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羅馬帝國的稅收監察使

稅收是國家得以存在的重要物質基礎。羅馬帝國治域遼闊，在維持統治和國家治理方面離不開行省稅收的支撐。公元前27年，奧古斯都（Augustus）建立元首制后，為整飭羅馬共和國行省稅收管理積弊并維護國家的稅收利益，向行省派駐稅收監察使專門監督稅收征繳。

“稅收監察使”的拉丁語寫作“procurator Augusti”，其中“procurator”為“代理人”之意，在羅馬由來已久。基于羅馬共和國政治中的恩庇關系，貴族在管理私人財產或處理行政和司法等方面的事務時，往往從依附于自己的門客（cliens）或被釋奴（libertini）中委派代理人；①而“Augusti”即“奧古斯都”，是元老院授予屋大維（Octivan）的尊號。因此，“procurator Augusti”字面的意思是“奧古斯都的代理人”，國內有學者將其譯作“代理人”或“財務代理官”。②據古典文獻及銘文記載，“procuratorAugusti”一詞最早見于奧古斯都時期，是奧古斯都向行省委派的監督稅收征繳之人的稱號，故本文將“procurator Augusti”譯作“稅收監察使”。

學術界主要從羅馬帝國騎士階層官僚制度的角度討論稅收監察使的職權等問題，成果較為豐碩。③但目前學界尚缺乏對稅收監察使職能演進的歷程作整體觀察，而且有必要深人探討其與稅收管理制度之間的關系。因此，本文從稅收管理的角度，對稅收監察使的職能變遷做整體性、長時段的梳理，討論其在羅馬帝國稅收管理、經濟社會治理和邊疆防御中的作用，并以此為中心，對羅馬帝國稅收管理的基本邏輯和演進趨勢加以思考。

一、奧古斯都稅收改革與稅收監察使的出現

稅收監察使的出現，始于奧古斯都整飭羅馬共和國行省稅收管理積弊，是鞏固元首制經濟基礎和維護國家稅收利益的重要舉措。奧古斯都初步確立了稅收監察使的選派模式和職能，奠定了國家監督行省稅收的基礎。

羅馬共和國末年行省稅收管理制度的弊端，是促使稅收監察使出現的重要背景。羅馬征服地中海世界后，意大利開始享有免稅權，行省稅收成為羅馬維持統治和擴大征服戰爭的財政來源。行省稅收管理權名義上由元老院（Senate）代表的羅馬國家所掌握，實際上則向行省總督集中，各行省的稅收政策、稅制和征收標準并無統一之制。行省總督憑借其在行省的權力，由財務官（quaestor）協助，通過地方組織或包稅人（publicani）征收和轉運稅收，而且有權根據軍事需要決定稅收的額度和頻次。這雖然有利于集中資源征稅以支撐戰爭，但是隨著羅馬從城邦國家向地中海世界霸主轉變，該制度安排日益暴露出嚴重的弊病。行省總督往往借征稅之機牟取私利，不僅破壞了社會經濟秩序，更滋生了官員的貪欲和野心，不利于共和制度的穩定。①公元前2世紀中葉，元老院開始設置由元老組成的審理行省總督貪腐瀆職案的專門法庭，后來又相繼頒布法律約束行省總督的稅收權力。②但在羅馬共和國末年動蕩的政局下，上述舉措收效甚微。稅收仍被行省總督和包稅人壟斷，行省居民則因稅收負擔繁重，與羅馬統治集團的矛盾日益尖銳。③

共和制度不斷衰敗，最終被奧古斯都建立的元首制所取代，“元首是國家的象征，是國家權力的中心”。④ 奧古斯都將行省劃分為元首行省和元老院行省，他不僅擁有管理元首行省的最高大權，而且可以憑借“高于所有行省總督的最高大權\"（imperium maius）管理元老院行省，這就決定了行省的稅收大權由元首掌握。親歷羅馬共和國末年政治斗爭的奧古斯都，對行省稅收管理中的重重積弊有深刻的認識：元老院稅收權力淪為虛設，行省總督稅收權力膨脹，包稅人的作用愈發重要，行省中貪腐盤剝橫行，社會經濟秩序破敗，這些亂象的根源都在于國家的稅收管理權被嚴重削弱，因此必須建立一種能夠確保國家有效控制行省稅收的辦法。

奧古斯都的稅收改革，成為稅收監察使出現的直接原因。他建立了元首金庫（fiscus）和軍費金庫（areariummilitare），管理全國的稅務收支。③各行省名目不同的直接稅被統一為人頭稅（tributumcapitis）和土地稅（tributum soli），按居民家庭人口和財產征收。為確定直接稅的征收依據，奧古斯都還在行省居民中推行人口和財產普查。普查的各項要求和頻次由元首決定，行省政府、城市和鄉村等地方組織負責具體執行。直接稅在征收和轉運上取消包稅人的參與，由城市和鄉村等地方組織承擔。關稅、遺產稅和金屬礦藏承包的租金等其他專項收入歸國家所有，由中樞財政部門統一管理，雖然在征收上仍如羅馬共和國時期委托給包稅人，但國家加強了對包稅人的管理：奧古斯都修訂的《亞細亞關稅法》（LexPortorii Asiae）規定，包稅人在競標時須提供競標價格5倍的資產作為抵押，且必須連續承包5年，每年傭金為年稅款的 1% ，嚴禁私自提高征稅額度，違者沒收抵押資產。①

通過上述改革，奧古斯都明確了國家和行省在稅收管理上的權力分配。元首代表羅馬國家管理全國稅收，制定統一的稅收制度與政策，行省總督和包稅人獨攬行省稅收的權力被剝奪。稅收普查和征收的具體工作由行省政府、城市和鄉村等地方組織承擔。與此同時，奧古斯都仍然面臨如何控制稅收征繳各個環節及防范參與人員貪腐瀆職等問題。這些問題不僅直接影響稅收改革的落實和國家稅收權力的鞏固，而且是從根本上消除行省征稅過程中對居民重重盤剝、維護社會經濟秩序穩定的必然要求，事關奧古斯都所追求的“羅馬和平”（PaxRomana）這一最高目標的實現。據卡西烏斯·狄奧（Cassius Dio）記載，在一次會議上，奧古斯都與其幕僚麥凱納斯（Maecenas）等人對國家的財稅管理問題進行了討論，認為在確立了稅收制度并向所有應繳納稅款之人進行征稅之后，還應派人到各地監督稅收是否如數上交。②稅收監察使這一角色便由此出現。

奧古斯都首先初步確定了稅收監察使的選派和職能。稅收監察使從元首的被釋奴（libertini）和騎士階層（equites）中遴選，這既有利于削弱元老貴族的政治影響力，又能保證元首更好地控制所用之人。從資質上來看，稅收監察使代表元首，其忠誠和能力都尤為重要。長期效力于奧古斯都的被釋奴李錫尼烏斯（Licinus）不僅深受信賴而且精于財稅工作，因此被派往高盧行省（Gaul）擔任稅收監察使長達十余年。③騎士階層最初是羅馬平民中的富有者，后來逐漸成為介于元老和平民之間的社會階層，熱衷于從事商業貿易與地產經營，中低級軍官大多來源于這一階層。相對于不具有羅馬公民權的被釋奴，騎士階層屬于羅馬公民群體，可以合法參與國家政治和軍事事務。奧古斯都的門客昆圖斯·屋大維·薩吉塔（Quintus Qctavius Sagitta）曾在軍隊中擔任營務長（praefectus fabrum）、騎兵長（praefectus equitum）和將官（tribunus militum）等職，卸任軍職后，歷任瑞提亞行省（Reatia）和路西塔尼亞行省（Lusitania）的稅收監察使;④希臘歷史學家塞奧菲厄斯（Theophanes）之子龐培·馬克爾（Pompeius Macer）早在內戰時期便前往羅馬發展，是奧古斯都的好友，曾擔任阿卡亞行省（Archaic）和亞細亞行省（Asia）的稅收監察使。③

稅收監察使以行省為單位派出，以巡察形式履職。每個行省設稅收監察使1名，尚未建立行省的地區由臨近行省的稅收監察使負責。拜提卡行省（Baetica）、亞細亞行省、阿卡亞行省、西西里行省（Sicily）、非洲行省、納爾博尼西斯行省（Narbonensis）和阿奎塔尼亞行省（Aquitaniae）等各有稅收監察使1名，日耳曼地區（Germania）作為軍事管區在奧古斯都時期尚未建立行省，由臨近的貝爾吉亞行省（Belgae）稅收監察使兼管。③稅收監察使與行省總督互不隸屬，任期不定，在任期間以行省首府或重要城市為治所，可使用國家驛站（cursus publicus）提供的車輛和畜力，攜奴隸和被釋奴等助手對各地稅收征繳進行常態化巡察。③稅收監察使遵元首旨意行事，通過書信進行請示和匯報，以便元首及時掌握稅收動態，修正稅收制度運行中存在的問題。

稅收監察使的職能以監督行省直接稅的征繳為主，具體包括檢查行省人口和財產普查、稅收征收與轉運等方面的文書檔案，檢查是否有人擅自向行省居民增加稅收或施加盤剝，并督促各地按時、保質保量上繳稅收。需要指出的是，為避免元老貴族對元首制的抵抗，元老院行省中的稅收監察使僅負責監督元首私有土地的稅收征繳，其余稅收項目在名義上還是由元老院行省的總督和財務官負責。不過，元首既可以合法支配元老院管理下的稅收，又能夠通過罰沒和繼承等各種方式不斷擴大私有土地的規模。①此外，稅收監察使還負責軍需物資供應。②行省的直接稅主要以實物形式征收，其中除一部分運往羅馬外，還有很大一部分作為軍需物資供應給駐軍。鑒于羅馬共和國時期行省總督借軍需供應之名進行貪腐的教訓，元首在中樞財政部門的協助下統籌安排各地駐軍的物資供應，相關行省的稅收監察使則組織民力加以轉運并進行監督。③

稅收監察使的出現具有重要意義。奧古斯都吸取羅馬共和國末年行省總督獨攬稅收大權的歷史教訓，將國家對行省稅收的管理擺在重要位置，委派稅收監察使監督稅收征繳和軍需物資轉運，不僅削弱了行省總督的財稅權，而且將稅收征繳的各個環節和要素納入國家軌道，順應了構建統一帝國的內在要求。不過，受羅馬共和時期貴族委托代理人這一傳統做法的影響，加之元首制建立伊始新型職官體系并不完善，稅收監察使最初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國家職官，而是以元首代表的身份被派往行省，其稱號中的“Augusti”本身就具有私屬性意味。此外，被釋奴是稅收監察使的人選來源，而被釋奴并沒有羅馬公民權，按照羅馬的法律不具備擔任國家職官的資格。

二、1一2世紀稅收監察使的職官化與其職能的擴大

在1—2世紀，羅馬帝國政治穩定，社會經濟獲得發展，稅收管理事務日益龐雜，各地稅收的差異性和復雜性越來越明顯，客觀上要求國家進一步加強對稅收的管理。由此稅收監察使從元首的代表逐漸成為國家職官，在職能上從監督直接稅的征繳向監督各類專項收入擴展，還被授予裁決稅收糾紛的司法權，從而兼具稅收監督和社會經濟治理的職能。

得益于當時羅馬帝國相對和平的環境和適宜的稅收政策，行省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提高，新的稅收增長點不斷涌現。農業是羅馬帝國的經濟支柱，這一時期農業生產工具獲得普遍推廣，生產技術進步，勞動人口數量增加，土地墾殖面積擴大。農業的繁榮促進了手工業和商業貿易的發展。學界曾對在地中海發現的一艘1世紀的沉船進行研究，認為這艘沉船當時裝載的商品有葡萄酒、橄欖油、魚露、玻璃制品、陶器、金屬器皿及錫、銅、鉛等。④行省社會經濟的發展不僅使直接稅的征收范圍擴大，而且使關稅和金屬礦藏開采承包的租金等成為新的稅收增長點。此外，隨著羅馬帝國不斷向行省下放公民權并建設新的殖民城市，行省中的羅馬公民數量增加，以往僅在羅馬和意大利征收的遺產稅（vicesima hereditatium）延伸至行省。③面對行省稅收管理的新形勢，奧古斯都以來的羅馬元首更為重視發揮稅收監察使的作用，促進其職官化并擴大其職能范圍。

稅收監察使的職官化，與騎士階層職官體系的發展緊密相伴。由于元首制是披著共和制度外衣的專制制度，因此羅馬共和國時期的傳統職官得以繼續保留。除了傳統職官體系，奧古斯都為管理龐雜的國事，曾建立一支直接聽命于自己的力量，創設了由騎士階層擔任的近衛軍長（praefectuspraetorio）、埃及行省總督（praefectus Egyptus）和糧務長（praefectus annonae）等職官，委派騎士階層出任稅收監察使及管理各方面事務的代理人，奠定了騎士階層職官體系的基礎。后世羅馬元首繼續提攜具有管理能力和榮立軍功的騎士階層成員，縮減被釋奴在稅收監察使及各類代理人中的比重，完善騎士階層在任職、薪金、調轉與晉升等方面的管理制度。到2世紀前后，騎士階層職官體系日趨成熟，①騎士階層的職官廣泛分布在國家的政治、軍事、司法和財稅等領域。騎士階層的職官按年薪分為4個級別，任職者可以在不同領域、不同級別的騎士階層職官中調轉和晉升，最高可晉升至埃及行省總督或近衛軍長等高級騎士職官。

稅收監察使是騎士階層職官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由元首親自遴選或經重臣推薦任職。②軍隊中的將官、首席百夫長（primus pilus）和輔軍長（praefectus alae）等中下級軍官是主要備選者，這些軍官大多具有在多個行省軍隊中任職的經歷，對羅馬帝國的政治制度和各地的社會經濟情況有較為深人的認識，其中一些軍官在戰爭中榮立軍功，受到元首嘉獎，被優先提拔或委以重任。例如出身羅馬的提圖斯·龐提烏斯·薩賓努斯（Titus Pontius Sabinus）曾先后在多個行省的軍隊及近衛軍中擔任將官和首席百夫長等職，并在圖拉真（Trajan）發動的帕提亞（Parthia）戰爭和達西亞（Dacia）戰爭中榮立軍功，卸任軍職后被委任為納爾博尼西斯行省的稅收監察使。③除軍隊的中下級軍官外，在行省城市中擔任公職的騎士階層亦是稅收監察使的人選來源。例如，在哈德良（Hadrian）時期，潘諾尼亞行省（Pannonia）拉托比科魯姆城（Latobicorum）議事會的一名成員曾被委任為非洲行省稅收監察使。④

稅收監察使在一地的任職時間一般為2年左右，之后輪換到他地繼續任職。例如，文獻記載某位稅收監察使曾于公元109—117年先后在西西里行省（Sicily）、路西塔尼亞行省、色雷斯行省（Thrace）和諾里庫姆行省（Noricum）任職。一位名為提圖斯·瓦里烏斯·克萊門斯（TitusVarius Clem-ens）的職官，于公元147—157年先后擔任瑞提亞行省、毛里塔尼亞·愷撒尼西斯行省（MauretaniaCaesariensis）、路西塔尼亞行省、西西里行省、貝爾吉卡和日耳曼行省的稅收監察使。稅收監察使在各地輪換任職，既有利于防范專權或與行省總督交往過密，又有助于為國家培養具有全局意識和統籌能力的管理型人才，其中不乏被調往中樞財政部門任職者。③

稅收監察使職能范圍的擴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向監督各類專項收入擴展。自1世紀中葉起，羅馬元首開始設置分別監督關稅、遺產稅和金屬礦藏承包租金等各類專項收入的稅收監察使，這些稅收監察使與監督直接稅的稅收監察使互不統屬，但可以相互轉任。在人員配置上，大體是2個或2個以上相鄰行省設置1名專項稅收監察使。這一安排主要是便于統籌管理同一經濟區的專項收入。具體來看，監督關稅的稅收監察使按關稅區設置崗位，羅馬帝國有高盧、西班牙（Spain）、亞細亞、伊里利庫姆（Illyricum）、敘利亞（Syria）和埃及（Egypt）等關稅區，每個關稅區包括若干行省，設稅收監察使1名。負責遺產稅的稅收監察使主要設置在羅馬公民數量較多的地中海西部諸行省，例如在哈德良時期曾設一位稅收監察使監督拜提卡行省（Baetica）和路西塔尼亞行省的遺產稅征繳，安敦尼·庇護（Antonius Pius）時期曾設一位稅收監察使監督高盧地區納爾博尼西斯行省和阿奎塔尼亞行省的遺產稅。監督金屬礦藏承包經營的稅收監察使主要見于西班牙、高盧、達西亞行省和達爾馬提亞行省（Dalmatia）等地。例如，康茂德（Commodus）時期的一位稅收監察使負責監督潘諾尼亞行省（Panonia）和達爾馬提亞行省金屬礦藏的承包經營。

二是稅收監察使的職能延伸至裁決稅收糾紛領域。在行省的社會經濟日常運行中，居民之間、地方組織之間和官民之間的稅收糾紛比較常見。妥善解決這些糾紛是行省管理的重要任務，事關稅收目標的實現和社會經濟秩序的穩定。最初凡稅收糾紛皆由行省總督或城市議事會裁斷，稅收監察使無權處置。①例如，在提比略（Tiberius）時期，亞細亞行省的稅收監察使盧修斯·卡皮托（LuciusCapito）曾因越權被召回羅馬接受質問。②據塔西佗（Tacitus）記載，克勞狄烏斯（Claudius）授予了稅收監察使裁決稅收糾紛的司法權。③公元62年修訂的《亞細亞關稅法》規定，凡關稅爭議皆由負責亞細亞關稅的稅收監察使審理。④在韋伯薌（Vespasian）時期，薩丁行省（Sardinia）稅收監察使曾裁決了兩個村落的地界糾紛。在哈德良時期，非洲行省稅收監察使曾就巴格達斯河谷（Bagradas）元首私有土地的租戶和承包人之間的糾紛做出裁決，并進一步規范了租戶向承包人繳納租稅的額度。③2世紀中葉，西班牙維帕斯卡（Vipasca）的礦藏管理法規定，稅收監察使有權審理偷盜礦石和非法開采等案件。當然，稅收監察使裁決稅收糾紛并不意味著其取代了行省總督和城市議事會的司法裁決權，而是與行省政府及城市議事會共同致力于推進稅收和社會經濟管理的成熟與規范化。

稅收監察使在履行職能的過程中，離不開其麾下的助手。這些助手的數量日益增加且逐漸專門化，主要包括副使（subprocurator）、免役士兵（beneficiari consularis）、土地丈量員、信使（tabula-rii）、簿記員（commentari）和賬目管理員（dispensator）等。副使由騎士階層或被釋奴出任，協助稅收監察使分管各地事務。如非洲行省的稅收監察使麾下有多名副使，分管迦太基城（Carthage）、希波城（Hippo）和塞維斯梯尼城（Thevestin）等地的直接稅。③免役士兵是軍團中免除日常勞役和軍事訓練的士兵，由行省總督掌握，其中一些被任命為稅收監察使的助手，掌管文書與通信之事，或在道路沿線的哨卡（statio）中監督軍需物資轉運。③小普林尼（Pliny the Younger）任比泰尼亞—本都行省（Bithynia-Pontus）總督時，便曾奉圖拉真之命調撥免役士兵協助新上任的稅收監察使。

為保證稅收監察使恪盡職守，羅馬元首還制定了一系列行政和法律上的規范。多米提安（Domitian）曾對敘利亞行省的稅收監察使作如下要求：“在我神圣的父親韋伯薌所關注的事情中，最重要的是城市的利益。在他看來，不能給行省增加負擔，以免使民眾陷入貧困。但未加注意之事仍時有發生，故此，我令爾等檢查是否有人擅自加派稅收。除非得到我的許可，否則無論出于個人利益還是喜好，任何人都不得向民眾增派稅收。”@ 安敦尼·庇護（Antoninus Pius）曾責令稅收監察使不得私自提高稅收額度，凡超額征收的稅收皆要附文書加以詳細說明。①他在任命新的稅收監察使時曾強調：“希望你繼續保持勤勉、廉潔、精干，這將是對我持久恩惠的最好報答。”稅收監察使在裁決稅收糾紛時，要及時向元首請示和匯報，以元首的旨意和行省現有法律為依據。在圖拉真時期，非洲行省稅收監察使在裁決維拉·馬格納（Villa Magna）村落居民的墾荒訴求時，依據該地已有的馬爾西安法（Lex Mancian），同意居民墾荒。

稅收監察使的裁決文書還要上報到中樞財政部門存檔，同時以元首名義下達給行省政府和地方組織，并在公共場所勒碑刻銘，當眾宣讀。此外，元首還通過直接受理行省民眾的訴狀和在親巡中設立巡回法庭等方式監督稅收監察使，罷免和處罰濫用職權者。①

稅收監察使的職官化及其職能的擴大，有助于增強羅馬帝國對行省稅收事務的管理。稅收監察使被納入騎士階層的職官體系，在選用、任職、調轉、晉升、助手配備、行政與法律約束等方面日益完備，為稅收監察工作的開展奠定了官僚制度方面的基礎。稅收監察使監督直接稅和各類專項收入的征繳，維護了國家的稅收利益，又通過運用司法權裁決稅收糾紛，調適社會經濟運行中出現的問題，協調各方面的關系，明確不同群體的權利和義務，向行省傳播了羅馬帝國的政策和法律。而行省居民在遞交訴狀時，又將這些政策和法律作為訴訟的依據，②由此形成了與羅馬帝國政權的互動。行省稅收管理水平的提高和社會經濟治理的深化，促進了羅馬帝國稅收收入的增長，提升了國力。據理查德·杜坎-瓊斯（RichardDuncan-Jones）的估算，在奧古斯都時期，羅馬帝國每年的稅收收入為4.5億塞斯特斯，韋伯薌時期漲至8.04億塞斯特斯，到2世紀中葉更是達到了9億塞斯特斯。③

三、3世紀時期稅收監察使職能的強化

公元3世紀，一系列危機在羅馬帝國盛世落幕后陸續爆發，不斷侵蝕羅馬國力。是時，羅馬帝國稅收管理的最高目標在于滿足國內外戰爭所需的錢糧消耗，稅收管理政策從稅收治理向嚴控稅收資源轉變。稅收監察使的職能被強化，重點放在加強對稅收資源的控制和保證軍隊后勤供應等方面。

公元166 年，羅馬帝國邊疆遭到日耳曼人的一支——馬爾克曼尼人（Marcomanni）的入侵，時任元首馬庫斯·奧略留（Marcus Aurelius）率軍親征，在歷時十余年并耗盡國家財政后暫時平定了危機。然而，此次危機不同于以往，它掀開了日耳曼人長期和大規模入侵的序幕。進入3世紀，羅馬帝國萊茵河（Rhine）和多瑙河（Danube）邊疆及巴爾干半島（Balkan）等地戰事頻仍，戰火甚至波及富庶的西班牙、亞細亞和北非等地。④在遭受外敵入侵的同時，羅馬帝國的政治秩序也逐漸失控。193 年康茂德被殺后，行省總督和軍團長借對外戰爭之機，發起了爭奪國家權力的內戰，并在235—284年間愈演愈烈。為維護邊疆安全和政治統治，這一時期羅馬帝國的財政支出較2世紀中葉翻了一番，其中軍費支出約占 73%⑤ 然而，稅收收入卻日益匱乏，發生于敘利亞行省的瘟疫蔓延到多個行省，導致人口減少，土地荒蕪；一些地區尚未得到喘息，又被國內外戰爭所蹂，民眾或是棄耕逃亡，或是暴力抗稅，很多地方組織的負責人無力承擔稅收征繳任務。農業的衰退和國內外戰爭，使地中海世界的商業交往備受打擊，貨幣嚴重貶值。⑥對身處內憂外患之中的羅馬元首而言，最迫切的任務是保證戰爭所需的錢糧供應。因此，3世紀的羅馬元首公開推行專制統治，普遍采取加大稅收征收力度并廣開財源的政策，稅收監察使也必然要服膺于這種政策取向。

在直接稅的征收方面，稅收監察使加強了對土地和勞動力等稅收資源的控制。元首私有土地上的稅收歷來擔負著軍隊物資供應的重任，在3世紀戰爭頻仍之時，更是元首可以直接掌控和利用的重要稅收資源。稅收監察使一方面不斷加強對元首私有土地稅收的監督，另一方面開始負責土地開發與利用。塞普提姆斯·塞維魯（Septimius Servius）等元首頒布多項立法，授權稅收監察使招攬徙民墾殖荒地，掌管元首私有土地的出租與買賣。①為將勞動力束縛在土地上，稅收監察使在遇到民眾漏稅、抗稅、棄租和逃亡等情況時，或是派兵鎮壓，或是糾集當地權貴恫嚇。在其他一些重要的稅源地及內遷的日耳曼人聚居地，稅收監察使負責稅收的普查和征收，以確保軍隊所需的糧食、橄欖油、鹽、木材和酒水等物資的供應。②銘文記載了某稅收監察使“在貝爾吉亞行省對高盧人進行人口和財產普查，在下日耳曼行省（Germania infer）對圖格里納斯人（Tungrians）、弗里薩瓦訥人（Fir-savones）、坎尼訥法特人（Canninefates）和巴塔維亞人（Batavians）進行人口和財產普查”。③根據普查結果，內遷到邊疆地區的日耳曼人部落要上繳牛、羊和皮革等作為稅賦。

在對專項收入的征收方面，稅收監察使數量增加，對各類專項收入的監督管理也更加全面和細致。埃伽拉巴魯斯（Elagabalus）為解決財政短缺，增加了稅收監察使的數量，并為其配備更多助手。④212年，在卡拉卡拉（Caracalla）頒布《安敦尼努斯敕令》（Constitutio Antoniniana）后，專門監督遺產稅征收的稅收監察使數量進一步增加，尤其是在地中海東部地區各行省。新設置的專門管理角斗表演的稅收監察使見于西班牙、高盧和亞細亞等角斗盛行之地，納稅標準一般是組織者按每場角斗表演收入的三成上交，國家由此每年累計收入約為3000萬塞斯特斯。③稅收監察使對達西亞行省、潘諾尼亞行省和不列顛行省（Brit-ain）等邊疆行省金屬礦藏生產經營的監督更為嚴格，并且具有開采審批權，規劃生產經營范圍，維持礦藏開采及周邊行業的秩序，可調遣士兵鎮壓采礦奴隸和民眾的反抗。③

稅收監察使保障軍隊后勤供應的職能也得到加強。羅馬元首塞普提姆斯·塞維魯在前往不列顛行省前，委派在軍需供應上頗具經驗的奧克萊圖斯·阿德文圖斯（M.Oclatinius Adventus）出任該行省稅收監察使，先行做好后勤保障。③瓦萊里安（Valerian）曾責令敘利亞行省稅收監察使務必保證駐軍用度，還詳細規定了駐軍所需各項物資，包括大麥、谷物、橄欖油、蜂蠟、帳篷、騾子、銀器、陶器、木材、兵器和盔甲等。③戈爾狄安三世（Gordian II）的近衛軍長弗里烏斯·薩賓努斯·提麥西塞蘇斯（Furius Sabinus Timesitheus）曾先后在貝爾吉亞行省、敘利亞行省、阿拉伯行省（Arabi-a）、日耳曼行省、阿奎塔尼亞行省和盧格杜尼西斯行省（Lugdunensis）擔任稅收監察使，具有豐富的軍隊后勤保障經驗。③為監督軍需物資的轉運，邊疆行省的哨卡數量不斷增加。例如，下潘諾尼亞行省（Panonia infer）的哨卡主要分布在通往條托堡（Teutoburg）、因特里薩（Interisa）、希爾米努姆（Sirmium）、穆爾薩（Mursa）和索毗奈（Sopianae）等地的交通要道上，這些哨卡中有免役士兵執勤，負責各類軍事信息傳遞并監督軍需物資轉運。@

稅收監察使還有權管理被罰沒的私有財產。3世紀的羅馬元首普遍將罰沒私有財產作為打擊政敵和擴大財源的手段。塞普提姆斯·塞維魯經常羅織罪名，罰沒富人或政敵的財產。馬克西米努斯（Maximinus）則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甚至不經任何審判程序直接判處反對者死刑，然后沒收其財產，受害者據說達四千余人。 塞普提姆斯·塞維魯及其之后的羅馬元首，都授權稅收監察使管理被罰沒的私有財產。公元197年，塞普提姆斯·塞維魯立法規定，凡因謀殺罪被處死之人的財產皆由稅收監察使沒收充公，207年他又針對一起刑事案件做出批復，命稅收監察使收繳畏罪自殺者的財產，并強調處置被罰沒的私有財產屬于稅收監察使的司法職權范圍。①240年，戈爾迪安三世也曾就行省居民的一份訴狀做出批復：“由于你的父親是金庫的欠債人，而且你在結婚時獲得了你父親贈予的財產，因此根據扣押權，稅收監察使有權沒收你的財產。”②

公元3世紀稅收監察使職能的進一步強化，是羅馬帝國應對危機的必要之舉。受中央政權持續式微、行省經濟衰退、貨幣貶值和地方組織無力履行稅收職能等因素的影響，羅馬帝國通過稅收從經濟資源中提取財政收入的能力減弱。在這種情況下，一種更為可行的辦法是以強制性手段加強對稅收和經濟資源的控制。通過稅收監察使來監督和管理元首的私有土地，強化勞動力對土地的依附，加強對金屬礦藏等專項收入的管理，不失為在短期內快速提高財政收人和保障邊疆防御所需物資的有效舉措。由此言之，羅馬帝國在重重危機下能夠維系統治和領土完整，離不開稅收監察使的保障作用。但是，稅收監察使不可能在根本上解決國家財政收人短缺的問題，并且會導致民眾遭受日益嚴重的剝削。馬克西來努斯任命的非洲行省稅收監察使在籌集稅收時素來以嚴厲著稱，利比亞（Lybria）的民眾也在稅收監察使的殘酷剝削下一貧如洗。③稅收監察使壓榨民眾的行為，揭示出羅馬帝國背離了糾察貪腐盤剝行為、維護稅收秩序穩定的初衷，開始以專制手段和嚴苛立法侵吞民眾利益，加強對稅收和經濟資源的攫取。

公元284年，戴克里先（Diocletian）建立君主制。為集中有限的資源來維持岌岌可危的帝國，戴克里先及后世君主以高度集權的中央機構統制稅收，持續加強對人口和土地等資源的控制與攫取力度。④近衛軍長和國庫長（magister largitiones）根據國家每年的財政支出做出預算，將稅收指標分解到行省，各地再根據土地的自然條件和種植的作物估算產出，按國家規定的統一計稅單位“尤格”（iugum）換算成應繳的稅收額度，每個家庭的稅收額度5年內不變。為保證稅收制度的落實，一系列有關稅收和社會經濟的法律不斷出臺，這些法律最終法典化，被收錄到《狄奧多西法典》（CodexTheodosianus）之中。同時，中央監察部門中新設置的“稽查使”（agentes in rebus）和“特使\"（notarii）取代了稅收監察使，全面負責監督國家的政治、經濟和稅收秩序。③從歷史承續的角度來看，君主制時期稅收管理制度中所包括的若干元素，是對稅收監察使歷史經驗的繼承。

結語

稅收監察使作為羅馬帝國行省稅收制度中的重要角色，在稅收管理、社會經濟治理乃至邊疆防御事務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對稅收監察使的職能演變加以考察，可以發現羅馬帝國的行省稅收管理總體上呈現出從分散向統一、從分權向集權的演進趨勢。

奧古斯都建立的元首制要求確立國家的稅收管理權，建立統一的稅收管理制度。從制度和治域的角度來講，羅馬帝國的建立在客觀上要求行省稅收管理制度與之適應。面對遼闊的地域和千差萬別的社會經濟狀況，關于稅收的普查、征收和轉運需依賴行省政府和地方組織，然而行省并不具備獨立的稅收管理權，國家的稅收權力不僅體現在對稅收制度和政策法律的總體設計上，而且滲透到稅收征繳的具體實施之中。稅收監察使通過監督稅收征繳，將國家的權力貫穿到稅收活動的整個流程，將分散的、繁雜的稅收活動納入國家的規范化軌道之中。

公元1—2世紀羅馬行省稅收管理的突出特點，表現在國家對稅收的統籌治理方面：首先，統籌直接稅和各類專項收人。對直接稅繼續加強監督，凡新建行省必須設置稅收監察使，各類專項收入也須接受稅收監察使監督，從而將包稅人的權力納入國家控制之下；其次，統籌稅收和社會經濟治理。稅收監察使被授予裁決稅收糾紛的司法權，將稅收和社會經濟治理統一起來，在根本上保障稅收的可持續增長；再次，統籌區域與全局之間的關系。負責各類專項收入的稅收監察使在設置上打破行省壁壘，元首在中樞財政部門的協助下統籌全局，任用具有行省管理經驗之人擔任稅收監察使，安排其在不同行省和稅收領域內調動，以行政和法律手段約束稅收監察使履職。

在公元3世紀的危機中，羅馬帝國的稅收管理制度向國家統制的方向發展。社會經濟衰退、戰亂和地方割據使原有的稅收制度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收支矛盾日益突出，稅收監察使因此加強了對各類專項收入的控制。與此同時，一系列保障稅收監察使職能的法律頻頻出臺，其基本精神是把經濟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都納入國家管理之下，表明羅馬帝國為快速提高財政收入，更為重視對土地與勞動力的控制，通過直接參與生產經營來提取稅收。這實際上是一種國家統制式的稅收管理模式，其長期存在必然會削弱以稅收形式提取資源的能力，使經濟活力降低。此外，這一稅收管理模式在執行過程中具有相當大的難度，故而需要一系列強制性的法律和制度與之配合，羅馬在君主制時期以高度集權的中央機構統制稅收，輔以詳密立法，正是這一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

責任編輯：史海波

On the Procurator Augusti of the Roman Empire

LI Da-wei

（Department of History，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Liaoning，11O136，China）

Abstract：The procurator Augusti emerged during the reign of Augustus，which was the result of the rectification for problems in the tax collction management of the Roman Republic's provinces to safeguard the empire's tax interests.The procurator Augusti w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emperor and assigned to supervise the provincial direct tax collection.In the reignof the follwing emperors，the procurator Augusti gradually became the Empire's oficer and a management system was established.The function of procurator Augusti was correspondingly expanded to supervise the indirect tax including the port tax，inheritance tax，the rent of mineral resources，and they were also granted judicial power to adjudicate tax disputes.The procurator Augusti played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management of provincial taxcolection，thesocial and economy development and the frontier defense.By the 3rd century，the procurator Augusti used coercive measures to control tax resources such as population and land in order to ensure the provision of military supplies. This was a necessary move for the Roman Empire to deal with crises，but it also seriously infringed upon the interests of the people and gradually deviated from the original intention of maintaining the stability of the tax order. The changes in the functions of procurator Augusti reflected the trend of the Roman Empire's provincial tax management evolving from dispersion to unification，as well as from decentralization to centralization.

Key words： Roman Empire; tax management; procurator Augus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