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貞元九年(793 年),二十一歲的劉禹錫(字夢得)與二十歲的柳宗元(字子厚)同中癸酉科進士,兩人一見如故,自此開啟了一生共進退、同禍福的“劉柳之交”。
進士及第后不久,劉、柳先后經歷父喪,直至貞元十七年(801 年),柳宗元轉任京兆府藍田尉,劉禹錫調任京兆府渭南縣主簿,同在京兆尹韋夏卿手下當幕僚,得以重聚。本就相熟的二人朝夕相處,常在一處研習古文和書法。兩年后,他們又同時調往御史臺,受到太子(即后來的唐順宗李誦)親信王叔文的賞識。
《舊唐書》載:“王叔文于東宮用事,后輩務進,多附麗之。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貞元二十一年(805 年),唐德宗駕崩,中風失語的唐順宗在王叔文、王丕等人的擁立下繼位,改元永貞,隨即開始轟轟烈烈的“永貞革新”。王叔文“引禹錫和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劉禹錫與柳宗元成了王叔文改革集團倚重的核心人物,直接參與革新運動的決策和執行,當時人稱“二王劉柳”。
革新派重拳出擊反對藩鎮割據、打擊宦官勢力、革除政治積弊。無奈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積重難返,加上唐順宗本人中風后病情始終嚴重,皇位隨時可能發生更迭,因此諸多朝臣對這場革新都抱著觀望的態度。最終,在藩鎮、宦官、舊派朝臣的圍剿下,“永貞革新”只維持了短短一百余日便宣告失敗。
順宗之子李純很快被推上帝位,是為唐憲宗。革新派徹底失去依靠,二王很快被貶、身死,革新派的其他八位主要成員均被貶為各州司馬。司馬名義上是州郡首長的佐官,實際是閑職,且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故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其中,柳宗元被貶為永州(今湖南永州)司馬,劉禹錫被貶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馬。
朗州與永州相距七百余里。劉、柳這對知己在這兩個地方一待就是十年。二人始終保持頻繁的書信往來,相互支撐。繼政治盟友后,他們又當回了文友,為中國文壇留下眾多膾炙人口的名篇。
劉禹錫善于向民歌學習,詩作通俗清新,含蓄雋永,尤其擅長懷古之作;柳宗元則以山水游記著稱,還有不少直接反映社會生活的詩作。同樣遭受重創,劉禹錫與柳宗元的心態很是不同,在創作上也可見一斑。柳宗元筆下流出的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孤寂苦寒之情躍然紙上。劉禹錫卻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肅殺的秋日變得頗有生機。同在湖南,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投射了自己強烈的感情,劉禹錫于朗州寫出的卻是明快活潑的“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盡管信奉的人生哲學不同,二人的友誼經十年貶謫生活的淬煉反而更加深厚。他們相互成就,留下了各自的人生輝煌。唐憲宗元和十年(815 年)正月,劉、柳等人從外地被召回京城。二人相約洞庭,結伴返京。可回到京城后不久,一樁意外又讓他們的命運陡轉。
這年三月,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相約去玄都觀賞花。劉禹錫是性情中人,觸景生情,當即作詩《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他用“桃千樹”譏諷那些靠打壓革新派得到提拔的朝臣不值一顧,這自然激怒了憲宗和舊派朝臣。
很快,劉、柳又同被貶為刺史。詔令下來,柳宗元見自己被貶到柳州(今廣西柳州),劉禹錫則被貶到異常荒涼的播州(今貴州遵義),想到劉的母親已年過八旬,于是冒死向朝廷求情——“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主動要求與劉禹錫交換貶地。后在御史中丞裴度的幫助下,朝廷將劉禹錫改貶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刺史,柳宗元仍往柳州。
奔赴貶謫地的旅程,有一大段路二人可以同行。深冬時節,他們行至衡陽,在湘江之畔依依惜別,隨即各作三首唱和詩表達內心的傷感。二人約定“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憧憬來日在京城能夠比鄰而居。沒想到,這竟是他們的最后一面。
元和十四年(819 年)十一月,積郁成疾的柳宗元病逝在柳州任上,年僅四十六歲。彌留之際,他將子女和文稿托付給了相交一生的摯友劉禹錫。此時劉禹錫正奉母喪由連州北還,途經當年二人分別的衡陽時,突然接到了柳宗元的遺信和死訊,劉禹錫“驚號大叫,如得狂病。良久問故,百哀攻中,涕洟迸落,魂魄震越”。
劉禹錫為柳宗元料理后事,寫下《重至衡陽傷柳儀曹》《祭柳員外文》《重祭柳員外文》悼念他,一句“終我此生,無相見矣”令無數讀者心傷。此后,他不負舊友遺愿,歷時二十余年整理柳宗元留下的全部文稿,編纂成《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經歷代補遺為《河東先生集》,使其作品得以千古流傳。柳宗元去世前留下了兩男兩女,其中最小的兒子還是遺腹子,被劉禹錫收養。劉禹錫悉心照料他們,視如己出,柳宗元的長子柳周六后來也進士及第,最高做到員外郎的職位。
晚年的劉禹錫賦閑東都洛陽,度過了生命中最后的時光,時常感慨許多舊友都已不在:“彌年不得意,新歲又如何?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幾多?”
從春風得意、名動京城,到攜手革新、共展抱負,再到同甘共苦、肝膽相照,劉禹錫與柳宗元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了“劉柳”之名,他們之間的理解互信、生死相依更令后世無限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