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之都：一個中年配角演員的生存實錄

本刊記者：孫魯寧 講述人：老胡（化名）

2023 年 行 業 報 告 顯 示，全 國60% 的豎屏劇產自河南，其中 80% 在鄭州拍攝。2024 年，鄭州短劇基地每天產出約 200 部作品，其中家庭倫理劇占四成，但 40歲以上的特約演員不足 20人。老胡就是其中之一。采訪老胡頗為不易，約了幾次，他都有戲在拍。及至見面，我看他的長相，似熟非熟，他一眼看出了我的疑惑，笑著說，我三十七歲，是不是對我這號人感覺在哪里見過但又說不上來？沒事，看短劇的都這感覺。我顯老，劇里常見的中年大叔配角，你叫我老胡吧。

開門見山，他的爽快，就如同短劇情節一樣，快速融入，故事豐富。

01

老胡是土生土長的河南周口人，2006 年中專畢業，在老家做了幾年房產銷售后，忽然就在某天心血來潮，去了北京打拼。

他學的是表演，可是在北京這個表演人才聚集地，以他的學歷和人脈，北漂還不如打零工。好在老胡還有幾個同鄉，時不時照顧著他一點兒，在劇組里演個沒有臺詞的群演，一般都是路過的古裝或現代的群眾，一次五十元錢，偶然有露臉的機會，不要錢都可以。

用他自己的話說，在北京演藝圈里，甚至混不上個臉熟，這里的大拿太多了。

老胡記得，自己在北京演的最后一個角色是太監。那單活是清宮戲里的無頭僵尸，需要在攝氏零下十度穿著露棉絮的太監服，從早晨六點跪到太陽落山。收工時場務給了他八十塊錢。他拿著這八十塊錢，突然覺得，在北京的前途，連渺茫都算不上，是那種一眼就看到底的渺小和一成不變的無奈。

2020 年 3 月，三十二歲的老胡感覺在北京有些混不下去了，于是把北京五棵松地下室三箱家當寄回了老家周口，準備在老家找個正經事情做做。

回到老家之后的老胡，干了幾年的快遞員工作，風吹日曬，使他本就顯得比同齡人老的面容更加蒼老。

有一次他送快遞給客戶，一轉身，就聽見那個客戶對孩子說，看看，不好好學習，五六十歲了還得干快遞員。

那一瞬間，老胡有些哭笑不得。用他自己的話說，當時他確實有些不知所措，在演員這個行業里，不再年輕，是一件十分殘酷的事情，可當時的他，才三十五歲。

生活與專業都沒有了希望，他突然想回農村老家，聽父親的話，接過他那個手工作坊，娶一個愿意嫁給他的姑娘，老老實實過這一生。

人生總是會在萬念俱灰之時才顯現一絲希望，這個法則在老胡這里，一樣得到了體現。

一個老鄉的電話，改變了他的想法。

02

老鄉是做道具的，以前和他在北京見過面，還介紹了幾個活兒給他。

這次打電話，是想讓他到鄭州發展。

說實話，在演藝方面，老胡心里頗有點兒看不起鄭州這個新一線城市，當初他剛剛畢業時，在這里曾經也做過幾個微電影劇的演員，可那算什么劇組啊，編劇不是編劇，導演不是導演，明明是拍紀錄片的公司卻突然開始拍故事片，劇情是老胡都看不起的爛。所以當時他才想著去北京發展。

可老鄉的話，讓他心里活泛了一下。

老鄉說鄭州的短劇行業發展十分迅速，他現在最忙的時候，同時給六七個劇組送道具。他讓老胡來看看，演員做不成，可以幫忙給他送道具，一天也掙個二百塊。

老鄉說得如此夸張，老胡有些心動，他當時就給自己立了一個目標，管他什么短劇長劇，在鄭州起碼掙出個彩禮錢。豫東地區的彩禮很貴，據說，一個二婚帶孩子的女人，彩禮都得十萬八萬。

帶著這個想法，老胡去了鄭州，進入了短劇行業。

他坦言，在此之前他從不追短劇，因為他一直把自己擺在一個專業演員的角度，偶然間看過一次短劇，那些夸張的情節，表演，讓他覺得如果去演，對自己的專業是一種侮辱。

事實上，到鄭州之后，老胡才發現，短劇和他的印象與想象，完全不是一回事。

03

鄭州西南郊的某影視城像個巨型蜂巢。

八層爛尾樓被改造成二十個劇組共用的拍攝基地，電梯井里塞滿服裝架，安全通道掛著 \"豪門總裁\" 和 \"古風穿越\" 的塑料牌，標示著不同的場景。

老鄉來這里送道具，一個劇組正在打著燈光拍戲，幾個不同角度的攝像機對著演員，導演在監視器里看著指揮，一種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感染了老胡。

跑了三年的快遞，他幾乎忘記了這種場景。

老胡在片場呆站了一會兒。出來后，跟老鄉要了一支煙抽，煙霧繚繞中，他對老鄉說，這里需要演員嗎？你幫我問問，我想試試。

沒想到老鄉笑笑說，你還以為這是北京啊需要人推薦，現在這么多劇組，你隨便自己去找就行了，說不定就輪個主角。

老胡心動了。安頓好之后，他一個人去了影視城。

在影視城轉了一圈，他在看過了好多俊男美女的戲之后，在一個四樓拐角，老胡竟然發現了這樣的啟示：急招父親 / 叔伯類演員。

他跑過去問，才知道是一個現代劇的劇組，找好的演員配角，臨時有事來不了，導演著急得不行。要知道，在短劇行業，投資二十萬的劇，最多也就是拍三天，超出一天，成本就溢出了，就得追加投資。

所以，幾乎沒有怎么面試表演功底，導演就選中了老胡，男配角，一天三百塊。

老胡有些小興奮。

04

短劇行業的特點就是進入快，節奏快，制作快，播出快。

老胡第二天就入了戲。他演的是一個得病的壞人大叔。

同樣的塑料板凳，同樣的劣質盒飯，不同的是這里的導演喊 \"卡\" 的頻率是北京的五倍。

因為豎屏短劇講究“三秒定律”，必須在前三秒抓住觀眾。老胡的角色只不過有六集的戲份，但需要完成吐血、下跪、被扇耳光三個標準夸張的動作。

說實話，這點兒活，對老胡而言輕車熟路，在導演接連不斷地“很好”中，老胡僅用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的間歇時間，就完成了所有拍攝。

吃飯時，導演好奇地問他，你學過表演？

看來，忙碌的導演已經忘記了老胡剛來時做的自我介紹。

此時的老胡，不得不重新介紹自己，在北京影視圈里混過近十年，聽說鄭州短劇發展迅速，所以回到河南老家等等等等。

導演似乎沒興趣聽他說完，懟著臉直接來了一句，我下部戲里，還有個壞老頭，你能不能演？

老胡連連點頭，當然可以。

導演也是爽快人，當場拍桌子定板，給出了五百塊一天的片酬。

老胡那一刻像是在做夢，好像自己盼望了好多年的一個夢想，忽然就到了眼前，他一把抓住，又有點兒不怎么相信的感覺。

05

從第一部戲出來的第三天，老胡就進了第二個組。

老胡的第二部劇是一百集的短劇，拍攝周期是七天，用導演的話說，這部劇有金主。

所謂金主，是短劇資方，往往是某個行業想利用短劇平臺植入廣告，從而投資拍的短劇。在流量的加持下，許多行業也紛紛入駐短劇。

老胡演的是一位壞老頭，戲份不多，但表演要求比較高，這次對老胡而言，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挑戰，關鍵是導演還不時當眾夸他，說胡老師是北京來的，大家都認真看，認真學。

這更讓老胡有壓力。

劇情是大總裁身邊的壞管家，如何體現壞，老胡頗為琢磨了一番，但卻和導演起了分歧。老胡認為表演應該由內而外，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話里有話的臺詞，都可以讓觀眾深刻了解對人物的刻畫，從而產生相應的情緒。

但導演的思路不同，導演告訴老胡，短劇就是演，你可以夸張一些，把以前你的這些表演里的“藏”給“演”出來，越是夸張，越是有人看。

雖然老胡不太認可導演的這種說法，但拿人日薪，就得替人表演。

老胡說，這種夸張的“演”，其實是對傳統的表演在某種程度上的否定。但也如同短劇的快一樣，他從不接受，到接受，僅僅用了一天半的時間。

但他還是覺得那句最原始的話最重要——表演來自生活。

入行之后，老胡發現，在短劇行業，找戲太容易了，關鍵是找到自己的定位，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中年人，年齡可以四十到六十之間。中年人有中年人的特點，比如包子店老板擦汗用袖口內側，修車師傅罵人時會不自覺地轉扳手，賣菜的大叔吃飯的時候會時不時摸下腰包，總裁的助理的好與壞，腰彎的度數不一樣……

06

短劇行業變化快，快到內容，方式以及表演甚至平臺。

2024 年，行業發生轉變，以往的總裁美女贅婿豪門等突然不再吃香，而某部講述職場加裁員的短劇意外殺入平臺 top10，制作成本 33萬，分賬金額突破2000萬。

就在所有的短劇都開始向著這股風向走的時候，2025 年初，一部方言愛情短劇又重新在國內市場占據了神話般的頭部位置。

而此時的老胡也接到了一部男二號的戲。

開協調會時，導演的一番話讓他覺得很有啟發。導演說，什么是跟風，當你發現流量再去跟時，已經有多少人在跟了，已經晚了，而我們現在要做的跟風，不是跟流行的風口，而是跟趨勢的風口，短劇的觀眾已經往中老年人傾斜，他們需要什么，愛情，子女，孝道，這些都是風口……

所以，這也是老胡決意要演一位五十歲大叔的愛情故事的原因。這個角色是一位修表匠，需要同時駕馭三場重頭戲：在舊物市場摩挲亡妻的上海表（近景手部特寫），暴雨夜追公交車送傘（長鏡頭跟拍），以及在老年大學課堂寫錯別字情書（現場同期聲）。這些曾經被視作 \"非流量元素\" 的表演，現在卻成了主流元素。

老胡的表演很成功，成功到休息之余交流時，三十多歲的導演一口一個叔叔地叫著，老胡哭笑不得，論年齡，他才比導演大三歲。

戲一部接著一部，但老胡也知道，大部分短劇，其實都隨著一個又一個劇組“片子大火”希望的破滅，被殘酷的算法和流量湮沒在了茫茫的短劇之海中，數天的辛苦甚至激不起一個小小的浪花，制片方每天都研究流量，熱播，算法，平臺，但越研究，好像自己短劇的爆火越難。

但市場中，依舊會有一部接一部的短劇爆火，吸引著無數劇組去跟進。

07

敗也算法，成也算法。

有部小成本短劇臨時換角，老胡被拉去救場，需要演火車站清潔工的戲。

但道具組給老胡的掃把太新，于是他臨時從樓道保潔那借了把禿毛掃帚，掃地的節奏模仿的是老家二爺的習慣——每掃三下就要跺腳震落鞋底的灰。

老胡沒想到，這場戲沒火，但他的鏡頭，后來被剪成短視頻切片融入了不同的表達中，算法抓取到他掃地的微表情，推給了四十五歲以上女性用戶，在不同用戶的點贊與轉發之中，老胡迎來了算法的紅利。

幾位制片同時找到老胡，讓他演主角，問他還能接什么戲，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老胡有一個角色庫，上次紅的只是老胡自己建立的角色庫里的一員，在他的角色庫里，還記載著如下紀錄：下崗工人擦汗用袖口，總裁擦汗用方巾，好鄰居敲門節奏是兩快一慢，討債者是三連擊，心痛時，女兒出嫁時捂左胸，發現老婆出軌捂心口加后退兩步，老年病人會停調整輸液管……

現在老胡的通告單開始出現 \"主演\" 字樣，而最新老胡接的一部夕陽紅的愛情劇，要演三十集跨度，從知青時代的愣頭青，演到帶孫子的帕金森爺爺。

殺青那天，場務小姑娘偷拍了老胡在監視器前核對鏡頭的照片。

投來的逆光里，老胡白發沒染均勻，后腦勺還支棱著幾根黑茬展示著他的實際年齡，但那些跟著他輾轉十年的皺紋，終于在豎屏框里找到了自己的坐標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