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對著鏡子打領帶,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這條深灰色領帶是女兒用壓歲錢買的,此刻卻勒得他喉頭發緊。手機屏幕亮起,前同事群里彈出消息:“老張,聽說你跳槽去當高管了?”他抓起磨破邊的公文包,里面塞著便利店飯團和卷了邊的《項目復盤手冊》。
地鐵口的風裹著油條味吹來,他下意識護住包。三個月前部門解散那晚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總監老周蹲在樓梯間抽煙,煙灰簌簌落在西裝褲上,“房貸壓著,獵頭一聽我四十五歲就直接靜音。”老周手背上那塊應急燈下泛著青紫的燙疤,老張至今記得清晰。
他鉆進寫字樓廁所隔間換衣服。鏡子里熒光黃的外賣服亮得刺眼,嶄新LOGO像塊膏藥貼在胸口。送完早高峰第八單,電動車在CBD后巷被保安吼著讓繞行后門。他猛轉車把,車筐里的公文包滑落在地,“哐當”一聲脆響——女兒偷偷塞在包里的鐵皮青蛙摔了出來,綠漆磕掉一小塊。
手機震動,是妻子。“晚上喝綠豆湯,帶包冰糖?”他瞥了一眼保溫箱底層漏汁的麻辣燙,紅油正滲進內襯,“行,開完復盤會買。”電話那頭背景嘈雜,妻子忽然壓低聲音:“鞋柜里有新買的防滑墊……貼皮鞋底。”
暴雨傾盆而下時,他正狼狽地清理保溫箱里顛簸潑灑的奶茶。直起身,卻看見妻子從商場消防門鉆出,橡膠手套滴著水,懷里緊摟著半袋打折面包。她縮在廣告牌下匆忙啃著面包,凍得發紅的手指關節格外醒目。老張退到報刊亭后,摸到兜里自己備的暖寶寶,上面女兒最喜歡的喜洋洋圖案已被汗水浸得模糊。
濕漉漉送完最后一單,他縮在ATM機隔間里搓著發冷的胳膊。玻璃映出他亂翹的頭發和發際線處新冒的白茬。手機彈出女兒的班級群信息:“航模比賽報名費300元”。他捏著剛取出的三張鈔票,沉默片刻,又一張張塞回了存款口。
到家時,夜燈散發著暖黃的光。妻子正低頭給皮鞋釘后掌,錘子敲在皮子上發出悶響。女兒從書堆里探出頭:“爸!物業說車庫招巡邏員,夜班補貼……”
老張的心像被一塊沉重的水泥板驟然壓住,胸腔里的空氣仿佛瞬間抽空。他僵在原地,臉上強撐的鎮定瞬間瓦解,血液涌上耳根,燒得臉頰發燙。他不敢去看妻子的表情,喉嚨干澀得發不出像樣的回應,只含糊地“嗯”了一聲,手指死死摳著公文包邊緣那道熟悉的破口,粗糙的纖維深深勒進指腹。屋里只剩下錘子敲擊皮鞋的悶響,一下,又一下,敲打著他無處遁形的偽裝。
夜里他夢見自己在代碼的海洋里沉浮掙扎,尖銳的警報聲如同鋼針扎進耳膜。鬧鐘響起,妻子默默將飯盒塞進他的保溫袋:“青椒肉絲多炒了份。”袋口別著一張字條,“別餓壞胃” 四個字寫得端端正正。老張指尖摩挲著紙條的棱角,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究沒有回頭。
轉機像一道意外劈開陰霾的光。第二天下午送咖啡到科技園,他看見一個穿格子衫的年輕人栽倒在花壇邊,文件散落一地。“藥……在左邊兜……”年輕人嘴唇慘白。老張迅速翻出速效救心丸,目光掃過散落紙張上“醫療項目書”的標題。
救護車的藍光遠去后,老張在花壇縫隙里摸到一個皮夾。隔天他按駕照地址送還,開門的正是那個年輕人:“張哥?獵頭推薦過您簡歷!我們正缺帶過大型項目的負責人!”年輕人指著簡歷,語氣熱切,“張哥,我們項目不缺寫代碼的年輕人,缺的是像您這樣有管理經驗、有責任心、做事靠譜的掌舵人——領導特別強調,就需要40歲以上穩得住的!您帶過的那個系統,正是我們急需的經驗!”合同簽完,斜陽的金輝穿過百葉窗,柔和地鋪滿了桌面。
推開門,綠豆湯的清香溫柔地包裹過來。妻子端出一個小蛋糕,奶油寫的“起航”二字邊緣已微微融化。女兒抱著那件洗得發白、疊得棱角分明卻略顯單薄的外賣服跑過來:“媽說這個要收好!”妻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聲音很輕說:“留著吧,也是個念想。”老張接過衣服,手指撫過胸口那塊已經磨損褪色的LOGO貼布,仿佛還能觸碰到那些風吹日曬的日子。
陽臺晾著他洗凈的西裝。他整理抽屜深處的東西時,不小心碰倒了角落的針線盒。一個記賬本滑落出來,攤開的最新一頁寫著:“3月15日,皮鞋釘掌20元。5月10日,退掉美容卡,湊齊航模費。6月1日,湊齊保險費,勿憂。”
微風輕輕掀起紙頁,露出航模圖紙背面的稚嫩筆跡:畫里的父親穿著筆挺西裝,但袖口不經意地挽起,露出一線熟悉的、溫暖的熒光黃;母親坐在一旁,手指間纏繞著細細的絲線,仿佛正無聲地編織著生活;畫紙上方,幾朵用銀色筆勾邊的云,像未干的筆跡,溫柔地籠罩著小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