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棄貓》是村上春樹的“自傳體隨筆”,“二○一九年六月號《文藝春秋》雜志上刊載了村上春樹的自傳性隨筆,題為《棄貓——當我談父親時我要談的》”,中文本譯為“棄貓一—當我談起父親時”?;蛴蟹Q之為小說者,如“在這篇不足2萬字的小說中……”
筆者不認為《棄貓》是小說,更傾向于稱之為“自傳性隨筆”或“村上的家族式回憶錄”。其多重審視包括先輩審視、自我審視、歷史和創傷審視等多個層面。在先輩審視中,父親的三次被征召是主線;在自我審視中,“父親”是主線,“我”是副線,這一對主副線貫穿始終;在歷史和創傷審視中,《棄貓》同時關照“我”、父親和家族中的其他個體,他們都遭到摧殘和遺棄,像棄貓一樣,審視創傷實為審視歷史,展示了個人所受到的身心撕裂和深度異化。
一、審視先輩
《棄貓》以“棄貓”意象為敘事原點,展開對家族史的多維解讀與追索。父親作為戰爭親歷者,成為連接個人記憶與集體創傷的樞紐。通過三次被征召的個人經歷,這位平凡知識分子的生命軌跡折射出20世紀日本社會的精神裂變,構成個體命運被歷史暴力撕扯的微觀標本。
(一)聚焦“父親”
父親是被戰爭異化的知識分子,他的生命軌跡始終被戰爭陰影所切割。這位京都大學文學部的高才生,在俳句創作中展現“鳥歸去嘰嘰喳喳向何方遙對明月雙手合十”「]的情景,預示著父親等的個人命運被嵌人戰爭機器之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父親與戰場的時間錯位既是物理層面的錯位,更是精神層面的永恒創傷。父親的戰場俳句作為特殊歷史語境下的文學實踐,呈現出一定的張力,企圖為無法言說的創傷找到其隱匿場所?!皬碗s的情感使得他對父親的評價充滿了矛盾。村上文學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正是其魅力所在?!保?]
三次征召構成父親人生的斷裂符號:1938年被迫輟學、1941年被臨時征召、1944年再次應召。每次應召都在消解其文人身份,最后作為大學學子的特殊身份,既成為被開釋的理由,也暗示著知識分子在戰爭體制中的尷尬位置。被遺棄的母貓不可思議的回歸,與父親三次應征的戰場輪回形成鏡像關系。貓的生存智慧解構了人類的邏輯—一當士兵如棄貓般被國家機器拋棄時,生命渴求找到回歸之路,這種寓言式書寫將家族史提升為人類命運的隱喻。
(二)家族代際傳遞
村上以“承接”定義歷史本質,在文本中化作“心理創傷的繼承”,“父親”是那個時代父親們的代表,兒子則是那個時代兒子們的縮影。與村上春樹“年齡相仿的一代人的父親都有參戰的經歷”。這種跨代際的精神傳遞,在父子騎自行車遺棄母貓的象征場景中得到具象化:表面是生命遺棄的倫理困境,深層則隱喻創傷記憶的強制傳承。
文本中精心設計的雙重時間維度值得關注。在歷時性層面,祖父被電車碾壓意外死亡(1958年臺風天),與父親經歷的暴力死亡形成隱秘對照;在共時性層面,村上與父親臨終前的對話,完成了對歷史記憶的對接儀式。對話使得心頭的困頓解開了,反而促成作者更加深重的存在虛無感。九十歲父親的肉體消亡,恰與創傷記憶形成反諷。這種時空交錯的結構,使父親的個人史升
華為其家族的精神病歷。
不同于傳統創傷文學的直接敘事,村上對創傷記憶的書寫具有獨特的祛魅特征。他聚焦于父親創作俳句的細節:遙對明月的合十,既是佛教徒的精神救贖,也是暴力執行者的心理懺悔,其偽抒情暴露出知識分子在創傷話語中的失語。在文本的裂隙處,宗教與文學形成對話。父親放棄繼承寺院職位而選擇教師職業,村上背離學術傳統成為小說家,兩代人的職業選擇構成對個體和家族創傷的代際回應。
二、審視自我
在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里,貓始終是充滿隱喻的意象?!柏堅诖迳献髌分惺菑姍啾┝驘o辜受害者的化身….”[3]它們游離于現實與虛幻之間,既是孤獨的象征,又是記憶的載體。
(一)困貓似的“我”
被遺棄的貓、被遺棄的自我:《棄貓》中的身份重構。在《棄貓》中,貓的意象被賦予更深層的含義,它不僅是一個被遺棄的生命,更是一個時代的隱喻、一個家族創傷的見證者。如果說父親是棄貓,那么“我”便是樹上的“困貓”。村上春樹通過多重審視的敘事策略,完成了對家族歷史、個人身份與戰爭創傷的深刻反思,這種審視不是簡單的回憶與記錄,仿佛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精神懺悔,是一次對創傷真相的追尋與重構。
記憶的迷宮:家族敘事中的創傷傳遞。村上春樹的家族記憶始終籠罩在戰爭的陰影之下。父親三次被征召不僅改變了他本人的命運,更在家族血脈中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傷,且通過代際傳遞烙印于作家的精神世界?!稐壺垺芬岳潇o克制的筆觸,描繪了戰爭如何將普通家庭推向命運的深淵。
(二)父親映照出的“我”
父親作為親歷者,其沉默與壓抑成為創傷記憶的具象化表現。這種沉默不是遺忘,而是記憶過于沉重后的自我保護。父親的經歷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整個時代的悲劇。“村上春樹認為,身為兒子,擔負著將其繼承的義務?!薄?]父親的形象也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的存在困境,創傷記憶的陰影始終籠罩著“我”的成長過程。這種記憶不是直接的體驗,而是通過父輩講述、家族氛圍、社會語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認知。在《棄貓》的敘事迷宮中,父親形象最終升華為20世紀東亞知識分子的異化縮影。其三次被征召的生命軌跡,構成現代性暴力的觀察棱鏡。村上通過家族史的微觀解剖,完成對創傷記憶的文學救贖:當那只被遺棄的母貓率先返家,暗示著歷史創傷終將在代際對話中獲得傳遞的可能。
父親傳遞了自己的傷痛,兒子則繼承了這種傷痛。村上不斷嘗試與歷史對話,與父輩和解;對家族史的追溯,實際上是在尋找自我身份的坐標?!稐壺垺分械摹拔摇奔仁菙⑹稣?,又是被敘述的對象,這種雙重身份使作品呈現出獨特的敘事張力。這種充滿張力的敘事策略,使《棄貓》超越了私人回憶的范疇,成為解剖創傷的精神標本。在記憶的迷宮中找到通向和解的道路,既是對個人身份的確認,也是對創傷的承接。
三、審視歷史
《棄貓》是家史與個人歷史的交織?!稐壺垺吠ㄟ^對家族歷史的追溯,揭示了個人命運與歷史洪流之間的深刻聯系?!按迳洗簶湮膶W,尤其是長篇小說來看,的確存在明顯的從‘反諷歷史’到‘直面歷史’的發展軌跡?!保?]作品不僅審視了父親,還通過他與家族史的關聯,反思了戰爭對個人、家族的摧殘與遺棄。
(一)聚焦家族史
《棄貓》通過對父親村上千秋生平的講述與追憶,展現了家史與個人歷史的緊密聯系。父親生于大正六年(1917年),經歷了日本從大正到昭和時期的動蕩。祖父村上棄識是京都安養寺的住持,父親作為次子,原本有望繼承寺院,但戰爭的爆發改變了他的命運。父親三次被征召,最終在戰爭陰影下度過了大半生。祖父的早逝、父親的征召、家族的離散,都是戰爭背景下個人與家族命運的縮影。
(二)聚焦家族中的個體
創傷史是個人、家族遭受摧殘與遺棄的歷史。創傷是《棄貓》中貫穿始終的主題。父親的經歷揭示了戰爭對個人和家族的摧殘與遺棄,深刻揭示了戰爭的殘酷無情;父親的經歷也在他心中留下揮之不去的創傷。戰后,父親每天早上都會在佛龕前誦經,為死去的人祈禱,企圖對戰爭創傷進行自我療愈,創傷成為他一生的負擔。戰爭不僅摧殘了個人,也遺棄了家族。戰后,父親放棄了繼承寺院的機會,選擇了平凡的生活。這一選擇不僅是個人命運的轉折,也是家族命運的轉折。創傷的陰影使得家族無法延續原有的軌跡,家族命運在戰爭的摧殘下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
歷史審視不僅是對個人和家族命運的反思,更是對歷史洪流的深刻洞察,揭示了歷史對個人和家族的深遠影響,展現了歷史洪流中個人命運的無奈與脆弱。
四、審視創傷
消費主題、迷失一找尋主題之外,戰爭記憶與反戰書寫也成為村上春樹小說創作的重要主題。“反戰是村上春樹作品的重要主題,該軸線越來越明晰,從某種意義來說,村上成為一名堅定的反戰作家。”[6]父親的經歷再現了戰爭的殘酷。村上春樹通過對父親生活的描寫,揭示了戰爭對人的身心多重摧殘。
(一)聚焦戰爭創傷
父親和同伴們穿著破衣爛衫,糧、藥長期短缺,甚至還要忍受霍亂等瘟疫的折磨·…惡劣的生存環境不僅摧殘了他們的身體,也極大地打擊了他們的精神,體現了“父親”們在戰場上的種種無助與絕望。作品沒有正面寫戰爭,但父親每日清晨的誦經儀式,構成了文本中最具宗教儀式感的場景;那個盛放菩薩像的玻璃容器,猶如封印戰爭記憶的透明棺槨,將不可言說的暴力轉化為可感知的宗教符號。父親長達七十年的誦經,本質上是對創傷的持續性悔恨。在父親每日清晨的誦經聲與戰場俳句的字里行間,在貓棄與歸的循環往復過程中,文學與宗教構成了對抗戰爭暴力的雙重懺悔,為20世紀亞洲最黑暗的記憶提供了獨特的審視視角。宗教傳承的斷裂在戰爭機器面前暴露無遺:本該手持佛珠的雙手被迫握緊軍刀,本該超度亡魂的僧人淪為制造死亡的兵士,這種身份悖論在父親的俳句中也得到反映。
(二)聚焦心理創傷與個體創傷
戰爭對心理造成持久性創傷。父親向作者講述的經歷,在村上春樹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烙印,“兒子也通過繼承的身份,繼承了這份創傷,用了近乎一生的時光才鼓起勇氣面對歷史、面對真相”[7]。身體創傷之外,父親的心理創傷尤其難以愈合。宗教在此成為縫合破碎靈魂的絲線,成為精神救贖的再生資源。家族三代與佛教寺院的糾葛,暗合著其家族的懺悔進程。祖父弁識“喝酒豪爽”的入世做派,父親被迫中斷的僧侶修行,堂兄純一繼承寺院時的時代壓力,構成個體精神不斷被創傷擠壓的隱喻。
“20世紀90年代以后,村上春樹在文學創作的意圖上出現了轉向,即嘗試將心理學上的創傷、治愈與文學敘事結合起來。”[8]戰爭對家庭也造成巨大破壞。在充滿“棄貓”的世界里,《棄貓》還展示了戰爭對個體的嚴重摧殘,“父親”們是戰爭中的被害者,也成為戰爭的加害者,更應該深刻反思。村上春樹祖父的三個兒子最終都平安歸來,但戰爭陰影始終籠罩著這個家庭。父親雖然幸存下來,卻背負了沉重的心理負擔,充滿對創傷的反思。
“作者記述了兩段從被遺棄到和解,從創傷到治愈的親身經歷,指明了歷史記憶的出路所在?!保?]《棄貓》是對20世紀暴力記憶的艱難面對,最終揭示了真正的救贖不在于遺忘或寬恕,而在于敢于承認罪責的勇氣。當作者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完全系于父親生存的偶然時,那只總先人一步歸家的棄貓,恰似歷史記憶的具象化。
五、多重審視與雙線結構
其多重審視的有序推進,正得益于《棄貓》的雙線敘事策略?!按迳洗簶浣柚鷷r空交錯、多重視角及意識流等敘事策略,在提升表現力的同時,深度剖析了人性的復雜面向與現代人的精神困境。”[10]
《棄貓》沿用了村上慣用的雙線敘事策略?!稐壺垺芬浴皸壺垺边@一日常場景為切口,實則將筆觸探入歷史褶皺的幽深之處。村上春樹以獨特的雙線敘事,在明暗交織中完成了對家族記憶的考古式挖掘。
明線以“棄貓事件”為起點,展開對父親往事的追溯。被遺棄又自行歸來的母貓,暗喻著父親被時代反復拋擲的命運:幼年遭寺院遺棄的創傷、三次被征召的荒誕、和平年代的精神困頓。在村上近乎人類學考察的筆法之下,父親清晨誦經的背影如同歷史凝固的剪影,通過俳句手稿等碎片拼湊出父親的存在軌跡。
暗線則潛伏于作者與父親的疏離關系中。檐廊上共度的沉默時光、棒球場的父子同行、最終病房里的短暫和解,這些日常碎片構成另一重敘事維度。這種創傷的傳遞不再局限于血脈,而是通過記憶的滲透完成遺棄和創傷的主題。
結束語
村上春樹作品豐富、種類較多。《棄貓》是其中比較獨特的一種,它篇幅短小、布局嚴謹,所采用的雙線結構與多重審視最終在歷史的維度上合為一體,使其更加“村上”式,也更加立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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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