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青藏高原晴空萬里,陽光灑在一個名叫“森嘎”的村莊。日喀則市住建局副局長、上海援藏干部梁靚站在森嘎村重建項目的工地上聽著機器開動的轟鳴聲,仿佛聽見了災區震后“愈合”“生長”的聲音。
2025年1月7日,西藏日喀則市定日縣發生6.8級地震。位于縣內長所鄉的森嘎村受到重創,全村128戶有126戶房屋倒塌損毀嚴重,死亡人數達15人。
“滿目瘡痍、一片廢墟。”梁靚至今仍清楚地記得1月8日中午抵達森嘎村時的慘烈,生命探測儀不停地對現場進行探測,不時有尸體被搬運出來。他說,森嘎村可以說是受災面積最大,受災群眾最多,重建規模最大的一個村。
而令人欣慰的是,截至7月12日,森嘎村重建項目的工程建設進度已達85%左右,全村126戶民居在6月底已全數結構封頂,正在進行最后的內部裝修裝飾。同時,規劃中的村史館、感恩廣場、足籃球場等公共設施均已基本竣工。
2025年是上海援藏三十周年。1995年起,上海市按照中央統一規劃部署、三年輪換,已經派出十批干部人才對口支援西藏日喀則。地震發生的定日縣,正是上海對口支援的五縣之一。
30年來,當你走進這片高原,或許看不全上海援藏的宏大敘事,但總能發現援藏干部人才留下的那些“小而美”的落腳點——一片農田、一棟新房,以及一張張淳樸的笑臉。
當“雅布(藏語好的意思)”從指尖的白色糌粑升華為對口支援的創新工作法,上海智慧早已漸漸融入雪域高原的血脈。十批援藏干部推動西藏各項事業取得跨越式發展和全面進步,形成了延續性、時代性、階段性、品牌化、需求化、重民生的總體特點。他們的實踐故事,也見證了從滬上之巔到世界之巔的山海情誼。
森嘎村重建項目施工階段的順利高效,很大程度上源于極具前瞻性的規劃籌備。
3月11日,森嘎村重建項目正式啟動。上海第十批援藏干部人才聯絡組成立了項目專班,同濟大學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同濟大學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同濟設計院”)負責整體規劃設計,上海建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建工”)承建,總建筑面積約為17600平方米。
彼時,國家對于災后重建項目的標準一直在研判,未有定論。“敢想敢做敢謀,一直是上海援藏追求的。”在日喀則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上海市第十批援藏干部人才聯絡組組長彭一浩看來,兵馬未動,糧草可以先行。
先行的準備其實早在救災時就已同步開始。1月,地震發生后兩三天內,所有上海援藏干部第一時間返崗參與抗震救災工作。得益于2022年上海援建竣工投運的定日機場,各路救援隊伍能以最快的速度抵達受災現場。
震后,援藏工作重心轉移到災后重建上,住建部門成了項目規劃和施工階段的核心。在為了加強專業力量,重建專班成立時將日喀則市拉孜縣住建局副局長游宇也被拉了進來。

“絕對不能讓老百姓連續兩個冬天居住在板房里。”在上海援藏的協調下,地震發生兩天后,同濟設計院的先遣隊伍就已抵藏,著手開展災情考察和村莊重建設計。負責建設的上海建工也緊急抽調人力于1月21日在當地成立了上海建工定日縣災后援建指揮部。
梁靚帶隊對全縣所有受災地區的房屋進行安全評估。“哪些需要推倒重建,哪些只需維修加固仍可以繼續住人。”這項工作是災后重建的基礎,決定了重建整體方案的設計和所需要的資金。
后根據安排,上海不僅要為定日縣27個受災村規劃繪制藍圖,更是單獨承包下了森嘎村的重建任務。“等于把最難、最硬的骨頭交給了上海。”
按照國家的要求,最初定下的交付節點是9月底。但森嘎村是先行示范村,為了發揮引領作用,上海援建愣是將重建交付日期提前至了8月中旬。上海援藏干部們倒排工期,游宇說,重建工作的進度精確到每一天。一張滿是具體截止日期的巨大表格,被貼在施工現場辦公板房的墻壁上,施工過程中每個步驟都詳細羅列。
2月初,上海建工的大部隊就已經進入森嘎村,開展“三通一平”(通電通路通水和平整土地)、招募工人、籌措建材。
同時,援藏干部們和同濟設計院的專業人員分批到當地村民家中走訪,一方面了解村民對房屋的要求,另一方面宣傳國家的重建政策。
“只有造出老百姓滿意的新家,重建工作才算是成功的。”上海隊伍盡管技術力量過硬,但畢竟是在西藏,多少會有些“水土不服”,尤其在一些理念上。“也正是通過溝通,我們知道藏民喜歡大開窗,希望房間盡量少隔斷……”
大多數人的居住習慣都是坐北朝南,但在和村民交流時,有村民提出有三四幢樓希望改為東西朝向。這幾乎是違背建筑設計常理的要求,上海的同志起先并不理解。后來和村民坐下來聊才知道,那幾幢樓位于風口,當地每到下午就會“刮妖風”,而那個時間老百姓又習慣在戶外曬太陽。
“后來我們真正體驗過風沙后,就能深切體會老百姓為什么會提這樣的要求。”梁靚感慨,設計方案有規范,但也需因地而異,“特別是在西藏,我們要充分吸取當地老百姓的生活智慧和經驗”。
上海援建按照不同的標準設計出多套方案。4月中旬,國家和自治區層面對災后重建的標準進行最終決策。根據國家規定的標準人均25平方米,森嘎村出6種針對不同人口數量的戶型。其中考慮到森嘎村未來的發展,還增加了50多戶底商戶型,供村民開小賣部、餐廳、藏式酒吧等。
為了縮短工期,現場參建人數超過500人,在高原上,這樣規模的施工隊也需要提前召集。上海援建提出以工代賑的方案,解決了部分工地人手需求之外,從震后至今,定日縣農牧民的增收達到13.1%,超過了同期日喀則農牧民收入的平均水平。

更重要的是,村民們對自己新家的進度有了更直觀的了解。村民中很多人都是有過工地工作經驗的,他們說上海建工用的磚都是最好的,鋼筋是最粗的。他們成了上海援建最好的宣傳員,后來只要提起“是上海團隊來援建新家”時,大家再無異議。
7月1日,一場黨建聯建活動在新落成的森嘎村感恩廣場上舉行,這是一次特殊的“封頂儀式”。大批村民受邀前來參觀四套已經建成的樣板房。他們有人提著暖水壺,挎著一摞紙杯,見到每一位工人都迎上去倒一杯酥油茶;也有人拎著糌粑小零食,逢人就往手上塞;更有人將哈達系在了腳手架上。
為了提高高山地區農牧民的生活質量,近幾年,拉孜縣吉角村實施整村易地搬遷。對森嘎村而言,吉角村的諸多經驗值得借鑒。
事實上,定日縣地震,相鄰的拉孜縣同樣受災嚴重,但吉角村因搬遷幸運地“逃過一劫”。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上海市第十批援藏干部聯絡組拉孜小組組長,拉孜縣委常務副書記、政府常務副縣長宮愛如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第一句話就是:“還好搬下來了。”
搬遷前的老吉角村海拔近4900米,是拉孜縣海拔最高、最冷、自然條件最脆弱的村莊,在此次地震中舊址受損嚴重,房屋受損十分嚴重。吉角村鄉村振興項目,可以說挽救了全村人的生命。
2022年剛到拉孜不久,當宮愛如首次踏入村莊進行考察時,高原反應讓他幾乎無法適應。隨后,他深入了解到,村子位于山陰,平均氣溫低于零攝氏度,村里五六十歲的村民普遍患病,冬季用水和用電都異常困難。“將他們搬下來”,成了上海援藏拉孜小組的頭等大事。
上海援藏資金提供支持,拉孜縣委、縣政府協調解決地皮,2022年吉角村鄉村振興項目啟動。據介紹,該項目分四期進行。一期解決居住問題,二期發展公益和商業配套,三期完善黨建及睦鄰公共服務,系統性推進搬遷與后續發展。四期則是實施中的秋古村(今年拉孜縣地震受損最嚴重的村子)鄉村振興項目,預期今年11月底完成。
2023年11月,吉角村整村搬遷到了位于縣城核心區域的楊浦路,海拔降低了800多米。宮愛如打了個比方,如果拉孜縣政府所在地是上海的人民廣場的話,吉角村的位置就相當于北京路。

新居寬敞明亮、設施齊全,全村143名村民從此告別了高、苦、難。但搬進縣城,村民們帶著牧區的生活印記,面臨著諸多不適應。宮愛如介紹,尤其是冬天靠燒牛糞取暖做飯和在屋頂晾曬肉干這兩個習慣,不僅影響環境衛生,還存在安全隱患。
在上海援藏干部的指導下,吉角村成立了業委會和物業,充分發揮村民智慧與協商溝通機制作用,修訂了吉角村村規民約,制定了一系列貼合村莊實際的公約條款。其中“不燒牛糞”“不在屋頂晾曬”這兩條,經村民討論后,一致通過。
現在,拉孜縣里最具有科技感的社區可能要數吉角村了,這里擁有全縣首套智慧社區管理系統,配備停車管理、供暖等11套智能化系統。該智慧社區項目還榮獲了2024數字中國創新大賽數字城市賽道數字城市金牌項目,這是西藏首次,也是上海援藏項目首次獲得該賽事金牌。
易地搬遷、智慧化管理只是第一步,接下來要讓搬遷群眾在家門口實現就業,享受到便捷優質的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
7月10日,位于吉角村入口的人人鄉村振興創新中心一層商鋪的咖啡店正式開業。27歲的店主米瑪倉決說:“我是拉孜人,在拉薩學了做咖啡。這里靠近318國道,馬上還要修停車設施,我預感生意肯定差不了!”
除了米瑪倉決的咖啡店,吉角村商業配套還有加氧站、文創店、餐飲店等,滿足了村民和游客的多樣化需求。此外,在上海援藏的幫助下,吉角村還打造了縣級共享助農直播間,扶持村合作社發展,提高風干牦牛肉等特色農畜產品知名度和銷量。宮愛如說:“我們將持續推進該項目,總結推廣經驗,激發創新活力,助力西藏鄉村振興和基層治理現代化。”
采訪中,上海援藏干部們有一個共識,搬遷項目要讓村民搬得進、守得住、能致富。今年上半年,梁靚參與起草上海援藏“十五五”規劃時,開始思考更多讓新生的森嘎村不斷生長的路徑。
前兩年,在上海對口支援的薩迦縣,藜麥種植業讓當地百姓獲益頗豐。原產于南美洲高原的藜麥適合西藏種植,經濟價值也高,上海援藏干部琢磨著把這一產業也引入森嘎村。此外,還設想引入一些食品加工企業,增加當地農產品的附加值。
另外,為了更好地服務有外出打工需求的村民,規劃里還有建立勞務輸出平臺的設想,讓村民們迅速掌握用工需求信息。同時加大農業養殖、烹飪、建筑施工等方面的培訓力度,讓掌握技能的村民們進入就業市場時更具競爭力。

今年7月,第十批上海援藏干部人才即將結束三年服務期,但這些設想規劃仍將繼續。
三十年來,援藏事業一茬接一茬推進,使命始終如一。上海援藏團隊從未把援藏視為單方面的奉獻,援藏干部人才也始終堅持“功成不必在我”的信念。
尤其是第十批干部人才,他們經歷了疫情、洪災、地震,也創造了真正的“藏”紅花,在思考和創造中,助力西藏完成跨越式發展。他們在過去工作中總結經驗,并凝練出了“雅布工作法”。
藏語說的“雅布”,意為滿意、稱贊,是指藏族同胞對認同的人會用大拇指沾上白色糌粑,在他們身上點個指印,表達對朋友的真心稱贊和點贊。這成了群眾滿意工作法的一種在地表達,也被彭一浩稱為援藏工作的“精神主線”,“始終問計于民、問需于民”。
上海對口支援的“體系化支援”模式不僅體現在醫療、教育、經濟、技術、產業、就業、消費等多方面,以系統思維部署援藏事業,更體現在制度設計、干部培養、區域協作等方面。上海援藏從來不是某個部門、某批隊伍的事情,而是上海市集全區之力共同發力、久久為功、不折不扣推動對口援藏政策的工程。
談及援藏的成果時,上海援藏干部們臉上洋溢著謙遜的笑容。他們并不滿足于自己為這片土地帶來了什么,反而更珍視在這里所收獲的師生情、戰友情以及醫患情等深厚的情感。
2025年7月底,第十一批援藏干部和人才將接過接力棒。
這樣的接力,讓記者想起一場高原上的球賽——今年5月,在第十批上海援藏力量的組織下,來自阿根廷薩爾塔省的青年足球隊來到日喀則,和當地青少年開展了一場足球友誼賽。由于天氣原因,那場比賽的比分最終定格在半場3:2。
球賽未完待續,在開滿格桑花的地方,上海援藏的故事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