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契一體”：遼朝國祚“雄長”的歷史智慧

遼朝是以中國北方游牧族群契丹族為核心建立的王朝，“雄長二百余年”。① 在中國古史譜系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北方民族所建政權，如北魏、遼、金、元和清朝，遼朝國祚僅次于清朝。遼朝存國長的原因，學者根據《遼史》論贊相關內容歸結為“文武相輔”，②此論切中肯綮，但筆者以為，對契丹統治者而言，尤為首要且艱巨的任務是如何處理作為“少數”民族的統治階層與“多數”民族漢人的關系，此乃穩固統治基礎的核心所在，遼朝解決此難題的總鑰匙無疑是“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因俗而治”基本國策，③而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漢契一體”體系，則是遼朝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構建貢獻的一份歷史智慧。

一、“漢契一體”：破解統治難題的核心密碼

遼起松漠，如何鞏固統治、綿延國祚，是契丹統治者面臨的嚴峻考驗。千年后的我們可以“蓋棺定論”的評論，遼朝經受住了考驗，破解了統治難題，其核心密碼便是“漢契一體”。

“漢契一體”主要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國家治理層面，指漢人與契丹人共為遼朝臣僚，他們協同合作，形成同舟共濟、共理國政的局面，可表述為“漢契一朝”；一是民族融合層面，指漢人與契丹人共同生活在遼朝這個大家庭里，互相交往交流交融，可表述為“漢契一家”，此“一家”既是民族交錯雜居產生的客觀結果，又是契丹統治者著意設計引導的產物。故“漢契一體”既指人為構建的“漢契一朝”“漢契一家”統治體系，又指民族間的自然交融狀態，是一個實虛結合的概念。“漢人”“契丹\"同為“漢契一體”中的兩面，作為統治民族，契丹人在遼朝政治中的主導性不言而喻，故本文僅討論漢人層面的“漢契一體”。

“漢契一體”經歷了從理念萌生到成為治國方略，然后實施實踐到體系真正確立的過程。遼太祖在“變家為國”之際，基于治理國家及挺進中原的需要，已萌生“漢契一體”的統治理念。遼太宗時期，隨著燕云并入、漢人急劇增加，“以漢人治漢地”，或云“因俗而治”，是遼太宗留給繼承者的

收稿日期：2025-01-12

作者簡介：蔣金玲，吉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遼金史、北方民族史；陳鵬，吉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民族史、區域史；孫昊，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北方民族史；武文君，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北方民族史、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契丹集史編撰”（23amp;ZD259）；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韓國碑刻中的遼宋金元史料整理與研究\"（23BZS052）；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遼代渤海人研究\"（2023LS3）

治國寶典與“祖宗家法”，意味著“漢契一體”從政治理念躍升為治國方略。遼世宗開始實踐“漢契一體”，然而五年的短暫統治終究施展有限，穆宗時期此方略更是遭受“冷遇”。直至景宗即位，他開始大刀闊斧地執行“漢契一體”方略，“漢契一體”的格局才越發明朗、清晰，最終在遼圣宗時期，“漢契一體\"治國體系得以真正確立。經歷百余年的交融，遼末時臻至合而為一的“漢契一體”。

“漢契一體\"治國體系為契丹統治者在綜合考量客觀時勢后“順勢而為”的明智選擇，其勢有四：

其一，漢人在數量方面有絕對優勢。遼朝建國前后，以戰爭俘虜、并地燕云等強制方式納入了數以百萬計的漢人，漢人數量占遼國總人口的五成以上，①成為遼朝第一大民族。如何統治數量如此龐大的漢人，是契丹統治者面臨的難題，關系到遼朝的統治基礎是否穩固，契丹統治者務必妥善處理，否則“政令乖失，則人心不服，雖得之，亦將失之”。②

其二，契丹統治者需要依用漢人加強燕云地區統治。在中國古代社會，最高統治者要得到多數人的支持，就需要社會領袖參與統治，與他們分享政治地位與政策，這兩者之間的合作，“成為古代政治社會安定的重要基石”③契丹統治者對此統治經驗（教訓）深有體悟——大同元年（947），遼太宗將滅晉卻未能成功治晉的原因總結為“三失”之訓，④其核心便是以契丹人代替漢人治晉，結果導致中原局勢失控。由此，契丹統治者認識到，要成功統治人口數量數倍于己、文明程度遠高于己的漢人，必須擴大統治基礎，取得一大批精英漢人的擁護與合作，“以漢制待漢人”，構建“漢契一體”的政治體系，才能鞏固統治。

其三，契丹統治者需要依靠漢人制衡契丹貴族、支撐皇權。有遼一代，契丹最高統治集團內部權力斗爭激烈，史稱“遼之內難，與國始終”，③契丹皇帝需要借助漢人制衡皇親國戚。在耶律阿保機“變家為國”的過程中，正是“漢人\"教其“不肯代”；應歷十九年（969）發生的遼穆宗被弒事件，是耶律賢和蕭思溫等精心安排的奪權活動，？高勛、韓匡嗣因為有“定策功”被景宗大力擢升；遼圣宗的即位則在于韓德讓力控全局，史謂圣宗“登大寶，皆隆運力也”。③可見在遼代，漢人是支撐契丹皇權的一支重要力量，這是由遼朝的政治特點所決定的。③漢人與契丹統治者在互需基礎上構建的“互惠互利”型同盟的牢固性，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因血緣、聯姻而紐結在一起的宗親后族。

其四，國家統治重心從武治轉向文治的新形勢。契丹最高統治者深受漢臣謀士影響，對文武并用的治國之道心折首肯。在建立前期，尤其是太祖、太宗時期，遼朝以開疆拓土為主要任務，但“尊孔崇儒”的文治國策也已實施。遼圣宗統和六年（988）在全國“詔開貢舉”，? 標志著文治在遼朝統治中的重要性大幅提升。統和二十二年（1004）澶淵盟約簽訂后，遼朝統治重心從武治正式轉向文治。同時，由于遼宋交聘日益密切，遼國迫切需要大批博學碩儒為國爭勝，以文才見長的漢人漢官自然就成為契丹統治者倚重的對象。

總之，對契丹統治者而言，需要與漢人分享政權以綿延國祚。對漢人而言，他們身居北方民族王朝，若要實現“志于道”的人生理想并維持家族地位，唯有仕職朝廷。漢人與契丹統治者雙方只有緊密合作構建“漢契一體”體系，才能實現互惠雙贏，這是遼朝國家和社會安定的重要基石。

二、宦與婚：構建“漢契一體”體系的兩大支柱

從理念到方略再到實踐，有遼一代契丹統治者始終積極主導“漢契一體”的整個進程，在“宦”與\"婚\"基礎上形成的\"漢契一朝”“漢契一家\"則是構建\"漢契一體\"的兩大支柱。

契丹統治者授予漢人官職，與漢人分享政權，形成同舟共濟、共理國政的“漢契一朝”局面，以“一朝\"促“一體”，是構建“漢契一體”體系最為重要和最為有效的路徑，其中最關鍵的授官方式莫過于蔭補與科舉。遼代漢人官員子弟主要以蔭補官，這是統治者照顧、籠絡他們的結果。蔭補最直接的功效便是造就了一大批世代為官、具有所謂\"高貴血統”的漢族世家大族，最大程度地籠絡了漢人、漢官和漢人世家大族。

契丹統治者還開科舉以招納優秀的漢族士子。遼朝科舉應試主要對象為漢人，從遼太宗至景宗時期，科舉考試僅限于南京地區，至圣宗統和六年“詔開貢舉”，科舉制度才開始推向全國，越來越多的漢人通過科舉進入遼朝統治階層，漢人在遼朝國家政治社會生活中的地位愈加凸顯。因此，統和六年“開貢舉”是一個值得特殊強調的事件，它標志著“一朝”層面的“漢契一體”體系的構建。通過考察漢人進士的家世背景可知，遼代近八成的進士出自官宦家庭，而出自寒素家庭者僅約為二成，是知屢世簪纓的名門著族子弟顯然比較容易登第，這也證明遼朝的科舉制度不僅為漢人平民提供了入仕機會，而且為中下層官僚以及一些高官子弟拓寬了入仕途徑。

漢人憑借蔭補、科舉等諸種方式進入遼政權不同層級的管理體系中，漢官是與契丹官員并駕齊驅的政治盟友，遼政權是漢人與契丹人共同執政的“漢契一體”政權。遼朝立國二百余年，漢人、漢官群體的政治地位并非一開始就與契丹人相提并論，而是歷經一個逐漸提升的過程，這可從他們在遼朝中央最高官職宰相所占比例來說明。① 在遼朝前期（太祖—穆宗時期），對國家大事持有決策權的漢人宰執數量非常有限。遼代中期（景宗—興宗時期），尤其是圣宗時期，是漢人政治地位上升的關鍵時期，遼朝在全國“開貢舉”并在中書省設參知政事，②遼朝已形成契漢宰相并駕齊驅的聯合執政局面，“漢契一朝\"層面的“漢契一體”體系成功構建。遼代后期（道宗—天祚帝時期），契漢官員聯合執政的局面與“漢契一體”體系依然保持并加以鞏固。

在中國古代社會，仕宦與婚姻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的，上層貴族也主要依靠“宦”與“婚”來維持其家族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與漢人世家大族聯姻，以“一家”固“一體”，是遼朝構建“漢契一體”體系的另一重要途徑。但遼朝嚴格規定“王族惟與后族通婚”，故契丹皇親國戚與漢人無法直接聯姻，二者需要紐帶聯結，此紐帶就是玉田韓氏。

遼代漢人世家大族之間在遼初便互相通婚，構建起一個龐大的、疏密有致的婚姻網絡，此婚姻網絡呈現出以“燕四大族”為主導的中心放射狀結構，其中，玉田韓氏更是整個婚姻網絡的核心。契丹皇族與后族本是兩大固定通婚集團，身為皇族的韓匡嗣家族又與國舅蕭氏穩定通婚，通過“韓匡嗣皇族”的聯結，漢人世家大族又與契丹宗戚貴族成為間接姻親，如此一來，原本并不交集的契丹宗戚貴族與漢人世家大族，以玉田韓氏為紐帶構建了一個龐大的“漢契一家”姻親網絡。③

玉田韓氏家族身份原本是“宮分人”，統和二十三年（1005），韓匡嗣家族被納人“橫帳季父房”，④從皇帝“私奴”③一舉騰升為最尊貴的皇室宗族，表面看是最高統治者對玉田韓氏的格外倚重、極盡籠絡之結果，深層原因則是契丹統治者通過玉田韓氏聯通契漢貴族，構筑“漢契一家”體系的客觀需要。遼太祖萌生了“漢契一體”的治國理念，太宗將其發展為治國方略，景宗對其大力實施，圣宗即位后，“漢契一朝”的局面已基本形成。但此時承天太后面臨母寡子弱、“少姻媛助”①的困境，引入另一支強大勢力支撐皇權是破除“雄強\"宗戚威脅的最佳對策，以玉田韓氏為核心的漢人世家大族是首選。契丹統治者擢升韓匡嗣家族為皇族，既是遼圣宗繼承景宗遺志、繼續深入實施“漢契一體”方略的關鍵信號，又是“一家”固“一體”策略發展到極致的標志，宗戚權力被分割和被稀釋，皇權得到了加強和鞏固，這標志著“一家”層面“漢契一體”體系的真正構建。

正所謂“凡朝廷勛望，鮮不姻婭”，②遼朝這個以玉田韓氏為中心，融契丹皇族、后族、漢人世家大族的“漢契一家”姻親集團，同時又是統治遼政權的政治集團，他們心理上互相親近，政治上互相支持，“一家”即“一朝”，遼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漢契一體”政權，為遼國的長治久安奠定了堅實的政治基礎與社會基礎。

三、功效：“雄長二百余年\"與“久為一家”

遼圣宗時期構建起的“一朝\"“一家”雙重含義上的“漢契一體”體系，其最直接的功效便是鞏固統治，使遼朝國祚“雄長二百余年”，最深遠的功效則是使“契丹、漢人久為一家”。

遼朝以“因俗而治”為基本國策，實行南北分治的南北面官制度，漢人多通過蔭補與科舉入仕，他們多任南面官員，從州府幕職到中央宰執，從朝官、京官到地方州官、財賦官，他們在遼代政治、經濟、文教、軍事、外交等領域均發揮了重要作用。綜合來看，漢人在文化、經濟領域最為突出，遼與宋的交聘也主要仰賴身為副使的漢人，但他們在軍事領域的貢獻則相對有限。這主要是由契丹人、漢人的民族特性所決定的。整體而言，契丹族為游牧民族，長于武事而疏于文翰、理財，而漢人正好長于禮文、理財而拙于武事，故遼代的武事主要由契丹人承擔，文化、經濟與對外事務則主要依賴漢人。這種長短互補、融制衡與協作為一體的政治體制對遼朝國家機構的良性運轉大有裨益。

漢人與契丹人共同生活在遼國大家庭里，交錯雜居，互相交往交流交融，形成客觀層面上的“漢契一家”局面。盡管遼初一些漢人秉持“豈有禮義之人而臣于異姓”③之觀念，拒絕人仕遼政權，但在遼朝一系列政策的感召和吸引下，漢人逐漸調整心態轉而效忠強盛的遼王朝。如果我們把遼廷統治漢人的政策、漢人對遼政權的態度，以及漢人在遼代的政治地位聯系起來考察，便可發現三者之間存在著因果聯系，遼圣宗時期是一個關鍵轉變期：這一時期，遼廷從法律上規定漢人與契丹人平等的身份，在全國“詔開貢舉\"廣召漢儒參政，簽訂澶淵之盟與宋約為兄弟，納韓匡嗣家族為皇族；漢人則轉變心態積極與遼政權合作，漢人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均得以提升，這進一步鼓舞了漢人的歸心與認同——此種相互促進的結果便是漢人真正對遼政權產生歸屬感與認同感，安心事遼，“漢契一體”得以真正構建。

經過與契丹人的長期交融，有些土生土長的漢人更是以“遼人”身份為榮，反而視宋朝為“絕域”，貶其“衣冠為桎梏，禮樂為贅疣”，處處為遼“爭其勝”。④ 如張郁于清寧三年（1057）撰寫墓志時，便稱遼朝為“圣朝”，視其祖父張守瓊所居宋朝為“異邦”。③漢人對遼政權的擁戴認同及“漢契一體”體系下漢契民族間的水乳交融可見一斑，這對遼政權的長治久安至關重要。

至遼、金戰爭之際，漢人與契丹人“兩者合而為一，漢人即‘契丹’、‘契丹’是漢人”，③正所謂“契丹、漢人久為一家”，①凝聚成更高境界的“漢契一體”，故元末史學家陶宗儀便把契丹人稱為漢人八種之一。即使到遼政權衰亡，仍有一些漢人選擇“不事二主”，甚至不惜以死殉國，故金人贊曰：“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惟李侍郎一人。”②

結語

對契丹統治者而言，審慎處理與國內人口第一大民族—漢族的關系，是穩固遼朝統治基礎的核心所在。在“因俗而治\"基本國策基礎上形成的“漢契一體”治國體系，是破解統治難題的核心密碼，此乃契丹最高統治者在綜合考量客觀時勢后“順勢而為”的明智選擇。

“漢契一體”從治國理念到方略再到實踐，契丹統治者始終積極主導其整個演進過程，在“宦”與“婚\"基礎上形成的\"漢契一朝”“漢契一家”則是構建“漢契一體”的兩大支柱。“一朝”“一家”雙重含義上的“漢契一體”體系在遼圣宗時期的真正構建，其最直接的功效便是鞏固遼朝統治，最深遠的功效則是使“契丹、漢人久為一家”。

因此，盡管遼政權與“內難”相始終，卻還能“雄長二百余年”，在“漢契一朝”“漢契一家”基礎上形成的“漢契一體”體系為其提供了基本保障，此乃遼政權實施“因俗而治”的真諦所在。這種成熟的統治智慧與統一的多民族文化認同，為元明清的空前大一統奠定了政治、文化、民族、心理和思想上的多重準備，并為我們今天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增強中華民族凝聚力提供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