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12 月19 日,“14 只老鼠系列”的作者、著名繪本作家巖村和朗在家中安詳離世。一個月后,日本繪本之丘美術館發布訃告。一時間,包括中國讀者在內的全球讀者以各種方式懷念這位從大自然中汲取靈感、用眼睛與心靈締造“原風景”的藝術家。
巖村和朗著有“14 只老鼠系列”“7 只老鼠系列”“3只小松鼠系列”“小猴子坦坦系列”“卡卡的小卡車系列”等多部繪本作品。其作品被翻譯成中、法、德、韓等多種文字,并多次獲獎。2014年,巖村和朗獲得法國藝術與文學勛章中的騎士勛位。
梭羅說“:野地里蘊藏著這個世界的救贖。”巖村和朗將目光投注于森林與大地,用細膩的畫筆描繪渾然天成的微觀世界,在藝術中展現自然的饋贈與生活的溫情,喚起人們對大自然進行最本質的思考。
“嘿,巖村,別跑著玩了,多畫畫啊”
1939 年,巖村和朗出生于日本東京足立區。五六歲時,為了躲避戰亂,他和哥哥不得不與父母分開,一起前往秋田縣的鄉下,跟隨祖父母生活。在將近一年半的時間里,幼小的巖村和朗忍受著離開父母的寂寞,以及戰爭帶來的恐懼和饑餓。幸好,祖父母家的周圍是稻田和果園,蛙叫與蟲鳴慰藉了一個孩子的小小心靈,也成為大自然給他留下的最初印象。在一篇創作談中,巖村和朗這樣回憶:“我站在樓梯的平臺上望向窗外,看到了隔壁的蘋果園。那正是晚秋,剩在枝頭的蘋果上積著風霜。我身體僵硬,默默忍受著孤獨。當時的情景和心情也成為我人生中的原風景。”1979 年,他創作繪本《一個紅蘋果》,靈感即是由童年記憶中的這一場景引發。

1945 年,戰爭終于結束了。巖村和朗和哥哥被父親接回了東京,一家八口(父母和六個孩子)借住在一間只有八個榻榻米大小的房子里。在當時,一家人能夠整整齊齊地圍坐在餐桌邊吃飯,就是幸福的事了。巖村和朗畫“14 只老鼠系列”的第一張草圖便是一家人一起吃飯的場景。但在那張圖里,餐桌上沒有多少吃的,盤子里面只有一點兒果子,桌角也不知道被哪只饑餓的老鼠啃掉了——這正是巖村和朗童年生活的寫照。
“雖然物質匱乏,但父母總是努力通過各種辦法改善我們的生活。”據巖村和朗回憶,“一開始我們連做飯和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后來是父親借著屋前窄窄的院子,用竹子和廢棄的建筑材料搭建了廚房和浴室。爐灶是用石頭壘的,燒的是木柴,澡盆是用別人給的汽油桶改造的。既不想讓雨水潲到房間外面的窄廊上,又不希望室內光線變暗,所以大人們安裝了拆卸式屋頂。為了有效利用狹窄的室內空間,他們也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比如制作了可以折疊的書桌、白天可以用來放被褥的雙層床等。”這些生活經歷,都被巖村和朗作為素材放進了“14 只老鼠系列”圖畫書的創作中。

其實巖村和朗小時候并沒有看過太多圖畫書,但他卻對小學三年級時讀過的山川惣治的連環畫《少年王者》印象深刻,他很喜歡書中描繪的非洲叢林和動物。多年以后,他在自己出版的第一部作品《非洲的噗庫噗庫》中畫了長頸鹿和犀牛,或許就是受到了那本書的影響。
小學時的巖村和朗特別喜歡上美術課,尤其是去外面畫風景。中學時,美術課仍然是讓他的身心最為放松的課程。初二的暑假,那位一副畫家模樣、總是笑瞇瞇的美術老師看到他自由創作的畫時,不無贊賞地說:“畫得很有趣嘛!”并把他的畫貼在教室墻壁上展示。從那之后,美術老師每次在學校走廊碰上他的時候都會說:“嘿,巖村,別跑著玩了,多畫畫啊。”對繪畫的興趣和受到的鼓勵讓巖村和朗高考時選擇了東京藝術大學工藝科。
1963 年,大二的時候,巖村和朗應聘NHK(日本廣播協會,日本第一家大型公共媒體機構)電視臺一檔叫作《歌曲圖畫書》的幼兒節目,兼職為節目畫畫,這是他從事的第一份為孩子們畫畫的工作。大學畢業幾年后,隨著長女的出生,巖村和朗的興趣從電視轉向了繪本。接觸了李歐·李奧尼、瑪麗·荷·艾斯、H.A. 雷、菲利克斯·霍夫曼等外國繪本作家的作品后,年輕的他對用繪本表現童年的方式心馳神往,開始走上了繪本創作的道路。
“一步入雜木林,我心中的孩子就會蘇醒”
巖村和朗曾經說:“之所以一步入雜木林,我心中的孩子就會蘇醒,是因為我有過與雜木林相伴的少年時代。”成為繪本作家的巖村和朗,開始源源不斷地從雜木林中獲得創作的靈感,那是他藝術與生活的原風景。
念小學時,巖村和朗放學后的時光大多是在家周圍的雜木林里度過的。家里逼仄,附近的田野、水塘、河流就成了他和小伙伴們的游樂場,他們在那里捉迷藏,踢罐子,追著玩,抓小龍蝦,捉知了,在樹藤上蕩秋千……很多很多年后,已成為繪本作家的巖村和朗去拜訪動物學家今泉吉晴時,因為相似的童年經歷,回憶起了小時候在善福寺河逮黑斑蛙、釣蝦的情景。
在大自然中,孩子們總有各種各樣的玩耍方式。“傍晚,我們總是很期待表演紙戲劇的大叔來為我們表演,我們經常一起聽廣播劇和相聲。”在《14 只老鼠過冬天》中出現的“尖帽子棋游戲”,就是巖村和朗小時候玩過的游戲。
杉樹葉子燃燒的氣味、野栗子的澀味、蜜蜂在野茉莉花叢上的振翅聲,都已經成為原風景定格在巖村和朗的心底。后來,無論走進哪片雜木林,他都能想起當年跟小伙伴一起追跑打鬧、蕩樹藤、逮蟲子的快樂,并將這種快樂以圖畫書的方式傳遞給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1970 年春天,巖村和朗的太太幸運地抽中了公團住宅(由政府廉價租售的住宅)的申購權,“就像中了大獎一樣,不搬家是很可惜的”。他便帶著家人搬到了東京郊外的多摩丘陵。住宅建造在雜木林中開辟的空地上,他經常一個人去周圍的雜木林散步,時時能看到野兔躍過的身影;夏天的夜晚,他常聽到夜鷹聒噪地鳴叫。“一進入雜木林,我就覺得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在身體里升騰起來。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懷念和安寧,就好像被似乎已經遺忘的母親的溫暖所包圍。”與雜木林再次相遇的那一刻,“14 只老鼠”的故事就開始在他心中萌芽,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大家子在雜木林中團聚的場景。
心里那個曾經被大自然感動的孩子蘇醒了,巖村和朗想離那片風景近些、再近些,或者說,他真正的愿望是投入雜木林的懷抱。然而,作為一個尚不成熟的繪本作家,巖村和朗覺得自己還沒有經濟實力實現這個夢想。
當他以為那只是夢想的時候,幾個做陶藝的大學同學搬到了遠離城鎮的栃木縣益子町,并給了他可行性建議,勸他也搬過去生活、創作。

1975 年, 三十六歲的巖村和朗舉家遷居益子町的雜木林。新居的建造堪稱一場家庭探險:他親手設計圖紙,與妻兒搬石辟路,鑿井引水,種植菜園。根據施工日志,他們用五年時間搬運了二百噸本土石材,種植了五百株本地樹苗。他設計的“半地下式住宅”借鑒了江戶時代農舍的通風原理,將起居室地板抬高六十厘米以保持干燥。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方式直接影響了他之后的創作——在《14 只老鼠大搬家》中,老鼠們協作筑巢、采集野果的情節,再現了這段難忘的經歷。
“用心去觀察大自然,就會遇到許多有趣和不可思議的事。”巖村和朗的畫室周圍一年四季有看不完的風景:春天有山櫻花,夏天有甲蟲和山百合,秋天有山栗子和蘑菇,冬天有一群群野鳥。在與讀者的分享中,在他的日記里,他總是如數家珍般地述說這些美好的景物:“從東邊的窗戶可以看到山櫻樹,我們在樹上安裝了巢箱,從春天到夏天,松鼠在這里哺育后代。從南邊的窗戶可以看到杉樹,鼯鼠把這里的巢箱當作了休憩的場所。我可以一邊工作,一邊觀察它們的情況。入夜之后,從黑暗的樹林中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它們好像每年都在附近撫養小貓頭鷹。”
在《“14 只老鼠系列”和雜木林》一文中,巖村和朗寫道:“現在想來,那是一種讓腦海中的虛構世界在現實生活中實現的嘗試。可以說,自那時開始,我作品中的舞臺和我的真實生活連接了起來。”
在童年回憶的基礎上,巖村和朗在想象中逐漸擴展出了一個虛構的世界,那個世界與他和孩子們在益子町雜木林中的真實生活逐漸融合,一個又一個畫面隨之變得鮮活而清晰。1983 年是巖村家在益子町居住的第八個年頭,那年夏天,“14 只老鼠系列”的前兩部——《14只老鼠大搬家》和《14 只老鼠吃早餐》出版了。同年,《14 只老鼠吃早餐》獲得日本繪本獎;巖村和朗在新宿中心大廈舉辦了第一次原畫展。
“大自然會告訴孩子,生命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14 只老鼠”的原型是姬鼠,這是一種棲息在雜木林等處的小型野鼠。巖村和朗有時會抓回幾只,邊觀察邊畫素描。為什么要畫十四只?答案是:十個孩子,再加上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14 只老鼠系列”講的就是這么一大家子的故事。在反復畫草稿的過程中,巖村和朗和十四只老鼠的交情越來越深,對于在不同的場景中每一只老鼠會有怎樣的動作和神態,他都可以駕輕就熟地描繪。創作的時候,他經常提醒自己:“不要用語言去描述,只想著身邊的孩子們的樣子,主人公就在心里鮮活起來了。”他覺得,與其說是他在塑造這些老鼠的性格,不如說是它們在向他展現著各自的個性。
巖村和朗像對待自己的孩子們一樣對待筆下的這些小動物。在創作的過程中,他帶著當父母的心情,意識到必須公平地對待這十四只老鼠,尤其是十只小老鼠。“如果哪只小老鼠出場比較少,我會心疼地覺得那只小老鼠正躲在某個角落難過呢。”
“14 只老鼠”面世后,受到了讀者的熱烈追捧。巖村和朗想,孩子們既然那么喜歡這些描繪自然的書,一定也會喜歡雜木林。但事實并非如此。有一次,一對父母帶著孩子從東京來益子町拜訪他。巖村和朗邀請他們去雜木林里散步,沒想到,那個念小學的男孩子在雜木林里走了不到十米,就尖叫著“不要啊”逃開了。大城市里無法親近雜木林的孩子使他陷入了沉思:小讀者們是不是應該像作者一樣,同時擁有對繪畫世界和自然環境的實際體驗呢?
懷著這樣的初衷,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巖村和朗和太太以及子女一起投入了建造美術館的計劃。1998 年,以“繪本、自然、兒童”為主題的“巖村和朗繪本之丘美術館” 在離益子町三十公里的馬頭町開館。為了不破壞景觀,美術館依坡而建,柱梁和墻壁均取材于馬頭町本地山上的杉樹,地板用的是那須的落葉松木,涂料則是柿子的汁液……獨具匠心的設計演繹了一場自然與藝術的合奏。
美術館旁邊是雜木林、農場和草地,為了吸引松鼠還種植了栗子樹,保留野草以供昆蟲棲居,甚至為鼯鼠搭建了木箱。繪本之丘美術館實現了巖村和朗一直以來的夢想:孩子們來美術館不僅可以愉快地欣賞圖畫書,還可以體驗各種農事。他本人每月都會來此舉行講座,有時也會講周圍的動物、植物,比如哪個地方又結果子啦。他覺得,孩子們平常總是從電視上看到哪個地方的花開了,但讓他們親口說出那個地方的植物、動物發生了什么更為重要。
美術館建成后,舉辦了各種各樣的活動,也誕生了各種各樣的作品。
1997 年出版的《14 只老鼠種南瓜》是巖村和朗在繪本之丘農場觀摩種南瓜后反復畫速寫而成的作品。“在清晨的霧靄中,我看著南瓜花,佐藤先生走了過來,給我講南瓜和蜂蜜、玉米和狐貍的故事。”在一篇文章中,巖村和朗回憶創作過程,他寄望通過繪本讓孩子們認識到,農作物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有生命力的生物。
2000 年,巖村和朗和《好餓的毛毛蟲》的作者艾瑞·卡爾在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對談,之后,他們成了好朋友,并一起創作了圖畫書《你要去哪里?去見我的朋友!》。
在栃木縣生活得越久,巖村和朗越想創作更多與這個地方相關的故事。在他看來,正因為在現實中存在這樣的地方,他筆下的故事才會像真實存在的一樣;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故事,這里的自然環境也更添光彩。作為一名繪本作家,他想“創造出形象世界與自然實際體驗共存的地方”,而繪本之丘美術館是他實現這一創作愿景的實踐。


可以說,繪本之丘美術館是巖村和朗自然哲學的體現:藝術不應僅存在于展廳,而需與山川共生。這種理念也體現在他于2007年至2020年出版的“卡卡的小卡車系列”(《小卡車去原野》《小卡車去海邊》《小卡車去森林》《小卡車在下雪天》)中——男孩卡卡憑玩具卡車穿梭四季,與動物們進行“無意義的游戲”。他希望告訴孩子,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去觀察自然,就會明白,生存是一件多么神奇而重要的事情。
對自然的凝視,對生命的敬畏,對人世間溫暖情感的永恒傳遞——這正是巖村和朗一生創作的核心理念。
“我們周圍的大自然中有一個巨大的世界正在展開,所以,請仔細看看吧。”這是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巖村和朗想對人們說的話。就如他在繪本中畫下的尾頁:當最后一片楓葉落下時,新的嫩芽正在泥土中悄然萌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