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遠,1999年生,人,西北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研究生。作品散見于《作家》《天涯》《西湖》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
小寒后,街道兩旁都鋪了雪,道路滑溜我牽住父親的衣尾,父親推著自行車,去臨街的太平小學賣炒飯。
天還是黑的,冷風呼嘯,門口人很少。父親穿了件黑色棉祅,頂著風,尋了個靠墻的地兒,放下后剎車。他裹緊衣服,掏了掏口袋,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把那露出一半的煙盒子塞回去,鼻子深吸兩口氣,回了一下頭:“冷不冷?”
我把兩只小手縮在袖子里,輕微搖了搖頭。風還在刮,袖口太短,手一會兒就露出來了。
父親的視線往下移,沉默片刻,說:“你把手放在我后面帽子里,帽子里頭暖和。”說著微微低下頭,拍了拍后帽,努努嘴,示意我把手放進去。可他太高了,我放了幾次皆不順利,后來他干脆主動朝后走兩步,蹲下半邊身子,我這才夠著。
天邊漸漸有了一絲光亮,一半落在褐色的自行車上,鐵銹斑駁;另一半落在銀色的大鍋上,一絲絲熱氣冒出來。校門口還是沒有一個學生。
大鍋爐綁在小自行車上,繩子連打了五六個結。我低頭站在父親后面,慢慢掏出藏在胳肢窩里的《唐詩三百首》,小聲背起來。父親小心用厚毛巾鋪在鍋爐上,堵住縫隙,接著把手貼到鍋沿:“還好,炒飯還是熱的。”
沒多久,幾個小學生陸續來了,不過大多只遠遠站著,停留片刻,就朝不遠處那些敞亮的早餐門面走去。只有一個挎著櫻桃小丸子書包、戴著粉色發夾的短發女孩,慢慢來到父親面前。
女孩好似猶豫了一下,問:“你賣的東西衛生嗎?能不能打開看一下?”
父親點點頭,把鍋蓋打開,飯香一下全飄出來。女孩端看良久,使勁嗅了嗅鼻子,手伸向褲兜。于是,第一份炒飯賣出去了。
臨走時,女孩好像注意到我了,町著我看了一會兒,又抬頭看了看我的父親,接過打包好的炒飯,一蹦一跳地走了。我縮著身子,還在背書,今天背的是李商隱的一首詩: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詩很短,并不難背,可我念了許久,始終沒完全背會。漸漸地,天亮了,校門口的人開始多起來,又有一批學生過來買炒飯。父親一手拿飯盒,一手拿木勺,低頭往鍋里舀。毛巾整齊疊好,搭在肩膀上,他的面容一點點消融在那騰騰熱氣中。
父親很忙,盛了一份又一份,來不及接錢,前頭的學生就隨手把錢丟在車籃里。于是,后來者紛紛效仿。盛完飯,撒上點酸豆角和榨菜,壓好,父親再遞給學生。我把書攤在地上,腦子里一面想著古詩,一面打算去幫父親收錢。
突然,一個背褐色書包、手拿著飯盒的男孩好像有點不滿,大聲噻道:“我在家從不吃榨菜,誰叫你放的?還一下放那么多!”說完把飯盒遞過來,眼睛左顧右看,嘴里還在使勁嘟嚏著什么。
父親身子一下僵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搓了搓手說:“那我重給你換一份,換一份。”
“我不要了,不要了。”男孩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迅速伸向自行車籃里,把自個兒丟入的那份錢揀出來,頭也不回地要離開。我試圖去攔住他,被父親一個眼神制止了。
父親手捧著那份尚且溫熱的炒飯,身子一動不動。雪花靜靜落下,落在他肩膀上、脖頸里、頭發間,良久,他才慢慢拍去。父親抿緊嘴,頭埋得更低,又去盛下一份飯,面對下一名學生,而那份盛有榨菜的飯盒被擱在一邊。他知道,那份不會再有同學要了。
炒飯一份份賣出去,很快,鍋便見底了。保安打開校門的鎖,學生陸陸續續進去。四周空曠,父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冷氣,把鍋蓋重新蓋上,繩子綁好,回頭看了看還在背書的我,說:“你等我一下,我去給你買兩個包子。”頓了頓,又說:“然后再回去,你媽也該起來了,得熬藥。”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抬起破得漏底的綠色套鞋,一步一步地朝不遠處的早餐店走去。他的身子消失在密集的風雪中。
路上的雪花落了一層又一層,書頁上濕了一大片。我一點點蹲下來,蜷起膝蓋小心護著書本,壓低聲音繼續念詩:“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反反復復讀,周圍行人穿梭,沒人注意到我。
讀了好一陣,父親仍沒回來。最后,我揉著酸痛的腳站起來,把自行車藏在一棵大樹的后面,準備去找他。
父親去買早飯的地兒,其實并不遠。去年,有一天我吃炒飯吃膩了,噻著要吃別的。他帶我東找西找,沿街一路走下去,總算找到了一家新開張不久的包子鋪。
我按照記憶中的路線,一直往前走,很快便遠遠地看見他了。
只見他一人蹲坐在路邊上,衣口袋鼓起,露出兩個剛買的肉包。而他手里捧著一個飯盒,在吃炒飯。
父親把頭埋得很低,頭發垂下,遮住了半邊眉眼。他裹緊了衣服,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在動。我看得清楚,那份炒飯恰是被退回的那份。飯已經冷了,沒有熱氣溢出。他吃得很快,把飯和榨菜扒進嘴里,天口大口咀嚼著。我知道,吃炒飯是極容易塞牙的,有時用舌頭都趕不出來塞進牙縫里的飯菜。果然,過了一會兒,父親就伸出糙手指到嘴里去摳,摳出來的,再丟入嘴里,仰起頭,和著一大口水“咕”的一聲咽下去,聲音大得可怕。父親的頭終于擺正,眼里已有了些淚花。
我張了張嘴,本想大聲喊出“爸”這個字,可大朵大朵雪花倏爾旋入我的喉嚨,那么涼,甚至有點澀,瞬間消融。我嘴唇翕動幾下,終究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