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紀以來,國際格局的演變始終與大國力量對比的變化緊密相連。從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到維也納體系,再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凡爾賽—華盛頓體系,均是當時大國力量相對平衡的產物。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其空前的破壞性,徹底打破了這種延續數百年的格局。
戰爭對歐洲造成了幾乎致命的打擊。隨著又一代青年人被戰火吞噬,歐洲各國的基本國力幾乎也在戰爭中消耗殆盡,導致歐洲整體衰落。這種衰落不僅體現在經濟層面,更反映在地緣政治格局上——歐洲被蘇聯和美國劃分為東西兩大勢力范圍,造成了它在地緣政治、經濟模式和意識形態方面的一分為二,形成了歐洲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現象。與此同時,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掀起的“對西方造反”浪潮,使非殖民化進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全球,在短短的20多年的時間里,就結束了歐洲構筑了幾個世紀的世界殖民體系。這雙重打擊使歐洲在19世紀建立的世界霸權地位一去不復返。
與歐洲衰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和蘇聯的空前崛起。二戰使美國一躍成為世界第一經濟、政治和軍事強國,擁有占全球財富50%的巨大經濟實力,將整個西歐、美洲和日本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控制著制海權和制空權并一度壟斷著原子武器。美國的這種優勢使其產生了“飄飄然的自我優勢感”,甚至認為“美國統治下的和平時代”已經到來。另一方面,蘇聯雖然在經濟上遜于美國,但在軍事和政治上十分強大,軍事實力僅次于美國;控制著東歐,改善了東、西部的戰略環境,并因其在戰爭中的巨大貢獻而贏得了很高威望。
這種力量對比的根本性變化,最終完成了國際政治格局的歷史性變革:以歐洲大國均勢為中心的傳統的國際政治格局完全被戰火所摧毀,取而代之的是美蘇對峙的兩極格局。這一轉變不僅是力量中心的轉移,更意味著國際秩序構建邏輯的根本變革——從歐洲列強的均勢博弈轉向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對峙與協調。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后期,隨著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在望,美、英、蘇等主要戰勝國開始著手規劃戰后世界秩序。從1943年的莫斯科外長會議、開羅會議、德黑蘭會議,到1944年的布雷頓森林會議、敦巴頓橡樹園會議,再到1945年的雅爾塔會議、波茨坦會議,一系列國際會議和協議的簽訂,形成了指導戰后世界安排的基本框架——雅爾塔體系。這一體系不僅奠定了戰后國際格局的制度基礎,更塑造了延續至今的國際秩序基本形態。
雅爾塔體系的核心在于通過大國協調來確立戰后世界的基本規則。在政治領域,這一體系的外在表現是反法西斯大同盟建立的聯合國,作為雅爾塔體系重要組成部分,承擔起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的重任。在經濟領域,則體現為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通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關稅及貿易總協定,構建起戰后國際經濟秩序的三大支柱。
雅爾塔體系的具體內容涵蓋多個方面:在對德日法西斯的處理上,通過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戰爭罪犯進行審判,并在德日占領區實行“非納粹化”和清除軍國主義的民主化改革;在領土安排上,重新劃定了歐亞地區的政治版圖,如美蘇英法四國分區占領德國和柏林,波蘭邊界西移至奧得河-尼斯河,日本歸還其竊取的中國領土等;在殖民地問題上,實行國際托管計劃,推動被托管地區的發展與獨立;在國際組織建設上,建立聯合國作為協調國際爭端的核心機構,并確立了“大國一致”原則作為安理會運作的基礎。
值得注意的是,雅爾塔體系雖然體現了戰勝國對戰后世界的規劃,但也深深打上了大國強權政治的烙印。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1945年美蘇背著中國達成的雅爾塔密約,承認外蒙古獨立,這是對中國領土主權的重大傷害。然而,就總體而言,這一體系還是有著很大的歷史進步性,它第一次將蘇聯和美英兩種不同社會制度國家之間的和平共處原則正式納入了國際關系,從而在制度層面上制約了大國之間的沖突方式,為戰后世界的相對穩定提供了保障。
雅爾塔體系的建立,為美蘇兩極格局的形成提供了制度框架,而戰后美蘇關系的演變則使這一格局逐漸固化為冷戰態勢。作為兩極格局的外在表現,冷戰的形成既是美蘇意識形態對立的產物,也是雙方實力較量的結果。
二戰結束后,美國和蘇聯從戰時盟友迅速轉變為戰略對手。美國憑借其強大的綜合國力,試圖建立以自己為中心的世界秩序,而蘇聯則通過控制東歐和發展軍事力量,成為唯一能與美國抗衡的超級大國。這種對峙首先體現在歐洲,德國的分區占領成為冷戰初期的焦點事件。隨后,冷戰的范圍逐漸擴展到全球,在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地引發了一系列局部沖突和代理人戰爭。
兩極格局的運行機制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美蘇之間的威懾與遏制,雙方通過軍備競賽和勢力范圍爭奪來維持戰略平衡;二是通過國際機制進行有限協調,聯合國和其他國際組織成為雙方博弈的舞臺。盡管冷戰時期局部戰爭和危機不斷,但由于雅爾塔體系確立的“大國一致”原則的制約,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從未發生過直接的軍事沖突,從而使世界維持了整體的和平狀態。
在兩極格局下,國際社會形成了鮮明的陣營劃分。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和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各個領域展開競爭。兩極格局的存在,雖然帶來了長期的國際緊張局勢,但也在客觀上形成了一種相對穩定的國際秩序,為戰后世界的經濟恢復和發展提供了條件。
聯合國作為雅爾塔體系的核心機構,自成立以來就在維護國際政治秩序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它的建立反映了新的聯合國家聯盟背后的真正均勢,并表明了美國要在其中擔當領導責任的強烈欲望。然而,聯合國的意義遠不止于此,它更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真正具有普遍性的國際組織,承載著避免戰爭、維護和平的歷史使命。
聯合國的根本宗旨和原則是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尊重基本人權和自決原則,尊重國家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不干涉內政,尊重各國自主選擇的社會制度和發展道路,加強國際友好合作,促進全球經濟、社會、文化和福利發展等。為了實現這一宗旨,聯合國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運作機制,其中最重要的是安理會的“大國一致”原則。這一原則不僅反映了二戰結束時的世界政治力量的對比,體現了大國之間的協調與合作,從內部機制上有利于保證集體安全。盡管在冷戰時期,美蘇頻繁使用否決權,使聯合國一度成了冷戰的戰場和工具,但從長遠來看,這一原則保證了在大國不一致的情況下,安理會不能采取措施侵犯任何一個大國的利益,從而控制了戰后出現的一系列危機的不斷升級,避免了冷戰時期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迎頭相撞。
在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方面,聯合國最成功的創新是維持和平行動。這一機制是指根據聯合國安理會或者大會決議,由聯合國所從事的,向沖突地區派遣不具有強制力的軍事人員以恢復和維持和平的行動。自1948年首次實施以來,到2015年5月,聯合國共開展了71次維和行動,共有超過100萬軍警和文職人員曾經或仍在維和行動中供職,3300多名維和人員為世界和平獻出了生命。這些維和行動不僅是使局部戰爭逐步降級和控制沖突惡性升級的十分有效的手段,也成為聯合國集體安全制度下的重要機制,為此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獲得了1988年的諾貝爾和平獎。
除了維護和平,聯合國在推動非殖民化進程中也作出了巨大貢獻。它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非殖民化機制,從憲章中的非自治領制度和托管制度,到1960年通過的《非殖民化宣言》,再到1988年宣布的“根除殖民主義國際十年”,聯合國在非殖民化的每一個階段都發揮了關鍵作用。到1994年最后一塊托管地帕勞共和國獨立,聯合國關于在進入21世紀的時候不再有殖民制度的目標基本實現了,這是人類歷史的劃時代的巨大進步,也是聯合國的偉大成就。
在經濟領域,二戰后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系與聯合國相互配合,共同構成了戰后國際秩序的兩大支柱。這一體系主要是在美英為首的西方國家的主導下,建立了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為三大支柱的國際經濟秩序結構,為戰后世界經濟的恢復和發展提供了制度保障。
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核心是“雙掛鉤一固定”的世界貨幣制度,即美元與黃金掛鉤,各國貨幣與美元掛鉤。這一制度使美元獲得了高于其他貨幣的國際儲備貨幣的特殊地位,建立起以美元為中心的“黃金美元本位”制度。同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都實行加權投票制度,按照資金的配額決定各國投票權的大小,所以實際上也為經濟實力最強,占有股份最多的美國所操縱。
在貿易領域,盡管建立國際貿易組織的努力失敗,但關貿總協定的締結和實施成為事實上的“國際貿易組織”。關貿總協定的宗旨是達成互惠互利的安排,以求大幅度削減關稅和其他貿易壁壘,消除國際貿易中的歧視待遇,確立多邊貿易自由化體系。從1948年臨時生效到1995年被世界貿易組織取代,關貿總協定通過8輪多邊貿易談判,使各國關稅大幅度削減,發達國家締約方的平均關稅已從1948年的36%降到80年代的4.5%,發展中國家締約方的平均關稅同期已降到13%。
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對戰后世界經濟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在其運行的1950年—1970年間,世界貿易總額從610億美元劇增至3127億美元。1947年—1995年,世界貿易額增加了10倍。國際貿易的繁榮帶動了國際投資的發展,1950年,西歐與美國之間的交叉投資僅分別為53億美元和31億美元,到1970年,美國在西歐的投資已達296億美元,西歐對美國的投資已達316億美元。這一體系在帶動各國經濟增長,加深國際經濟聯系,推動發展中國家參與國際經濟合作,從而促進世界經濟一體化與全球化的進一步發展等方面,功不可沒。
然而,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運行依賴于美國超強的經濟實力和黃金儲備。隨著西歐和日本經濟的崛起,美國的經濟實力相對減弱,國際收支逆差不斷擴大,黃金儲備日益減少。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外國人的美元持有額已超過美國擁有的黃金儲備量,導致美元危機頻繁爆發。1971年,美國尼克松政府宣布美元貶值并停止兌換黃金。1973年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普遍實行浮動匯率制,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雙掛鉤一固定”的運行機制被徹底取消,標志著這一體系的崩潰。
20世紀70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與國際政治領域出現的多極化趨勢相呼應,標志著戰后國際格局開始進入一個新的演變階段。盡管美蘇兩極格局的框架仍在,但世界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歐洲、日本的經濟崛起和第三世界的發展使國際格局呈現出多極化的趨勢。
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繼續存在,但它們的職能和作用發生了變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轉向處理與發展中國家的關系,成為解決發展中國家債務危機的主要機構,在1994年墨西哥金融危機和1997年東亞金融危機中發揮了“消防隊”的作用。1995年世界貿易組織的成立,取代了關貿總協定,標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建立的多邊貿易體制邁進了“世界貿易法”的新里程,其管轄范圍從貨物貿易擴展到服務貿易、知識產權及投資等領域,爭端解決機制也更加完善。
冷戰結束后,國際格局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美蘇兩極格局瓦解,世界進入“一超多強”的過渡時期。美國作為唯一的超級大國,試圖建立由其主導的“世界新秩序”,但遭到其他大國和廣大發展中國家的抵制。與此同時,聯合國面臨著一系列新的挑戰:極端民族主義和民族分離主義以及宗教極端主義所導致的內戰和局部沖突也不斷發生;南北之間的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最不發達的國家已經增加到48個;包括恐怖主義在內的各種跨國犯罪日益猖獗;生態環境日益惡化并威脅著人類的生存。
在這種背景下,改革聯合國和國際經濟秩序的呼聲日益高漲。人們期待聯合國為維護和平與促進發展,為建立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作出更大貢獻。在國際經濟領域,建立公平合理的國際經濟新秩序成為發展中國家的共同訴求,要求改革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治理結構,提高發展中國家的話語權和代表性。
摘編自《歷史的回聲—二戰遺產與現代東亞秩序》人民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