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貨幣體系的演進： 歷史與未來

19世紀以來，全球貨幣體系經歷了多個階段的演進，并在經歷嚴重挫折后形成具有顯著中心化趨勢和統一規則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現階段的全球貨幣體系是半中心化趨勢與市場趨勢的混合體；未來，全球貨幣體系將在新技術沖擊、主要經濟體對外經濟再平衡和地緣政治經濟競爭的大背景下繼續調整，新挑戰或會重塑全球貨幣體系。

全球貨幣體系的歷史演進

19世紀中期以前，各國的貨幣體系不僅千差萬別，且大都不夠成熟，在國內層面混雜著政府規制與市場自發行為，在國際層面則缺少各國之間的協調與合作。19世紀中期以前不存在全球貨幣體系。

金本位制是人類歷史上首個具有現代意義的貨幣制度。在19世紀前半期，世界上僅大不列顛（英國）實行金本位制，眾多國家和地區通行金銀復本位制或銀本位制。在歐洲大陸，實現金銀復本位制或銀本位制的鄰近國家之間常因鑄幣成色的差異而出現顯著規模的跨境資金流動，由此形成對有關國家鑄市制度穩健運行的挑戰。在此背景下，國際貨幣制度的協調提上議事日程。1865年在巴黎成立拉丁貨幣聯盟，創始成員國有法蘭西、比利時、瑞士和意大利。

拿破侖三世推動1867年在巴黎召開國際貨幣會議，參與國（地區）多達20個，其中多個為當時德意志地區的邦國。會議主題是形成各國普遍認可的統一貨幣制度。此次會議未達成國際協議，但取得了共識，荷蘭以外各國均表示將采用金本位制。19世紀后半期，類似的國際貨幣會議還召開過幾次，結果皆是“有共識但無協議”。事實上，19世紀最后30年，隨著美德法等大國的轉向，金本位制在世界范圍普及，全球貨幣體系初見端倪。

一戰爆發后，許多國家中止金本位制，萌芽中的全球貨幣體系分崩離析。大戰結束后，國際聯盟多次召開國際貨幣金融會議，呼吁各國在條件成熟時返歸金本位制。20世紀20年代，金本位制復活，但實際上已變形為金匯兌制。

概言之，19世紀后半期至二戰爆發，是國際社會尋求全球統一貨幣制度的時代。此時期國際社會在貨幣制度選擇上形成了共識，普遍認為金本位制優于其他形式的貨幣制度，金本位制成為事實上的普遍性的國際貨幣制度；另外，各國在貨幣制度及相互貨幣關系上未達成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國際協議，也未出現統一的全球性國際貨幣組織機構。1930年成立的國際清算銀行一度被賦予穩定國際貨幣市場并在國際上發揮最后貸款人的作用，但實際僅運行一年，且限于歐洲地區。

運行于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初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具有顯著的中心化趨勢并實行統一規則，是前所未見的全球貨幣體系。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特征是：（1）組建布雷頓森林機構，即國際貨市基金組織和國際復興開發銀行（世界銀行）；（2）確立統一規范的國際儲備制度（黃金和外匯儲備安排）；（3）各國貨幣實行金平價，以此確定它們的固定匯率；（4）各國持有的美元外匯可以固定價格向美國兌換黃金。在該體系中，黃金是最后的國際清算工具，美元是關鍵國際貨幣（主要國際儲備貨幣），美國則是布雷頓森林機構所有成員國中唯一擁有否決權的國家。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初，布雷頓森林體系的美元中心地位遭遇挑戰，美國黃金外流，美元匯率不穩。在此情況下，傳統模式的布雷頓森林體系難以為繼。1976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通過新章程，各國貨幣廢棄金平價，匯率體制由各國自行決定，國際貨市基金組織主要發揮監督作用，同時繼續在國際上發揮最后貸款人的作用。這就是“后布雷頓森林體系”，一個半中心化的全球貨幣體系。

后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基本矛盾

后布雷頓森林體系之所以是半中心化的全球貨幣體系，是因為此時期不再存在法定的“美元一黃金”掛鉤關系，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或中心地位并非由國際條約賦予，而主要由此時期國際貨市市場的特性所決定；美國在布雷頓森林機構中仍擁有否決權，但布雷頓森林機構的全球代表性已大為增加，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地位和作用日益重要。客觀上，后布雷頓森林體系中，美元的國際貨市地位在經歷一段時間的起伏后得以穩固。

后布雷頓森林體系存在幾個基本矛盾。第一，匯率浮動與匯率穩定之間的矛盾。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基本特征是固定匯率，該體制被認為不利于各國有效調整國際收支平衡。后布雷頓森林體制將匯率體制決定權“返還”給各國，各國可自行決定實行浮動匯率或固定匯率。新的問題是，不少實行浮動匯率的國家或從固定匯率轉向浮動匯率的國家面臨匯率不穩和宏觀經濟問題，在浮動匯率與固定匯率體制之間左右為難。尤其對許多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經濟體來說，20世紀70年代以來，匯率固定與匯率動蕩交替發生，每當匯率動蕩時，國內通脹惡化，金融體系遭受沖擊。在后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大部分時間中，發展中國家的內外條件皆有諸多不足，故其不僅頻繁發生匯率動蕩，而且易受匯率動蕩的沖擊。在此問題上，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未能給予足夠幫助。

第二，匯率調整與國際收支調整之間的矛盾。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時期，轉向浮動匯率體制的一個基本理由是，匯率浮動有利于調節國際收支不平衡。但是，事實上，20世紀70年代以來，若干重要經濟體出現了以前少見的情況，擁有大量國際收支逆差的國家其貨幣不貶值或貶值不多，擁有大量國際收支順差的國家其貨幣不升值或升值不多；另外，這些國家在一段時間中即使發生顯著規模的貨幣貶值或升值，其國際收支差額很少出現所預料的變化。簡言之，在匯率與國際收支平衡之間不復存在教科書慣常稱道的良性互動關系。

人們對此分別提出過兩種看法。一是有關國家的國際收支差額主要由經濟結構因素決定，匯率不再是最重要因素，這里“經濟結構因素”包括國內消費和投資傾向等；二是有關國家的經常賬戶差額（貿易差額）不再是貨幣匯率的主要決定因素，資產和投資相關的跨境資金流動成為影響匯率的最重要因素。后一點，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美國國際收支和美元匯率的經歷最為典型。美國自那以來出現持續性的經常賬戶逆差，規模不斷增大，在這期間，美元匯率雖然有起有落，總體上卻保持了穩中有升的趨勢。很顯然，不論是美國的國際收支差額還是美元匯率走勢，都出現了不同尋常的情形，不僅與歷史經驗不符，且難以用常規理論來解釋。

美國國際收支差額和美元匯率走勢的特異性與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有關。在布雷頓森林體系時期，美國經常賬戶收支差額與美元匯率走勢之間存在常規的互動關系，盡管那時美元匯率客觀上保持不變，其中重要原因是國際社會當時不存在對美元的持久需求，各國通過貿易順差獲得的美元外匯大都轉變為對黃金的需求。在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時期，黃金不再是國際儲備貨幣和結算工具，國際社會對美元的需求具有持久性，美元的國際貨市地位在新時期反而得到增強。總之，美國國際收支格局和美元匯率走勢的特異性與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有關。

第三，中心化趨勢與去中心化趨勢之間的矛盾。全球貨幣體系中的“中心”包含三個層面：一是統一的組織機構，即布雷頓森林機構；二是統一的規則，包括各國匯率政策的行事方式；三是統一的國際儲備安排。對比布雷頓森林體系和后布雷頓森林體系，第一點如同以前，第二點由普遍的固定匯率制變為排除競爭性貶值的浮動匯率制，第三點在名義上完全不同。從中心化趨勢的角度看，后布雷頓森林體系弱于布雷頓森林體系，因為在后布雷頓森林體系中各國匯率體制的自主權增天了，對國際儲備亦無“硬性”規定，美元不再是法理上具有中心地位的國際貨幣。在國際儲備安排方面，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時期的實際情況是，黃金不再是國際結算工具，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充當國際儲備工具；美元不是唯一可充當國際儲備的貨幣，其他多種貨幣亦可充當國際儲備，例如歐元、日元和英鎊等（歐元之前則為德國馬克和法國法郎）。換言之，在國際儲備方面，法理上是多中心的，多個貨幣都可成為國際儲備貨幣，但在事實上卻是單中心的，即美元獨自占據了主要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

在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時期，美元成為主要國際儲備貨幣，國際儲備貨幣事實上的中心化趨勢更加突出，這給世界經濟帶來重要影響。首先，作為美國貨幣政策的主管，美聯儲通過影響美元的流動性而在客觀上成了可決定國際金融市場流動性的角色，也即成了“世界的中央銀行”。美聯儲的貨幣政策調整由其國內經濟周期決定，也就是說，美國的經濟周期和貨幣政策具有突出的國際外溢效應，而世界其余國家的經濟周期和貨幣政策對美國經濟或貨幣政策決策則不具備類似的影響力。簡言之，在當代全球貨幣體系中，各國宏觀經濟運行和貨幣政策調整的非對稱性十分明顯。其次，在尋求貨幣政策及更大范圍的宏觀經濟政策國際協調中，美國占據優勢，美國與其他國家在談判溝通上的地位并不平等對稱。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政府高官曾對其發達國家伙伴說，“美元是我們的貨幣，但是你們的問題”。此種癥結延續至今，并擴大至美國以外幾乎所有國家。最后，近年來在國際地緣政治影響下，美國增大對美元國際地位的利用，單方面對一些外國實施“長臂管轄”及貨幣金融制裁，極大影響國際貿易和國際金融。

20世紀70年代后，國際社會多次出現儲備貨幣多元化的呼聲，歐元的誕生在一定意義上是對此種呼吁的回應。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美元去中心化的呼聲再次高漲。“二十國首腦會議機制”便是此背景下的一個重要產物。當代全球貨幣體系中，中心化與去中心化的矛盾長期存在。

全球貨幣體系的未來

21世紀以來，尤其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全球貨幣體系改革提上議事日程，國際社會圍繞布雷頓森林機構的治理改革、擴大特別提款權的作用、推動國際儲備貨幣多元化等議題進行了多輪探討。總的看，實際進程相當遲緩，成果小于預期，當代全球貨幣體系的基本矛盾依然未決，以美國持續性大規模經常賬戶逆差為突出表現的全球經濟失衡繼續存在，美元在各國外匯儲備中一家獨大的格局基本未變。在此背景下，全球貨幣體系演進的前景似乎很不明朗。

另外，與全球貨幣體系演進密切相關的重要變化在多個層面出現。第一，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以中國、印度、巴西等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近年來保持了持續快速的經濟增長，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不斷上升。以美元計，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在2010年超過日本而位居世界第二；若以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的GDP于2014年超過美國而為世界第一。印度GDP于2022年超過英國，2024年或2025年預計超過日本并位列世界第四。巴西GDP于2023年超過加拿天并成為世界第九，預計將于2026年超過意天利而成為世界第八。這幾個超大規模的新興市場國家都有著改革全球貨幣體系的強烈愿望，它們在未來全球貨幣體系改革進程中將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

第二，加密貨幣和穩定幣的興起。以比特幣為代表的加密貨幣是去中心化、無監管、完全基于數字算法、由無線網絡自行運轉并獲得貨幣賦能的密碼傳輸體系。由于其傳輸效率極高且成本極低，受到部分社會人群的偏愛。但它的定價機制不同尋常，缺少穩定保障，價格每每大起大落，因而難以充當常規國際貿易的支付工具。穩定幣旨在彌補加密貨幣的缺陷，在運用數字算法的同時賦予加密符號確定的價值單位。穩定幣也具有傳輸效率極高且成本極低的優點，亦可廣泛用于跨境支付，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得到部分受眾的歡迎。美國現政府認為，私人部門發行的穩定幣綁定美元，有利于增強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增加對美元資產尤其對美債的需求，因此出臺支持穩定幣發行的法案。美國以外，一些國家和地區當局對掛鉤當地貨幣的穩定幣開綠燈，認為穩定幣有利于本地商業和貿易發展。在國際層面，穩定幣領域已出現一定程度的國際競爭。

與穩定幣概念相關的是央行數字貨幣（CBDC），后者事實上也是一種穩定幣，是一種法理上主要用于境內支付的穩定幣。央行數字貨幣的跨境使用和國際流通需要經過政府間合作環節，目前正處于探討和試行階段。

第三，國際貨幣體系因地緣政治沖突加劇而出現碎片化趨勢。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后，多個美歐國家發起對俄羅斯及其盟國的金融制裁，國際貨幣市場出現一定程度的動蕩。展望未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負責人認為國際貨幣體系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碎片化趨勢，不少國家將會努力尋求規避現有國際貨幣體系的替代物，包括區域性的特別支付安排等。已有不少國家出于經濟考慮在探索現行國際貨幣體系的改革方案或替代方案，而地緣政治因素則會進一步推動此種探尋。地緣政治競爭和沖突給全球貨幣體系帶來新悖論，即地緣政治沖突進一步加劇意味著全球貨市體系的瓦解，而全球貨市體系的瓦解則意味著地緣政治沖突的白熱化和完結。這也意味著，國際貨幣體系的碎片化趨勢很可能會僅在有限程度上存在和延續。

以上三大新趨勢肯定會對全球貨幣體系的未來帶來影響，但究竟會以何種方式并在多大程度上產生影響則有不確定性。全球貨幣體系未來演進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非美元貨幣能在多長時間并在多大程度上取代美元現有的地位？或者說，非美元貨幣的上升前景如何？20多年前歐元誕生時，國際社會曾對歐元抱有很高期望，但后來的情況是，歐元雖是重要的國際貨幣，卻并未構成對美元國際地位的重大挑戰。而美元仍具有若干強項，包括美國金融市場的高開放性、美元資產的高流動性和收益性等。有預測認為，未來全球貨幣體系將出現美元、歐元和人民幣“三足鼎立”。在這三天貨幣中，人民幣無疑是最有可能快速上升的貨幣。在特別提款權現有五大貨幣中，美元、歐元和人民幣已是權重最大的貨幣，日元和英鎊的權重不及人民幣。人民幣的優勢在于中國經濟和對外貿易規模巨大，中國宏觀經濟和人民幣匯率保持基本穩定，中國金融市場發達程度和對外開放程度都在不斷升高。但也應看到，人民幣作為國際貨幣尚有不足，主要局限是中國金融的國際化程度尚不夠高，人民幣的可兌換性相比其他國際貨幣還偏低。從國際視角看，中國金融的國際化發展和人民市可兌換性的提升將有利于未來全球貨幣體系的重塑。

（賀力平為北京師范大學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教授。特約編輯/孫世選，責任編輯/丁開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