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的命運密碼

明太祖洪武八年（1375）元旦，劉基拖著病軀，上朝給朱元璋拜年，在奉天殿內(nèi)寫下一首七言律詩，歌頌大明朝欣欣向榮、萬國來賓，末了兩句卻是悲難自抑：

從臣才俊俱揚馬，白首無能愧老身。

劉基感嘆：朝堂上全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英杰、才俊，只有我這個頭發(fā)白了的糟老頭子是無用之人。

這是劉基留在世上的最后作品。

這位65歲的開國老臣本已于洪武三年（1370）退隱家鄉(xiāng)浙江青田，不交友，不接觸官府，不談?wù)摃r政，只求有一個善終。然而，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人告發(fā)他看中了談洋（位于今福建、浙江之間）這個地方有王氣，要在那里給自己搞一塊墓地。朱元璋勃然大怒，奪了他的俸祿。為求保命，洪武六年（1373）七月，劉基倉皇離開青田老家，趕赴南京城，向朱元璋磕頭請罪，不敢有任何辯解，“惟引咎自責(zé)而已”。

劉基的主動來京暫時保住了他和家人的性命。但朱元璋沒說可以回鄉(xiāng)，他也只能繼續(xù)待在南京，時刻準備好迎接朱元璋突如其來的各種羞辱。比如，回京后的第二個月，朱元璋就小題大做，以“不陪祭而受胙”（不參加祭祀活動，卻分享祭祀用的肉），把劉基拉出來點名批判，說他“學(xué)圣人之道”，卻如此不檢點，哪有半點符合禮；點名批評完，又從側(cè)面插刀，說武人不懂禮，他們不去參加祭典，卻吃了胙肉，倒是不必責(zé)備。

有家不能歸，有辱不能避，這樣的日子讓劉基的健康狀況急轉(zhuǎn)直下。洪武七年（1374），劉基送宋濂之子還鄉(xiāng)時，須發(fā)大半已白，牙齒掉了十三四顆，左手“頑不掉”（大概是麻痹不能動之意），耳朵聽不見，腳也跛了。

或許是親自確認劉基已是風(fēng)燭殘年，洪武八年三月，朱元璋終于允許劉基返鄉(xiāng)。他抓住最后一個打擊、折辱劉基的機會，寫下一份非常冷漠、充滿了語言暴力的“允許歸老詔書”。

這份詔書將朱元璋的冷酷本性暴露無遺，所以，后來收入《太祖實錄》時，它成了“略稿”，所有無情的詞句都被刪除。

詔書的大意是：你劉基早年歸附于我，幫助我建功立業(yè)，我也沒虧待你，給你加官晉爵，給你各種榮耀。然而，你劉基犯下的罪行（即所謂給自己找有王氣的墓地），如果走法律程序，絕對不可饒恕；講功勞人情，則有“八議”的條款可以減刑，所以朕只奪了你誠意伯的俸祿，沒削掉你誠意伯的爵位。你如果是個愚蠢之徒，必然要來找朕申辯，強調(diào)自己無辜，進而凸顯是朕錯了。不過，你是一個善于為忠的人，不作任何辯解就主動跑來南京認錯。你是一個不向朕要好名聲的人，是一個不向朕口出惡言的人。所以，如今你老邁多病，朕放你回鄉(xiāng)去，與兒孫好好團聚，好好死在家中。

這份詔書的遣詞造句全是朱元璋依據(jù)《白虎通義》里的三綱五常發(fā)明出來的鬼話與渾話，也就是君王永遠正確，即使君王錯了，臣子也不許辯解、不許反駁，臣子要用主動認錯的態(tài)度來鞏固君王的永遠正確。

一個月后，劉基病故于浙江青田。去世前一個月左右，劉基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他先是拿出自己寫的《天文書》，讓長子劉璉趕緊上交給朝廷，且警告他“毋令后人習(xí)也”；再叫來自己的次子劉璟，交給他一封密奏，對他說，“夫為政，寬猛如循環(huán)。當今之務(wù)，在修德省刑，祈天永命”，日后皇帝想起我來，問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遺言要對他說，就把這封密奏交給他。

劉基的安排里，不讓后代傳承自己的學(xué)問，透露出的是劉基對朱元璋以“猛”治國，尤其是以“猛”治官的深刻恐懼。期待朱元璋有一天能回心轉(zhuǎn)意再想起自己，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的不是“猛”而是“寬”，不是控制與殺戮，而是“修德省刑”，且留下一封遺書，透露出的則是深切的不甘。

在《春秋明經(jīng)》里，劉基描述過他期盼的君臣關(guān)系。他說，自己信奉孔子的“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堅信忠之大者是“以道事君”。遺憾的是，朱元璋要的忠與劉基愿意奉行的忠并不是同一種東西。沖突的結(jié)果是朱元璋的屠刀戰(zhàn)勝了劉基的信念。為了活命，劉基不但要卑躬屈膝去踐行朱元璋那些關(guān)于“忠”的鬼話與渾話，還得忍受朱元璋對自己的直接羞辱。

劉基唯一能做的就是含垢忍辱。

忍辱期間，劉基寫了一篇題為《二鬼》的寓言，將自己比擬為一只遭天帝誤會的鬼。天帝（暗指朱元璋）派了飛天神王率五百夜叉，拿著金繩、鐵網(wǎng)來抓鬼，將之關(guān)在鐵柵之內(nèi)，給衣穿，給粥喝，唯獨不許鬼“突出籠絡(luò)外”，因為天帝擔心它脫了牢籠，將會“踏折地軸傾天維”（暗指劉基被污蔑尋求有王氣的墓地），將地軸弄斷，將天維推倒，掀起大風(fēng)波。

劉基在寓言里說，天帝多慮了，這只鬼如今所求不過是“不寒不餒長樂無憂悲”，有衣穿、有飯吃就很開心滿足。這只鬼還相信，只要安靜待在鐵柵之內(nèi)，終有一日天帝會“息怒”，會“解猜惑”。那時，鬼就可以離開鐵柵，回到天帝身邊，“依舊天上做伴同游戲”。

《二鬼》滿篇皆是求生欲，但朱元璋不會放過劉基。共事多年，他清楚劉基并非真的服膺自己的價值觀，也清楚劉基真正的思想、旨趣何在。寓言集《郁離子》是劉基在元末隱居時的名作，其中有一篇石破天驚的《楚人養(yǎng)狙》，朱元璋是知道的。

“狙”是一種猴子，說的是百姓；靠奴役猴子為生的“狙公”說的是帝王。狙公霸占了猴子們十分之一的勞動成果，卻說是自己養(yǎng)活了猴子。寓言的末尾，郁離子，也就是劉基自己，跑出來點題：世上那些用“術(shù)”來控制百姓、愚弄百姓，而不是以“道”治國之人就是狙公。等猴子們醒悟過來，狙公的“術(shù)”就要失效，狙公就要餓死。

不幸的是，懂得許多道理的劉基在元末亂世中不慎失足，投入了狙公陣營。待到他發(fā)現(xiàn)朱元璋是一個活生生的狙公時，已是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只能在詩作中悲嘆“何如坐蓬蓽，默默觀大運”。

朱元璋的狙公本色見于《大誥三編》中他對夏伯啟叔侄的痛斥。夏伯啟叔侄是江西貴溪縣小有名氣的儒士。朱元璋以“猛”治官，洪武朝的官員大多數(shù)沒有好的結(jié)局。夏伯啟叔侄害怕進入官場，又不敢公然對抗，于是選擇砍了自己的手指，成為不堪用的殘廢。朱元璋把他們捉入京城，親自審問，痛罵二人：你們的父母只能生你們的身體，你們能夠保命，活到今天全是君王的功勞。君王是你們的再生父母。你們知道奉養(yǎng)父母，但是對待我這個再生父母，寧可剁了手指，也不愿為我所用。我必須砍你們的頭，抄你們的家，以免天下人效仿。

朱元璋對夏伯啟叔侄的痛斥與劉基寫的寓言《楚人養(yǎng)狙》的主旨可以說是截然對立。狙公不會放過說真話的小猴子，即使它已經(jīng)屈服于狙公的淫威，滿嘴只剩下阿諛奉承之詞，不敢再說真相。對狙公而言，猴群中有一只看透馭猴之術(shù)真相的猴子存在，本身就是不穩(wěn)定因素。不肯為狙公所用的猴子必須死，看透狙公馭猴之術(shù)的猴子也必須死。

這是劉基的命運密碼，也是朱元璋統(tǒng)治時期大多數(shù)官員的命運密碼。

（摘自《秦制兩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