風格鮮明。趙少昂的走獸畫生動有趣、惟妙惟肖、形神兼備,可謂得高奇峰之真傳。但他也有其獨特面貌,在老師的基礎上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他十分注重刻畫對象的性靈,曾強調:“畫走獸要威而不兇,猛而不惡。”
《長嘯》圖是他走獸畫中的杰出代表作之一。尺幅不大,但威嚴不減,可見其精準的寫形能力。圖中只畫一虎頭,卻讓我們感覺到了畫面的張力,虎張口的那一刻仿佛有震耳的長嘯聲傳來,頗有“一聲長嘯亂孤驚”的氣勢。畫面如同放大的細節,尖銳的獠牙,#格 建堅挺的胡須,瞪圓的眼睛,在趙少昂自如的運筆下栩栩如生。畫中有許多不易被察覺的細節處理,如虎臉上的每根毛發、胡須,好似在聲浪中游動。皮毛色彩的遞進,虛實的處理,讓整幅畫面的層次更加豐富。
趙少昂擅于營造畫面氛圍,將自然之趣巧妙地融入畫中。這幅《月夜猿啼》即是代表。月圓之夜,一只猿猴單臂攀附在藤蔓上。猿猴的絨毛纖毫畢現,眼神專注。他用極其工謹的用筆描繪猴子,無論是毛發還是整個動作形態,均惟妙惟肖。枝干藤蔓則意筆寫出,灑脫遒勁,襯托出了猴子的主體地位。作品大量使用渲染技法,既凸顯了猿猴毛發的質感,又烘托出了上部明月的清亮,整體營造出了月圓之夜林中空蒙的意境。趙少昂樂于描繪詼諧可愛的對象,特別是對于毛發質感的處理上,他都有針對性的適配方法。如《小憩》中的卷毛狗,《狡兔夕陽中》肥碩可愛的兔子等等,他都找到了合適的筆墨語言表達。
四、趙少昂的山水畫
趙少昂的山水畫注重“師法自然”。“師古人”進而“師造化”的歷程在他的山水畫中尤有體現。相對于他的花鳥畫,他一生創作的山水作品不多,也并未主攻山水畫,他曾言原因之一是鑒于當時畫山水成就突出的畫家較多,比如同時的黃賓虹、張大千、傅抱石、黎雄才、關山月等等,以及全國上下對于山水畫創作的倡導,他早早意識到:要將自己的長處發揮到更好,專攻一樣,不能顧此失彼。他也曾自謙自己在山水畫領域不夠擅長,所以中晚年以后他不再涉獵山水畫創作。而如今,我們看到他的山水畫卻獨具個人風貌。
1943年,他獲聘后方重慶國立藝專教授,赴職途中經過桂林,被此地美景吸引而駐足寫生,之后又到貴州,再至重慶、成都,游歷并創作成了他此行的主要任務。他真正走進了山水中體悟,捕捉并表現實景之美。他開始關注夕陽與光,弱化了原本的線條,呈現出了水彩畫式的表達方式。1948年他去香港后,陸續將寫生稿再次創作,完成了一批山水作品。《歸鴉圖》即是典型的桂林山水風貌,暮色浸染下的山峰,秀麗多姿,晚霞的紅色從山的背面穿透而來,這種背光式的描繪方式即是觀察的結果。除此之外,趙少昂喜歡畫漁舟、桅桿,這也是他生活在嶺南瀕臨江海,有更多機會觀察漁民的勞作使然。他在古人使用漁舟點景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加入了現代元素。他的《歸棹三兩圖》《一棹歸來晚》《暢游圖》等看似是傳統題材風貌,但細看已是將傳統題材轉化為當下所見的寫生之作。他的筆墨技法及畫面色調并未脫離傳統,因此“融匯古今”對他來說并非是口號,而是實際的踐行者。
縱觀趙少昂其人其藝,均是典范式的存在。自學文化知識,求學于大家,詩書畫兼顧,至耄耋之年依然筆耕不輟,其畫技巧與感情并存,其藝品皆受時人推崇。徐悲鴻曾贊譽他“趙氏花鳥為中國現代第一人,當世罕出其右者”,著實給趙少昂在20世紀的花鳥畫壇上做了一個定位。值趙少昂誕辰120周年,謹以此文為念。
(作者:郝錦繡,廣州藝術博物院陳列研究部策展人,文博館員)
參考文獻:
[1]趙世光.夢萱堂·天風樓·嶺南藝苑———我的老師趙少昂[].美術家,1979(04).
[2]王堅.嶺南文化知識書系:趙少昂[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20.
[3]周悅.趙少昂的藝術——文史資料選粹[M].香港:香港美術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