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萬歷三十九年(1611 年),江蘇如皋的李宅中,一位懷胎十一月的婦人已經疼了三天三夜,還是未能生產。眾人都束手無策,恰巧有位仙風道骨的白發老者路過,李家急忙將他請來指點。老者認為胎兒是“星宿下凡”,產婦所待的房間地盤太輕,承不起“星宿”。在他的建議下,大家把婦人抬到了總祠堂中,果然順利生下一名男嬰。老者留下一句“仙之侶,天之徒”后翩然離去。李家父母便為兒子取名仙侶,字謫凡,號天徒。這位出生極具傳奇色彩的李仙侶,日后被人記住的卻是他另一個響當當的名字——李漁。
李家原籍浙江蘭溪,后來因做藥材生意才落腳到如皋。李漁從小家境優渥,天選之人的開局也讓他備受矚目。他二十四歲在金華通過童試,成為秀才,二十九歲赴杭州參加鄉試,不料名落孫山。即將而立之年的李漁不甘心,又耐心準備了三年。正當他再次前往杭州應試時,清人的鐵騎已經來到了江南,道路阻隔,他只好無奈返鄉。
心灰意冷的李漁回到蘭溪后,在親友的幫助下,在伊山宗祠后面買了一塊地,建了座“伊園”,暫時隱居起來。在有限的條件下,伊園修得有聲有色,他的造園天賦初露端倪。李漁還得意地將園中景致與西湖相比,“只少樓臺載歌舞,風光原不甚相殊”。
好景不長,明清易代、家道中落的李漁仕途無望,很快就有了養家糊口的壓力。清順治八年(1651 年),因為幫助村民修水利,他意外卷入一場官司,最終輸了訴訟,于是下定決心舉家遷往杭州,這一年他已經四十歲了。
明末清初的知識分子或對抗清政府,拒不合作,或權衡利弊,低眉折腰,李漁卻是其中的另類。他看到富庶的江南,不論是豪紳士夫,還是販夫走卒,對戲曲和小說都極感興趣,寫作劇本、編撰戲曲有廣闊的市場前景,因此選擇兜售自己的作品作為謀生手段。
他才華橫溢,精通音律,填詞作曲信手拈來,且見解獨到,能見“前人未見之事”“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憐香伴》《風箏誤》《意中緣》《玉搔頭》等作品流傳開來,廣受追捧。一時間,“北里南曲之中,無不知李十郎者”。李漁還寫起了白話小說,也很快火遍全國,許多出版商趨之若鶩。隨著作品知名度的傳開,盜版問題令李漁叫苦不迭。當發現大量盜版書都是流往金陵(今江蘇南京)后,他毅然決定搬至金陵。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翻板者多,故違安土重遷之戒,以作移民就食之圖。”
在金陵周處臺古跡附近,李漁購下一處不足三畝的房產,建造了一座園子。園內講究“一卷代山,一勺代水”“園必隔、水必曲”。李漁說:“此余金陵別業也,地止一丘,故名芥子,狀其微也。往來諸公,見其稍具丘壑,謂取‘芥子納須彌’之意。”芥子指芥菜種子,須彌指佛教傳說中的大山,“芥子納須彌”出自佛家語,意思是微小的芥子中能容納巨大的須彌山,比喻該園面積雖小卻包羅山水勝景。園中假山、棲云谷、月榭、歌臺、浮白軒、一房山、來山閣等齊備,并采用“便面窗”“尺幅窗”“梅窗”等各種形式的借景窗,實現了小中見大、曲中見幽的造園手法。作為金陵名園的扛鼎之作,李漁和“芥子園”從此在中國園林史上永遠地留下了自己的位置。
芥子園不獨在園林史上有一席之地,同時還是歷代中國畫家心目中的圣地,這得益于《芥子園畫傳》(以下簡稱“《畫傳》”)。《畫傳》是一套中國畫技法圖譜,由李漁的女婿沈心友請畫家王概等人編繪,刻于芥子園,故名,又稱《芥子園圖譜》。《畫傳》在康熙年間先后出版了三集,于習畫者而言頗為便利。問世三百多年來不斷復刻,成為版本最多、印數最大、影響深遠的畫傳。近代畫壇知名畫家齊白石、潘天壽、黃賓虹、傅抱石、陸儼少等都受其啟蒙。
與此同時,李漁從別人盜版發行自己的作品中看到了出版業的巨大商機。芥子園既成,他便開設了“芥子園書鋪”,一方面出版自己的作品,防止別人私刻,另一方面編刻出版《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西廂記》等名著,還制作精良的芥子園畫箋。“芥子園書鋪”成為清朝最具影響力的書局之一。
雖然李漁積極請求官府的幫助,不過盜版一事始終難以解決,以至于在《閑情偶寄》印行時,他貼出了與不法書商“誓當決一死戰”的布告。該書是李漁最為得意的作品之一,內容涵蓋詞曲、居室、飲食、衣冠、養生、器玩、園林、種植等內容,林語堂曾評價“這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
李漁在金陵當然也沒忘記戲劇,這一次除了創作,他還組建了一個“李家班”。為了生計,他到處結交達官貴人,帶領戲班到河北、山西、陜西等地名流府上有償演出。李家班紅遍大江南北,備受歡迎。“全國九州,歷其六七”,走南闖北、嘗遍冷暖的經歷在《閑情偶寄》中多有體現。供養戲班四十余口人,讓李漁肩上的擔子一直沒輕過,他最終陷入負債累累的境地。
康熙十六年(1677 年),在金陵生活了近十七年的李漁被迫將芥子園轉賣,重新回到了杭州。他在云居山東麓修筑了“層園”,《西湖新志》載,層園“凡門窗、窗牖、匾額、對聯,皆獨出新意,即起居服用之物,亦多異乎尋常”。李漁為此園撰寫了一副對聯:“繁冗驅人,舊業盡拋塵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畫圖中。”
三年后,李漁在杭州去世,葬于西湖附近,當時的錢塘縣令梁允植為他題寫了“湖上笠翁之墓”的墓碑。“湖上笠翁”,是李漁在成名后為自己取的名號之一,他自嘲為小人物。
縱觀李漁的一生,他的履歷之豐富令人咋舌。在他生活的年代,關于他的謠言和惡評不絕于耳。對于他經商的行徑,有人認為那是放棄了讀書人的氣節,一意鉆營,庸俗不堪,而寫戲劇、辦戲班,游蕩江湖,時人“以俳優目之”。但李漁自始至終沒有受到困擾,他不得不放棄功名后,在塵世兜兜轉轉,自食其力,活出了自己的精彩,也為后人留下了無窮的精神財富,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繞不開的人物。那些園林、那些畫譜失去了最初的主人,卻迎來了一代代賦予它們新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