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柳宗元話里怨念滿滿,要不是被貶,誰會愿意來洞庭湖以南的地方做官?世上從不缺同病相憐之人,在柳宗元謫居湖南永州的40年前,一位人稱“漫郎”的大文豪曾頂著“道州刺史”的頭銜,游走于湘江、瀟水之上,看盡了沿路的奇山怪石。
道州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地名,其故地大略相當于今天永州市所轄的道縣、江華、江永、新田、寧遠5縣。“漫郎”的真身,是著名書法家顏真卿的至交好友——元結(字次山)。雖然元結被后人譽為唐朝古文運動的先驅之一,但相信絕大多數人的記憶里根本沒有他的位置,畢竟不是誰都對文學史感興趣。那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物?
漫郎刺史道州游
千里馬想脫穎而出,離不開伯樂的賞識。道州故地存在諸多喀斯特地貌景觀,當可溶性巖石(如石灰巖)常年受水流溶蝕作用,便會形成各類嶙峋的石林、巖溝、溶洞。這也是明末大旅行家徐霞客行至永州、道州期間,幾乎都在不停探洞的原因。
擁有一雙慧眼的元結比徐霞客早近900年領略了道州風光。倘若我們現在前往湖南江華瑤族自治縣,只要在出火車站后向東約10千米,便能見到一處仍留有元結游記的溶洞——陽華巖。而這篇鐫刻于永泰二年(766年)五月十二日的游記,正是“陽華巖”之名的由來。如歐陽修所言,元結酷愛為自己新發現的景點琢磨名號。
驚訝于陽華巖構造之奇特,元結毫不吝嗇地稱贊這里是他三十年來“所見泉石”中的榜首。幸運的是,此番風景千年來并無多大變化。這座敞開的溶洞中有一股泉水流淌,水最深處剛及成人的小腿,恰到好處,頗似一個天然泳池。難怪到今天,陽華巖仍是江華人鐘愛的避暑勝地。
得天獨厚的清泉怪石,加上漫郎撰文、瞿大夫書丹的“到此一游”,陽華巖的身價飛漲。洞中另一方刻于南宋紹興丙子年(1156年)的《道州江華縣陽華巖圖》,為后人記錄了陽華巖全盛時代的樣貌:“前有浮嵐閣,后有朝徹亭,次有仙田,高下數頃,長虹架水,縈繞如帶……信乎人間別有天也。”
可惜這一切都已蕩然無存。如今的陽華巖,算得上是一個半野生景點。沒有門票,也沒有配套的游樂設施,只有倒在田埂里的“元結路”路牌以及不遠處的文保碑還在提醒著行人,這里并不是籍籍無名的荒山。秋冬時節的陽華巖更是游人寥寥,但這般清冷的氛圍反而令人著迷,仿佛來到這里的我們與元結跨過了不同的時空相會。“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感觸在那些刻板的古城、古鎮上可不易得。
誰人崖上頌中興
元結赴任之際,道州屢遭兵火,殘破不堪。唐玄宗末年,“安史之亂”爆發同時,唐廷在南方的統治也迅速土崩瓦解。西原蠻豪族黃乾曜“合眾二十萬”,攻打桂管十八州,“更四歲不能平”。此后,西原蠻這一部族時時叛變,聲勢極為浩大,元結初至道州時,這里就剛被西原蠻洗劫過。然而,朝廷卻無視道州荒廢的現況。元結《舂陵行》序文寫道:道州舊四萬余戶,經賊已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貶削。
經西原蠻擄掠后,道州所余人口不及原來1/10,可誰料自己上任還不到50天,居然就收到200多封朝廷征收各類賦稅貢品的公文,每一份還都嚴厲警告,要是在規定時限內收不上來,就要貶官處分。為此,元結寫下《奏免科率狀》,請求朝廷暫且減免道州的雜稅,到“百姓產業稍成,逃亡歸復,似可存活”之時,再重新“依常例處分”。道州超過13.6萬貫的稅款此后縮到3907貫。《舊唐書》稱,在元結的努力下,道州流民“歸者萬余”,總算恢復了些往日的氣象。
其實,回顧元結仕宦的經歷,說他壯志難酬,似乎并不妥當。元結是北魏皇室后裔,出生于唐玄宗開元七年(719年),這意味著其青年時期正值大唐的巔峰盛世。天寶十二年(753年)“舉進士”,元結順利過關。正當他準備“舉制科”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天寶十五載(756年),唐玄宗為避安史叛軍逃往成都,北上抗敵的太子李亨隨后被擁戴為新君,即唐肅宗。
元結這時帶著家人鄰里輾轉各地避難。乾元二年(759年),李光弼大敗史思明,唐肅宗從國子司業蘇源明那聽聞元結的大名,特召他來御前分析時局。而元結獻上的《時議》三篇非常對肅宗的胃口,當即被拜為“左金吾兵曹,攝監察御史,充山南東道節度參謀”,負責前往唐、鄧、汝、蔡等州招募義軍。僅十個月后,元結即被擢升為“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擔任肅宗寵臣、荊南節度使呂諲的判官。肅宗上元二年(761年),逆魁史思明授首,在荊南節度使判官任上的元結于這年八月揮毫寫下他最著名的作品《大唐中興頌》。
等唐代宗即位,元結獲準辭官,“遂歸養親”,但代宗仍拜他為著作郎。隨后定居于武昌樊口的元結和武昌令孟彥深交游,并寫下《自釋書》,解釋他“漫郎”這一外號的由來。
過了一年多,廣德元年(763年)九月,唐代宗聽說元結“居貧”,起用他為道州刺史。此時孟彥深剛調任湖南觀察使,元結受官很可能是靠這位老友的舉薦。詔書剛下,吐蕃大軍便逼近長安,代宗倉皇東遷陜州避難,到當年十二月才回京。元結“在道路待恩命者三月”,加上西原蠻反叛,才遷延至次年五月方于道州正式上任。
在元結眼里,富貴者往往難以保全自身。雖然他每回都接受朝廷任命的官位,也會盡職盡責為百姓謀福祉,但次次干不了多久便會萌生退意。在荊南期間,元結就寫下《與呂相公書》來向節度使呂諲請辭,談及“時人不能自守性分”,致使有“傷污毀辱之患,滅身亡家之禍”。元結自述,從前太平時候,他的愿望也只是謀個文學閑差,給子孫留些家業。現在處于亂世,反而官運亨通,無比招搖。上有老母,下有幼子,自己如何敢在這危險的名利場上停留?
這樣的擔心倒也不是杞人憂天。所以,唐代宗時元結的第一次辭官,應是出于真心。元家家風也一向如是,元結的父親元延祖曾告誡元結,在亂世里定要以保全名節為要。元結的警惕想來也和此相關。
家住浯溪刻三銘
被夸贊“殊異而可家”的陽華巖,并沒有真正成為元結的安身之所。當時湖南觀察使的駐地在衡州(今湖南衡陽),元結身為下屬常要前去議事。從道州往衡州走水路的話則需從瀟水駛入湘江北上,其間景致出塵脫俗,如永州“朝陽巖”就是如此被元結發現的。而一處位于永州祁陽的江邊寶地,同借此東風,成了元結晚年的住所,它便是“浯溪”。“浯溪”和道州的“右溪”一樣,起初本是無名小溪。但在它匯入湘江之處,卻有三座怪石嶙峋的山峰迭起。元結在大歷二年(767年)刊刻的《浯溪銘》序言中說:浯溪在湘水之南,北匯于湘。愛其勝異,遂家溪畔。溪,世無名稱,為自愛之,故命曰“浯溪”。
照這意思,元結巧用了一個諧音梗,所謂“浯溪”,即是“吾溪”。看來,元結打定了主意,將來離開官場,就于浯溪閑居終老。
在道州的幾年間,元結治績優秀,“既受代,百姓詣闕,請立生祠,仍乞再留。觀察使奏課第一”。大歷三年(768年)四月,朝廷授予元結“使持節都督容州諸軍事、守容州刺史、御史中丞、充本管經略守捉使”的新職。容管經略使領有14州,正常情況下的確堪稱封疆大吏。可一則其屬地要比道州更南(容州在今廣西容縣),二來更尷尬的是,自西原蠻肆虐,容州實際已淪陷多年。“容州刺史”不過是虛名,受此職者甚至無法進入容州城,只能寓居別處辦公。
如此險地,難怪元結在《讓容州表》中說自己去容州上任是“單車將命,赴于賊庭”“老母悲泣,聞者凄愴”。
不過,離開浯溪奔向容州的元結,再次讓朝廷看到了奇跡。經他一番招撫,兩個月之內便有八州歸附。大歷四年(769年)四月,唐代宗加封元結為左金吾衛將軍兼御史中丞,仍負責經理容管諸州。然而,元結的母親在此時病逝,元結上《再讓容州表》,回到浯溪守喪。
與煩瑣的政務告別,元結在幽靜的浯溪過了兩年多平靜的生活。閑暇之中,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創作的《大唐中興頌》。這時顏真卿正在江西撫州做刺史,離祁陽不是太遠,天時地利人和,由他來為《大唐中興頌》書丹再合適不過。就這樣,經顏真卿妙筆書寫的《大唐中興頌》很快被摹刻于浯溪邊中峰石壁之上。
在人生即將謝幕之際,元結為后世留下了唐朝碑刻中最炫目、奇特的一頁。大歷七年(772年)正月,《大唐中興頌》完工半年后,唐代宗將元結召入長安,這本是要對他委以重任的征兆。可元結的身體卻在此時江河日下,最終在當年四月死于長安永崇坊旅館,時年50歲,冬十一月歸葬故鄉魯山。浯溪因元結,自此揚名四海,變得滿山皆字,無石不詩,歷代題詠不絕。
(楊樂摘自《國家人文歷史》202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