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真實與出版規范的平衡

編年史類著作的編輯與校勘既是學術研究的基石，也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在近代中國國學研究的出版中，如何準確處理民國時期的文字用法與現行規范的差異，成為編校工作的核心難點之一。本文以桑兵、關曉紅主編，於梅舫等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近代國學文獻匯編與編年史編纂”標志性研究成果、2021年度國家出版基金項目《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十二卷本）》套書為例，結合史料中的用字規范、標點符號、異體字處理等問題，探討編校實踐中需遵循的原則與技巧。

民國時期文字用法的特殊性

1.異體字與通假字的普遍性

民國時期，漢字尚未完全規范化，異體字、通假字的使用極為普遍。例如“身份”常寫作“身分”，“那么”多作“那末”，“消沉”寫為“銷沉”或“銷沈”，“根柢”寫作“根底”，“絕”作“決”，“貫徹”作“貫澈”，“聰明才智”作“聰明材智”，不勝枚舉，甚至存在“藉”與“借”等通假現象。這類用字并非錯誤，而是時代語言的真實反映。《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全套書遵循“改錯不改異”原則，僅修正明顯錯漏、排版錯誤（鉛印時代，揀字很容易出現揀錯）、形近的別字（有的別字不仔細辨認無法發現，僅是一橫一豎之差），在“[]”注明，保留符合時代特征的用法。引文盡可能地保留原文獻的樣子，只做繁簡轉換，作者自己的表述部分、非引用部分則盡可能地遵從現代漢語的規范。

在繁簡轉換環節，也存在對于字的選擇。因此，《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中收錄的來自報紙、期刊等的引文，需通過原始文獻比對，確定其用字的合理性。即使是《申報》這樣經過OCR識別、上線了數據庫、正確率比較高的數字出版內容，也不能直接照著識別過的繁體字直接進行繁簡轉換，這是因為OCR識別本身會存在一定的錯誤，即使經過人工核校上線的數據庫也還會存在不可避免的錯誤，一一對照原始文獻才能更大程度地保證正確率。

異體字的處理也需要經過審慎地判斷，不能一刀切地全部改成通用規范漢字。例如，涉及人名的異體字就需要進行保留，如“邨”“幹”“”等，這也符合異體字的用字規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第二章第十七條規定，“姓氏中的異體字（如甯、仝、錘等）”可以保留或使用繁體字或異體字。直到今天，現實生活中人名也存在異體字的使用。規定中還有其他五種情況可以保留異體字，不能作統一處理，需要編輯根據實際情況作出判斷。

2.方言與外來語的規范處理

民國文獻中常夾雜方言詞匯（如后期漢口版《申報》和香港版《申報》存在此問題）或音譯外來語（如“德先生”“賽先生”，需完全尊重原始樣子。《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在處理日文時，文獻遵從已有中文版的翻譯成中文版，沒有中文版的保留日文；機構名等也遵從文獻本來的樣子，不譯出。

3.脫衍訛誤修正

全書還存在同一人名或文獻的不一致問題，或脫字、衍字、錯字等問題，此種通過全書的互文進行修正。例如，在所引用的《請明令學校讀經以發揚民族精神而實現，總理遺教案：三中全會提案之一》中，提案人是“何鍵”，但這篇的文獻署名卻是“何健”，這種根據查實和互證，署名應糾正為“何健”；章太炎的夫人名為“湯國梨”，引文及引用文獻都將其寫作“湯國黎”，這也可能是排版時的揀字錯誤，此種就要根據歷史知識儲備進行糾正。

民國時期標點符號用法的特殊性

1.標點符號的非標準化

民國文獻的標點符號使用尚未形成統一規范。例如，頓號與逗號的界限模糊，分號使用頻率較低，而引號、書名號的使用亦與現代不同。在《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的編校中，編者選擇保留原文標點風格，僅對明顯影響閱讀的符號進行有限調整和規范統一，以維持歷史文本的原貌。

2.數字與日期的混合書寫及天干地支、紀年與公歷的轉換

民國時期，數字書寫常混合使用漢字與阿拉伯數字。如“民國二年”與“1913年”并存，月份日期亦無固定格式（如“五月初五”與“5月5日\"。編校時遵循《出版物上數字用法》（GB/T15834—2011），將公歷日期統一為阿拉伯數字，非公歷紀年的用漢字數字對應阿拉伯數字公歷，如“民國九年（1920）”。全套書的前兩卷涉及1911年前，正文部分還存在年號紀年，也保留漢字并對應公歷年份，如“清宣統元年（1909）”；農歷日期的保留農歷與公歷的對應（主要存在于全套書前兩卷1911年前部分），如“5月25日（四月十七）”。

全套書按照年份編排，跨度從1902到1952，共12卷，每一卷涵蓋某幾年的編年史，1一2卷、3—7卷、8一12卷分屬于不同作者，在保證同一作者卷次完整、年份完整的情況下，以每本書的大致容量為分卷依據（25萬～30萬字），同時目錄和天頭還保留了對應年份的天干地支，如“1931年（民國二十年 辛未）”。因此，編輯需要特別對天干地支與公歷的一一對應關系進行檢查，避免如“乙丑誤為乙卯”的明顯錯誤。

歷史真實與現代規范平衡的編校原則

1.“長編考異”法的應用

《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采用“長編考異”法，即廣泛搜集檔案、報刊、日記等原始資料，逐條排比、勘驗，通過多源互證消除矛盾。按照年月日逐條排列史料，確保結構嚴謹。例如，胡適的《致馬裕藻》在《胡適書信集》里顯示創作時間是1933年，與《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比對發現，實際是1934年4月13日。

2.遵從歷史

《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全套書涉及了很多地名，這些地名都遵從歷史文獻。一是不糾正為現在的地名，尤其是當時的一些縣現在改成了“市”或“區”，如“湖北宜都縣”\"江西高安縣”“湖北天門縣”，今天已是“湖北宜都市”“江西高安市”“湖北天門市”；一些地方的歸屬發生了變化，如“四川永川”，今天已是“重慶永川區”；一些省級的區劃也發生了變化，如“直隸晉縣”，今天已是“河北晉州市”；一些地市改了名字，如“河南汲縣”，今天已是“河南衛輝市”。二是不為這些地名括注今名。三是只對文獻中明顯的錯誤進行糾正，如潮陽和容縣在當時分別屬于廣東和廣西，文獻誤為廣西和廣東，此種分別糾正為“廣東潮陽”“廣西容縣”，全套書遵從這樣的原則。

3.政治敏感性問題的處理

作為“國學”編年史，相對來說涉及的政治性問題不多，但1911年至1949年是一個相對復雜的時期，一是一些詞語的性質隨著歷史的演變發生了變化，如“支那”，對于此種情況，在《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全套書里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標注說明詞語的衍變；二是涉及疆域的變化，1946年外蒙古在國民黨政府的手中獨立出去，全套書中出現“蒙古”與“新疆”并列時，在1946年前并無問題，但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也避免被斷章取義，統一處理為不將其與省一級并列；三是一些史料存在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對于共產黨的不恰當評價，此種情況在不影響前后文意的情況下選擇不保留。

4.格式與排版的統一性

編年史著作兼顧學術嚴謹與閱讀便利。目錄清晰反映時間脈絡、與正文標題一致，標題層級“年一月一日”邏輯連貫，避免重復或交叉。頁眉的設計包含關鍵信息（如卷次、年份），方便讀者檢索。

《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全書引文出處的標示選用夾注，第一次出現時格式為：

作者 + 著作方式：《書名》，出版社，X年，第X頁；

第二次及以后出現格式為：

作者 + 著作方式：《書名》，第X頁。

夾注往往會涉及括注的層級問題，涉及民國之前朝代文獻的，用“（[]）”，如：

（[清]惲毓鼎著、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01頁）；

出現書名號外中含有“”的，尤其是分卷的圖書，將其統一為“[]”，如：

[《韓汝甲致譚祖安函》，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文化（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23—529頁]；

也避免“[]”一級的誤用，尤其注意“《》”的夾注不用“[]”，如：

（《韓汝甲辦理歐美各國大學中國學院或增設中國學術講座最簡說明（續）》，《東北大學周刊》第84號，1929年11月1日）。

全書的補充說明文字在“”表示。不僅兼顧一本書內的一致性，更兼顧到12卷的內在統一性。

5.跨學科的協作

編校工作常需歷史學、語言學、文獻學等多學科專業人員協作。在《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的作者、編校團隊中，既有專攻民國史的學者，也有文獻學專業的編輯、校對人員，確保大的原則下的靈活性處理。

對數字化時代編校革新的展望

編年史的編校，是連接過去與當下的橋梁，需兼顧歷史真實性與出版規范、平衡文本原貌與讀者理解。在《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的編校中，唯有深入理解民國時期文獻和文字的特質，秉持“存真求實”的原則、嚴格審校流程，方能在歷史真實與出版規范之間找到平衡，實現“存真求實”的目標。《近代中國國學編年史》的實踐經驗表明，編校不僅是技術性工作，更是對學術傳承的堅守。唯有如此，方能將歷史的復雜本相傳遞給未來。

目前，編校工作在“人工校勘”的同時可采用“智能輔助”。例如，通過自然語言處理工具可以對一些表述性問題、異體字問題進行標注，尤其是異體字。技術與編校者的學術判斷相結合，可顯著提升相關類別的編輯效率、降低錯誤率。人工智能技術的行業化推進，將推動編校工作更加高效，但學術判斷與人文關懷仍是不可替代的核心職責。往后，從事簡單重復勞動的編輯會逐漸地被取代，留下來的都是能夠熟練實現“人機結合”、既擁抱技術革新又堅守學術底線的高質量人才。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將促成出版業的人力資源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